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私家探子。
花小樓來鋪子里的時候是初冬,天氣干冷得叫人抱緊了酒壇子不想出門。師兄出了遠門,院子里也空得讓人難受。我皺著眉吞下一口烈酒,一抬眼突然覺得酒勁兒發得有點厲害。
院中人白衫竹傘,在滿院的銀白里卻只讓人覺得扎眼,傘下那一雙眼睛流波漣滟,眼里風流氣潑潑灑灑,直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便罩了我滿身。綿綿的雪粒子打在他的竹木傘上,噼噼啪啪,如同密密的鼓點敲在人心口上,疏疏緊緊,似有還無,叫人一顆心跟著撲通撲通跳得難受。
他進門便要了一壺酒,拔涼的,我嘗了一口牙齒就打著顫,涼酒最烈,我慌忙吐出舌頭來拿手扇著,一句話也問得磕磕絆絆:“花……花公子要查什么?”
他愣愣看了我半響,眼睛黑沉沉的,酒液一般滑到我的身上來,浸到皮肉里讓人覺得難受,心里酸涼酸涼的。仿佛方才那口酒化成了濃醋,叉酸叉苦,藤蔓一般成絲成絲地纏到心上去,讓人不得不屏息,屏了息卻只能被揪得更緊。
他拿這眼光看了我良久,末了輕聲一笑,一口酒仰頭便灌了下去,看著外頭綿綿密密的雪,道:“你很像她。”
“誰?”
“木魚魚。”
我笑了,“這名字倒有趣,她人呢?”
他低下頭來又斟一杯,“死了。”
我心里一顫,皺眉道:“你要問,她怎么死的?”
他轉過頭來,聲音淺淺淡淡含了酒氣,慢慢看著我,垂了眼又是一口冷酒下去,“我只是想知道,她死的時候,最后說的是什么話。”
原來是這個。
傳說一年前有個姑娘死了,死的時候帶了滿身的秘密,多少人都來這秘密,可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神仙也沒有這么閑啊。
最后他走的時候有些醉,撐著傘不回頭,只是說,你查查她死的地方,或許……便知道了。
木魚魚死在城樓下。一躍而下,干凈利落。
往往死得這么利落的人,心里一定不利落。
我在城角的梅樹下挖到了一卷手札,半件戲袍,放在一起被油紙細細包裹著,扒開潮土竟無半點損傷。戲袍上繪了大片大片的桃花,花艷如焚,簡直要將滿世界的春光都占盡。那手札,卻是斷斷續續,詞句零散,字跡也模糊難辨,卻能依稀看出,主人落筆時的每一分用心。
看得叫人想哭。
多傻的姑娘啊,喜歡便喜歡了,卻躲躲藏藏不敢直說,到死了,這滿滿一卷的心意也只能被埋入黃土。
她喜歡花小樓的事,也只能被埋入黃土。
我抱著那油紙包去找花小樓。
城北的茶館,花小樓如今只在那兒唱戲。我去的時候,他正演著一出《恨留心》,花小樓的《恨留心》是出了名的好看,癡情女子負心漢,在哪朝哪代都是出了名的。只是不知道,喑戀的癡惰女,糊涂的負心漢,若真寫成了戲文,叉該怎么評說?
