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待繡幾朵花兒,可沒針使,急切里等不得貨郎擔兒來買。”元朝雜劇《桃花女》中,王嘩如是寫道。桃花女欲繡花,忽然發現沒有針使,而這天貨郎擔又不曾來,只好去隔壁石婆婆家借根針。
那時候,不似今時處處可見超市或便利店,需要什么東西不消周折即可買得;那時候,人們日常生活所需所用,要去集市上或城鎮商鋪購買,于鄉野人家來說,這終究太耗時間和腳力。有時,少了某樣東西,要么去鄰家借,要么暫且捱一陣,他日去集市或商鋪添置,或者等貨郎擔來。
有些年歲的人對貨郎擔皆不陌生。貨郎擔在鄉村山野尤其常見。一個人,一根扁擔,兩只貨箱,箱里裝著日用雜貨;挑貨箱的,人稱貨郎兒或貨郎客。貨郎兒擔貨箱,晃晃悠悠地在阡陌村落間穿行,似生了腿腳的小商店,所過之處婦孺皆喜。
貨郎擔始于何年何月。可上溯到宋朝吧,或更早之前。
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中,可見貨郎擔散布在汴京街道或汴河碼頭。南宋李嵩所繪《貨郎圖》更為生動有趣:趕了幾里路后,來到一村莊,貨郎駐足,在路邊放好貨箱。這貨箱里的物品,從鍋碗瓢勺、兒童玩具到瓜果糕點,琳瑯滿目。貨郎剛放下擔子,數個兒童就歡天喜地地圍了上來:有個小兒緊扯母親衣裙,手指貨擔上的玩具,嚷著讓母親買來;在東面,另有個笑意盈盈的婦人,抱著孩子快步向貨郎擔走去,想必她期盼貨郎擔已數日了,是少了針呢還是少了線呢?也可能是需要一面銅鏡吧。她身旁又有幾個手舞足蹈的孩童跑前跑后,一路鬧著奔向貨郎擔。畫面甚是喜慶。
所有的喜慶喧鬧,皆因貨郎擔而來。而那貨郎,照料這個,接待那個,應接不暇,手忙腳亂,但十分歡欣。
挑著貨擔走街串巷的貨郎多是中年漢子,一根扁擔挑兩只貨箱,每只貨箱分了多層,每一層又分許多小方格,各種小商品分類存放在各個方格里,放得滿滿的,針頭線腦、鈕扣、火柴、發夾、松緊帶、鞋鈸、各類糖果……五花八門,形形色色。金人有一首詩這樣描述貨郎擔:“鼗鼓街頭搖丁東,無須竭力叫賣聲。莫道雙肩難負重,乾坤盡在一擔中。”
雖說“無須竭力叫賣聲”,但叫賣聲還是要有。
貨郎擔走街串巷,離不了撥浪鼓。這撥浪鼓多是羊皮做的手搖小鼓,一進村,或一接近有人家的地方,貨郎便搖起鼓來。不但要搖響撥浪鼓,貨郎還要唱起貨郎叫賣歌。
《水滸傳》中,浪子燕青扮作山東貨郎兒,去泰安向相撲士任原挑戰,宋江置酒與燕青送行。“眾人看燕青時,打扮得村村樸樸,將一身花繡把衲襖包得不見,扮作山東貨郎,腰里插著一把串鼓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子,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調歌與我眾人聽。’燕青一手捻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眾人又笑。”
看,雜貨擔子,撥浪鼓,還有那《貨郎轉調歌》,這都是貨郎少不得的。且說《貨郎轉調歌》,乃是貨郎兒的一種。此處得有個解釋了:來往于城鄉間販賣日用雜物的挑擔小販稱“貨郎兒”,于此,其是一種職業名稱;貨郎招徠顧客,往往不吝吆喝聲,其用簡潔的語言將所賣商品的名稱、產地、質地、特點和功用編一套說辭,再配以一定的節奏和旋律,一邊搖鼓,一邊吆唱出來,這些吆喝口口相傳,腔調便慢慢固定下來,形成了曲調,曲調形成后,漸漸引起了藝人們的注意。有人便運用這些曲調模仿挑擔貨郎一邊搖鼓一邊吆喝的方式說唱故事,于是,一種新的伎藝誕生了,這種伎藝就叫“貨郎兒”。
