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已經老了,今年五十一歲,在遠離洛陽的宮殿里,我越來越遲地看見許昌城白日的光亮。有時幾乎整夜不眠,凝視著桌案上煜煜的燈燭出神。元仲憂傷地守著我,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規勸我:“母后,您要保重身體。”
我恍惚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在魏王府花開遍地的深處,那個官拜五官中郎將,身為大漢帝國副丞相的年輕男子,語聲清朗地問我:“你叫郭嬛?”
自那之后的二十二年里,再沒有人那般喚過我。他們稱呼我郭氏、郭夫人、郭貴嬪、郭皇后,一直到如今,當今天子錦衣玉食高高奉養的永安宮皇太后。
而如果能拿畢生所有換回那個與他初見的春日,我將在所不惜。哪怕我與他的初見,本來就已經太遲太遲。
我永遠記得建安十八年的五月,那個草青風暖的日子,征戰歸來的年輕將軍從急促的馬蹄下救起冒失的我。我仰頭,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總是冰冷涼薄、心思叵測的魏王長子。他有一雙深邃如淵的眼睛,一張線條凌厲的臉,對上我的目光便浮起一絲緩和的笑,在耳邊喚我郭嫘。
彼時的我已不再年輕,二十九歲的年齡,放在任何一個女子身上都已是韶華將盡。他攏一攏我額前的發,捉下一片被風沾在我眉間的花,笑著夸我:“顏如舜華。”
魏王府的夜極其寧靜,數百奴仆侍候在殿外不聞一聲喧嘩。我也曾是一個身份卑賤的侍女,一朝得王子寵幸,并不敢妄想這是愛情。他有太多佳麗可供挑選,一夜歡好,天明見棄,并不值得他上心。
我凝視著枕邊這個小我三歲的男起,闔起的眼簾上有一排蝶翅般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下有著刀鋒一樣抿緊的唇,這是一張清瘦又英厲的臉。但倘若他微笑,那生硬與棱角俱都消失,只是一個在夏風與花香里握住我手的青年將軍。
我的打量與斟酌俱部落在他偽裝的熟睡里,他翻過身來睜開眼,抱住我的腰肢,溫軟到幾近撒嬌的聲音,“從今以后再不離開我好不好?永遠都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這個帝國權勢熏天炙手可熱的魏王曹丞相的長子,卸下冷硬的外殼,向人敞開心扉,像個心酸的孩子般惹人愛憐。
原來那些傳言并不是空穴來風。魏王寵愛的兒子并不是他,先前是曹沖,六歲即能機巧稱象的天才,不幸早逝后,占據丞相立儲之心的又是才華高曠的曹植。活潑外向且能言善辯的王子總能討人喜歡,但他是沉默的,安靜而執著地英勇征戰,回府就閉門讀書。哪怕少有逸才,廣讀古今經傳,諸子百家之書,年僅八歲即能屬文,但始終不能討得他雄才大略的父親的喜歡。
我望著他的眼睛,那深淵般的、讓我不能抵抗的、想要全身投入不惜一切的脈脈溫情。我點頭,說:“好!”知道從此以后金戈鐵馬,血雨腥風,我都要與他生死相隨,休戚與共。哪怕我僅僅只是一個在亂世里父母雙亡,親族失散的弱小女人,是他,曹丕子桓新納的一個小妾。
那是非常艱苦的幾年,后來,書寫史冊的人們總是說我“甚有謀略”。他們說子桓晉封太子,繼王位,“謀略多為郭所獻。”
我清楚他的才華,理解他遠大的志向。這個“建立曹魏,大破羌胡,平定河西,復通西域”的男子遠比他那位備受父親偏愛的弟弟光彩奪目。沒有哪一條帝王之路不是在殺戮的血雨腥風中前進,我甘愿為他算無遺策,以我所有的智慧和才惰;我甘愿為他傾盡一切,以一個女子二十九歲初見就得他盛寵的感恩之心。
二 若我在你心上,情敵三千又何妨
我無法證明他的愛情,他是大魏的天子,如今已改元黃初,建安十八年那個春日的風情已隨著凋謝的花消散在了歷史深處。他身邊圍滿了各色的鶯鶯燕燕,陸陸續續以各種名義送進宮來的名門閨秀、異族公主、絕代佳麗,數不勝數。
