空憶舊時月

一

承和三十三年，臨周國事有二。其一，長月公主恰值碧玉之年，皇上大赦天下，以示皇恩；再，皇女長月遠嫁和親，澤被萬民。

她撩撥琵琶，悠悠唱道：“喑鐘明月不歸來，粱上燕，輕羅扇……好風……”琴聲陡然錚鳴，長月怔怔出神。

禾衣輕輕喚著她：“公主，弦斷了，奴婢命人來修吧。”

長月唇角牽動一抹酸澀的笑，傾國傾城的臉上彌漫著對世事的疲倦與妥協，她仿佛要看穿禾衣的靈魂，“我本就不受寵愛，如今宿命天定，你又何必費心討好我呢？”

禾衣很有禮數地后退數步，俯身下跪。長月只消瞥了一眼，便去扯弄斷弦。

“殿下讓奴媲好生照看公主，莫出……”長月眸光微睨。禾衣竟打了個哆嗦。

清泠殿居于后宮至深之處，宮檐飛卷，層層紅墻，徒添荒涼。長月甫一出生，便是清泠殿之主，只因母妃至微至賤，原只是粗使的丫頭。一朝承恩，卻無緣榮華尊位，她的生。似乎只是成全了母妃的死。后宮多的是可有可無的女子，她不過是個不得寵的公主。

她低下頭，看著斷弦匝匝纏繞在指尖，漸漸勒出一道艷紅的痕跡……她笑著說：“若是纏在脖頸，恐怕滋味不好受。”

禾衣一臉震驚，“公主……”幽靜的宮殿回蕩著鮮血滴答的聲音，空氣中有血腥味渙散，長月聞著，竟有些舒心。她把染血的弦直直扔到禾衣的面前，神色無動，“拿給他。”

禾衣用絲帕包裹好，戰戰兢兢出了宮門。傍晚的夜陰沉沉的，干瘦的枯枝丫像極了冷宮里廢妃的手指，又像極了此刻零星盤旋在清泠殿的烏鴉。她加快了腳步離去。

清泠殿到永信殿一共八千七百六十五塊青石板，慕白一襲織錦月白長衫立在窗前，拿著食餌挑逗著新晉的鸚鵡。禾衣低眉斂袖，惴惴不安地行了禮。慕白放下食餌，小安子迅速提著鸚鵡退下了。

“殿下，公主命奴婢轉交給殿下……”禾衣恭敬地呈上斷弦。慕白眸光微動，轉而拿起桌上的雨前龍井，粗粗抿了一口便放下，眉頭輕蹙。“這是父皇去年賞的茶，帶些去給長月吧。”

禾衣諾諾。

二

長月鮮少在御花園里走動。只是夏日酷暑，她叉素來畏熱。雖然內務府如今不再苛刻她的份例，她卻是個傲氣的主兒，最看不慣的便是趨炎附勢。長月命禾衣原封不動地退回，說是從前如何，今日也不必另眼相待。吃了幾次閉門羹，內務府也漸漸懶得巴結這個不討喜的主子。

長月立在湖邊，周遭姹紫嫣紅開遍，垂柳拂堤過，在宮中難得有這樣安靜的景，這樣安靜的心。

“哎，你說皇上也真是不待見那位長月公主，戎狄那么遠，何況戎狄王已過耳順之年，恐舊……”

長月垂著眼。心明澄澈，還是做了噤聲的手勢止住了禾衣即將開口的呵斥。

“可不是嘛……聽說，戎狄有習俗，若是父亡妻在，是會下嫁給兒子呢！”隱隱一陣驚嘆聲，倏忽便是不屑與嘲諷，“公主真是好福氣呢，怎么著王后都比不受寵的公主強多了。”

