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侃侃而談修行之道,他笑吟吟地聽著,半晌打斷了我,用溫熱的手指顫抖著摩挲我的額頭,一雙眼睛里帶著不舍,“昆,我要走了。”
我嚇了一跳,“去哪兒?”
他沉默了許久,微笑道:“南海。”他將我放回到水里,“我要遷徙去南海。”
我心中大驚,忙道:“不去不行嗎?”
他搖搖頭,“我是一個言出必踐的人,你日日嚷著去南海,說得我也想去看看。”頓了一頓,又說,“那不也是你一直想去的地方嗎?我與你約好,在南海重逢。”
“可是……可是……”可是茫茫大海,我一個小虺如何能游得過去,就算游到了北海的盡頭,也沒有和南海相系的水路呀……
眼淚彌漫在眼眶里。他俯身,輕輕地摸著我的腦袋,“我一直相信你啊!我相信總有一日,你能夠從巴掌大長到這北海都盛不住,我也相信有一日,你能夠飛躍萬里九州,逍遙而游,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到時,我在南海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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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有文人路過,口中酸酸地念著詩,有幾句順著海浪飄進了我的耳朵里,我聽著心尖都跟著痛起來。
十年,何止十年,我為了與不周的南海之約,已牽掛了近千年。
一千年。我從未如此執(zhí)著。在煎熬和思念里。我?guī)缀跏菬o一刻不讓自己變得強大。
終于在一場狂風暴雨中,我渡劫成功。我甩甩尾,掀起巨大的海浪。引來海嘯滔天。我猶記得不周的和善心胸,用千里長的尾巴圈起長長的分界,避免海水翻覆平常百姓人家,然后一飛沖天,直奔南海而去。
我終于到了南海,岸上卻沒有不周。
總角小兒見了我大驚,拋下手中的《莊子》,大聲喊著:“鯤!是鯤啊……”
我有些恍惚,化為人身,行走在南海畔尋找不周,可在見了幾場生老病死后,終于一瞬間徹悟。
一千年,為了遵守與不周的承諾,我苦修了一千年。可是,又哪里有什么南海之約呢?
他從不曾來過這里。人有生老病死,他陪伴了我五十載。而五十年于我如彈指一揮,可之于他,則是一生光陰。
透過重重時光,我仿佛看見他的影子,在我的記憶深處淺笑低吟。
“昆,人活一世,哪能處處都周全呢?你啊,總是太貪心——”
“不周,你誑我……”低頭便是一重淚光,我俯身翻開《莊子》,“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魚之樂?”
恍惚又看到舊時,他方問過我:“昆,你今日還高興嗎?”我歡快地擺著尾巴,嚷嚷道:“高興啊,有你陪我,當然高興!”那家伙轉(zhuǎn)身便去和人打賭,爭得面紅耳赤,最后放豪言,“魚快不快樂。我自然知道,不與你俗人說罷了!”
我起身緩緩走回海里,漁家的孩兒正在漁網(wǎng)下?lián)u頭晃腦地誦讀《逍遙游》,聲音清脆如落珠的玉盤,如同舊時他為我吹牛寫下。與我念過的一般: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北海有魚,從此,魚生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