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
陸琪,雙子座,O型血。
職業是作家、商人與女性情感導師。
眼前的這個男人 ,白襯衣,灰框板材眼鏡,他看起來非常聰明斯文,帶著點浙江口音、并且語速極快的普通話讓他顯得似乎有一點油滑,套用一句吳語方言來形容,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都會響”。
陸琪正在創作一部小說,目前擬定的名字叫做《算愛師》,其中的主角是一個以為別人算計愛情為職業的人。
而他,仿佛就是那從書中走出來的男主角。
與大部分心懷“提筆安天下,上馬定乾坤”志向的文學青年有所不同,陸琪并不諱言,自己一開始進入寫作領域的原因,就是“想賺錢”。
他出生在浙江一個殷實的商人家庭,因為沒有養家糊口的壓力,大學畢業后,憑興趣做過設計師、攝影師,還與朋友組過網絡公司,但因為“被朋友騙了一大筆錢”,公司倒閉,又欠下了很多外債。
在最窮的時候,他的銀行卡中只有五十塊錢。某一天百無聊賴的陸琪在杭州某圖書大廈閑逛,突然發現自己的全部財富加在一起也買不起一本書,那一刻,某一種處于人生谷底“窮途末路”的情緒突然間擊中了他。“那時我30歲了,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憑借我的才智,30歲就可以積累好財富退休了。”陸琪回憶說。
“那一刻,我站在圖書大廈樓下發誓,我要在一年內賺到第一個一百萬。”今天的陸琪回憶說。
事實上,他做到了。
但是請注意,這并不是一個類似于奇跡出現或者窮困青年創業成功的勵志故事,而更像是一個憑借縝密的自我分析與知識積累,在時代潮汐裹挾中用 “短平快”的手段迅速出擊,在短時期內改變命運的故事,換句話說,這個故事本身,一點也不“雞湯”。
經過籌劃與分析之后,陸琪暫時放棄了以往“不賺錢,還需要投錢”的愛好,比如攝影和設計,他知道自己擅長寫作,讀書雜,懂心理學,并且能夠以極快的速率抽絲剝繭、融會貫通。
陸琪迅速看準了市場,以教人如何在辦公室政治中獲得成功為題材出了幾本書,語言麻辣,風格犀利,讓很多身處職場的白領們頗感實用,基本上每一本都積累了過百萬的銷量。
靠著寫作職場積累了一定名氣與資本之后,一個偶然契機,杭州某都市報的編輯需要開設兩個分別關于職場與情感的專欄,大抵是為了獲得新鮮感,編輯找到了撰稿人陸琪與莊雅婷,并且分配“職場作家陸琪寫情感,而情感作家莊雅婷寫職場”。
從此,陸琪正式踏入了這個日后帶給他名利與紛擾的領域。
后來,陸琪用“洗腦”一詞,來形容那些前來咨詢情感問題的女人帶給自己的震撼。
在那些案例當中,有兩位給陸琪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一位十九歲,學生,與男同學戀愛同居,累計懷孕三次,在第三次懷孕打算墮胎之時,被醫生告知以后有可能無法生育,男生選擇沉默,被他媽媽迅速拉走,留下一句“我們不會要這種不能生育的女人以后當媳婦兒”。
還有一位是北京某知名媒體的記者,事業成功,人也很美,年輕的時候千挑萬選,嫁了一個看似“很好”的老公,但婚后不久,丈夫開始賭錢,不想放棄婚姻的女人聽從婆婆的意見生了一個孩子,企圖挽救婚姻,但情況卻越來越糟,丈夫又開始家暴,婆婆又說,生了二胎他就會收心,但結果是,一切都變得更加糟糕。
他們來問陸琪應該怎么辦。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于是我在想,有沒有可能讓最初的她們,可以懂一些選擇權,一個人的人生里面,可能只有二十到三十次的選擇機會,選擇權用完了,人生就完了。”
很多年前,張愛玲在散文《有女同車》中記錄了她在乘坐電車時聽到周圍女乘客聊天的對話,并且最后得出結論點題:“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雖然這情景讓她覺得“悲愴”,但事實上,1930年代的上海和21世紀的中國,在這個問題上,仿佛并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飲食男女,依舊是都市與鄉村永恒的主題。

陸琪。攝影/董潔旭
