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lián)v衣聲聲長

天寒涼，添衣裳。

去年她為他縫制的衣，大抵已破了。勞苦之人，衣服磨損得怎會不快？今年新衣，何時縫好，著他身，御他寒？思至此處，她手中腕下平添了幾分力氣，木杵便又搗快了些，落在砧石上篤篤有聲，麻布一分一分地變得柔軟了。杵擊砧，在這靜夜，長一聲短一聲，急一陣緩一陣，似她入骨的相思，一層一層，密密麻麻。制衣之布，搗松軟了平整了，便可裁剪縫紉了。

深夜搗衣的婦人，非她一個。停杵間歇時，她清楚地聽見鄰家一戶戶亦是杵擊砧聲此起彼伏，直似詩人云：“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天下萬千搗衣人，譬如滄海之水，她為浪花一朵。若置于漫長更迭的歲月長流中，極易被淹沒，面目模糊，無有名姓，唯余故紙堆里砧聲空蕩。

搗衣，古時家常勞作之事，亦有“搗練”之說。以辛苦付出勞力換取飲食稻粱或自制衣裳遮體御寒的人家，家中婦人女子便須負擔起搗衣之務。

歷朝歷代文人墨客，甚多關于婦人搗衣的詩文吟詠。

西漢才女班婕妤有《搗素賦》一篇，文中描述，女子們舞起木杵，叩擊砧石上的布帛，其聲如鸞鳳之鳴，輕巧，疾速，破空漂浮，回蕩；又似笙箏之音，節(jié)拍清亮卻情絲幽然，鴻雁聽之盤旋不去，鮮花聞之紛紛飄落。那搗衣的女子呀，她們的心事在杵擊砧聲里寂寞地起起落落。班婕妤之賦，是較早的關乎搗衣的詩文記述了。

然搗衣之事，遠在更早之時便有了。或許，葛布制衣有多早，搗衣便有多早。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絡，服之無敦。”《詩經(jīng)》中如是說。葛草長得長叉長，漫山遍谷皆是，藤葉茂密繁盛。割了藤，蒸煮織麻，織細布，織粗布，制衣，穿在身上毫不厭棄。

尋常人家多以葛麻布制衣，而麻布生硬，須捶搗之，使其柔軟熨帖，制成衣，著在身上方得舒適。搗麻使杵，杵多為木質，將麻布鋪于平整的板上，此板多為石材，稱之砧。杵和砧石是搗衣必不可少的兩個工具。

明人楊慎在《丹鉛總錄》書中云：“古人搗衣，兩女子對立執(zhí)一杵，如舂米然。嘗見六朝人畫《搗衣圖》，其制如此。”楊慎所云的六朝《搗衣圖》，今已不傳。唐代畫家張萱有幅《搗練圖》倒是廣為人知。

《搗練圖》中，場景有四：其一乃是四位婦人挽起袖子捧著木杵捶搗砧石上的布帛：另有一年紀稍幼的女子在照看一盆用來熨燙的炭火：再有兩位婦人或坐于凳或席地而坐，靈巧理線縫織；最左端，叉有四位婦人，扯練拉絹，行熨燙之功，這搗好的布帛熨燙后，便可裁剪縫制衣裳了。張萱所畫女子搗練縫衣的勞作場景，被視為中國最早的服裝工藝流程資料。

張萱之畫倒也可印證，所謂搗衣并非單指木杵叩打砧石布帛，而是統(tǒng)括裁縫衣裳的整個過程，諸如捶打布料、熨燙、縫織等多道工序。此在前人詩中亦可得以證明。杜甫《搗衣》詩云“寧辭搗熨倦”，王建《搗衣曲》詩云“重燒熨斗帖兩頭”，皆說明“搗”“熨”相關，熨燙是搗衣的組成部分。劉希夷《搗衣篇》中又云“為許裁縫改昔時”，楊凝《秋夜聽搗衣》云“砧杵聞秋夜，裁縫寄遠方”，此說明裁縫亦是搗衣的組成部分。

搗衣縫衣，家常之務，如同飲食吃飯一般尋常。四季皆須穿衣。故四季亦皆須織布搗衣。當然，那些官宦富貴人家生長的女子，是不問搗衣之事的，正所謂：“遍身綺羅者，不是養(yǎng)蠶人。”在此世間，總有些人是可悠悠閑閑過著衣來伸手的生活，亦有人窮其一生忙忙碌碌不過勉強得個溫飽，其間雖有諸多因緣際會閃轉騰挪之微妙根由，然籠統(tǒng)看去，究竟是有幾分造化弄人人不知從何捉摸的況味。

