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百花生,摘插環髻前。捥指蹋忘愁,相與及盛年。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登高而望,竟陵石城里,半城春水一城花。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就有少年劃著小舟,打城西的柳蔭里穿過。蘭舟遠去,水紋漸漸消了,那歌聲似乎還若有若無地蕩著——“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獎,催送莫愁來”。
莫愁這個名字太難說,談不上世家蘊藉,卻也說不上粗俗,不過是人間煙火里一對夫妻,為女兒許下的最簡單的心愿——順遂無憂,一世莫愁。歌謠里,她是平凡人家的小女兒,言笑婉婉承歡膝下,采桑織錦,斗草折花,漸漸出落到豆蔻芳華。她劃著小船從城中過,澄江如練,滿城的少年競相追逐,唱著低回的情歌。
這是六朝時的風流,江南的水色煙光千里荷塘,人人唱著的,都是直白不加掩飾的情思。“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鵲首徐回,兼傳羽杯……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少年少女,情思萌動韶光正好,采蓮時情意流轉也好,弄蓮子時思念也罷,那最初的愛情最真摯最無瑕,是匣中珠,是枝上綠,是最美最好的一捧新雪,瑩瑩湛湛映著清輝。
她嫁給鄰家的年輕人,當年機上織就的羅綺,裁成云霞一樣的嫁衣;母親教給她的如意連綿的花紋,連著當年與女伴含羞畫出的新巧樣子,都密密地繡進衣裳里。眉黛輕掃朱唇點就,鏡子里的新嫁娘陌生又熟悉,讓她恍然想起往事。想起兒時他騎著竹馬,青梅盈盈墜在枝上;想起年少的花朝節,春光瀲滟,他折一枝杏花送她;想起婚約初定,她瞧見他羞得轉身跑開。為何愿意嫁給他呢?她也說不出,情不知所起啊,一往而深。
夫君待她很好,莫愁莫愁,她真的如名字一樣,一世無憂。
這個姑娘的故事太美好,讓后世的女子都忍不住艷羨,乃至于經年之后,許多靈秀的姑娘在歌里都被喚作莫愁。癡情的少年撐著小舟,將那首:“催送莫愁來”的曲子唱給心儀的姑娘。
后來梁武帝也寫了一首《河中之水歌》:“訶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候……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
歌里的莫愁美麗靈慧,更嫁得如意郎君,同樣教許多人艷羨,然而蕭衍筆下的莫愁早已不是最初那個姑娘了。洛陽城的莫愁嫁得富貴,玉堂金馬,卻遺恨未遣,恨自己不識真心之重,未嫁給與自己兩情相悅的鄰家少年。
那個住在竟陵石城的莫愁,嫁給心上人的姑娘,日子也許過得清貧,但與那人共度的每一日啊,都是無憂忘愁。富貴又如何?煊赫又如何?都比不得那未改的初心,比不得那些光陰歲月,比不得兒時相伴、少年相愛、老來相守。
古板的理學家總是指責六朝冶艷綺靡,連溫柔敦厚的《詩經》名篇也不免被扣上“鄭聲淫”的帽子。可那哪里是放蕩?紅拂夜奔,西洲蓮曲,還有《關睢》里男子對女子真摯的愛慕,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人間情事。年輕時不去追逐,難道要等老了才去嘆息?
還是那首詩寫得好:“陽春百花生,摘插環髻前。婉指蹋忘愁,相與及盛年。”花還在開,青春仍在,這樣好的時光,怎么能不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