當時的陸琪與“祖師奶奶”張愛玲產生了同樣的“頓悟”,在懷著替人解決問題想法的同時,陸琪也迅速看到了女性情感領域所隱藏的巨大市場與商機。
此后,陸琪一方面出書為女性的婚姻出謀劃策,一方面在微博等自媒體上用“雞湯體”撫慰人心,并首創了深夜發送的“晚安微博語錄”,并且,除文字與電視節目外,再衍生出一系列相關產品售賣,比如靈力水晶制品與服裝,陸琪的“情感生意”越來越壯大,并且注冊了公司,拿到了1.6億元的融資。
“我覺得已經把情感變成了一個產業。”今天的陸琪總結道。
陸琪有商業頭腦。
事實上,通過販賣與情感相關書籍的經歷甚至可以追溯到他的中學時代。那時候他從香港批發進口《金瓶梅》,在同學中私下流通發售,并靠此累積了一小筆財富。
“實用主義”是陸琪奉為圭臬的準則與目標。
他常常喜歡用“聰明絕頂”這個詞匯來形容自己,并且承認,自己最喜歡的作家是倪匡。
“我愛倪匡,因為他特聰明,特雞賊。”
“倪匡是那種能夠在危險到來之前,就遠遠嗅出味道,并且提早躲開的人,我也是。”陸琪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就像我走在路上,遠遠聽見工地水泥車的聲音,我就會立刻繞道,不管繞多遠,最后到達目的地,避免被飛濺的水泥弄臟衣服。”陸琪打了一個這樣的比喻。
在經營自己的人生中,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末期的陸琪雖然不可能像倪匡一樣趕上大時代的狂風暴雨,但他也在每一步的選擇上,有著自己的籌謀和算計。
少年時代,陸琪是一個家長與老師眼中的“乖孩子”,聰明,但并不叛逆,因為數學成績差,他選擇了報考不計算數學成績的藝術類高校——浙江傳媒學院,雖然父母并不同意,但他篤定堅持,并且在藝術專業課面試中,就“曹雪芹究竟是不是Gay”的話題與老師展開爭論,并且,他的結論是“我認為曹雪芹與脂硯齋是一對好基友”。當然老師并不同意陸琪的看法,但這樣奪人眼球又石破天驚的言論還是讓考官在蕓蕓考生中記住了陸琪的名字。
在剛開始進行情感類寫作的時候,陸琪三十出頭,并且身為男性,未婚,看起來仿佛在這個長期以來以一群戀愛經歷豐富又充滿了風花雪月情懷的女人為主要從業者的領域,他并不具備任何優勢。
“之前我寫職場,事實上我也并沒有真正在職場中待過,寫情感也是同理,一切都是出于對心理學與人性的研究,并不需要我自己真正去經歷些什么。”陸琪說。
他閱讀大量心理與情感咨詢領域的書籍,然后從各種渠道獲得海量數據、故事與案例,并且采取一套科學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將案例與故事進行分析、歸納與歸檔,并最終條分縷析地從中總結出普世性的規律。
聽起來,用這樣的方式研究情感問題,似乎冷靜到了有點殘酷的境地。
“有時候,我覺得我更像是一個科學家。比如寫異地戀,我會去做大量的調查研究,畫出數據圖,比如異地戀平均會維持多久,會在哪個時間節點吵架,哪個節點分手。”陸琪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而在寫作方式與風格上,陸琪更是摒棄了一切具備文學色彩和與虛偽“情懷”相關的東西,他把自己出版的代表作《婚姻是女人一輩子的事》《愛情急救手冊》等書籍定義為“工具書”,“就像查字典一樣,有什么問題,就翻到那頁,直接看解決辦法。”
“這是一個碎片化閱讀的時代,一個人買一本紙質的書,厚厚的,肯定是有目的和需求的。”“我要給他們干貨。”
陸琪這樣總結。
“智商歧視”是陸琪自創的詞匯,意思是指那些高高在上、以上帝視角替人指點江山,并暗含嘲諷與譏誚的文字工作者。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智商歧視者。”他肯定地說。
在陸琪看來,在中國目前的情感寫作與咨詢領域,大部分從業者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們都或多或少有著‘智商歧視的傾向。”甚至,如他的好朋友,專欄作家和菜頭、連岳和莊雅婷。
但除去一些特殊場合和需要,陸琪的大部分風格與“怎么爽怎么來”的撰稿人們有著極大的差別,陸琪的微博與大部分文字,都擁有著和風細雨般的細膩質感,“連岳可以在聽完一個女孩講完故事之后,‘呵呵呵、‘哈哈哈地罵人是傻X,但我是可以去做一些讓別人罵我傻X的事情。”