長月緩緩踱步而出，那旁的侍婢瞧見了急忙跪拜行禮，裙裾曳過石板路，沙沙作響，兩個嚼舌根的侍婢已嚇得面如十色。冷汗淋淋。

侍婢不敢抬頭求饒，只覺得頭頂那明晃晃如刀子一般的眼神在身上游走，心驚膽戰。只有不知好歹的知了不停地聒噪著。

她皺起秀眉，揉著太陽穴，“禾衣，這蟬鳴叫得本宮頭疼。”

禾衣怒氣沖沖道：“拔了它們的舌頭，扔進臨周河里才好呢！叫它們惹公主不開心！”

長月笑著點頭，繼而又看向侍婢，“你們說，這樣好不好？”

侍婢重重地磕頭，石板發出咚咚的響聲，和著她們的求饒聲，長月臉色陰沉，“禾衣，把她們拉去刑罰司，罪名是……”鎏金環絲翠玉步搖在日光的投影下搖曳生姿，映在地面上碎金一般好看，那是父皇前不久賞她的，她重重扯下簪子，甩在侍婢面前。“盜竊公主飾物。”

經御花園一事，長月晚膳都沒心思用了。打發禾衣去御膳房做了薏仁小米粥也只用了幾口。腦子里盡是白日里那兩人不堪入耳的對話。她堵得住兩人之口，悠悠眾口她又該如何去堵？撐著腦袋想著想著竟沉沉睡去了，夜半，一陣熱風呼呼直撲到她臉上，她也懶得再起身回寢殿，“禾衣，把門帶好。”

“吱呀”一聲，殿門發出難聽的嗚咽，她心里想著這丫頭真是越發不知輕重、不會做事了。畢竟是年幼就跟在身邊相依為伴的，她終歸不忍心說她。

“長月……”

長月驀地睜開眼，驚喜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又換上了副冰霜臉孔，“皇兄深夜到訪，只怕有所不妥吧。”

慕白看著她只著了一件薄衫，遂解下了自己的衣袍，輕輕覆在她的身上。手指不小心滑過她的肌膚，涼涼膩膩的，帶著女兒家特有的氣息。燈影幢幢，紅燭淚殘。長月把衣袍裹了裹，取了剪子，剪著燈花，明明滅滅的火光層層浮在她的側臉，眉如青黛，眸光漣漣，令人驚艷。

“你來做什么？”她挑眉一笑。

“那侍婢是安儀的貼身宮女。”不知是不是天熱的緣故，長月聽著慕白的聲音，也是昏沉沉地只想睡去。她在腦海中想著安儀，那個最得寵的公主，仗著皇帝的寵愛，自幼跋扈，她的母妃是丞相之女凌氏，如今除了皇后，便是貴妃凌氏寵冠六宮。

萬籟俱寂，她并不想理他。

他的語調有了惱火的意味，“長月！”

“皇兄是在教訓妹妹，要知卑微，不該去爭些什么嗎？即使是奴才潑著臟水，也只應垂眉順眼默不作聲嗎？”她嗤笑一聲，“還是跟皇兄一樣懦弱畏葸，敢愛不敢言……”

“夠了！”

慕白重重嘆了口氣。

他轉身離去，長月沖過去緊緊抱住了他。浮生流水度，如今是，此岸徒徒盼彼岸。

慕白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盡管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去抱住他，他最終還是解開了她的禁錮，長月泫然淚下，“慕白……”

“長月，你只能是我的妹妹。”慕白離開了清冷殿，而她望著他的身影慢慢模糊，在冷寂的殿里獨坐到天明。

翌日，她喚了禾衣，“把我親手繡的芙蓉牡丹襦裙拿去贈予安儀公主。”

禾衣發愁，安儀公主素來怨恨公主，怎么會收？長月道：“你便說，是父皇獨賞的那套芙蓉牡丹襦裙即可。”

三

三月桃天，如云綻放。長月和禾衣躲在墻角，看著落英繽紛，不遠處是皇姐們歡樂的嬉笑聲。她扯著自己泛舊的宮裝，稚嫩的眼睛里流露出期盼，呢喃著：“禾衣，皇姐們會和我一起玩嗎？”