花小樓不勾臉不裝扮,一身白衫,白帛束發,在臺上演的卻是個女子。
我坐到臺下的時候他看見了我,鑼鼓聲響起來卻抬眼去看門外,雪花潑潑灑灑,他的嗓音慢慢揚起來,聽在耳朵里卻讓人恍惚,“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一個“今”字彎彎轉轉,喃喃如嘆息,尾音輕輕地飄出來,似濃卻淡,似淺還深,眼睛里一點哀傷慢慢累積,層層疊疊綿延到人心上去。我看著不覺心里一顫,只覺那眼光緩緩繞到心尖上,便如同千千萬萬的細針碎瓷,一點一點地割著心房,細細的口子溢出血來,沒有痕跡卻斷斷續續地疼。
或許他,也喜歡木魚魚呢?我將油紙包遞給他的時候這么想著。
那樣的目光,只有愛得發苦的人才會有。
他卻說,木魚魚是恨他的。
他送我回鋪子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我便留他坐在鋪子里喝一口熱茶。爐子上煮著甜粥,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他說,他頭一回看見木魚魚,她就在煮著這樣一罐粥。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花小樓第一次看見木魚魚,是在城北的破廟里。
他那時候不唱戲,在城里的大官家里喂馬。后來大官家的嬌小姐看上了他,他不愿理會,那小姐便一鞭子抽壞了烈馬,然后派人追殺他。
他跌跌撞撞藏到廟里的時候,木魚魚正架著個瓦罐煮粥。
鵝黃的衫子,鵝黃的絲鞋,發尾綴一朵鵝黃的絨花。整個人耀眼得如同陽光里的一朵迎春花。而他,渾身濕透,衣衫襤褸,眼巴巴看著那罐咕嘟咕嘟的粥,僵硬著不敢動彈。
他怕一動就會撲上去。
后來他真的撲上去了。
瓦罐里一點稀粥稍稍放涼,那女孩子半口未嘗,他便餓狼一樣撲上去,捧起罐子來幾乎一口喝光。
那女孩嚇呆了,眼睜睜看他拍著罐底狼吞虎咽到一滴不剩才回過神來,卻是含笑道:“我說你怎么剛才不搶,原來怕燙啊,也不傻嘛。”
花小樓抬頭,這才看清那姑娘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女兒,大戶人家的姑娘誰會笑得像她這么大大咧咧,一雙眼睛笑得彎起來,一口細碎的小銀牙在火光下也亮閃閃的。
他這才稍稍放松敵意,拿袖口抹一把嘴角,低聲道:“算我欠你的。”
他抬起頭來,竟發現那女孩子坐在一旁大睜著眼睛看著他,一雙眼睛靈動得像小鹿一般,臉上倏忽一紅,他不知怎的就躲閃般地低下頭去,拿樹枝替她將火撥得大些,“不過多半是還不上了,說不準,這是我最后一頓飯了。”
外頭轟然一聲驚雷,閃電劈開黑夜,他一驚之下猛然抬頭,卻把那女孩子嚇得不輕,“啊”了一聲幾乎跌倒,他被這反應逗得想笑卻笑不出來,只勾著唇角道:“對不起。”
那女孩卻驚慌地爬起來,撫著胸口跑到門口,探頭看了看方深出了一口氣,緩過來又看著花小樓一笑,“不還就罷了,還道什么歉,我最煩人道歉了。”
花小樓一怔,想起原先伺候的嬌小姐無數次拿鞭子抽著他逼他道歉,那時候即便被打得鮮血淋漓,他仍咬緊了牙聲不吭,如今,十幾年來他第一次跟人道歉,竟被嫌棄了?
晃神間那女孩已經跑出去了,清亮亮的聲音伴著風雨聲傳來,“再不回去老板會打死我的,你要是再餓了可以找我,我應該能分給你一點點吃的。”
他愣愣地握緊了手里的樹枝,眼睜睜看那鵝黃的身影飄飛列雨里去。心頭卻酸起來,雨下得越來越大,突然間寒氣侵衣人體,他想起自己剛才甚至被她逗笑,現在卻突然想哭。
他也想起來,自己竟忘了問她叫什么。
竟忘了間,找她要到哪里去找。
有些人你一旦上了心,結果便是念念不忘,到后來煎心煎肺,再到后來,即便是飛蛾撲火也萬死不辭。
那應該是思念的作用。
花小樓終于又見到了木魚魚,是在戲樓外。
高臺之上,一個青衫男子被人綁著,渾身是鞭抽的血口子,血肉模糊,呼吸孱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種傷一旦泛濫會有多疼,那種疼痛噬骨錐心,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當他看清踉蹌著撲到高臺上的木魚魚時,那種疼,便仿佛又是一鞭子抽到心上,猝不及防,卻比新傷更要人命。
木魚魚大哭著站在那男子身旁,顫抖著雙手卻不知道該怎么救他,急得眼淚滾落滿臉,卻連動也不敢亂動,哭得越發撕心裂肺,雙腿彎便跪倒在地,淚流滿面卻不住地點頭,原先清亮的聲音嘶啞得駭人,“我答應,我答應!”
