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達微終于在廣州的天字碼頭找到了林覺民的尸體。經歷連夜風雨,他的尸體已經有些發脹,身上衣物破敗成絮,傷痕遍布的臉上還殘存著主人生前的俊秀,曾經年輕明亮的眼睛此時緊緊閉著。
潘達微想起黃花崗起義的前夕,黃克強低聲說著:“林覺民……那孩子又快要當父親了。”
是了,他知道那封《與妻書》,那孩子寫在了一張手帕上,奔赴起義時,輕輕地對旁人說,“我死后,有勞將此家書交與我妻意映。”
1911年4月24日夜,林覺民抬起手腕,凌晨一點。屋內另兩人的呼吸綿長安穩,他輕輕地研好墨,全起毛筆,剛寫下“意映”兩字,指尖便開始顫抖。
意映意映,他在心里默默咀嚼著這個名字。他很想她,吃飯的時候想,喝水的時候想,寫信的時候……更想。
不知道她現在是否安睡?
三天后,他再也不會知道關于她的一切。
“少年不望萬戶侯”,自從在那科舉考場上擲下這七字時,標覺民便決定拋棄這個腐朽不堪的王朝。時局動蕩,十八歲的年紀,胸膛里全是對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憤慨。
國民的麻木,少年的熱血,他和許多人不一樣,即使憤怒時,雙限也桀驁清亮。他最希望的,是三民主義的實現,這個夢想蓋過了生死間的恐懼。
后來,赴死前一刻,腦海里走馬燈似的翻過許多場景。而那里面,都站著他的意映。
起初,意映嫁給他的時候,并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說“夫君”,她太羞澀:說“覺民”,他們卻又好像不太熟悉。只能跟在他周遭,欲言又止地說出一個“你”字。
定親的時候,他本想拒絕包辦婚姻,卻在從相片上看見那雙黑白分明不諳世事的眼眸時,沒了說辭。
她的下巴微尖,微垂著臉,眼睛卻直視著他,眼里眉間還有些許稚氣,如同一場大雨后帶著水珠的蝶翅。林覺民的心上被清凌凌地灑了一片。他有些想見她,甚至有些好奇,成親是怎樣的一件事呢?
成親的時候是夏天,初為新婦的意映看著院子里的幾缸睡蓮,眼里為現出稚氣的歡喜,這和他們初次相見時故作的鎮定全然不同。那時候,林覺民輕輕揭過蓋頭,便瞧見了那張大紅喜意掩映下的臉,她不敢看他,連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
少年人的心性被無端激起,林覺民蹲下身,微仰著頭看她,“你會喝酒嗎?”
她因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愣住,輕輕搖頭,卻看到了面前人眼里的笑意。他的眼睛真是好看,眉眼彎彎,如月皎潔。
“你第一次來我家,以后也會長久居住于此,我先帶你四處逛逛可好?”
月明星稀,隱約蟬鳴。賓客早已散去,她跟在他身后,手里絞若白絲絹,不敢走太快,怕和他并肩,又不敢走太慢,怕他回過頭等自己。
可他卻故意停下來,直視著她,“我們慢慢走吧,我跟你講講這些地方。”
想到這里,林覺民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最初的印象里,意映不過是個靦腆的孩子,連他的名字都不敢叫。出身書香門第,幼受庭訓,善作詩。他看過她寫的《紅樓夢》的人物詩,當直是蕙質蘭心。
三四個月后,意映終于敢怯生生地叫他“覺民”。
冬月十五前,他剛從外面回來,此前偷偷跑出去未跟家人說,家人向來了解他的脾性,也未多做計較。只有意映,獨坐在廳前,見他回來,卻紅了眼眶,他瞬時就慌了,“你怎么了?”
“你以后,不要走了好不好?就算要走……可不可以……把我也帶上?”她幾乎是嗚咽著對他說道。那一瞬間,他十艮不得這世上有情人都成眷屬,再無生離死別。
后來,意映被診出喜脈,聽到消息時,她稚氣的臉龐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慌什么啊你,要做母親了還不高興?”他按住意映的肩膀,眼里全是笑意。一種奇特的喜意從心底升起,想要一把將意映抱起來,身邊的母親卻攔住他,“都是要做父親的人了,還是這么莽撞!”
他卻只顧看傻笑,所有的聰明勁兒都沒了,只剩下笨拙卻小心翼翼的呵護。
四月的夜里天還有些涼,林覺民站起身來又新研了些墨,手帕上的墨跡還停留在那句“試問古來幾曾見破鏡重圓”,他不禁望向同屋的那兩人,他們睡顏安穩,絲毫未有奔赴起義前的緊張。
林覺民的心里陡然生出從未有過的蒼老感,他們這一代青年人在家國飄搖之際被迫承擔重任,雖說無怨無尤,可叉怎么能舍下那故鄉明月,兒女情長?
他知道,意映最怕的,是他會離開。就像那年背井離鄉去日本留學時,意映小聲問他:“可不可以帶我去?”
他撫摸著她的頭發,“你好好在家照顧父母,照顧依新,每年有假期,我會回來的。”
她紅了眼眶,卻什么也不敢說,只是絞著那白絲絹,在汽笛蘆里遙遙地望著他。
“吾今死無余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寫到這里,林覺民不禁泛起笑意。依新,那孩子出生的時候,可把意映累壞了。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極了意映,卻沒有意映安靜的性子,不停地哭,讓他手足無措。
初為人父,感覺自己的血在一個鮮活的生命里流淌,他幾乎就要喜極而泣,看到依新蹣跚學步,他的胸膛被一種不知名的溫暖充盈。
十幾天前的傍晚,在去香港之前,他站在自家門口,來時心急如焚,可真到了,卻又不敢推門而入。
近鄉情怯,今成永訣。
穿過回廊,走過前廳和后廳,轉了三四個彎,他看見意映一手托著腰,一手牽著依新向屋內走去,小孩子眼尖,回眼便瞧見他。
“爹”他的依新跑過來,一把抱住他。
意映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
“學校放了櫻花假,我便回來了。”他走向她,“我不在的這幾個月里,家里可好?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身體?有了身孕就別到處走了。”
她終于紅著眼眶微笑,“還沒吃飯吧?”
后來,直到他離開之時,她都未掉一滴眼淚,只是對公婆說:“覺民答應過我,去哪都會跟我說,也一定會回來,我在家里等著他就好。”
她哪里曉得,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1911年4月27日,林覺民隨黃興攻人總督衙門,后轉攻督練所,途中與清巡防營大隊人馬相遇,展開激烈巷戰,受傷力盡后被俘。
廣州將軍張鳴岐與水師提督李準會審之時,林覺民侃侃而談,暢論世界大勢。
隨后,在廣州天字碼頭林覺民被執行槍決。子彈穿過林覺民顱骨的一瞬間,陳意映的心里莫名一慌,不知怎的,她想起覺民走時,明明對她說:“我這次是丟香港,很快回來。”
可怎么那么像訣別。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為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力陰間一鬼……”
收到這封《與妻書》時,陳意映剛好點上如豆燭光。即使搬了家,她仍然每晚都會留一盞燈給覺民。
后來,她無數次在夢里見到覺民,有時說帶她去日東看櫻花,有時說一同穿洋裝去照相,有時說再也不走了。
可是呢,他永遠年輕,卻沒有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