禾衣小聲笑著：“當然了，你們都是皇上的公主，是姐妹啊。”

“可是……她們從來都不喜歡我。”宮裝起了皺，這是她最好看的一件衣裳了。

禾衣安慰道：“那是公主不與她們親近，禾衣就很喜歡公主。”

長月聽罷，展露了一絲笑意。她小跑過去，親昵地喊著“皇姐”。

安儀和一眾公主打量著這個面生的小丫頭，面黃肌瘦，衣衫陳舊。

“哪來的奴才，竟敢冒充皇女！”安儀惱怒地指著她。

長月低著頭，漲紅了臉，“皇姐，我是長月……”

隨后又是一陣嬉笑，卻摻雜了太多的嘲諷，“呦，原來是那個賤婢生的女兒啊。”安儀繞著她周身走了一圈，掩嘴而笑。“姐妹們，這丫頭可是我們的皇妹呢！怎么穿得這樣寒磣，本宮婢女的衣著都要比你好得多，若是混在奴才堆里，皇姐眼拙些就把你當成婢女使喚了。”

長月的眼淚含在眼眶里，她知道她邁出的第一步便是錯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克制著自己顫抖沙啞的聲音，“皇婦，長月不打擾你們了。”

安儀一步沖到她面前，兩只小手插在腰間，盛氣凌人，“奴才還懂規矩，皇妹怎么這般沒禮數，都不向皇姐跪安嗎？”

她的小手攥得緊緊的，嬤嬤告訴她，凡事要忍讓三分。可是她知道，安儀是在羞辱她，她的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滴答淌答落在桃花瓣上。

“你們在做什么？”那是長月第一次聽到慕白的聲音，她立在原地，等來的是慕白。

他藍衫如水，手執書卷。原來是在桃林里誦讀，聽到喧鬧聲才過來看看。他認出了安儀，那個刁蠻公主，只怕又在欺負人。

“安儀，你在做什么？”

安儀驚了一驚，看到是慕白，眼底又浮現出輕蔑，“關你什么事？”看到他手里的書卷，又笑道，“父皇不寵愛你，你讀死了也不會待見你。”

慕白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正如長月不受寵的公主身份是一樣的。

長月看著這個比她高出兩頭的男孩子，一點兒都沒有生氣的樣子，慢慢說著：“父皇寵你，是見你素日里乖巧，你說，要是他聽到旁人說安儀小小年紀便辱罵皇兄，不懂長幼，父皇還會待你好嗎？”安儀眼珠子溜溜轉了幾圈，氣呼呼地走了。

他是騙她的，不受寵的皇子，受寵的公主，皇上會聽誰信誰，已然明了。只是彼時年幼，安儀尚不知曉。

他準備離去時，看到一旁低著頭的長月，他走到她跟前，半蹲下來，遞給她一條手帕，“小丫頭，別哭了，她們走了。”長月抬頭對上慕白清明的眸子，“我叫長月。”

慕白淺笑，“我知道。清泠殿的長月對嗎？我是你的皇兄慕白，住在永信殿。”

她喃喃喚了一聲，皇兄。

當時的她，看到慕白說了幾句話就把欺負她的安儀趕走了，父皇不喜歡她，不來看她，慕白卻會站在她身邊，遞給她拭淚的手絹。她不知道慕白同她處境相同，而漫長年歲里，他能給予她的，也只是拭淚的手帕。

長月是慕白的鏡子，慕白亦是，他們在彼此的顧影自憐里相互依偎，生得一絲絲微弱的暖意，總以為是明媚璀璨的陽光了。

慕白興致滿滿地提著食盒找長月，長月和嬤嬤坐在窗口刺繡，小小的手掌拿著五顏六色的絲線。他想不明白父皇為什么不喜歡她，她比安儀乖巧多了。

“長月。”

