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非正規就業：職業發展的末端還是通道

[摘要]現有研究一般認為旅游非正規就業低收入、低門檻、不體面，僅能維持生計或增加收入。非正規就業是職業發展的末端，就業者是被“降級的勞動力”。文章通過珠海拱北口岸的實地調查和對44位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的訪談指出，旅游非正規就業是許多就業者的職業發展通道。就業者以中青年低層次勞動力為主，但也包括較高學歷和豐富工作經驗的企業白領、個體經營戶和大學生，他們通過親緣或地緣組織介紹從事旅游非正規就業。文章進一步歸納總結了7種從業動機、6種從業規劃和4種職業發展路徑。研究表明，大多數旅游非正規就業者具有較為明確的從業動機、從業規劃和職業發展路徑。相較于其他非正規就業，旅游非正規就業提供更多的職業出口，更利于積累資源和能力，是一條低層次勞動者向高層次城市就業者轉變的職業通道。

[關鍵詞]旅游非正規就業；職業發展；旅游通道；珠海拱北口岸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6）01.0102-09

引言

旅游非正規就業的研究逐漸受到國內學者重視。然而，學界對旅游非正規就業的許多理論和認識則主要借鑒人文地理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成果。例如，人文地理學歷來關注非正規就業的形成機制、時空分布、空間管制，將其納入全球化、女性主義、城市化等議題。許多研究旅游非正規就業的學者普遍借用地理學方法和理論，或具有地理學背景。例如Cukier和Wall早期對印度尼西亞巴厘島（Bali）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特征、職業技能、收入狀況和工作滿意度的調查。Timothy和Wall對印度尼西亞日惹（Yogyakarta）街頭游販（streetvendors）空間分布、政府管制以及游客互動的研究，指出旅游非正規就業者已經成為游客體驗的一部分。Steel研究了拉丁美洲城市政府管制和旅游街區游販抵制之間的空間政治問題。社會學則聚焦于非正規就業群體的界定與類型、生存狀態、公共政策，涉及社會轉型和社會影響等議題。一些旅游學者也試圖借鑒社會學的理論工具和方法，開展旅游非正規就業研究。在旅游研究領域，非正規就業通常納入旅游移民、旅游就業和旅游減貧的討論中，重點研究旅游非正規就業的社會經濟影響，尤其是對旅游減貧的作用。大多數研究認為，非正規就業具有小規模、低投入、低技術、低組織化程度、低收入等低門檻、不體面的特征，是維持基本生計、增加收入的暫時陛、投機性就業。非正規就業被認為是職業發展的末端而非通道，就業者是被“降級的勞動力（down-gradedlabor）”，很難積累職業發展所需要的資金、技術和人脈，難以實現正規化。在旅游減貧或旅游移民的研究中，非正規就業并不被看好，往往作為就業的臨時安置手段或旅游移民一個“就業過渡途徑”。

上述研究過于關注非正規就業的非正規性、不體面性和負面影響，事實上，非正規就業也有其積極一面。梁增賢等研究指出，旅游非正規就業除了維持生計外，還可能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就業者的收入分異明顯，也存在“高收入者”。外來的旅游非正規就業者就是旅游勞工移民的一部分，屬于意愿性移民。這些意愿性的旅游非正規就業者并非完全出于維持生計和增加收入的目的，還包括其他動機，如職業發展和個人追求等。一些旅游勞工移民的研究更是指出，就業者能夠通過就業積累資金、情感（人脈）、技術，增長見識，不僅提高了地方的適應性和文化身份的建構，還為他們自主創業或另謀職業提供基礎。那么，旅游非正規就業能否成為從業者職業發展的通道？如果是，它的職業發展路徑有哪些？旅游非正規就業與其他非正規就業在職業發展上有哪些特點？這是本文研究的問題。

1 研究設計

1.1 案例地的選擇與對象界定

珠海拱北口岸是一個典型城市旅游通道（tourist transit routes）。2013年，澳門入境游客達到2932.5萬人次，其中，大陸游客為1863.2萬人次，占64%。絕大多數游客通過拱北口岸過境。大陸游客主要來自廣東省（其中，66%是自由行），其次是湖南、浙江等省份。從2011年起，拱北口岸全年驗放出入境旅客人數已超過9000萬人次，成為中國第一大客流口岸。2012年，拱北口岸日均超過25萬人次，最高日超過32萬人次。本文選擇珠海拱北口岸還考慮到：第一，旅游景區的非正規就業群體相對“穩定”，主要是周邊社區居民為主，中老年人占有較大比重，注重生計而非職業發展。旅游通道的非正規就業者流動性大，就業者以中青年為主，來源廣泛，強調職業發展。第二，拱北口岸非正規就業者類型多，規模大，時空分布的規律性強，便于觀察。本文研究范圍主要包括拱北口岸廣場、口岸正前方的友誼路以及緊連口岸的情侶南路（截止到情侶南路驛站）。