元雜劇《貨郎旦》第三折中,李彥和與張三蛄劫后重逢,李彥已淪為牛倌,窮困潦倒,而以說唱“貨郎兒”為生的三姑不僅衣著光鮮,而且還主動提出“憑著我說唱貨郎兒,我也養的你到老”。第四折中,春郎羈旅無聊,想聽曲解悶,驛子馬上推薦說唱“貨郎兒”的張三姑。這說明“貨郎兒”在當時頗受歡迎,因此,張三姑演出頻繁,有比較穩定的收入,衣食無憂。
說唱伎藝“貨郎兒”的出現,可謂是挑擔貨郎們的貢獻。
孩童時期,在我故鄉,亦是常見在村落間游走的挑擔貨郎,我自是不陌生他們的“貨郎小調”。如今想來,尚可記得幾句:“咚咚咚,鏘鏘鏘,撥浪鑼鼓響連天,貨郎叫賣聲聲喊:耳勺來真方便,耳朵癢了全靠咱;癢癢撓來撓癢癢,輕輕一撓去心煩;針線頂針樣樣全,貨真價廉行方便……”
挑擔貨郎撥浪鼓一響,貨郎小調一唱,所過之處,許多人家的院門就開了:老太太、中年婦人、小姑娘、孩童,他們圍著貨郎兒,貨郎兒放下貨擔,打開貨箱,這是個“百寶箱”,日常生活中所用到的各種小玩意兒,都在這箱里呢。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倘若誰想買的東西,恰巧貨郎兒這次沒有,那么,下次再來時,貨郎兒的貨箱里肯定有了。當然,“百寶箱”里少不了孩子們的糖果。
選好東西,婦人們就耍起各自的絕招和貨郎兒討價還價,你想再低,我想再高,一番口角拉扯,場面好不熱鬧。末了,自然是皆大歡喜,婦人們領著孩子愉悅歸家,貨郎兒精神飽滿地挑起貨擔去往另一個地方。
誰知道貨郎兒一天要走多少里路呢?他們往往天剛亮便出家門,走了這村去那村,在城鄉間,在街巷阡陌里,一個人用雙腳一步步丈量百味生活,晝一程,夜一程,星月輪轉,春秋幾度。
貨郎兒長年四處游走,見識自然廣,各村的奮聞逸事經了貨郎兒的口似蒲公英的種子經風一吹便散落各地。人們愛貨郎兒貨箱里的小玩意兒,亦愛貨郎帶來的種種故事。貨郎兒所至之處,村人們笑聲多多。
去某個村子次數多了,貨郎兒便和那里的人們熟悉起來,有時便做起了郵遞員,常常從這村到那村給村民的親戚捎個口信或帶個東西。
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鄉野間仍可常見貨郎擔,后來,隨著社會發展,各處有了大大小小的商店,交通亦愈加便利,人們想要的一切皆觸手可及,貨郎擔漸漸失去用武之地。
有時,在鄉間,偶或能見個貨郎兒,但他即使把撥浪鼓搖得響,《貨郎轉調歌》唱得有力又動聽,也還是乏人問津。在村中轉一圈,他藏了撥浪鼓,閉了口,默默離開。我曾對著貨郎兒孤獨的背影,暗暗揣測:或許明天他去做了別的營生吧。設人再稀奮他的“百寶箱”了,他走鄉串村得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也沒誰有空閑聽了,他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艱難地生長著,而他終究要換個姿勢朝另一個方向生長。他的扁擔、他的貨箱終將在某個角落等待灰塵覆蓋,成為故事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