我已三十多歲了,以一個徐娘半老的年齡謀生在大魏的皇宮中,盛寵仍在,卻沒有生下一個屬于我和他的孩子。作為君王的女人,再傾國傾城的美貌總有一日會承受容顏不在、君心愛馳的結果,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明白。
我沒有一個孩子可以在后宮爭斗中立足,沒有顯貴的親族可以依靠。夜半夢醒,摸到枕邊冰冷的空缺,睜眼在黑暗中看見自己將來的路,滿目凄惶,心生悲涼。
我不知道他在殿外站了多久,這個年輕英武的天子,我深愛的男人。他徐徐踱步進來,以袖為我擦拭頰邊的淚。他對我說:“吾愛卿出自誠心,今生生死與共,永遠如初,此臺為證。”
他年少時修文習武的宮殿,自那之后,有了一個關乎愛情的名字:永始臺。
之后他晉封我為貴嬪,史上從未有過的稱呼,來源于這個男子委婉曲折的用心。位次皇后,但不是皇后。
我不知道他有否想念過那個獨守在鄴城名滿天下的甄夫人,那個出自河北中山無極顯赫之門的女子。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的存在,“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這個雖嫁袁熙卻仍在初遇時以傾國之色震撼他雙眼的女子。
全天下的人都說我羨慕她,嫉妒她。我的確是羨慕嫉妒過她的。羨慕她在二十二歲正當青春美貌的年齡遇見了他,彼時十七歲的少年將軍,白馬銀槍,護她于烽火狼煙之下。那少年將軍的歡喜,傾注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孩子全部的愛戀。我嫉妒她,為他生兒育女,有可做終身依靠的皇子和東鄉公主。
她想必也是怨恨我的,那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的女子。所以她才會在長久地等待與盼望都落空了之后給他寫詩。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不過是全天下不再被心上人鐘愛的女子都會寫下的句子,帶著三分怨恨,恨那使君別離的小人讒言。
信送到的時候,洛陽城正下著大雨。滿朝的文武都望著我,全天下的雙眼都蔑視著我。江河般的悠悠之口指責我,他們竊竊私語,眾口鑠金。認為是我的讒言毀了一段十多年堪稱典范的愛情,他們是那么門當戶對的夫妻。
他們不知道,聰明如我,在子桓晉太子、繼王位的大事上都屢獻奮策的人,怎么肯做出這么愚蠢、在子桓心里這么卑劣的事情?
甄宓并不明白,世上再綺麗哀怨的詩篇,都感動不了一個不再愛她的男人。他或許愛過她驚艷出塵的美貌和秋水之姿,但長久的相愛,必定是牽手同行和并肩天下。她不明白,彼時的他已是一方天子,三十三歲的年齡,英武睿智,再不是不知世事的十七歲少年將軍。
然而我的存在似乎就是謠言本身,沒有人會相信曹魏的帝王會愛一個已經三十六歲,年華老去,青春不在,沒有子嗣的女人。
我聽見巨大的聲響,那是全天下人的指責。一定是那個叫郭媛的女人進了讒言,詆毀那個如洛水女神般的女子,所以才會“使君生別離”。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的子桓,坐在高高的帝座上,冕旒垂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表情。他揚手拂去了御案上所有的東西,珠玉迸濺,那言辭懇切的詩篇被他擲在腳下。
“帝大怒”,《史記》這樣記載事情的結局,“遣使者至鄴城將甄氏賜死”。
我去見了那個以美貌聞名于世的女人,雍容的甄夫人曾經美艷的容貌在日復一日的寂寞間耗盡,太愛的結果,就只剩眉間被歲月烙下的絕望。