旅游非正規部門指在政府有效管制以外的旅游相關經濟部門。旅游非正規就業包括主要服務于游客的非正規部門就業者和旅游正規部門的非標準就業（如臨時工、季節工和非合同工等）。本文討論的旅游非正規就業同時包括兩類群體。本文參考郭為等提出的6大類別，對拱北口岸旅游非正規就業者進行歸類（表1）。

1.2 研究方法與受訪者情況

由于非正規就業群體數量少、類型多、流動性大、戒備心強、不易接觸，難以達到進行統計分析的樣本規模要求，故本研究采取質性研究的思路，以實地觀察記錄和半結構訪談為主。本研究于2012年10月14日至11月11日和2013年1月15-21日，分2個階段，各組織6名訪談員進行調查。第一階段主要以觀察記錄為主，掌握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的類型、規模、數量、空間分布和行為規律，初步了解他們的組織方式和關鍵人物，并針對關鍵人物開展初步的訪談。第二階段以半結構訪談為主，根據每種非正規業務群體的總體規模，按一定比例訪談，在具體選擇受訪者中則采用便利抽樣和滾雪球抽樣的方式。每次訪談的時間為30～60分鐘（僅為正式受訪時間，不包括前期接觸時間），部分關鍵人物進行多次訪談，并記錄訪談內容。訪談的內容是半結構化的，涉及職業和家庭背景、從業動機、從業規劃、工作現狀、受管制情況以及社會人口特征等。本文共訪談49名就業者，排除5名與本研究主題無關的受訪者（主要是政府人員、口岸工作人員），最終共44名受訪者信息納入分析（表1）。

2 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的特征

根據半結構化的訪談記錄，本文對44名拱北口岸旅游非正規就業者進行特征分析（表2）。

2.1 就業者背景復雜，以低學歷的中青年男性為主

就業者背景復雜，有學生（包括在讀大學生兼職和輟學者）、個體經營戶、農民（包括進城農民工）、專業技術人員（司機、廚司、修理工）、企業白領（酒店經理、行政文秘、保險銷售員、市場業務員），以及退休者或無業者。根據44位受訪者統計可知，高中及以上學歷者僅占20.5%，大多數為初中及以下學歷者或輟學者。在性別上，男性占多數，約為72.7%，這與大多數旅游非正規就業群體結構相似。在年齡上，以中青年群體為主，其中，18～30歲的青年群體居多，占36.4%；31～50歲的中年群體占36.4%，兩者共占72.7%。這一群體的核心是低學歷的中青年男性。

2.2 就業者來源廣泛，形成地緣或親緣組織

根據表2，就業者主要來自珠三角地區（占27.3%）、湖北（占15.9%）、湖南（占11.4%）、湛江地區（占11.4%）和潮汕地區（占6.8%），其他各個主要勞動力輸出省份（如河南、安徽等）也有一定數量，就業者來源廣泛。然而，由于就業者并沒有接受正規的職業教育較少，也不掌握專業技能。許多人出身貧寒，更無創業資本，通過同鄉朋友或親戚介紹從事旅游非正規就業，形成地緣或親緣組織。如湖南人多集中提供照相服務，潮汕人主要從事倒賣香煙和旅游包車，湛江人主要從事旅游包車或租車，湖北人幾乎參與各個業務類型。這些地緣組織通過價格競爭、空間排擠，甚至暴力驅趕等方式抵制其他進入者。不同地緣組織之間則通過“競爭”或“協商”的方式取得業務的“排他權”。在沒有外力管制或內部矛盾的情況下，將相對“和諧”地相處。地緣或親緣組織為新成員的成長提供了基礎“培訓”和保護，也為其職業發展提供技術指導和資金支持。

