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亦如她的人生。
她是嚴蕊,生于何時,父母是誰皆不知曉。自懂得世態炎涼,受盡冷嘲熱諷時,她已在浙江臺州以營妓的身份,度過了一十六載。每日里衣著光鮮,涂脂抹粉,臉上掛著畺硬的笑容迎來送往。
為了生存,她苦讀詩書、研習字畫,琴棋之藝更是無所不涉。再加上天生麗質,使得她芳名遠播。但蜂擁而至的傾慕者多為酒肉之徒,只會令她倍感凄涼和無奈。
誤人風塵非嚴蕊所愿,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豈是她一個弱女子所能左右的。唯有在夜深人靜時,獨自撫琴于合歡樹下,輕輕吟唱《高山流水》。但在這污濁的官府之中,哪里會有知音?他們只會睜著色迷迷的雙眼,搖頭晃腦傾聽天籟之音,嘴里胡亂說著贊美之詞,卻無人能懂她的心。
那一日,為給新任臺州太守唐仲友接風洗塵,她被招進府里獻唱。她輕移蓮步至案前,輕輕撫琴高歌一曲:“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p>
一曲清音柔美婉轉,如風展水澄澈明凈。詞曲皆由她所作,卻無知音賞識。她在心里正暗自嘆息時,座中一人站起朗聲贊道,好詞好曲好歌喉。
那人一襲紫色衣衫,容顏俊朗,雙眉輕展含笑意,正是一溫文爾雅俏書生。那人便是新任太守唐仲友,她的心在瞬間,莫名其妙地狂跳。這位年輕的太守,如此卓爾不群玉樹臨風,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迅速襲上嚴蕊的心頭。
面如桃花,心似鹿撞,是她此刻的內心寫照。為免失戀,她再次撫琴輕彈《高山流水》。
唐仲友是新任太守,有著高貴的身份和不凡的才情,兩人之間本該無任何交集,只是他的出現,讓她在物欲橫流的泥濘里,看到了絲絲希望,雖然渺茫不可捕捉,但足以讓她鼓起勇氣,重新面對流言蜚語。
“好一曲《高山流水入》。”臣仲友輕輕贊嘆著,眼里流露出驚奇、欣賞和愜意。
風塵漫漫,極目浮華中,他恰似縷縷清風,吹皺如水春心。觥籌交錯、輕佻浪語間,他皎如星月纖塵不染,眸中溫情無限。
日子如蝶翩飛,裙角搖曳生香。嚴蕊黯淡無光的生活,突然間變得鮮活亮麗;枯萎凋零的心扉,剎那間涌人清風朗月。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他的出現,不早,不晚。
二
嚴蕊成了唐仲友的座上賓,每當有親朋好友歡聚一堂,他總是客氣地請她過來,吟詩聯賦撫琴彈唱。她看見一縷柔情,從他眼里溢出,如潮輕涌;她聽見一聲嘆息,跌落到他心底,落玉如珠。
唐仲友不明白,如此才情俱佳的女子,為何會淪為人人輕看的營妓;他不明白,這個墜入風塵的纖纖女子,為何還能如此孤芳自賞不肯隨波逐流。
嚴蕊不求唐仲友明白,也不求他有所表示,他燦爛的笑容,純真的眼神,在這荒涼的塵世間,讓她得到了些許溫暖;他的尊重,他的賞識,足以慰藉她早已蒼涼的心。
三月桃花朵朵開,花開雙色并蒂蓮。太守唐仲友邀請當地名人稚士相聚,她一襲素衣如雪出場,映襯著粉嫩的桃花,越發嬌艷動人。賓客們知她才藝俱佳,紛紛嚷著讓她彈琴吟唱。
他朗聲說道:“一樹桃花分兩色,紅紅白白惹人憐,就請嚴姑娘以紅白桃花為題填詞,可好?”眾賓客哄然叫好。
她輕移蓮步走到案前,望著滿樹桃花,凝神斂眉提筆寫下《如夢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辟e客嘖嘖稱贊,唯有他輕蹙雙眉望著她,
是的,眾人只道她在贊美桃花,卻不知她在借桃花傳情。桃花尚且開兩色,人卻如何不成雙?