花小樓皺眉看著她。一路被人追殺,一路生死難科他都不曾皺眉,此刻看著臺上傷心欲絕的人他卻再也邁不開腳步。
那是戲園子里的老板,木魚魚自小被擄過來養著,唱腔容貌皆是最好的,本來安安穩穩唱戲也沒什么大不了,可戲園子是個什么骯臟地方,人人都知道。
那個被綁著的男人,是她師兄。
花小樓皺著眉弄清這一切的時候,臺上的男子已經被放下來,虛弱地靠在木魚魚懷里,木魚魚一身鵝黃的衣衫被血跡染得斑駁,眼淚亂糟糟地落下來,撫著他的臉啞著嗓子喊“師兄”。
花小樓聽得出來,她有多在乎那個人。
而心口越發清晰的痛楚也揪著他的呼吸告訴他,他走不了了。
他撥開人群上臺去,衣衫破爛,滿身風塵,卻看著木魚魚,一字字道:“我替她。”
木魚魚抬頭,蒼白的小臉上是未干的淚痕,看著他有一瞬的茫然,花小樓心里一痛,卻扯開一個笑,提醒她,“破廟里,你的粥我還沒有還。”
她皺了皺眉,將師兄緊緊抱著,低頭用肘彎抹干了淚,道“你快走吧,真的不用管我。”
花小樓看著她不再說話。
戲園子的老板走過來,一鞭抽到他身上,騰得他狠狠一抖,卻皺緊了眉一聲不吭,咬著牙抬起頭來。他清楚自己這張臉的作用。
很多時候它比拳頭,比骨氣,比很多東西都有用。
那老板一愣,收了鞭子算計著走近,肥膩的指頭托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詳了一番道:“模樣倒是夠味兒。”停了一停,佯裝惋惜道,“可惜是個男人。”
他聽出話里的意思來,咬著牙看看一旁愣怔著的木魚魚,握緊了拳頭,突然笑出來,“男的怎么了?你不是正缺男的嗎?”
那老板哈哈笑著回頭來,拍拍他的肩,“好!有膽識有眼色,是個好苗子!”
他知道事情已經成了,忍著惡心一把將那肥手拂開,徑直走到木魚魚旁邊,低聲道:“算我還你的。”
說罷轉身便走,一眼都不敢看泫然低泣的木魚魚,心尖隨著那抽噎聲起起伏伏地疼,他也只能握緊了拳忽略,卻終究忍不住又回過頭來,用盡全力笑了笑,問她:“你叫什么?”他愣了一愣,哽咽著道:“木魚魚。”
花小樓勾起臉來很像木魚魚。
瓜子臉,美人尖,兩汪湖水一般的眼睛。
戲院子里木魚魚名氣最大,熟客早就眼睜睜盼著木魚魚登臺,老板一合計,也不管是男是女,索性咬牙讓花小樓穿上木魚魚專有的戲袍,就做了木魚魚。
所以他的師父,自然是木魚魚。
那一日是除夕夜,雪花下滿了整個院子,木魚魚踩著一院落雪送了戲袍來。
他將燈燭挑亮,含笑看著踩出一串腳印朝他走過來的姑娘。
那袍子很名貴,滿枝的粉白桃花纏到衣襟上,花瓣仿佛沾了初晨流光,潑潑灑灑地耀人眼。花小樓贊了一聲:“好特別的袍子!”
木魚魚不說話,將戲袍替他穿好卻落了淚,“對……對不起。”
那眼淚順著臉頰落下來,撲簌簌地走珠一般,他心里狠狠一疼,慌忙拿袍袖替她抹著,生澀地哄著,“別哭,別哭……
沒什么對不起,他心甘情愿。
只要能護住她,只要那個當初一身鵝黃衣衫笑意璀璨的姑娘能好好的,只要她能好好的,他就什么都不計較。所以后來木魚魚死的時候,他才覺得虧,虧得難受。畢竟……他為她做了那么多。
他為了木魚魚,幾乎搭上了這一條性命。
那一日是元宵燈節。
他登臺唱戲,木魚魚的師兄顧流芳,就坐在臺下一群看客中間。而他旁邊的女子,他認得。
那是莫寧。相府的大小姐,他曾經伺候多年的主子。說來可笑,在過去近二十年里,他有一半時光都在對她的畏懼怨恨中度過。
所以當他將水袖揚起來的時候,勾唇一笑,面上仿佛隨戲袍綻開了千朵萬朵的桃花。那女子抬手一指,轉頭向顧流芳道:“就是她嗎?她就是木魚魚?你說這里最好看的人,是她?”
