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唐)元稹《行宮》
日暮沉靄,斜陽飛霞,半點孤鴻過,何處宮華生。
年老的宮女緩步慢行著,寬大的宮裝襦裙搖曳過古舊的青磚小路,不遠處,灰白的宮墻經多年風霜洗禮,殘破如同垂暮古稀的老人,于這寂靜的洛水之畔茍延殘喘著,誰又能知,這曾是日夜笙歌管弦的上陽行宮。
上陽宮,始建于唐高宗李治時,一宮六閣,繁華非常。天寶初年,玄宗常于此處飲酒作樂,笙簫歌舞,通宵達旦??尚诓恢?,當他與楊貴妃在御花園里交頸依偎時,一場安史亂,踏破了這無上的繁華。
玄宗的悲哀是既護不住心心念念的女人,也攔不住那金戈鐵馬踐踏過上陽宮,燒殺搶掠,肆意損毀。上陽宮的一切繁華毀盡,瞬間蒼老枯萎,如今,只剩下那落了漆的宮門,隨風吱呀作響。
安史之亂平定后,這行宮,終究是要人來照看的,于是,幾個孤寂的身影,便被鎖禁在此處,蹉跎歲月,堪堪終老。
庭院因多年無人打理,早已荒蕪,雜草叢生。厚厚青苔蔓延過一切磚石,如同黑壓壓涌上的潮水,吞噬了記憶中僅剩的光華,可偏偏又有那么幾朵嫣紅宮花,不知世事似的,在一片灰蒙蒙中跳躍燃燒著,固執地守著曾經的顏色,幾欲灼傷人眼。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宮花月月紅,可世間,總是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那被分配于上陽宮的宮女,被一輪輪歲月輾轉拂過眉梢臉龐,最終凋了青春,謝了紅顏,如今只剩佝僂的身軀,與這嫣紅宮花相伴,守著永世孤獨。
上陽宮的宮花,皆是數年之前,安史之亂未起之時,以洛陽御用花種所培植,由皇商精挑細選,經數人之手,輾轉送來,幾百里漫漫長路,不敢有人碰落半片花辦,移至上陽宮,受專人伺候,冬置炭火焙暖,夏有涼棚遮陰,百般呵護,只為那至高無上者的偶爾賞玩,而今盛寵不再,便立即從云端跌下,摔個粉身碎骨也無人問津。
那些宮女又何嘗不是如此。未入宮前,誰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時時捧著,處處護著?哪一個女子,沒有娉婷的豆蔻時令?又有哪一段青春,沒個朝思暮想的意中人?直至進了這深宮,幾十年來,伴著古老的宮殿和那四方天空,日日數著新添的白發,恍然回首,憶起少女時的歲月,那些陳舊的回憶,卻都已經被撲簌簌地撒了一層灰,又有風霜淬過,早已模糊成一團,怎么也看不清。
昔時卓文君為意中人當壚賣酒,放下一切榮華富貴,那人卻在飛黃騰達后差點負了她,于是文君悲痛之處,哀呼一聲:“噫!”可宮中之花,口不能言,腳不能移,只能將血淚融在心里,綻放出啼血顏色,又有誰為它來哀呼一聲“噫”?那在上陽宮中凄清孤冷的宮女們,又能去向誰哀呼一聲“噫”?
白樂天寫《上陽白發人》,落在眼里,字字帶血,聽入耳中,聲聲連哭,他以此賦求皇上賜還宮女出宮,可即便是賜還回鄉,白發的宮女拖著蒼老的軀體,面對恍若隔世的宮外光景,她們又該何去何從。
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
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古時宮女,除清朝可在年滿二十二歲又無宮中安排時賜還出宮,其他朝代,皆是一朝入選,便終生侍奉于內,生不得出,死不得還。可想而知,那些妙齡的姑娘被送入宮中時,心中該是如何悲戚。
唐朝天寶年間,家中有女兒者,定要先讓官府看過,才可自行婚嫁。玄宗曾下令,隱匿其女不應選者,父母處死刑,而一旦入選,便再沒有回旋的余地,只徒流幾滴眼淚,被半哄半強迫地送往宮中,留一個哀哀余生。
那時,朝廷還專門設了“花鳥使”一職,這“花鳥使”是專門為皇宮在民間搜尋美人,以充后宮的密使,他們游走于街頭巷尾,簡直如無孔不入的黃蜂,招來無數罵名。若是誰家女子讓那花鳥使看中。即使是許了人家的都逃不掉,更別說還未婚嫁的閨閣之女,僅玄宗在位時,便不知有多少骨肉因花鳥使而離散,長安城里,又何時少過女子的嗚咽聲。
官宦之女人宮,可為妃嬪才人,而平民之女人宮,便只能是伺候人的宮女,唐朝最鼎盛時,皇宮宮女達四萬人,可又有幾個人,是心甘情愿入宮的?
