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是一個碰不得的題目?紅學已經成為強弩之末?作為紅學的外來者,黃一農認為,在大數據時代,大量新材料的發現使紅學蛻變或升華成為可能。幾年來,黃一農借助數據庫、網站等電子資源,結合傳統的文史研究方法,對《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及其親友的生平事跡、人脈網絡進行詳盡考證,探索這些真實的歷史背景與小說《紅樓夢》的關系,他撰寫的《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日前由中華書局出版。黃一農相信,他所倡導的“e考據”,能夠讓紅學與清史得以合奏出一闋精彩的二重奏。
e考據:文史研究面臨巨變
“隨著古籍的大量影印以及圖書館的現代化,再加上網絡和資料庫的普及,文史工作者往往有機會掌握前人未曾矚目的材料,并在較短時間內透過邏輯推理的布局,填補探究歷史細節時的隙縫。”這就是黃一農對“e考據”的定義。
在《二重奏》中,黃一農羅列了十余種紅學研究中常用的電子資料庫或網站。據他統計,“漢籍電子文獻資料庫”“中國方志庫”“中國基本古籍庫”“中國譜牒庫”“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等大型資料庫能夠全文檢索的漢文古典文獻總量已達60多億字,“CNKI數字圖書館”集納了超過600萬篇文科論文,一家古舊書網站整合了20000家書店、有2000多萬冊圖書在售,“雅昌拍賣網”則匯集了近20年古代書畫拍賣信息。黃一農提示,紅學界過去極少注意古代書畫的題跋、鈐印,而豐富的題跋、鈐印資料經過考訂與辨偽,也有可能成為有用的史料。
“陳寅恪先生若活在這個時代恐怕會瘋掉。”黃一農曾半開玩笑地說,以博聞強識著稱的陳寅恪如果有機會搜檢并活用這數十億字的文獻,“或許他會給自己莫大壓力,嘗試去躋攀學術的絕對巔峰”。
通過e考據,“外來者”黃一農快速走入紅學深處。曹雪芹的祖籍是豐潤還是遼陽?曹雪芹的生父是誰?《紅樓夢》中的元春有無原型?……面對紅學界爭論不休的這些謎題,各家堅持己見,少有共識。通過檢索文獻數據庫,查閱先前研究者不曾過眼而現已數字化了的滿漢文檔案,在黃一農的敘述中,曹家在清初崛起的歷史圖像逐漸清晰,曹氏的血緣世系有了更為確切的文獻支撐,元春省親的故事與乾隆初年獲允回家省親的密妃王氏出現了諸多契合……
黃一農坦言,初涉紅學,書中的論述難免存在瑕疵,但面對專治紅學的學者數量日漸萎縮、嚴肅的紅學論文越來越少的現狀,他希望“e考據”的概念能激發起更多人對紅學研究的興趣,更期許以一個成功的案例說服學界:文史研究的環境與方法正面臨千年巨變,許多領域有機會躍升到新的高度。
e考據之外:動手動腳找東西
盡管多年來一直強調e考據的重要性,但黃一農也總會告誡年輕學人:e時代所進行的考據工作,離不開傳統的學術方法。
經過考訂與辨偽的題跋、鈐印,可以成為重要的史料。
事實上,剛一進入紅學,面對曹雪芹的祖籍及其先輩生平事跡的問題,黃一農就展開了田野調查,先后遠赴河北豐潤、江西武陽、進賢、都昌、湖口等地,訪查曹氏世系。在鄱陽湖邊的湖口縣,他不僅在村民家中尋訪到了線裝家譜,而且在村外一處廢棄農舍中發現清代曹氏的《重建西真寺功德碑》。
因為意識到滿文對清史研究的重要意義,黃一農策劃舉辦“滿學與清史研究”研習營,邀請兩岸對滿學有興趣的史學工作者互動對話。通過研習營,黃一農了解到,新、老滿文在漢譯人名時常有不同,曹雪芹高祖曹振彥就被今人誤譯成曹謹言、曹金顏、邵振筵、邵禎言等名,于是有關曹振彥的滿文檔案被重新找出,實現了重要的突破。
納蘭家族與曹家關系密切,早在清代就有人提出《紅樓夢》為“明珠家事”。經過反復考索,黃一農弄清了納蘭家族六姊妹中五位的配偶。最后一位女子的夫婿,卻是電子文獻無法解決的。他只能鼓足勇氣,逐頁去翻查從未數字化的、多達30冊《愛新覺羅宗譜》。在歷經幾日幾夜的徒勞無功后,黃一農終在努爾哈赤次子代善支,讀到其裔孫永的嫡妻即納蘭家的這位女子,而永恰好是曹雪芹至交敦誠的好友。
既充分利用電子資源的便利條件,又不摒棄紙質文獻,更通過田野調查尋訪碑刻、民間文獻,即使書畫作品也可納入史料的范疇。“目前文獻的數字化仍然不足,e考據并無法提供解決問題的絕對保證。”黃一農說,學者不能功利地從事點狀的搜索,而要利用現在的便利條件積累面狀知識,“e考據雖然可以讓一位成熟的學者如虎添翼,甚至扮演早年鋦匠的工作,有效接補殘缺破裂的瓷器,但如果研究者的內力不足且基本功欠扎實,也很容易浪費了有用的材料。”
“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大約10年前,葛兆光曾引用傅斯年的這句名言來概括黃一農的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