他在臺上微微一愣,顧流芳也是一愣,片刻靜默后竟是邪魅一笑,勾過莫寧的脖子吻了上去。
四座皆驚。
他這才恍然,那女子,怕是將他當成了木魚魚來嫉妒。而顧流芳,那個木魚魚死心塌地喜歡著的男人,竟然明目張膽地帶著別的女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調情。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只知道胸腔里翻滾著灼燙的氣流,額頭上青筋爆開,他看著底下旁若無人的麗人,根本無法分辨那是怒意還是嫉妒。憑什么?憑什么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揮霍著木魚魚的喜歡?!
他兩步便沖下臺去,臉上帶著厚重濃艷的戲妝,揪過顧流芳的衣領便一拳接過去,他使了蠻力,顧流芳瞬間便吐了一口鮮血。莫寧吃了一驚,揮手就要替顧流芳打回來,卻被他一手狠狠攥住手腕,戲臺上溫潤婉轉的眸子此刻卻凌厲駭人,莫寧被他瞪得狠狠一抖,竟不得已扶著顧流芳慌慌張張喊著小廝登車而去。
花小樓愣愣站著,一院客人吵吵鬧鬧,他卻看著那馬車漸漸遠去一言不發。
那一日傍晚,他醉醺醺回去的時候,木魚魚在他房里。
見他回來便猛然站起來,一巴掌扇到他臉上,“師兄呢?”
他皺了皺眉抬起頭,看見淚光盈盈的一張臉,心里就又是狠狠一疼。他就是賤,看見她的淚就什么都顧不得,只知道皺著眉頭一個勁兒地心疼。
他轉頭不看她,心里卻莫名冒出一陣怒意,故意冷聲嗆她道:“死了。”
剛才在外面的酒館,數十個黑衣人逼過來,劍劍直攻他的要害,不是他師兄,還能有誰想要他的命?她現在找他要師兄,他卻不知該怎么告訴她,她的師兄,她心里眼里念著的那個人,背著她做出了什么骯臟事來!
手臂上的傷口裂開,他瞥見溢出的鮮血慌忙捂住,額頭上沁出冷汗,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嘴唇也開始發白。他怕木魚魚瞧出異樣來不敢回頭,強拖著虛浮的腳步往外走,她卻不管不顧地撲過來,一手拽在他受傷的手臂上狠狠一扯,“花小樓!你救了我,你喜歡我,我感激你,可是師兄……師兄他,他是我最重要的人,花小樓,你怎么能就這么把他害死了!”
她說到這里聲音顫抖,花小樓恍惚著幾乎看不清她的臉,心卻被落在手上的淚灼得發疼。木魚魚啞著嗓子,聲音低啞下去,捂著臉喃喃道:“他死了……他死了……”
他手臂疼得厲害,頭腦也開始發昏,卻因為她那一句話霍然一驚,額上冷汗流得更厲害,他卻只顧緊盯著她。
她說,他喜歡她,她知道。
心里狠狠一疼,他想笑,卻皺著眉,眼淚悄悄地又淌回眼眶。她知道,她知道還這么置若罔聞?她知道還這么理所當然地只說感謝的話?她什么都知道還為了別的男人來質問他?