在南宋律法中,官員不得與營妓有染??v然她與他近在咫尺,愛卻遠在天涯;縱然心心相印,卻只能無語淚雙流。多少次擦肩而過,她與他四目相對,無限柔情如水蕩漾;多少次酒席聯賦,她與他詩詞唱和,暗藏情愫??v然愛如水中月鏡中花,她依然沉浸其中。
而他能為她做的,卻是在不舍之中舍棄她。他不能給她愛情,卻能給她自由,幫她脫離營妓之身,從此不再過侑酒勸觴的生活,不需要穿紅著綠取悅他人,做個尋常女子行走塵世間。
三
縱有萬般不舍,她依然還是憧憬自由之人。然而,一場政治陰謀猝不及防地降臨,將她陷入萬劫不復之中。
唐仲友為官清廉頗有政績,難免在無形之中得罪一些人。其中浙汀提舉朱熹,對他更為嫉恨。朱熹唆使他人羅織罪名,意欲將他除掉,于是,他們污蔑嚴蕊與他有私情,以此為由將她抓到牢獄中,而他也被嚴加看管。
一次次嚴刑拷打,一次次審訊,他們甚至動用酷刑逼她招認。嚴蕊孱弱的身子被打得遍體鱗傷,溫潤的雙唇變得毫無血色,她能感受到身上的血液在一點點凝固。但她絕不吐露一字,任他們威逼利誘。
“招吧,只要你承認與唐仲友有私情,我就會放了你?!敝祆浼樵p地說。
她慢慢撐起身子,堅定地搖搖頭。
她凄美的笑容,在公堂之上宛如桃花開。她似乎看見,他正緩緩向她走來,眉眼間滿是柔情。她再次咬緊牙關,決然不肯招認。
氣急敗壞的朱熹將她關進大牢,他永遠也想不明白,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怎會有這般堅毅的性格,酷刑之下依然不肯屈服。
她遭受的非人折磨,他一定是聽到了。兩人雖不曾相見,但她知他定會痛徹心扉。
他悄悄遣人傳話與她。
“朱熹只是想治太守的罪,斷不會為難你,你且招認吧,又何苦受此酷刑?”好心獄卒說與她聽,而她又如何不知呢?
“蒙他掛念,雖死猶生,此生求得有心人,又何懼區區酷刑。他若安好,我必拼死護之。”她扯下衣衫一角,以血寫成書信予他,從此將生死置之度外。
四
一個弱女子,用生命捍衛尊嚴,此事不僅轟動浙江,也驚動了朝堂之上的皇帝朱孝宗?;实塾H自派人重新審理此案。
新任浙江提舉岳霖將她從牢里提出來,看到形銷骨立的她,他同情地對她說:“你且將自身遭遇,作成詞訴與我,我自有公論。”
她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所有的委屈與怨憤涌上心頭,一首《卜算子》應聲而出:“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若得山花插滿頭,莫聞奴歸處。”
她作的詞如泣如訴,字字血淚。誤人風塵非吾所愿,前緣注定無力更改,若能換得自由身,愿將山花插滿頭,不戀繁華紅塵,唯愿素衣前行,從此散淡村野,安靜度過余生。
岳霖看之深受感動,最終為她脫離營妓身份。
她緩緩走出官府,外面站著看熱鬧的人群。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走來,紫衣袂袂,容顏清瘦,唯有那雙眼睛,依然透著無限柔情。他有千言想說,她有萬語想訴,但在相逢瞬間,她只對他輕輕搖頭。面帶微笑,眼里含淚,與他擦肩而過。
他可聽到珠落玉盤般的心碎聲?他可看到開在塵埃里的淚花?她的決絕與眷戀,她的癡情與堅忍,他終究是明白的。
腳步重如千斤,身卻輕飄如絮。臉上掛著凄美的笑容。她漸漸走向遠方。
她用一世情緣,換他此生平安。從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長與短。此生無緣,愛過無悔;若有來生,再續前緣。風塵散盡,再無所求,唯愿此生,用與山花共爛漫,而他,莫問奴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