“我以為你有多年輕貌美,子桓才會移情別戀……原來不是。”她清澈的眸中涌出淚水。
若我在你心上,情敵三千又何妨。甄夫人是飲毒酒而亡的,死后米糠塞口,青絲覆面。他的愛有始有終,并且洶涌,所以無情也這樣決絕,死生不見。
三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那之后他宣布要立我為后,滿座衣冠,舉朝嘩然。中郎棧潛在朝堂上言辭咄咄:“不可將妾室立為正妻。”放眼過去,世家大族之家的好女子比比皆是。
是啊,陰貴人、李貴人,她們皆出自門閥世家又曾誕下龍子鳳女,年輕貌美。而以二十九歲的蒼老年華和不入流的卑賤身份得幸于天子的郭嫘叉算得了什么。
那些日子,喋喋不休的諫官為了皇后之位的所屬爭吵不休,禮法與祖制壓在那個沉默的帝王身上。散朝后的子桓總是陰沉著臉,緊皺的眉在額間凝成不散的川字。
我去見他,那個在燭火下徹夜批閱奏章的帝王。他疲倦得厲害,臉頰清瘦了許多,用一雙深淵一樣的眼睛望定我。我跪著懇求他,“臣妾出身寒微,年老色衰,承恩雨露卻一無所出,實在不配母儀天下……”
他阻止我說下去,命宮人將封好的一頁信箋給我,并對我說:“回去了再看。”
那夜洛陽的雨一直敲打著宮殿的臺階,我展開他的信,一字一句讀他寫下的詩。從“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到“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終于淚盈于睫。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我明了了無數個在我引頸思念他的日子,這個曹魏沉默隱忍的帝王也在思念我。
他用他的全部來成全對我的愛,不管旁人會怎么說。史官說他力排眾議立我為后,黃初三年九月九日,在許昌的宮殿里,他正式冊立我為皇后。“吾愛卿出自誠心,今生生死與共,永遠如初。”
他將甄夫人生下的皇長子養在我的名下,并握著那個少年的手告誡:“元伸,這是你的母后,你以后永遠都要敬重她。”
他給了我一統后宮的高位,給了我終身可以有所依仗的皇子,在四年的時間里他拼命向著一個海晏河清、強大繁榮的曹魏帝國奮進。
后來發生過一些什么事呢?黃初五年,子桓親率大軍東征,我留在永始臺百余日的大雨里巋然不動。黃初六年,子桓再次東征,我在故里譙縣的行宮,嚴斥自己堂兄的公財私用。黃初七年,為了驃騎將軍曹洪的生死,我泣涕著屢請其命,他們說我能夠左右自己深惡后宮干政的丈夫。
黃初七年的春天,在洛陽的嘉福殿里,他握著我的手,永遠閉上了他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睛。
桃花紛紛謝了,堆積在宮殿門口。十四年前的春天,有一位騎著白馬的英俊王子,他曾這樣握著我的手。
現在,我終于老到可以去見他了,在他走后的八年,漫長的日與夜,于我只是一場不知日期的守孝。
我笑著對元仲說:“你聽,你的父親子桓他來接我了,他就站在那棵花樹下……”長挑的劍眉桀驁,挺直的鼻梁下薄唇緊抿,我隔花仰頭能看到他的笑。他溫柔喚我的名字,英俊的臉上有孩子般的表情,他說:“郭嬛,你爹爹為你起的這兩個字深得我心。女王,郭女王,你就是子桓的女王。”
我叫郭嬛,字女王。是那個傳說里“后有謀,通舞藝,美姿貌”的女子。二十九歲的時候遇見隔花對我微笑的王子,然后不離不棄,一生一世。
錦小注:
郭娠,字女王,魏文帝曹丕的第一位皇后,在歷史上以謀略著稱。史載,郭后年少時,才略智數就令父親感到奇異,被其父嘆日“此乃我女中王也”。建安十八年,郭后為曹丕寵妾。在曹丕與諸弟兄爭奪嗣位時,郭后為之謀議,助曹丕登上太子之位。黃初三年,郭氏成為魏文帝親自詔封的唯一一位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