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一襲灼灼紅衣的她佇足在館蛙宮門外,一雙水盈的杏眸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黯然。笙簫悅耳,里面是她的王,而被他擁在懷中的寵妃卻不是她。
蒼白的唇角微微揚起一抹苦澀,她心有不甘地將涂滿蔻丹的指甲深陷入肉中。她跟里面的西子一樣,同是被越王派來迷惑夫差的。但自從見到器宇軒昂、意氣風發(fā)的吳王那一眼起,她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心。
她是范蠡培養(yǎng)出的細作又如何?就算明知她的王命不久矣,她也愿意像那撲火的飛蛾一樣,不顧一切地付出自己的真心。但縱使如此,夫差的目光卻從未在她身上多停留半刻……
那年,鄭旦只是苧蘿山下一名平凡的浣紗女,她性格活潑直爽,和貌美的西子并稱為“浣紗雙姝”。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當初的鄭旦還是未經(jīng)世事的少女,她對柔弱自卑的西子沒有嫉妒的怨念,有的只是單純的喜歡。西子說自己腳大甚丑,她便做出逶迤拖地的長裙贈予西子;西子說自己時常嚇走河水中的魚兒,鄭旦反夸其乃是沉魚之美貌。
時光若水,在歷史的長河中,四大美人宛如永不凋零的繁花般綻放在后人心中。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古往今來,世人只道西子美,卻忽略了與西子同樣貌美的鄭旦。
她們皆是世間少有的傾城女子,為何她卻偏偏輸給了自宴的西子?
寂寥的月色下,她依靠在窗邊獨自酌酒。從不諳世事的少女到被范蠡訓練成心有城府的細作,她其實早就看清了男人喜歡征服的天性,喜歡征服大好河山,更喜歡征服女人的心。西子的纖弱是能夠激起男人征服欲的利器,而她脾性剛烈,擅長舞劍,自然不能攥住夫差眼中的深情。
奢華宏偉的館娃宮是她的王為別人而建,一行清淚劃過她嬌美的臉龐,清冷的吳宮內(nèi)空留一聲幽怨的長嘆。
鄰村有東施效顰,就算她明知夫差喜歡的是弱柳扶風般的女子,也不屑用那般卑劣的手段求來夫差寵愛的目光。
縱使西子柔美絕代,被他人爭相效仿,她也要做這世間唯一的鄭旦。
舞袖翩翩,劍氣如虹。一曲劍舞華美絕艷,雖得到了夫差的拍手稱贊,然而她終是無法觸及他心中的柔軟。
紅紗帳內(nèi),聽到耳畔傳來平穩(wěn)的呼吸聲,她緩緩張開眼凝視著身旁熟睡的男人。她抬起手摩挲著男人堅毅的臉龐,仿佛欲將其刻入骨血一般。
不能怨他,他深愛著西子,就如同她深愛著他一般。他是她此生的劫難,要怨便只能怨造化弄人,在這錯的時間遇上錯的人。
“我的王,就算得不到你的愛,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夜風中,夫差并未聽到她深情的呢喃。即便是聽到,他也不會在乎。她只不過是他眾多妃嬪之一,而西子卻是他唯一的心上人。
求而不得,相思最苦。
她生在越國,身系重任,然而此刻她想的卻是如何保護她的夫差。她哀求西子莫要再用美色迷惑夫差,讓那雙俯視山河的明眸變得渾濁。
她愛夫差,但西子所愛的……卻是范蠡。
對于鄭旦的苦求,西子置之不理。只有夫差變得更加昏庸無道,西子才有機會在吳國淪陷之后重回越國,和她的心上人攜手泛舟五湖。
其實她早已料到西子會無情的拒絕,可是就算一切皆無可能,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去爭取那渺茫的機會。
柔和的暖陽下,她薄薄的唇角揚起抹苦澀的弧度。她從不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去嫉妒甚至怨十艮西子。
那一年她初來吳國,經(jīng)過三年嚴格的訓練,她懂得了如伺取悅男人,懂得爾虞我詐,但她終究是名恬竇初開的少女。國仇家恨又與她伺干?西子不愿幫她,那她就棄掉西子,棄掉越國便是。
從那一刻起,她不再是西子的知己,不再是越國的細作,她唯一的身份是夫差的女人。
玉簪無骨惹人憐,海棠無香獨自賞。她是一個如火般明艷清麗的女子,她從不需要別人的憐惜。過去她渴望夫差的寵愛,但如今她只求能夠讓他在數(shù)年之后依舊是這世間最霸氣的君王,而并非是被越王逼上絕路的階下囚。
她把從范蠡那里學來的計謀全部用在防范西子,保護夫差身上。她用盡畢生的力氣試圖避免她的王像周幽王那般為了褒姒葬送掉大好河山,葬送掉自己的性命。
吳國的大地上已經(jīng)狼煙四起,力何你仍沉醉在館蛙宮久久不肯清醒……
她的綿薄之力,終究如同螳臂當車。該來的,始終會來,躲不掉,也避不開。
她一襲紅衣站在城墻上,看到柔弱含淚的西子終于掙開夫差的懷抱,沖出館娃宮,投入心上人的懷抱。
“我的王……”她低聲哽咽,緩緩伸出手欲撫平夫差臉上那痛苦至極的哀傷。她的王聰慧過人,又如何看不清越國的把戲,西子的感情?情這一字是能夠令人甘之如飴的毒藥,于她可以為他舍棄一切,于他亦是如此。
“西子……”她的耳際響起夫差的低泣聲。
在紛亂的戰(zhàn)火中,所有的人都面帶驚慌地想要逃離這快要傾然崩塌的皇宮。唯有她就像初來吳國時,唇角含著一抹明媚的笑緩緩朝著夫差走去。
不管此處是歌舞升平的圣地,還是殺伐四起的煉獄,她都會一直陪在她的王身邊,陪他欣喜,陪他傷心,甚至陪他共赴幽冥黃泉。
在沖天烈焰中,她就像一朵傾城絕艷的海棠花肆意地綻放著。她彎下腰輕輕抱住像孩童般失聲痛哭的夫差,安慰道“我的王,鄭旦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在漸漸失去意識的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山清水秀的苧蘿山下,肥美的魚兒從她指尖的溪水中游過,耳邊是她自己輕柔若風的歡笑聲。在那個時候,她是平凡的少女,過著最無憂無慮的生活。那般豆蔻年華的她若是嫁給一戶普通人家,過著最樸實的生活,那她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心痛……
殺伐聲歇,勾踐在臥薪嘗膽之后終于雪前恥,讓夫差不僅痛失一切,甚至成為千古笑話。
為美人昏庸喪國,夫差的深情使得西子的美貌被后人所傳頌,然而無人會再想起那個默默在身后守護著夫差的女子。
不能留香于世又如何?她的美不需要被世人看到,她只求來世能夠被那人置于心上,妥善安放,免她驚,免她苦,免她顛沛流離。
若有來生,她希望仍是苧蘿山腳下平凡的浣紗女。
她在溪邊放聲歌唱,等待著他踏著晚霞狩獵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