他皺眉看著哭成淚人的木魚魚良久,嘴角扯了又扯,臉上哭哭笑笑,終究冷笑一聲,撥開她的手徑直往外走,踉踉蹌蹌,渾身發疼。
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她不喜歡他,所以可以眼睜睜看著他拿自己換她的自由和清白;她不喜歡他,所以他和顧流芳比,她理所當然選顧流芳。他為她死了又怎么樣?她選的是顧流芳。
他出門,木魚魚在院子里壓抑的哭聲斷續傳過來,他卻一步未停,直接去了莫寧那里。
酒館里黑衣人招招奪命,劍上也淬了毒,劍柄上綁著她慣用的墜子,只要他不傻,便不會猜不出,莫寧怕是已經知道他便是府中馬童。
她逼他去找她。
天明的時候他才踉蹌著回來。衣衫殘破,一身疲態,臉上唇齒咬出的血跡還清晰可見。莫寧做的。
戲院子里他缺了席,木魚魚不得已去頂,現在臺上,水袖翻飛,美得讓他眼花繚亂的那個人,正是木魚魚。
他撥開人群踉蹌著走到臺前,癡癡看了半響。看到眼角都發澀的時候,鑼鼓聲停的間隙里,他聽到自己說:“嫁給我吧,我給你這條命。”
臺上人畫了桃花妝,眉心一瓣桃花,隱隱約約,輕薄得仿佛要化進肌膚里。
她置若罔聞,一絲不茍地將戲演完。最后蓮步輕移打出個圈,水袖遮住半張臉回轉身來,一雙眼睛里是澄澄凈凈的半池春水,水袖遮掩下的唇齒吐出的幾個字卻讓他幾乎絕望,“你死了,我便嫁。”
日子定在半個月后。
花小樓說那時候桃花遍開,他可以死在桃花里,她一穿戲袍,就可以想起他來。
他說得輕描淡寫,一個“死”字出口,面上卻始終笑意淺淡,若無其事到讓人以為那些把命給她的話全是敷衍。
其實他說的全是真的。
半個月后他不娶她一樣會死,因為莫寧,只給了他半個月時間。
她要他殺了木魚魚,因為顧流芳,莫寧嫉妒得厲害,她容不得木魚魚再活著,而替她殺人的最好人選,是他。畢竟他以前那樣怕她,對她幾乎百依百順。
木魚魚仍舊一言不發。
她仍是以為顧流芳死了。顧流芳死了她也跟著死了,現在這副軀殼,只是換花小樓命的抵押。
成親那天果然桃花遍開,花小樓身子漸漸衰弱,那一天卻看著陽光笑開了,他聽著喧鬧的鑼鼓聲,看著滿院開得喧鬧的桃花,沒來由得覺得圓滿。
他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是惡心甚至仇恨的存在。他就要力她死了,可他還是覺得圓滿。
她只要什么都不知道便好,反正他會為她掃除所有的危險。
花轎到的時候,他微微顫抖著牽住她的手。
園子外面,桃花掩映之處,幾個人影隱隱約約,花小樓卻笑得春風滿面,牽著木魚魚的手轉身進去,硬生生忽略那不著痕跡刺到他眉角的刀光。
就算要死,那也礙娶了她再死。
可木魚魚還是不說話。
滿院的桃花月光,喜房中光影沉沉浮浮,花小樓在窗外整整站了兩個時辰,末了一口冷酒仰頭灌下去,推門。
掀開喜怕,看到的是冰涼涼的一張臉。瓜子臉,美人尖,一雙眼睛黑沉沉的,靜靜地看著他。很美。
花小樓指尖顫抖,忽然想起當初破廟里架著瓦罐偷偷煮粥的木魚魚,那時候,滿世界都是晦暗的風雨聲,她回頭來展顏一笑,卻給了他一室的如春溫暖。
那時候……
花小樓轉頭去看滿庭的桃花,影影綽綽,卻美得厲害。他一笑,端起兩杯合巹酒,強握住她的手腕,繞過自己的臂彎,一飲而盡。
庭外桃花叢中幾個黑衣人已躍至門外,空中焰火炸開,花小樓抬眼一瞥,涼涼的笑意在嘴角綻開。伸手將木魚魚拉在懷里,她并不掙扎,花小樓便湊到她頸邊去,佯裝漫不經心地說著最后的囑托:“好好睡一覺,等顧流芳來接你。”
說著四指一并,一記手刀利落地劈在她的頸窩。
那一天是三月初六,而木魚魚死的那天卻是三月初七。
中間那一夜花小樓恰好錯過。因為那一夜,他去了莫寧那里。
他在新婚之夜趕到莫寧那里,一人
劍砍到劍都豁了口,他進了戲園子以后最厭骯臟,那一夜卻讓鮮血噴濺了一身,特意換的白袍浸得血紅,殺到莫寧的面前時,已筋疲力盡。
那女子一身紅衣坐在院子里等他,張揚跋扈一如既往。
花小樓喘息著站在拱門下,看清她時微微錯愕,卻沒時間細想,劍鋒一震,直向她眉心而去。
卻被她一句話驚得在距她面門半寸之外生生停住。
花小樓吐出一口鮮血來,嘶啞著嗓子狠狠抬眼瞪著一臉冷笑的莫寧,“你說什么?”