2.3 就業動機多化，家庭因素和個人追求是兩類主因

根據半結構式訪談內容的分析，本文總結出7種旅游非正規就業動機：減輕兒女負擔、維持生計、陪伴家人、增加收入、追求自由、逃離原有環境和追求個人發展。其中，前3項主要是家庭方面的動機，后3項動機主要與個人發展和追求有關。持家庭因素動機者占38.6%，以年長者、婦女居多。他（她）們大多沒有職業技能，學歷也不高，通過親友關系進入，主要從事流動攤販、跨境托運和住宿招攬等投入和利潤都相對較低、工作時間靈活的業務，以達到工作和家庭兼顧的目的。持個人發展與追求動機者占31.8%，主要是中青年群體。許多人看中旅游非正規就業的低投入、低門檻、高自由度和“高收入”（相對于原有收入），甚至放棄正規工作。他們主要從事利潤相對較高的且需要一定技能和技巧的照相服務、倒賣煙酒和博彩游戲等業務。

2.4 從業規劃總體樂觀，維持現狀和謀求發展者居多

根據半結構式訪談內容的分析，本文總結出6種就業者未來3年的從業規劃：維持現狀、擴大/延伸經營、走向正規化、自主創業、另謀職業和放棄從業回家。未來3年維持現狀者有19人，占43.2%。這是因為，一方面在目前的管制下，旅游非正規就業仍具有相對穩定的生存空間；另一方面，非正規就業相對自由，能夠同時兼顧家庭。許多就業者受年齡、學歷、技能和家庭等因素影響，也無其他更好的就業選擇。擴大/延伸經營、走向正規化、自主創業和另謀職業都屬于發展型從業規劃，將非正規就業作為職業基點尋求進一步發展，共19人，占43.2%，以中青年居多。放棄從業回家者包括回家養老、回家（生）帶小孩或回家務農3類，主要出于個人和家庭原因，與職業無關。

上述分析表明，旅游非正規就業并非職業發展的末端，而是職業發展的通道。一方面，就業者也并非是所謂“降級的勞動力”，也有經濟收入較好的企業白領、個體經營戶和大學生，其中一些人在職業發展上也取得較大進步；另一方面，大多數就業者有較為樂觀的從業規劃，選擇擴大/延伸經營，走向正規化，自主創業的人較多。

3 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的職業發展路徑

通過訪談內容、觀察記錄，對44位受訪者的職業發展路徑進行梳理，得到4種主要的職業發展路徑，涉及背景、動機、途徑、業務類型、資源和能力以及從業規劃。

3.1 青年無就業經驗者的職業發展路徑

青年無就業經驗者主要是學生（包括在讀學生兼職、輟學者）和農村青年，希望離開家鄉追求獨立自由的生活，到城市尋求發展機會。他們要么通過家人或親戚介紹倒賣煙酒，要么經同鄉同學或朋友推薦參加旅游包車或跨境托運服務（圖1）。他們更注重對資金和技能的積累，而忽視人脈的積累。然而，這一群體對未來抱有較為樂觀的態度，不甘于維持現狀，也很少選擇放棄回家，而是計劃通過擴大/延伸經營、自主創業或另謀職業等方式，尋求更大的發展。事實上，這一群體的大多數人都抱著“走一步是一步”的心態。由于有地緣或親緣組織的幫助，降低了從業風險，基本生活得到保障，感情上也有所寄托，他們普遍“伺機而動”，加上拱北口岸信息流、游客流交匯，青年群體較為容易獲得發展機會，流動率也比較高。

3.2 有經驗低層次中青年就業者的職業發展路徑

有經驗低層次中青年就業者原來主要是進城農民工、企業基層員工、個體戶雇工，有過工作（收入低或不理想）經驗，希望通過非正規就業維持生計、增加收入，甚至謀求個人發展。他們要么以家庭為單位，集體從事照相服務、倒賣商品（煙酒除外）、跨境托運；要么跟同鄉朋友一起從事旅游包車、流動攤販或跨境托運（圖2）。由于有就業經驗，這一群體非常注重資金、技能和人脈的積累，要么擴大/延伸經營業務，要么尋求新的職業。當然，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只夠維持生計，極少數人選擇放棄從業回家生養小孩。顯然，旅游非正規就業就是這一群體的主要生計。一些積累到資金和人脈的就業者，熟悉上下游業務，擴大/延伸經營業務。例如，一位從事單車租賃的受訪者計劃利用積蓄擴大車輛規模，參股政府管轄的自行車驛站。旅游包車中介會通過考駕駛證、購車等方式向包車老板轉型。照相服務的熟手在培養了可靠的新手后，由自我雇傭上升到收租老板。總體上，這一群體由于低學歷、少知識、缺技能，通常難以取得更大的職業發展。