陸琪認為,身處情感糾結中的女性,本身就是智商上的“弱勢群體”。 “當一個人陷入感情的時候,她智商就是降低的。”陸琪這樣評論他的讀者。
在陸琪看來,不管平日里多精明、多聰慧的女人,一旦真正遇到情感上的重創,都會瞬間智商清零,而他娓娓道來的雞湯式寫作,就是為了在某個時刻,給予她們一定程度上的陪伴與撫慰。
“我之前有一個朋友,是那種典型的都市知識女性,你知道,就是在我們印象中絕對不可能看‘雞湯的那類人。”陸琪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其實那并不是一個新鮮的故事,甚至還帶有點中國古代“癡心女子負心漢”的腐朽色彩,一個北京的“高知”女性,與深愛的男友幾經分和,最終決裂,“男友中間數次出軌,女人一次次忍讓,甚至想到過開放式婚姻,但最終還是忍無可忍。”而據說,導火索是“男友不斷用她的支付寶賬號給別的女人買東西”。
“分手之后,女人想到燒炭自殺,正打開淘寶查炭的價格,然后偶然刷了下手機,看到我的微博,我不知道是哪段話讓她突然得到了清醒和撫慰,然后,她就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這個故事讓陸琪覺得非常有成就感,“我寫一輩子雞湯,能有這一件事情發生,就已經足夠好了。”
顯然,比起大部分有著智商優越感的專欄作家,陸琪的方式更加容易被普羅大眾接受。
他的微博粉絲有近兩千五百萬人,而他的每一本書幾乎都會出現在暢銷排行榜上。
“不需要一句話罵醒,一句話罵醒往往傷人更重。”陸琪這樣總結自己的“雞湯寫作”經驗。并且,他把自己的情感寫作形容為“低幼文學”或者“兒童文學”。
“人在處于執念中的時候,智商會大幅度降低,在這個時候,她們未必會看得懂一大段道理,于是我就在微博中用140字來講述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掰開了、揉碎了,喂到她們嘴里去。”
“看完之后,能夠讓她們能睡著覺,這就可以了啊。”陸琪如釋重負地說。
據說,在陸琪公司的女員工洗手間中,墻壁上掛著的裝飾品是幾幅當紅“小鮮肉”的海報招貼畫,因為,“這會讓她們上廁所時產生愉悅感”。
在很多公共場合中,陸琪喜歡以“女權主義者”自居,甚至不惜被外界扣上“刻意討好女性”的帽子。
近期,他甚至專門策劃了一檔名為《小鮮肉拿走不謝》的網絡電視節目,在該節目中,嘉賓由兩位“小鮮肉”與十一位女性組成,“整個錄制現場就是一張大床,兩名‘小鮮肉為贏得十萬塊的基金,要不停討好和伺候十一位女主人,隨便摸,隨便看。”陸琪開玩笑地形容著這檔節目的風格。
聽起來,這似乎是一個與電視相親欄目“男選女”模式相互對立、充滿了女權主義色彩的節目。
“我就是想讓女觀眾樂呵樂呵。”陸琪對《中國新聞周刊》總結他策劃的初衷。
此前,陸琪曾經做過一次關于未婚女性對于“未來期待”的問卷調查。結果讓他驚訝,收集上來的資料顯示,百分之八十回答他問題的女性,對于美好未來的期許,就是“嫁一個好老公,當全職太太。”
看上去,這似乎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個發生在21世紀的問卷答案,但它確實就是發生了。
到目前為止,陸琪的微博里還能經常收到大量的私信,萬變不離其宗,基本是圍繞“這個男人不理我了怎么辦”而產生。
從明星到平民,從90后到60后,“你會發現這些女性在這個‘點上幾乎沒有任何的差別。”陸琪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而在近些年從事情感寫作領域的過程中,陸琪也接觸到了大量擁有現代社會強勢外表,實則內心深處有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概念的女人,
“我覺得中國女性的靈魂大部分是枯萎的。”陸琪說,“想想看,在現在的社會輿論中,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說我要創業,我要做事業,這好像很正常,但假如一個四十歲的女人說出這句話,別人只會說,你還折騰些什么?”