長月看到是他，眉開眼笑地就奔了過來，“皇兄，長月在和嬤嬤學刺繡呢！長月繡得可好看了。”她拉著他的手，把繡好的桃花指給他看，栩栩如生，嬌艷欲滴。

“長月真聰慧，看皇兄給你帶什么了。”慕白提起食盒，長月眼睛都放出光了。

精致的糕點，有桂花糖蒸栗糕、如意糕、玫瑰酥……還有一些是她在宮宴上沒見過的。經年已過，她竟沒來由得記得清清楚楚，甚至是糕點的花紋，慕白的笑顏……那都是她不曾擁有。又一直渴求不得的。

她狠狠咬了一大口如意糕，嘴角都沾上糕點味，像只偷食的花貓。慕白看著她吃得這樣香甜，心里也很快活。長月拿起一塊漂亮的糕點，放到慕白的嘴邊，笑盈盈說：“皇兄，你也吃。”

慕白看了一眼所余不多的食盒，推開了她的小手，“皇兄吃過了。還是長月多吃點。”長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誆她的，畢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這樣的好東西，她便直接塞到了慕白的嘴里，讓慕白猝不及防。她的笑聲回蕩在冷清的宮殿里，久久不息。

長月吃得心滿意足，“皇兄今天怎么有這么多好吃的呢？”

“先生今日夸我了，父皇一開心就賞了我這些東西。”

長月悶悶不樂，“父皇從來都不記得我。”

幕白心疼這樣的長月，他輕輕擦去她嘴角的食漬，“父皇國事繁忙，可是長月還有皇兄啊。”長月目光灼灼看著他，“長月，只有皇兄。”若是可以，那便做一個誓言吧。

慕白夸贊長月的女紅好，她冷宮孤女，也只能做一個香囊贈予他。

“皇上駕到……”

長月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僵直的身子紋絲不動。直到太監再次高唱：“皇上駕到……”

她踉蹌起身，跪拜迎接父皇。

她不敢抬頭。這個她稱之為父皇的男人。她垂著頭，瞥見紋龍黃色衣袍迎風擺動，心里驚喜交加。

“長月。抬起頭來……”

像是魔怔一般，她緩緩抬起頭。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的面龐。父皇會不會不喜歡她？她是不是長得不好看？以后還會來看她嗎……她腦海里盤旋著無數無數的問題。

“長月，幾歲了？”

長月小心翼翼地回答：“父皇，兒臣正值金釵之年。”

皇帝離去的時候，空落落留了句，“你，和你母妃很像。”

四

之后的兩年里，這句話像夢魘般困厄了她兩年。像極了母妃，所以倍受冷落。長月輕輕撫上自己的面龐，點染曲眉，丹鉛其面，后宮總有人說，深宮里住著一個狐媚子，說的，不就是她嗎？

那一日，她在御花園喂魚。不想，見到安儀，對于安儀，她素來是能避則避。她恭恭敬敬行禮，安儀冷哼一聲，“這不是清泠殿那位嗎？怎么出來了？是想學那死去的賤婢一樣魅惑男人嗎？”她纖細的手指狠狠掐著長月的下頜，“可惜了，這宮里，多的就是太監……”

長月狠甩了安儀一巴掌，她怨著母妃，卻也輪不到安儀詆毀母妃。

鮮紅的掌印留在安儀白皙的臉上，安儀噔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隨即回敬長月，長月扣住了她的手腕，明媚一笑，“皇姐，你我同為公主，縱我母妃卑微，你也不得不喚她一聲娘娘，詆毀后妃，你當得起嗎？安儀！”

