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遙
在工作室的大門上,丹麥建筑師比雅克·英格斯貼著一個巨大的標志:一個漢字的“大”。那是英格斯設計了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丹麥館后的收獲。
這也是這家以他自己命名的建筑事務所的名稱:Bjarke Ingels Group(縮寫簡稱“BIG”)的中文名字。2005年,在獲得威尼斯建筑雙年展“最佳音樂廳金獅獎”后不久,他與原來的合伙人、比利時建筑師朱利安·德·斯密特分手,獨立創辦了BIG。對于這個名字,他十分得意:丹麥是歐洲甚至全世界最小的幾個國家之一,而他在這里創立了一家“大”公司。
在向來講求論資排輩的建筑界,41歲的英格斯還只能算是小朋友,但他的BIG在十年間早已從丹麥擴張到了紐約,成為了當前炙手可熱、擁有近200位建筑師的大公司,設計的項目遍布全球。
從哥本哈根的“深山住宅”到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丹麥館,從樂高集團總部的“樂高之家”到紐約世貿中心2號樓……英格斯率領團隊以驚人的效率拿出了一個個看似不可思議的設計方案。在他以大構想、大手筆、大規模著稱的風格背后,是他的大創意和大野心。
或許用“創意”一詞都不足以形容他。在一些人看來,他的許多點子“腦洞大開”到甚至有幾分古怪:比如,把垃圾焚燒發電廠放在市中心——在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中心區,2017年就將出現一座由他設計的能滑雪、能攀巖、還能吐煙圈的垃圾焚燒發電廠。
“它可能會成為未來哥本哈根的地標性建筑——不僅是最高的,也是最大的。它將把該地區包括哥本哈根在內的5個自治市產生的垃圾轉化為電和熱。”英格斯口中的這個龐然大物正是BIG目前正在建設中的重要項目之一:一座多功能的、號稱“全世界最清潔的”垃圾焚燒發電廠。
和傳統的垃圾處理項目不同,這座由BIG設計、阿梅格爾能源中心(ARC)建造的焚燒廠被視為是集功能性與藝術性為一體的革新之作。根據設計方案,除了本身新一代的焚燒爐和技術手段,BIG在屋頂處設計了一條長達1500米的雪道,分為3段3種難度。滑雪愛好者們可以乘坐電梯直達不同賽道,而透明化的內部設計將保證大家在乘坐過程中能看到焚燒廠內垃圾處理的情況。
與此同時,建筑外側將種上綠色植被,并開辟出一條步行線路,供游客們在夏天前來郊游。由于廠房高約300英尺(約合91.5米),他們還依此設計了一面等高的攀巖壁。加上咖啡廳、兒童游樂場等設施,這座垃圾焚燒廠將成為兼具垃圾處理和市民休閑功能的城市公共空間。
“那次競標最大的挑戰,在于怎樣把這樣一家大工廠建得漂亮,怎樣用漂亮的外形把它包起來。我們希望把這座焚燒廠變成送給哥本哈根市民的一份禮物。”英格斯這樣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自己當初的設計理念。
但事實上,當他剛決定把滑雪場和垃圾廠聯系在一起時,這兩個似乎毫不相干的概念把BIG的CEO都嚇了一跳。看到設計方案后,她第一時間給英格斯打了個電話:“別因為一條雪道把這個項目搞砸了!”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靈感不僅來源于滑雪,更來源于家鄉的生態環境。在他看來,丹麥人熱愛滑雪,但這里地勢平坦,雖然氣候適宜也有足夠多的雪,卻沒有山。每逢雪季,滑雪愛好者們只能驅車幾小時趕到瑞士的阿爾卑斯山過一把癮。“我們雖然沒有雪山,但我們有‘垃圾山!”英格斯想到,或許可以將這座垃圾焚燒廠建成一座人造雪山,讓平坦的哥本哈根也有機會成為一個滑雪勝地。
這無疑是個好玩的點子。不過,他還有個更好玩的主意。他為這座能滑雪的焚燒廠設計了一個特殊的煙囪:每排放一噸二氧化碳,就會吐出一個直徑15米大小的煙圈。經過特殊的過濾處理,這種煙圈幾乎完全由水蒸汽和一點點燃燒后產生的二氧化碳組成,無毒無害——這樣設計的目的是希望通過煙圈這種生動有趣且容易量化的形式引起人們對碳排放的重視。“如果人們沒有意識到問題,就不會有所行動。”英格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到2017年,當這個焚燒廠正式啟用后,我就可以告訴我的孩子們,他們每數一個煙圈,就說明我們又排放了一噸二氧化碳。”