3.3 有經驗較高層次中青年就業者的職業發展路徑

有經驗較高層次中青年就業者主要來自企業白領和個體經營戶。他們放棄收入尚可的工作從事旅游非正規就業，希望逃離原有枯燥、無前途的工作環境，或尋求個人發展和增加收入（圖3）。由于他們普遍學歷較高、工作經驗豐富，放棄原有工作前也進行了利弊權衡，從事旅游非正規就業的目標通常也很明確，要么進一步擴大經營業務，要么走向正規化，要么積累足夠的資金和人脈后自主創業。因此，他們從事的業務主要是知識技術要求高，市場把握力強，溝通交流能力要求高的倒賣煙酒、住宿中介、通關簽證等業務。這一群體在職業發展上更容易取得成功。例如，倒賣煙酒者有計劃地積累大客戶資源，并漸而控制銷貨渠道，轉變為供貨商。一部分人敏銳地根據市場機會，向煙草、物流、旅行社、住宿業等相關行業發展，自主創業。還有一部分人走向正規化，開設正規企業或店鋪。無論選擇何種從業規劃，這一群體都傾向于使其業務走向正規化。

3.4 有經驗年長就業者的職業發展路徑

有經驗年長就業者受制于身體狀況和家庭因素，只能從事一些資金投入少、工作自由度高、兼顧家庭的流動攤販和跨境托運業務。他們希望通過就業為同樣在城市里打拼的家人減輕負擔，陪伴他們，維持基本生計。因此，他們并不會關注技能和人脈，而是強調收入（圖4）。他們中的一些人會因為家庭原因而放棄，回家務農或者養老。這一群體占少數，其職業發展受家庭因素影響，與旅游非正規就業無關。

4 結論與討論

本文以珠海拱北口岸為例，通過實地觀察和訪談法，研究旅游非正規就業者職業發展路徑。研究指出，旅游非正規就業不僅是增加就業者收入、維持基本生計的暫時I生就業，而且是許多人職業發展的通道。就業者背景復雜，以低學歷中青年男性為主，除少部分擁有較高學歷和工作經驗的就業者外，大多數是來自農村或二、三線城市的農民、打工者、基層勞工，通過親緣或地緣組織，從事旅游非正規業務。他們從業動機也不僅僅是維持生計和增加收入，還包括追求自由、逃離原有環境和追求個人發展等積極訴求。由于拱北口岸是旅游通道，游客流、信息流、物流匯集，就業者有機會接受新事物，增長見識。經過一段時期的工作，他們逐漸積累資本、技能和人脈，謀求更大的職業發展。其中，青年無就業經驗者年輕、樂觀、積極進取，他們“伺機而動”，較為容易獲得發展機會，流動率較高。有經驗低層次中青年就業者非常注重資金、技能和人脈的積累，要么擴大/延伸經營業務，要么尋求新的職業。然而這一群體難以取得更大的職業發展，一些人僅能維持生計。有經驗較高層次中青年就業者學歷較高，工作經驗豐富，目標明確，除少部分人維持現狀外，大多數尋求更高的職業發展，成為正規的私營企業主、老板或雇主。有經驗年長就業者受制于身體狀況和家庭因素，通常并不謀求職業發展，而是維持現狀，或回家養老、務農。

與其他非正規就業不同，旅游非正規就業在推動職業發展上具有兩大特點：第一，提供更多的職業出口。旅游相關行業較多，旅游非正規就業所涉業務眾多，業務間關系密切，就業者從業的接觸面廣，信息量大，利于就業者選擇職業發展路徑。第二，更利于積累資源和能力。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直接面向游客，接觸的人比較多，社交能力、市場判斷力、溝通能力都顯著提升。同時，旅游非正規就業隨旅游淡旺季波動，工作時間靈活，強調就業者的自我組織性和自我管理性，以及市場應變能力。

綜上分析，我們不應只看到旅游非正規對社會秩序帶來的負面影響，還應該看到它對低層次勞動者職業發展的正面效應。旅游非正規就業可能是城市化進程中一條低層次農村勞動力向高層次城市就業者轉變的職業通道，應該通過有效引導，積極培育，規范經營等方式，促進非正規就業者走向正規化，實現更高層次的職業發展。同時，旅游非正規就業中存在一些逃避關稅、以次充好等非法行為，影響社會經濟秩序，這應該引起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