搗衣多在夜深時。白日，趁著晝光去田野忙碌農(nóng)活，煮飯燒菜或縫縫補補諸般操持家務；夜晚，若有明月籠罩自是更好，倘若星月昏昏也不打緊，搗衣之事倒也無需十分強烈的光照。一桿杵，一摞布，一方石，杵下布，布下石，砧聲起，砧聲落，長夜寂寂。

這平常搗衣之事，落在詩人眼里，又生出了一番情味。

王勃詩云：“鳴環(huán)曳履出長廊，為君秋夜搗衣裳。”那是一個秋夜，月光明晃晃地映照著清露，她在閣樓上推窗遠望。夜深沉，良人山高水長知何處？望不盡的天涯路，徒惹無限感傷。不如下樓，來到庭院，為君秋夜搗衣裳。可是，做好了衣裳叉如何？良人遠戍他鄉(xiāng)，去往龍門戍地的道路很長很長，新衣怎樣才能送到他手上呢？越思越傷，她胡亂地調轉著砧石上的布帛，木杵擊砧。其聲雜亂，似她亂糟糟的心。

是的，詩人取搗衣的意象人詩，多云婦人搗衣是為游子或征夫裁制新衣。

衣者，依也。高山有樹木，樹木有枝，鴛鴦雙棲蝴蝶雙飛，她在故園月下，他在哪里？

良人在遠方，閨中思婦清夢長。

她心中為他生出萬千思量，那叉怎樣？山高路遙，浮云遮望眼。他在他鄉(xiāng)獨對日月，她亦何嘗不是孤零零消年歲？她不知他為她會生出多少相思，但她深知她自個兒的夜晚十足得清冷漫長。

似乎所有的寒夜皆為搗衣而生。杵影弄寒月，砧聲調夜風。只知抱杵搗秋砧，不覺高樓已無月。

明月是思人的好伴侶。在月下，在寥落的庭院里，她舉杵、落杵，杵叩砧石，篤篤，篤篤，她聽在耳里，涼在心頭。“寧辭搗熨倦，一寄塞垣深。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是口牙，她不知疲倦地搗衣，用盡力氣，似乎那搗衣聲他在遠遠的地方可以清晰地聽見。然而，她叉何嘗不知，她的征夫良人其實只聞得早就聽厭了的邊塞號角聲。或者，她的良人遠游是為求學或為官或經(jīng)商，那么，良人雙耳所聞盡是羈旅寂寞之苦音了。

天下之大，何處無有搗衣聲？

搗衣聲落在一百個人心上，生出了一百種滋味。

岑參詩云：“客舍梨葉赤，鄰家聞?chuàng)v衣。夜來嘗有夢，墜淚緣思歸。”征夫游子，殷勤思鄉(xiāng)，夜難寐。偏叉聽得鄰家傳來搗衣聲，更為悱惻難眠。好不容易睡去，得了一夢，夢醒，淚落，一切無它，只是思鄉(xiāng)心切。

凡世間所有思念皆屬難捱。然生活又豈是只一種姿勢？傷離別，別離雖長，但到底有個聚時，相見歡。更何況。生活最本真的面目其實是平淡，一切平平淡淡，無大喜無大悲，日出日落一輪輪，人靜靜好好地老了。

是以，我倒更愿意相信，古時多的是這般情景：月白風清夜，婦人在庭院搗衣，丈夫和孩子于一旁玩鬧嬉戲。婦人一會兒看看杵下的布帛，一會兒看看身畔最親愛的人，再想想布帛搗好后如何為他們裁制最得體叉柔軟的衣裳。忽然就笑了，長長短短起起落落的砧聲聽起來清亮悅耳。

再或者，有個人離家遠游，在客舍忽聞?chuàng)v衣聲，驀地便記起故園，深深地起了思念。他鄉(xiāng)信美，終非吾土。鄉(xiāng)愁濃，歸心切，于是早早料理清楚手頭事務。早早歸家。