安儀想不到曾經唯唯諾諾、任人欺凌的小丫頭，竟也有了這樣的膽魄。

是日之后，風平浪靜。御花園一幕，沒有人提及，包括安僅。

只是，宮里頭，有了新的流言蜚語……

夏夜暴雨如注，雷聲轟隆。宮里的夜無端的陰冷，雨水混淆著她的淚水在夜里恣肆，她已經太久不曾哭泣，而她在彷徨無助之際，想到的唯有慕白。

她渾身濕透，青絲如瀑般散在腰際。慕白打開宮門，便看到雙眼通紅的她，他把她拉進自己的殿里。他讀書的時候是不許奴才來叨擾的，此時也沒有一個可以使喚的人。他親自打了熱水來，給她洗臉，又給了她一套自己的衣物，讓她換上，免得生寒。長月失魂落魄地換了衣裳，出來的時候，桌上多了一碗熱姜湯。她看著一臉著急的慕白，心里愈發委屈。她失聲痛哭。喊著皇兄。

慕白抱著她冰涼的身子，不去言說。

“皇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皇兄，我好害怕。”她像受驚的小鹿一樣不安。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長月，出什么事了嗎？”

“宮里有人說，我母妃的死，是自盡……父皇賜的白綾。皇兄，我不明白……”

人人都知道，長月的生母是難產而亡，即使是莫大的罪過。也不可能在誕下長月之后被賜死。

“那你問過你的貼身嬤嬤了嗎？”

長月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他心里也是急躁不安。

“我在今晨問了嬤嬤，嬤嬤沒有告訴我，只是神色哀慟。傍晚……傍晚他們就說嬤嬤死了。”

慕白一驚，強作鎮定，“長月，這件事只怕不是空穴來風，你且不要插手……”

長月的鼻息就在他的耳旁，極淺極柔。“他們說，我的出生，是宮闈之秘，是宮里的丑聞。”她定定地看著他的眸子，眼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不是父皇的女兒。所以父皇從不喜歡我。”

慕白立即捂住了她的嘴，她說的話，足以讓她身首異處。“長月，你是父皇的公主，哪怕再不受寵愛，也是父皇的骨血，那些心懷叵測的人謠傳的風言風語，你理會它們做什么？”

長月一向聽慕白的話，她告訴自己，長月就是公主，是父皇的公王。

五

那個雨夜之后，所有的謠言都隨著雨水沖刷得一干二凈，無影無蹤。

長月把慕白的衣物親手洗凈，興高釆烈地給他送去。人情淡薄的宮苑，他便是她可以倚靠的天。

“殿下，縱然你知曉公主的身世，可她畢竟……是你的皇妹。”那是禾衣的聲音。

長月躲在虛掩的宮門后，聽到慕白說：“她是我的皇妹，可是，她只是長月。”

“殿下……”

“禾衣，你下去吧。我應允你的，不會食言的。”

“謝殿下。”

禾衣如沐春風地走出殿門，看到一臉陰冷的長月。長月賞了她一個巴掌，驚動了里頭的人。她看了一眼那個如今已經風華絕世的男子，丟下了衣袍。

走著走著，竟來到了勤政殿。

她知道，這金碧輝煌的表象之內，住著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她走了進去。

長月對于父皇的所有記憶，除了明黃色的龍袍再無其它。

皇帝擱下了筆，也不喚她起身，只是由她這么跪著。”長月，你是想知道什么？”皇帝精銳的眸子像是參透一切，這錦繡山河，萬物蒼生，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她重重磕下頭，白玉石板冷冷的，“兒臣的身世。”

皇帝遙遙看向外頭漂浮的白云，沒有根，沒有歸宿，”長月，有時候答案并不重要。對于過去，還是將來，你只能選擇其一。”

她心頭一動，又叩拜，”……兒臣的身世。”

他長嘆了一聲，帝王竟也會心生感嘆，“你的母妃，是世間最美的女子，也是朕……最愛的人。長月，你和她太像了，特別是那一雙眼眸。她原是云昭國公主，云昭臣于臨周，她不得不嫁給我……”他冷笑了一聲，“但是她的心，卻留在了云昭，她進宮的時候，教習姑姑稟了朕，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孕。”