“我想點燃這些女人心靈深處的火焰。”陸琪文縐縐地形容道。
“事實上,我覺得當今社會大部分打著女權旗號的口號,都是偽女權,比如‘女漢子這個詞,實則是包裹在厚厚男權外衣下的。”“真正的女權主義,應該是一種選擇,你可以做妻子,也可以不做妻子,你可以生二胎,也可以不生,總之,是一個女人走自己路的問題,男人是否平等,我不在乎 。”陸琪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說。
“誰又不是精神鴉片呢?”
陸琪生活在杭州,一座自古就以愛情故事與風雅傳說而著稱中國的城市。但他自己的生活,卻并沒有因此而沾染上任何風花雪月。
陸琪的生活很規律,每天基本中午十二點起床,工作至凌晨三、四點鐘休息,他需要保證至少八個小時以上的睡眠。
他幾乎從不旅游,“我怕人群,永遠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因為我會不由自主地接收到別人散發出來的大量信息,比如我會不停地觀察,這對男女一定是第一次見面,那個人臉上為什么會帶有哀傷,而他的手為什么會放在兜里……”這樣會讓他覺得很累,并且缺乏安全感。
很多時候,面對情感,陸琪的真正看法冷靜得似乎有點殘酷,“人類所有煩惱的根源,一是記憶力太好,二是太聰明。”——聽起來,這像是王家衛《東邪西毒》的臺詞,并且一點也不“雞湯”。
雖然,陸琪靠著“情感寫作”積累了人氣與財富,但他至今還認為“情感這件事拿出來賣錢,本身就是騙錢。”
“我寫關于情感的書,賣的是文字和思想。”“所有教人如何走出失戀陰影的課程,都沒有用,質疑、不幸、談判、絕望、接受,這是解決失戀必須經歷的步驟,沒有可能超越這幾個階段。”有時候,陸琪甚至會要求“失戀互助”的學員們互相“搶奪”對方的手機,刪掉手機中一切關于過去戀人的痕跡,“她們有人會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但沒辦法,這是科學。”陸琪的語氣非常冷靜。
在學生時代,陸琪的閱讀量很廣,他看歷史、看武俠,然后,也看過全套的張愛玲、李碧華、亦舒與瓊瑤。
那些古典時代的情感,今天看來,都透著一股子過時的浪漫氣息。
而在陸琪的時代,人們不再談論愛情,更多地是在研究兩性與婚姻,古典時期“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的情緒在今天的實用主義者看來,都是 ? ?虛無與浪費。現在的情感專家需要告訴讀者,如何斗小三,防閨蜜,掌管家庭財權,怎樣撕逼才能獲得最終勝利。
“所以,你會覺得,那些瓊瑤式的愛情是落伍的精神鴉片嗎?”記者問道。
“所有的情感文字都是精神鴉片。誰又能說自己不是呢?”陸琪反問。
除去工作,陸琪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只擁有兩個帶有點杭州舊時代文人印記的愛好,
一個是收藏金石印刻,另一個是宅在家里畫國畫,潑墨山水。
而對于這兩樣愛好,陸琪的評論分別是這樣:“我所知道的名人中只有兩個人有這個愛好,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汪涵。”“我畫得不夠好,遠看還行,近看很爛。但也無所謂啊,只要遠遠拍個照,看起來還不錯就行了。”
偶爾他也會聽聽京戲,《鎖麟囊》,程派青衣拖著長長的悲腔,“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事實上,人間的七情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昧盡”的,而就在這盡與不盡之間,陸琪依然可以源源不絕地生產出那些或雞湯或毒舌的文字。
“你真的相信你筆下的那些雞湯嗎?”記者最后問。
“基本上我寫的東西,都是我真正相信的。”“但這相信本身,也是要建立在特定的人群和特定的指向基礎之上。”陸琪說。
沉默片刻之后,“都說要站著把錢賺了,但只要不觸真正的底線,如果跪著也可以賺錢,那又為什么不呢?”
他說著,臉上籠罩著一個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