作為世界上最注重環保的國家之一,丹麥一直是垃圾焚燒方面的先鋒。全國只有 4%~6%的垃圾被填埋,60%被回收再利用,35%左右進入焚燒廠轉化為電力和熱能。
2011年初,BIG以這套“滑雪場方案”一舉中標。按計劃,該廠在建成后將取代目前已經運行了40多年的舊廠。但就在2011年年底,這個新焚燒發電廠還未開工就遭到了否決——與舊廠相比,新廠的年處理量上升了30% ,二氧化碳排放量也由原來的每年14萬噸增至20萬噸。政府以不夠環保為由,拒絕提供貸款擔保,項目一度陷入困境。
直到2013年3月,該項目才正式開工。據了解,新廠配備的是號稱目前最先進的設備和技術,能源利用率比原來提升了25%。建成后,每年將焚燒來自50萬~70萬居民和4.6萬個公司、機構超過40萬噸的垃圾,可為約16萬戶家庭供熱, 給6.25萬戶家庭供電。
英格斯說,一般像這樣的垃圾處理項目,往往都會收到來自周邊居民的抗議信,而現在他們已經收到了不少來信,詢問這個能滑雪的垃圾焚燒廠什么時候建成開業。

BIG設計的垃圾焚燒廠效果圖。該廠位于哥本哈根市中心,集垃圾焚燒、滑雪、攀巖等功能為一體,將于2017年建成。圖/BIG公司提供

垃圾焚燒廠模型圖。圖/受訪者提供
如果把雷姆·庫哈斯、扎哈·哈迪德等建筑大師比作古典音樂會上的小提琴家,比雅克·英格斯更像是一位突然闖入的流行歌手。他時尚、開放又有活力,“玩概念”的同時也更善于表達自己。
而很多時候,他還不止于此。
英格斯1974年出生于哥本哈根,他從小喜歡畫畫,最大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漫畫家。高中畢業時,因為當時丹麥并沒有專門的動畫學院,他進入了丹麥皇家藝術學院學習建筑設計。這在他看來不過是條“曲線救國”的路徑:他擅長畫人物、動作,卻很少畫建筑和景物。他告訴自己,先學兩年建筑打打基礎,一旦繪畫水平提高了,有了好點子,就可以去畫漫畫了。然而,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是,他從此在建筑界扎下了根。
起初,他學得并不怎么投入,但在巴塞羅那一年的交流生活讓他突然“開了竅”,并很快在業內嶄露頭角。大學五年級時,他進入雷姆·庫哈斯的大都會建筑事務所(OMA)實習。畢業后,他又回到那里,參與了西雅圖中央圖書館的設計工作,并成為核心設計師之一。
但沒等圖書館建成他就離開了那里。2001年,英格斯與在OMA的同事、比利時建筑師朱利安·德·斯密特合伙創辦了PLOT建筑事務所。3年后,當他們在威尼斯建筑雙年展上斬獲大獎時,兩人都還不到30歲。
然后,就是如今的BIG。
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建筑業并不是一個容易出頭的領域。“建筑是一項紳士化的運動。一個項目至少需要5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完成,在步入中年以前,你很難真正得到信任并被委以重任。而且,這個領域是被‘第22條軍規掌管著的——如果你從沒建成過一座博物館,你就不會被選中去建一座博物館。”英格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可英格斯輕易打破了這個鐵律,和前輩們相比,英格斯在40歲的年紀就已經拿下了許多人五六十歲、甚至一輩子都沒機會染指的項目,這多少得益于他“是即是多”的理論。在他看來,一個好的設計并非“非此即彼”,而是需要吸收和整合許多看似矛盾的元素。身處多元利益和重重標準中的建筑師,不一定就要做現行秩序的反叛者。與其花精力抱怨,還不如把“贊同”作為一個根本的原則,理出接下來可能采取的解決方案。

比雅克·英格斯。攝影/Steve Benisty
因此,無論是客戶提出的種種要求,還是來自外界這樣那樣的限制,不管是否合理,英格斯通通說“是”,并試圖將這些矛盾沖突之處糅合、轉化為出人意料的設計方案。這樣的做法甚至給了他“好好先生”的綽號。