長月只覺得腦子轟隆隆的，她覺得自己即將死去，也許，死在那個雨夜也未嘗不好。

她顫抖著問：“后來呢？”

“她為了你，甘愿舍去公主尊位，不讓國家蒙羞，充人奴籍。縱然如此，朕的心，還是系在她身上，封她妃位。臨盆之際，命懸一線，她唯一的請求是讓我不要遷怒于你，亦知，負我良多，賜她白綾……”

長月癱坐在殿內，像是被放進了一個黑魃魃的冰窖里，很冷，冷得絕望，“嬤嬤，還有那些謠言……”

“都是朕。”

長月已經不記得她是怎樣回到清泠殿的，原來那些都是真的。而慕白已經知道，卻瞞著她。這世間可信之人，盡不可信。她問的最后一句，“為什么要告訴我？”

那是皇帝，啤睨天下的主宰，“因為你即將和親戎狄。”

六

這一夜，未眠的不止長月。

她進了永信殿，慕白凝視著她丟在地上的衣袍，連她進來也沒有察覺。她輕輕撫上他的眉頭，漸漸撫平，他臉色尷尬，卻也沒有攔她。“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她淺笑盈盈，仿佛自己只是聽了一個不相干的故事。

”昨日。”

“皇兄……”

慕白含糊地應了一聲，”你知道，我幼時在想什么嗎？”慕白茫然，她慢慢說下去，他看著她的眉眼，如今的長月，紅唇淺勾，笑靨醉人，”我想的是，你若不是我皇兄，該有多好。”

冰涼的唇貼上了慕白的唇，她的淚，在兩個人之間徐徐墜落，她的心痛，他感同身受。那是近乎絕望的蒼涼，空氣中也彌漫著腐朽的氣息。

她告訴他，真相的代價是她要遠嫁戎狄。

長月問慕白，你可曾對我，有兄妹之情以外的……

慕白搖搖頭，“長月，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皇兄。”

他永遠是她的皇兄，唯一會保護她的皇兄。

“如果你說，你愿意帶我離開，我想我也不一定舍得了戎狄王妃的尊榮。清泠殿的日子……”她幸福地閉上了眼，”我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他輕輕地回抱住她，”那些不受寵的日子，太漫長……”

七

長月即將離宮，她去勤政殿拜見父皇時，卻碰上了慕白。

她身著華服，清韻絕塵，“皇兄近來可好？”

慕白看了她一眼，“甚好，皇妹且照顧好自己。”

如今，兄妹話家常，只余生疏。

后來，皇帝告訴她，慕白想取禾衣為侍妾，想來你們兄妹情深，你遠嫁戎狄，禾衣孤苦，便留下了她。她冷笑，禾衣孤苦，她的心比秋蓮還苦，可他除了漠然無視，別無其他。

”父皇，兒臣請父皇賜家宴，宴請戎狄使臣。”

皇帝允。

高鑾玉階，金杯瀲滟。

長月與慕白隔席而坐。

今日，長月衣著素凈，發飾亦是顯得凋零。使臣打量著這位公主，美則美矣。卻少了一份國母應有的姿儀。

“安儀公主到……”

安儀著一身華貴的芙蓉牡丹襦裙，讓群芳失色，長月暗暗勾起一抹笑意。安儀啊安儀，你依舊是如此，既要與我爭個高下，那便拱手讓予你。

“臣女參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安儀音若黃鸝出谷，清麗婉轉。

使臣端詳著安儀，“敢問公主，這華裳可是公主親手所制？”

安儀神色驟頓，也僅是微瀾，“并非本宮所制，”她看了一眼舉杯欲飲的長月，“是長月公主贈予本宮的。”

長月輕笑出聲，席間目光皆集于她身。她看到慕白哀傷的眸子，他知曉她要做什么，卻阻止不了。是他親口講給她聽的，戎狄于至孝，其母尚刺繡。他還調笑她，這樣好的女紅千萬別被別人看了去，要是戎狄王請旨求婚，那你可慘了。如今。她在一步步走向萬劫不復。