或許最初之時,她們也曾擦干淚水,有過忐忑期許,想要一朝飛上枝頭。年方二八的姑娘,水靈靈,嬌滴滴,肌骨瑩潤如玉,宛如脆生生的一棵嫩蔥芯,明眸善睞,巧笑倩兮。然而,后宮之中,美貌雖有時是資本,可無權無勢,生不逢時的美貌,簡直就像是一面招魂幡,只能招來禍患。
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
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
有注曰:“天寶五載已后,楊貴妃專寵,后宮人無復進幸矣。六富有美色者,輒置別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碑敊嗾叩囊痪湓?,便可定下她們殘破的余生,一切期許都成了可笑的泡沫,不消觸碰,便已然破碎成水霧朦朧。
美,從來都不是一種罪,有罪的是當權者,遭殃的,卻往往是美人。
若她們能早些年入宮,即便逃不過宿命,也能擁有一段可供回憶的時光,更或是遲些年,躲過那安史之亂,這樣一來,跟從的是新皇,便不必受那勞什子上陽之苦??善褪巧诖藭r,選在此時,入在此時,遷在此時。本以為與親人友族一生不得相見便已是承受不能,誰叉知,還要在冷宮殘垣,了卻一生。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
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于是,靜默的夜里,她獨自一人面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唯有一豆殘燈相伴,微風吹過,涼意瞬間穿透身體,卻只能一個人堪堪縮成一團,來抵御那秋涼。數不清有多少次背著墻壁嗚咽,而陪伴的,還是那一盞孤燈,還是她的影子。她哭至動人處,風雨傾城,一陣陣雨聲和著低低的哭聲,一人一影,就在這上陽行宮里,守著寂寞薄涼,一生一世,地老天荒。
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
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
春天里,人間芳菲四處,唯有這深宮,似是永遠不變的陰暗,一天天如此之長,讓她獨坐在這里,卻怎么也尋不來半個知心人。不知從何處傳來宮中黃鶯的婉轉啼鳴,宛如天籟一般,聽入耳里,卻苦澀難當。這樣的聲音,年復一年在耳邊徘徊著,可宮鶯一年年成新,她卻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這行宮,唱一個春去秋來,默默殘年。當白發一點點蔓延過頭頂的發髻,她看著梁上成雙成對的燕子,也沒有了心思去嫉妒,老了,終究是老了。
或許在入宮之前,她還有個青梅竹馬的郎君,抑或是一個喑暗牽掛的意中人,抬眼處皆是濃情蜜意,執手時也能兩心相知。他們或許曾兩相依偎,想著今后的生活,何時提親,何時出嫁。在那火紅喜慶的嫁衣上,又該繡什么樣的祥云。他們會有孩子。臉龐如他,眉眼似她??梢怀诉x,所有的美好祈愿,終是成了空中的一線青煙,連半點香氣也掠不上,便散得無影無蹤。
她于深宮之中,能從何處尋得鴻雁、青鳥傳信,又有哪條通靈的鯉魚,肯為她攜去尺素上的血書?最終,不過是孤獨終老。
上陽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
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
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
一生離亂,半生血淚,身不由己的女子,果然是可悲可嘆,就在這深宮之中,埋葬了一生的哀歌。
她獨坐廊下,看飛雪漫天。
白雪飄落,似落英繽紛,濕了她雪白的狐裘與新縫的繡鞋。侍女為她攏了炭火,換了手爐,輕聲詢問她是否需要多添一件斗篷。她笑著拒了侍女的好意,眼角的紋路早已掩不住歲月的痕跡。
剛剛會走路的孫兒跑過來哭著央她抱,她笑著應了。
孫兒也不哭了,腆著被凍得通紅的小臉奶聲奶氣地問:“祖母,祖父什么時候回來啊?”
她用生了老繭的手輕輕撫摸著稚子滑嫩的臉頰,尚未昏花的雙眸卻蒙了層層淚花。她遲遲不作答,只是怔怔地望著那始終未曾合起的大門。
滿載風塵與重孝的年輕士兵不顧禮節地沖了進來,雙膝跪地,頭磕出了血,“丞相病逝五丈原,夫人,您節衷……”
話音未落,她一口鮮血咳出,嚇哭了懷中的稚兒。她似失了魂魄的木偶,在皚皚白雪間淚落不止。
她自幼跟隨師父在山中苦學,學的是文韜武略,習的是濟世救國。女兒家應會的描眉梳妝、針線女紅卻是一概不通。師兄笑她,學的盡是無用之功。她不服,去拔師父理論。多年不問世事的師父忍不住搖頭嘆息:“你這孩子,不知要擇怎樣的夫婿,才能不埋沒你這般才智?!?/p>
“徒兒此生都不會嫁人?!彼f得信誓旦旦,“因為這世間兒郎,絕無配得上徒兒之人?!?/p>
可這言之鑿鑿的誓言終究在遇到他后被擊得粉碎。
她學成歸家,提親之人絡繹不絕。好男兒比比皆是,可她卻無絲毫動心之意。為絕那些世家子弟的念頭,她不惜給自己畫了滿臉的麻子,頂著黃家小姐的名頭招搖過市。久而久之,“黃阿丑”的名字便傳遍白水,也絕了那些提親之人的念頭。
黃母急得天天抱怨,黃承彥卻看得開,“那些看重皮相之人,如何配得上我的女兒?”