鐘聲清驚，月白如霜，護城河環(huán)繞著古老的城墻，斑駁的磚石上落滿了經(jīng)年的滄桑，姑蘇城里飄蕩著三秋桂香，而這里的月色，在枕河燈火的映照下，穿過層層灰瓦，落在那扇打開的軒窗。

對鏡的女子正細細地端詳，她用螺子黛輕柔地掃著娥眉，纖長人骨，可都是遠山寒意。她穩(wěn)了穩(wěn)頭上的流蘇，不管樓下的嘈雜與喧嘩，也無視聲色里的迷離，只是望著那輪少團圓的月，兀自出神。

她叫張若濤，小字薛仙，琴棋書畫詩詞，無一不精，且秀骨天成，風塵難掩。她艷名高掛在蒔花樓，這里美女如云，茶香酒濃，這里盛產(chǎn)揮金如土的傳奮，也有悲悲戚成的別離，唯獨沒有長情相依。

千金的纏頭錦成箱地排開，薛仙也懂得如何逢場作戲，曲意逢迎。珠簾十里，暮鼓三更，她明白好男人不會來這里，卻叉心心念念著總會有良人疼她悲苦，知她情意明凈，愿一心一意相系，共話白頭。

客人已至門外，她瞬間收攏了情緒，端端然坐在桌前，執(zhí)壺斟酒，意殊落落，仿似一幕戲聽到了鼓點，她也該整裝以待，可以開場了。

進來的三人都已經(jīng)薄醉，薛仙不動聲色，站起來淡淡一笑，她見慣了一擲千金的富豪，所有的客套也多是做做樣子，男人來這里是尋歡作樂的，她們也只是說幾句戲文罷了。

可今晚，中間的那個男子卻略有不同，他豐神俊逸，卻好像有些緊張羞澀。溫柔鄉(xiāng)，銷魂地，哪用分什么真切切假惺惺，他們打趣那人與薛仙喝交杯酒，假作真時真亦假，只是當碰到男子手上的冰冷時，她頓時有了幾絲清醒。

不大一會兒，那兩個人就找了個借口先走了，斗室里只剩了那個叫瞿生的男子獨對薛仙。床幃上的粉色紗帳被風輕輕吹起，夜風微送著脂粉香，瞿生越發(fā)不敢看向薛仙，薛仙便托意醉了，靠著床頭假寐。

看見薛仙困倦，瞿生倒精神了些，他欣賞著室內的陳設，只見書籍滿架，文房精雅，墨寶簪花，壁上還懸了一張古琴，且是他最喜歡的焦尾琴，忍不住勾起內心的雅興，又怕驚擾了薛仙的清夢，干脆就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薛仙想睡也睡不著了，周圍靜了下來，只能聽到樓后的流水聲，潺潺的流水不知又要帶走多少落花心事。念及此，她起身坐了起來，也不理會瞿生，對著鏡子理了理云鬢，又斜插上一根如意簪穩(wěn)固。然后打開博山爐的蓋子，放了幾片瑞腦香，徐徐散開的輕煙繚繞著，頓時原本的香軟里，生出了幾分平心靜氣。

薛仙取下壁間的古琴置于案上，正了正神色，斂容凝心，起手輕撫，極目遠送，指尖回蕩著無限妙意。少頃，手腕急轉，又聞變徵之音，凄凄切切，如泣如訴，荒寒里渺無人煙。瞿生悲然欲淚，喃喃而語，關山月冷，日暮風悲，這是胡笳十八拍里的絕塵音。

一曲終了，余音環(huán)繞，薛仙問瞿生，何故有如此深切的感悟？瞿生也不隱瞞，說起往事，也是一聲哀嘆，他少時聰穎，喜好讀書，尤愛琴曲，也檀丹青，只是因為家貧而不得不棄文從商。他深知人世間的冷暖，所以琴中聞情，入耳驚心，竟不能自持。

薛仙亦默然良久，而后重理舊弦，別翻新調，巍巍兮高山，洋洋兮江河。瞿生立起來小施一禮，9即彈高山流水，是以知音相待，人海茫茫，既能相遇，當不負如此深情厚誼。

他們剪燭窗前，煮茶清談，大有相見恨晚的情思，雖未明說，但彼此心明如鏡。

任何大戲的開場都美好得如花在身旁，只待春風一場，就有滿園的繁華盛景。戲里戲外的人都能感受到情感的萌發(fā)，起筆再不沾俗，也少不得愛情的滋養(yǎng)。至于結局，總得等到散場才明了。