建筑設計從來不是一個人畫畫圖就能搞定的事,客戶、政客、開發商、民眾……他擅長斡旋于各方力量之間,也善于以簡單、明了又有趣的方式將自己的理念表達出來,這樣的能力常常幫助他完成了一件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在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上,作為丹麥館的總設計師,英格斯提出要將國寶小美人魚銅像空運到中國。這一提議在丹麥引起了極大的爭議,他甚至因此被請進了市政廳,但在他的游說下,這個提案最終得到了通過。
不僅如此,英格斯也善于利用資源和一切可能的手段推廣自己的項目。
2009年,他就曾撿回“畫漫畫”的夢想,出版了題為《是即是多》的“建筑漫畫書”,以照片、幽默對話等漫畫的形式介紹了BIG的項目和設計理念。
今年8月,他又在美國著名眾籌網站Kickstarter上發起眾籌項目,為垃圾焚燒廠煙囪裝置的原型機籌集1.5萬美元。
事實上,在建設垃圾焚燒廠的過程中,怎樣讓煙囪吐煙圈是他們一直面臨的難題。為此,英格斯找到了丹麥航空實驗室和丹麥科技大學的專家。他們團隊作戰,先后研制出了兩代原型機,在第四次模擬測試中已經噴出了完美的煙圈。而這次眾籌,與其說是為了最后一代原型機募集資金,不如說是對這座能滑雪、能吐煙圈的垃圾焚燒廠又一次絕佳的宣傳。
“建筑設計常常被誤認為是某種精英的活動,是建筑師設計給建筑師看的。但其實,建筑設計所做的,只是通過不懈努力,讓城市和居所變得更適應我們生活的方式和狀態。”有些人曾批判英格斯的許多設計理念只是為了炫酷、好玩而搞出的噱頭,他對此不以為然:“我們從來不會僅僅因為好玩而做一個設計。”
事實上,生態和可持續發展一直是貫穿在英格斯設計中的一個重要特點。在《是即是多》中,英格斯曾提到了丹麥政治經濟學家比約恩·隆伯格的“哥本哈根共識”:“他以經濟學方法將地球最大的社會和環境挑戰提到了優先位置,同時也打破了人們通常認為經濟與環境勢不兩立的偏見。”
而英格斯也在這個觀點的基礎上進行了進一步延伸:“經濟和生態不是完全對立的,而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他將其稱之為“享受型的可持續發展”:“如果生態不是一種回歸,而是一種進步,會怎么樣?如果我們能設計出一個耗費能量越多、得到越多的社會,會怎么樣?”
在英格斯看來,“可持續發展”不一定就意味著犧牲,意味著降低生活質量做苦行僧。在脫離現實和極其務實的建筑風格之間,人們完全能夠創造“一個旨在創造社會、經濟、和環境完美結合卻又切實可行的烏托邦”。
“哥本哈根的這座垃圾焚燒廠就是最好的例子:垃圾焚燒后變成了能源,從經濟的角度說是有益的;因為焚燒減少了送往填埋場的垃圾,從環保的角度說是有益的;市民們從此可以在家門口滑雪,從社會的角度說也是有益的。”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座垃圾焚燒廠并非英格斯為“享受型的可持續發展”和“實用性烏托邦”所做的唯一嘗試。
在哥本哈根的“深山住宅”,他將住宅和停車場合為一體,利用特殊的方式混合組合,使所有房間都擁有寬闊的視野和向陽的屋頂花園。落在屋頂上的雨水將被收集進入一個自動灌溉系統,用以維護花園景觀。
在中國深圳,他正在探索以節約和生態為特點的新型建筑形式——“無需引擎的工程學”(Engineering without engines),試圖通過對建筑內溫度、光照、氣流等指標的模擬與計算,盡可能減少機械產生的作用。據他介紹,正在建設中的深圳能源大廈,“朝南的那面是不透明的,朝北那面是透明的。僅僅是這一處設計就能為這棟大樓節省30%的空調費。”
在阿塞拜疆,他將在濟拉島上重新創造出阿塞拜疆7座山峰的形態,并為這個荒島設計了一整套人工生態系統,希望太陽能、水和風的能量帶動,在當地逐漸營造出綠色景觀的同時,也使之成為一個零能耗島。
相比革命,英格斯一直對演化更感興趣,他認為事物是逐漸演化的,會通過自我調整和變化來適應世界的變化,“未來的城市——城市與景觀、建筑與自然的界限會變得模糊,它們將以新的形態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