她得了父親的縱容,更是隨心所欲。扮了男裝與人在茶肆暢談天下大勢,高談闊論間,遇見了他。
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儒雅秀氣,可那周身的慵懶氣息卻是她最討厭的做派。他朝她俯身施禮,“公子將局勢分析得這般透徹,卻唯獨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p>
“什么事?”她不服,挑眉橫視。
少年抬首,秀氣的眉眼中多了一絲不容忽視的正氣,“公子似乎忘記,如今漢室仍在。這天下無論怎么亂,都還是漢家的天下?!?/p>
她怔住,驀然間,他卻已經離去。留在腦海里的,是久揮不去的他的容顏。同行之人忍不住贊嘆:“諸葛先生得了這‘臥龍’的稱號,果真不只是因為他的才情??!”
兀自記得求學時與師父許下的誓言“徒兒此生絕不嫁人”,她攥緊了拳頭,上了馬車,歸了家門。
父親打斷她看書的雅興,興沖沖地說為她尋了一門好親事。
“父親莫要高興得太早?!彼瓊€身,繼續翻閱手中的竹簡,“只怕再好的親事在聽到女兒的丑名后,都要生了退卻之意?!?/p>
“對方聲稱看重的是你的才學?!秉S承彥撫著自己蓄了多年的胡須,“為父已經應了這門親事?!?/p>
她皺眉,坐起了身子,“您確定他看重的是女兒的才學,而不是黃家的家產?”
黃父瞬間沉了臉,“鬼丫頭書讀得多了,心眼也跟著多了起來??烧f句公道話,為父這點身家,人家未必瞧得上眼。依為父來看,此人乃人中龍鳳,必不會埋沒在這深山。”
她嗤笑,“敢問父親,此人姓甚名誰?給了父親多少彩禮,值得父親這般為他說話?”
“還未出閣的女兒家,問這么多做什么?”黃父拿起書簡,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頭,“這門親事為父做主,算是定下了,你只需學著給自己縫制嫁衣就好?!?/p>
腦中莫名浮現出那少年秀氣卻不失正氣的面龐,她握了握拳,終于說道:“女兒給自己立了三道規矩,乘轎不嫁,乘馬不嫁,乘船不嫁,是為三不嫁。若不能做到這三點,女兒便是自縊在這粱上,也斷不出嫁。”
她終是出嫁了,未乘轎,未騎馬,未坐船。接親的是個莫名其妙的東西,被她那未曾謀面的夫婿稱為“木牛流馬”。
依母之言,她洗干凈了自己的麻子臉,露出原本傾城的容顏。可她還是有些不甘,便剪了紅布遮在頭頂,映著大紅的嫁衣,竟別有一番風韻。
洞房之夜,她拉起新婚夫婿的手,坦言:“妾生得極丑,不想污了先生的眼,故以此紅布遮面。若先生不棄,便揭開此蓋頭,月英便是先生之妻。若先生此時反悔,便將妾身送回黃家,月英斷無半分糾纏?!?/p>
“夫人雖言自己極丑,可在下亦非以貌取人之輩。聽聞夫人天資聰穎,還望夫人莫要嫌棄在下愚鈍?!彼⌒囊硪淼亟议_她的蓋頭,似是在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終見新娘之貌,他忍不住訕笑,“若夫人這般容貌還要自稱為極丑,只怕其他婦人都要自稱為無顏了?!?/p>
她怔怔地看著他,面如冠玉,儒雅秀氣,一如初見。茶肆一別,競不想,他們還有這般結為連理的緣分。
那個叫劉備的中年人踏雪而來,打破了草廬原本的安逸。他幾番謝客,卻終是被其誠心打動,允諾一生追隨,輔其完成興復漢室的霸業。
她在簾后煮酒,醇香溢了滿園。
他緩步而入,靜坐在她身畔,“夫人有何高見?”
她搖首輕嘆:“不過是想起了與你的初見……‘公子似乎忘記,如今漢室仍在。這天下無論怎么亂,都還是漢家的天下’,這些話,相公可還記得?”
聽說劉備吃了敗仗,虧得諸葛先生火燒新野,滅了曹操的威風;聽說劉備投靠了東吳,諸葛先生一招草船借箭反擊得啞口無言……
她守在草廬,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不厭其煩地為他講著他父親在遠方的故事。兒子朝她討要父親,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叮嚀,再等等。終于,劉玄德入了荊州。她笑著對兒子說,你父親就要回來了。
一生一世,他只有她這一個妻子。一世一生,她也只有這一份思念。
他運籌帷幄了一輩子,以書生意氣在戰場上叱咤風云??蛇@樣的他,也終歸敵不過命運。
渾渾噩噩間,她睜開了眼睛,急急召來那位傳話的侍衛,“丞相臨死前……可有什么話要帶給我?”
侍衛將一紙家書遞到她的手中,她急急拆開,只見寥寥六字“月英,我回來了”。
她靜靜地合上了眼,嘴角笑意悠然。
蜀中丞相夫人黃氏在得知丞相死訊后不久,病逝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