天明后，瞿生走在清晨空蕩蕩的街巷，薄霧籠罩著白墻灰瓦，如夢如幻，他認真回憶著昨夜的點點滴滴，生怕一陣風過，就遠去了。

薛仙的心也忽然沒了著落，人已卸了妝，恍然還在臺上。她尋出松木的瑤琴，昆侖的玉笛，和田的玉佩，再配上近來親筆所作的詩扇，合成四色禮，遣人送到了瞿生住處。轉身掩門低首，儼然待嫁的女子。看著自己的情感珍藏了那么久，原以為無望，此番總算有了去處。

捧著這些禮物，瞿生欣喜若狂，輾轉購得仇英的《漢宮春曉圖>和漢玉連環(huán)，配上翡翠管紫穎一床，自繪的梅花帳沿一幅，親自送到了薛仙那里。自此二人往來甚密。

這樣的戲份并不新奇，就是隔壁的姑娘也經(jīng)歷過三兩場，早已心意堅強。自古以來，多少有才情的男子都曾在青樓中有過一個詩詞酬和的紅顏，而才貌雙絕的女子，以同樣的性情作衡量，在往來的船舶中，尋著可停靠的港灣。

正是耳鬢廝磨的熱絡時期，薛仙邀請瞿生參加她們姐妹的盒子會，乘坐畫舫，經(jīng)七里山塘進虎丘，作竟日清游，請他前去一展丹青。

這天云淡風輕，眾美盛裝闊袖，或拈毫覓句，或布局對弈，或拂冰弦，或摹晉帖，瞿生好似掉進了太虛幻境，身邊環(huán)翠珠紅，他神怡目眩，哪里還似在人間。酒酣時停住，點染白宣，題圖名《鬧紅一舸》。

薛仙喜在眉梢，卻不多言，只提筆在一旁空白處寫了詩句，關情不多，只為與瞿生共筆聯(lián)袂，琴瑟在御。

春波瀲滟綠湔裙，夾岸花枝點鬢云。難得花朝天氣好，酒船歸去趁斜曛。

點拍飛觥事事宜。群花貌出影迷離。一奩合受薰香供，知否凝眸吮筆時。

一幕戲演到了極致，連天地日月都充當了背景。也算給足了面子。薛仙把自己積攢的金子都給了瞿生，名義上是為助他商賈，實際是想掙出命運來，盼他能給自己脫籍，哪怕要空身去面對柴米油鹽。

旁敲側擊地表達了心中之愿，心中卻添了愁怨，傷累舊疾。薛仙一病不起，看著前來探視的瞿生，薛仙說出了生死相托的心意。

可惜人生不是折子戲，愛情遭遇到現(xiàn)實的冷酷，就成了催命的毒，無可救贖。瞿生上有高堂，廳有正妻，他愿意把情感都許給薛仙，卻沒想過把她領進家門。

女子要的是長相廝守，男子樂得是今朝歡愉，從一開始，選擇的路就不是同行。

在薛仙的再三懇求下，瞿生修書回鄉(xiāng)，稟明納妾之事。月余收到回信，信中直言其敗壞家風。瞿生見薛仙終日哀傷哭泣，只說期以來生，便決絕地抽身而去。

壁上的影子少了一半，琴弦錚斷，剩下的幾步謝幕，也就是薛仙的獨角戲了。

她沒給自己留生路，寧愿在戲里從一而終。風塵女子。鉛華難卻，想要幸福太難了，拼盡了全力，以為看見了，卻還是得不到。這風月情債，有了怨女，卻沒有癡男。

薛仙再無生戀，絕食而亡，魂魄笑倚梅花，只有這寒芳，才是真實不欺的。

刻意等冬天過了，瞿生又來到姑蘇，在薛仙墓前灑下一杯百花酒，獨自念白，若有知，若有知……可是，知什么呢？他也是來畫自己在這出戲里的句點的吧，終生不復做青樓夢，倒也是福氣了。

其實人生不如戲，演得了真，演不了假，縱棄了嫣紅遍地，又有誰相憶？

錦小注：

故事取材于晚清筆記小說《夜雨秋燈錄》，作者宣鼎。前人評它“書奇事則可愕可驚，志畸行則如泣如訴。論民故則若嘲若諷，摹艷情則不即不離。是蓋合說部之眾長，而作寫懷之別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