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進亞得里亞海的小魚

在皮蘭，寧靜的晚上實在是太像幻覺了，或許若干年之后我會以為這只是我的一個夢。這里的生活很慢，慢到我可以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在微微顫動就會出一身汗的仲夏，我躺在12世紀遺存下來的閣樓里，墻壁已經發黃并散發著淡淡霉味，我懷疑這味道是從天花板角落中的蜘蛛網上散發出來的。不知被磨坊主多少后代躺過的高木頭床是不是還跟幾百年前一樣舒適，枕在褪色的枕頭上仿佛是靠在自己童年的臉龐上。從窗簾的縫隙一直望向墻上的高窗之外，山楂樹葉在風里抖動。

或許你以為我描述的地方是南歐的郊外或是東南亞的殖民地，事實上這座占據三國邊陲的小鎮皮蘭（Piran）在巴爾干半島的西北部，前南斯拉夫國家斯洛文尼亞（Slovenia）的邊沿。自從3000年前伊利里亞的農夫、獵人和漁夫在這里找到了棲息之地，皮蘭在十幾個世紀里就不斷被高加索地區的斯拉夫人、法蘭克人和拜占庭人之間爭奪。就像整個斯洛文尼亞作為中歐小國，在帝國友鄰之中勉強維持一樣。有人說皮蘭半島像獨角獸一樣的島嶼輪廓，是一條游進了亞得里亞海的小魚。47千米的海岸線是斯洛文尼亞的驕傲，也是他們從戰亂中逃出的棲身之地。直到現在，整座小鎮的居民也只有4900多人。我想鎮上的居民肯定都互相認識，每次偶遇都會點頭致意。這座古鎮有似老態龍鐘的斯拉夫人一樣蒼老卻沒有老人的腐朽，有威尼斯的風韻卻沒有那里的雜亂。

從斯洛文尼亞的第二大城市馬里博爾（Maribo）驅車3小時，經過前南斯拉夫建造的空蕩蕩的高速公路和傳統的斯洛文尼亞小鎮后，建筑物漸漸隱去，亞得里亞海曲折的海灣從這里伸延開來。如果你覺得見到的度假酒店和賭場實在是太過商業性，那就徒步到西邊的塔替尼廣場（GiuseppeTartini）吧，根據馮驥才的游記所說，從海邊到廣場只有200步。這一路上不但有海景，還有穿著泳裝在路邊散步的男女。塔替尼廣場不但是古城的開始，還是整個小鎮的中心。廣場中間就是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塔替尼的雕像，也許正是他住在這里的時候，夢中與魔鬼相會，魔鬼在他床邊拉著小提琴，之后他按照夢中魔鬼的音樂譜出《魔鬼的顫音》這一曠世絕作。圓形的廣場周圍，建筑物呈U字形排開，開口對著大海。廣場的后面，就是皮蘭人的生活區。比起斯洛文尼亞的大陸地區，這里的建筑別具一格。威尼斯共和國和奧匈帝國時期的巴洛克、哥特式和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筑共同帶著紅屋頂穿插在了一起，如果把屋頂顏色換成白色，不知道會不會被錯認為希臘呢？只有看到人們在狹窄的閣樓之間用繩子晾衣服，男女老少在門外曬太陽打瞌睡的時候，才敢確認這里是斯洛文尼亞吧。

從塔替尼廣場往北走到阿達米切大街（Adamiceva ulica）上的圣喬治教堂（Cerkev svetega Jurija），要爬過一座小山。圣喬治教堂的鐘樓于1608年仿造威尼斯圣馬可鐘樓的樣式建成，鐘樓和教堂是小鎮的至高點。在游人稀少的時候，鐘樓往往不開，不過這里確實是登高看風景的好地方。一面是皮蘭官方明信片里的風景，一面是著名美劇《權利的游戲》的拍攝場地克羅地亞（Crotia），如果你從教堂里望出去，還能遠遠看見意大利。一群游人貪婪的在這里拍照，要知道，在這里隨意拍出來的相片，都可以用來做明信片。

不需要特地去任何景點，在皮蘭待著，出去散散步就夠了。道路旁的路標上只標有斯洛文尼亞語和意大利語，即使你看不懂，我相信你也不會走失，只是迷失在這現世和自我創造的幻覺之中。走在中世紀的街道里，像是走入了古典電影，似乎在下一個街角，你就能遇見電影中睫毛垂眼的卷發男主角。即使這里的小道窄得擠不下一列鼓號隊員，政府也沒想為了推廣旅游而擴寬道路的意思。路邊小店內的首飾精致又便宜，白發蒼蒼的店主不會說英語，用微笑代替。朋友說這只是因為他們都覺得中國人很有錢而已。走乏了之后可以學學當地人在靠近海邊的露天餐廳坐席上戴著墨鏡吃飯喝咖啡。

在塔替尼廣場有乘坐到海邊的免費巴士。坐在皮蘭的海邊，迎面吹來的海風帶著地中海的咸腥，運氣好還能看見水中的水母。我想像旁人一樣潛到水底去探個究竟，無奈我連游泳都不會，更不用說潛水。整片海岸隨處可見像游泳池里一樣的樓梯，即使當天的水溫只有19°C，也沒有打擾多數人游泳的興致，也沒有人對裸泳的女子感到詫異，相比起來，他們更奇怪我一個成年人，居然還不會游泳。這里的海水鹽分極高讓人不易下沉，所以似乎人人都會游泳。岸邊的超市和小店里都沒有出租或者出售游泳圈的服務，唯有在救生處借了一件救生衣，他們不收押金什么的，口頭約定就算數了。穿著救生衣游泳實在是太可笑，身體變得沉重難以移動，水中的德國老太太一直用德語跟我說：“閉氣！下沉！對，就這樣！”慢慢的我放開了身體的束縛和顧慮，游到了黃色的浮標周圍，腳不能著地，卻覺得更靠近皮蘭了。海邊沒有存包的地方，把背包隨意留在岸邊，幾個小時回來之后物品依舊完好的在那里。

夢境中最美妙的部分是當一個夢結束，第二個夢將要開始的瞬間。在慢慢變老的過程中，我忘記了我也曾有過這樣細碎敏感的夢。在皮蘭，寧靜的晚上實在是太像幻覺了，或許若干年之后我會以為這只是我的一個夢。這里的生活很慢，慢到我可以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天色漸黑，海水失色，路邊的賭場和豪華酒店亮起了五彩夜燈，出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