“皇姐真是說笑了，本宮何曾贈予皇姐這般好東西？”

“父皇親賞你的芙蓉牡丹襦裙，怎會有錯！”

“皇姐謙虛，父皇賞的如今還在我宮中呢。宮里人人稱贊皇姐刺繡了得，妹妹竟有幸得見。”

安儀公主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不知道長月存了什么樣的心思。她只知此刻百口莫辯。

使臣離席下拜，“皇上，我戎狄王上至孝至純，其母尚刺繡，若得安儀公主為后……”他看到珠玉冠冕之后側影喑暗的限晴，“我王愿奉城十座，年貢臨周，邊疆無戰事。”

皇帝直直起身，陰鷙地看向長月。

振臂一呼：“允！”

長月拈起如意糕，優雅地咬了一口，而后放下。安儀公主不可置信地看著長月，像是要用眼光將她生生凌遲。

臨周國大街小巷遍傳此事，說是安儀傾國之貌，使臣以邊疆安寧許之。傳到長月耳中，她也僅是一笑釋然，木已成舟。

安儀仍舊在她宮門外怒罵，整整六個時辰，她命禾衣取了涼茶給她，杯盞被砸碎在殿外。

“長月，你這又是何必？”慕白就坐在她對面，她為他斟著雨前龍井。

“這雨前龍井是舊物，你想提醒我的，是你我不受寵的時日，”她輕輕敲著青瓷蓋，“還是如今父皇對你青眼有加，欲立為皇儲的自保手段？”

慕白冷眼看著這個曾經瘦弱的小丫頭，如今心思竟如此深沉，讓他害怕。

“你不愿帶我離去，那么我唯有自我保全。”她飲了一口茶，酸酸澀澀的，便放下了，“皇兄，如今，你還是袖手旁觀嗎？父皇不會放過我，凌貴妃一族也不會放過我。”她含著笑，卻異常凄美。

慕白輕輕吻了她的額。頭一次，二人淚水癡纏。他說：“長月，對不起。”

她在他耳畔淺淺吟唱：“盼君長憶舊時月。”

八

皇子慕白拿著桃花香囊，覲見皇帝。皇妹長月善妒，偷天換日，陷安儀于不義。

皇帝睥睨著這個一步步從冷宮爬出來的兒子，他有野心，有才學，更重要的……他不像他，為兒女情長所左右。凌貴妃哭得梨花帶雨，請皇帝嚴懲長月。凌氏一族齊齊上奏。處死長月公主，否則后宮不寧。

皇帝僅見過長月寥寥數面，轉首即是死別。

“長月。你可后悔？”

那張明媚的臉，承載了太多的憂傷。她搖搖頭。“父皇，再答應我一個請求吧。”

“讓慕白帶一份如意糕給臣女吧。”

“如今他已是太子，也有了凌氏一族的扶持。”

長月安然地笑了。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便是好的。

清泠殿門開，初秋的陽光刺進殿內，她用手擋住光線。纏金紋龍衣袍熠熠生輝，她笑顏清絕，“慕白……你終于來了……”

他靜靜走到她身邊，看著她的刺繡，握住長月的手，“長月，你的女紅一直很好。”

“那是自然的。”

“我給你帶了如意糕，你最喜歡吃的。”

長月拿起一塊如意糕，甜甜地對著慕白笑，“這一回，我要自己吃，不給你留了……”她吃得極慢，一口一口都想來你們兄妹情深，你遠嫁戎狄，禾衣孤苦，便留下了她。她冷笑，禾衣孤苦，她的心比秋蓮還苦，可他除了漠然無視，別無其他。

”父皇，兒臣請父皇賜家宴，宴請戎狄使臣。”

皇帝允。

高鑾玉階，金杯瀲滟。

長月與慕白隔席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