那人只將紅衣細細撫平,漫不經心重復的詞句卻一舉將疲憊不堪的他徹底擊得粉碎,“沒聽清嗎?木魚魚,她去城樓找你,我安排了幾個人,幫你照顧著。”
如墜冰窟。那字句零零散散破碎在他耳朵邊,早就虛弱不堪的身子甚至支撐不住。他死死咬住牙,冷汗涔涔而下,眼前漸漸發黑,麻木許久的胸口疼起來,一下一下鞭抽一般,卻是冷的,淋漓的血順著傷口凍成冰渣子,刺破血管割磨他每一寸肌膚。
木魚魚……
他終于發瘋一般趕到城樓時已近黎明。
天邊晨光熹微,遠處是灑落一城的朝霞燦爛。
木魚魚就跪坐在城墻邊上,一身喜袍還未來得及換,淡金色的晨光勾勒出明亮的輪廓,清涼明亮的早晨,安靜美好的她。
花小樓以為,一切都好好的。
他走過去,白袍上是斑斑駁駁的血跡,臉上的笑意卻明朗和暖,“不是讓你好好睡一覺嗎?跑出來做什么?”
他伸出手要拉她,木魚魚本側臉對著他,此時卻轉過頭來對他笑了一笑,喊他:“花小樓。”
那其實是木魚魚最后對花小樓說的話。
只是喊他的名字,這三個字卻絕望得讓人發冷。那一抹笑慘慘淡淡,冰冰涼涼地掛在嘴角,卻蒼白得讓花小樓不敢去看。
她身上衣衫殘破不堪,頭發散亂披散,唇角的鮮血順著蒼白的肌膚滑下去,紅得刺眼。她看著他笑,身后是燦爛霞光,一臉疲憊蒼白,眼睛里是空茫茫的麻木。
花小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眼角澀得厲害,他仰起頭想對她笑,淚終于還是滑了下來。她,真的不會再原諒他了。
他過去將她抱起來,她微微顫抖,卻仍舊不曾掙扎,纖瘦的身子被他小心摟住,心里便狠狠一疼。
當初笑意如花的姑娘,怎么就,成了這副模樣。
戲園子不再開張。花小樓帶著木魚魚躲在后園里。
那一天他抱著她說了很多話,很多很多,幾乎要將他一輩子好聽的話都說盡,木魚魚乖乖伏在他懷里,不動不笑,靜靜看著庭外桃花從枝頭飄落。
風疾,花落也疾。
花小樓替她將頭發細細地梳好,發簪是他親手折來的桃枝小心打磨成的,溫潤,卻艷麗無雙。
晚上他點起燈,將她小心地安置在窗口的軟榻上,再獨自穿好戲袍。
袍上是她親手繡的桃花,潑潑灑灑,如同窗外潑潑灑灑的桃花一樣。
木魚魚不說話,一雙眼睛格外亮,眼睜睜看他抽出一柄利刃放在袖中,又轉身對她笑一笑,走到庭中去。
他自己打著拍子,細細的嗓子揚起來,一曲一調都是她親自教的,她這才發現,他描起妝來,真的跟她像極了。
他唱得很認真,一詞一句都溫柔地吐出,步子卻錯亂著,在潑灑的桃花里凌凌亂亂,舞到疾處衣袖卷起的桃花幾乎將整個人都遮住,聲音卻還是溫柔的,“早留心,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便如同那時候,除夕之夜,她踏雪送了戲袍來,他不知所措地哄著她,不知所措地為她抹淚,不知所措地看她拋起衣袖,在滿庭的落雪中旋出柔軟的舞步來,唱詞從她的口中飄出,到他那里卻又讓他不知所措地紅了臉。那時候她念的是:“到如今,到如今,又怎知,情到深處,錯亦是真?”
那時候萬家燈火,院子里悄無人聲,風雪正疾,只有他和她,相對而笑,一室如春。
木魚魚那時候終于笑了,眼睜睜看著花小樓親手將那柄匕首送進自己胸口。
花小樓講到這里便不說了。我那一罐甜粥在爐子上滾到溢出來,他卻醉倒在桌子上喃喃自語。
最后他念叨的是,死的怎么不是我呢。
我嘆口氣,將燈燭推得遠些,仔細看那一張俊臉上模糊的黯談絕望。
多少癡心人啊,到最后都是這般模樣。
我將甜粥倒出來,坐在他身邊慢慢地喝,心里莫名其妙地一疼,一滴淚掉下來,啪嗒掉到粥碗里。
這男人也真是傻。跟我師兄一樣傻。他是喜歡別人喜歡成傻瓜,我師兄,卻是被我喜歡成傻瓜。
師兄后半夜回來的時候,竟帶回來了花小樓故事的結局。
那時候花小樓還在屋子里醉著。師兄說,這結局連花小樓都不知道。
其實那一晚,在花小樓自盡以后,木魚魚又見到了顧流芳。
那時候,花小樓被木魚魚撲過去救下,失血昏睡,正安安穩穩地躺在戲院子里等天明。
城樓之上,木魚魚跟顧流芳面對面站著。
這個男人她愛了那么久,甚至差點為他要了花小樓的命,他在她面前,卻只會說對不起。
他說對不起,他說花小樓便是他們找了許多年的那個人。麗年前,在他們受盡苦楚的時候,他們的師父,他的父親,死在了花小樓的手下。
花小樓,實際上是莫寧家里秘密養的殺手。
當年,他手中一柄利劍,輕而易舉要了他們親人的命,輕而易舉地,斷送了他跟木魚魚本該美好的人生。
若沒有花小樓,木魚魚本該幸福安穩地嫁給他。
顧流芳看著木魚魚,她來見他最后一面卻穿了戲袍,桃花滿襟,灼灼如焚。
他哭得很厲害,堂堂七尺男兒,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淚流不止。他說世事無常,他原本打算設計花小樓與莫寧自相殘殺,哪會料到……哪會料到,最后害的人是她。
城墻之上霞光漸起,木魚魚抬眼,看著漫天潑灑的晨光飛濺到樓下瑟瑟迎風的桃花上,笑了笑。
看著他哭,她竟沒有半分感覺。不過是一月沒見,原先的感覺竟淡淡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沒有了。
或許花小樓說得對,唱戲的,就是無情。
花小樓趕來的時候只看到他所知道的結局。
他眼睜睜地看著木魚魚從城頭墜落,戲袍袖子在他眼前揚起來又落下去,他只來得及扯下半件戲袍,那人,他卻是永遠都抓不住了。
她跳下去的時候恰好看到他瘋跑著趕過來,狼狽樣一如廟中初見。那時候風雨正疾,滿世界的凄風冷雨,她難受得厲害,看見陌生人還是帶著笑,她記得他對她說對不起,可她,最后連一句對不起都不曾對他說。
或許她怕,怕想起初見時候,一轉身看見躲雨而來的男子時,胸口莫名的糾纏不清的心疼。
師兄講完,也是一口酒灌下去,看到粥碗,對我笑了一笑,“你還是愛唱這個?”
我點點頭不搭話,追問:“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他愣了一愣,酒杯擱下來又是一笑,摸摸我的發頂嘆口氣:“因為那姑娘跟你一樣啊。”
怎么都說我跟她一樣,我跟她才不一樣,她不要命,我的命可金貴著呢。兩年前墜崖不說,還僥幸沒死,沒死卻摔壞了腦袋,記憶丟了大半就只剩這個跟我一樣呆腦袋的師兄。
這樣也好,總好過花小樓,孤零零一個人。
師兄回房以后我偷偷去看他。數九寒冬,他竟裹著半件戲袍在院子里。
蓮步輕移,飛雪中慢慢轉出一個圈,慢慢回身,揚袖遮住半張臉,一雙眼睛漣滟流波,涼涼地看著我,卻溫柔得讓人想哭。
滿院的寂靜里,那兩行淚順頰流下,他的聲音輕輕響起來,落雪一般輕飄飄飛散開,他說:“我好想你啊。”
我想窗紙上面,與他凝望相對的影子,一定像極了木魚魚。
師兄說,木魚魚最后說的幾個字,是“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呢?
對不起廟中初見之時未能坦誠,對不起這一世狠狠壓制的愛意,還未來得及,說一句對不起。
我抹把淚,將修補好的那卷手札擱在地上。
那里面我加了幅畫。
畫里面木魚魚坐在窗前,花小樓在滿庭的落花里給她唱戲,她低下頭去,眉眼像他,溫柔如花。
女人的心思花小樓未必懂,我卻篤定,木魚魚最愛的人,必然是他。
只可憐他,茫然不知,還要經受這一世枯等罷了。
枯等上天垂佑,讓他來得及在來世時相遇,桃花之下緊緊握住她的手,相視一笑,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