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毛之過》原是叫《尋羊記》的,我猜想。因為在黃風老師轉給我這篇小說的郵件標題上赫然就是“尋羊記”,且從情節發展來看,謂之“尋羊記”,也未嘗不可。為什么又改為“柔毛之過”呢?楊晉林在創作談中引《禮記》云:“凡祭宗廟之禮……羊曰柔毛。”可見,作者在標題上還是費了不少心思。而標題中的那個“過”,無疑點明了小說的意旨所向——名曰羊之過,實非羊之過。
如此看來,那過錯就不在羊,而在人了。何老四丟了羊,整整三十六只,這可是個大數目,幾乎將他的身家性命都要賠了去,怎能心中不生恨呢?他第一個恨的就是那偷羊賊。是誰,可以慢慢查,總之,他沒把懷疑的對象放在羊身上(羊自己跑了),而是直接懷疑起人來。這說明,何老四尋羊的過程,其實質是在尋人。尋人的善惡,尋人的美丑,尋人的真偽,尋人在柔弱的羊面前究竟是“素”,還是“葷”。
結果很明了,在一番起承轉合、風云動蕩之后,偷羊賊找到了,卻不在何老四臆想的嫌疑人之列,何老四的恨也戛然而止。小說到此打住,但小說留給我們的卻是對鄉村社會生態的再審視和再確認。
城市和鄉村的話題由來已久。自改革開放始,鄉村在工業化進程中的質地和成色越來越弱,也是不爭的事實。反映在文學作品中,對昔日鄉村的美好回憶和對當下鄉土現狀的不滿便交揉扭結,衍生出豐富而龐大的“鄉土文學”景觀。于是,“祭奠鄉村”成為一個經久不衰的主題來源。照此軌跡,《柔毛之過》也同樣未出其右。原生態的淳樸和善良被物質的功利主義吞噬殆盡,無論是主角還是看客,均處于扭曲而不自知、墮落而不自省的渾渾噩噩之中。這樣的主題設置,有其合理的一面,即“小國寡民”、自給自足的鄉村土壤在商品經濟沖擊下迅速發酵,乃至呈現出潰敗的跡象。但其不合理的一面,也顯而易見。依附于土地的經濟形態的潰敗是否一定會導致鄉村那種樸素的生活狀態尤其是人性的扭曲和泯滅?況且,這里還有個前提,即鄉村在未受到城市文明浸染前,其生活狀態確如某些人所言,有一種如清漣般純凈的自然底色。而事實上,當我們透過籠罩在鄉村上空的裊裊炊煙,去努力追溯時會發現,過去的鄉村也遠非那樣美好。那里同樣存在著欲望、爭斗、狡詐和不公,且在某些方面,其尖銳程度一點不比城市遜色。之所以會讓我們產生錯覺,更可能是由于對既有狀態的不滿,而對鄉村過往的陌生化憧憬或想象。這樣的心理本無可厚非,正如初入社會后遭遇種種不如意,會本能地懷念起學生時代,但細想起來,學生時代無休止的背書和考試,不是也曾經折磨過我們的身心嗎?所以,作為人類社會的兩個橫斷面,鄉村和城市在人性上孰優孰劣,本就是一個子虛烏有的命題,如果說城市對鄉村有所改變的話,更多的恐怕是鄉村社會結構及隨之而來的觀念意識的變化。請注意,這里所說的觀念意識遠比人性的范疇更大,也更為復雜,它是知識、視野、思維、心理、文化傳統、價值觀等因素的綜合體,人性僅僅是其中的一個方面。而且就人性本身而言,鄉村和城市的交集只能是雙向流動的過程,其中也并不存在善或惡的單向輸出問題。否則便不能理解,為什么植根于鄉村的所謂“小農意識”會很快適應城市的土壤,而演變為“小市民”。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物種有異,其“劣根”猶同。反之亦然。因此,許多成功敘寫鄉村的小說作品,并非糾結于人性之一端,而是以更為宏大切實的人文視野去觀照鄉村變化的。即便是祭奠,其底蘊之深厚,又怎一個“人性”了得?
再回到《柔毛之過》,我并不是否認這篇小說的價值,而是對作者的寫作初衷有點不敢茍同罷了。作者在創作談中所期許的“實在是文學應該紀念和呼喚被鄉村永遠遺棄掉的良善、良知與心心相印的赤誠”, 這一想法本身就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至于是哪些方面,前文已述。基于此,我更愿意將作者的初衷與最終的文本分開來看,也就是說,他是這么想的,但他呈現給我們的卻是另一番圖景:不是“良善、良知與心心相印的赤誠”的被遺棄,而是存在于鄉民固有意識中的某種“丑”的放大和確證。
從這個角度出發,何老四的種種行為便有了發作的依據,其前后的表現可謂自私貪婪一以貫之。丟羊前,任憑自家的羊去啃噬別人的莊稼而不管不顧,別人找上門來還極力狡辯、抵賴;養的是整個鳳臺村最值錢的羊,卻還要申請低保,低保不得,便翻臉不認人,行告發之能事。丟羊后,原本對人愛理不睬、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他,竟然態度突變,向人假惺惺示起好來;一旦發現示好無果,便立刻恢復本來面目,說風涼話,撒潑耍橫,無所不用其極,乃至發展到在何一平家門口“靜坐示威”。總歸一個目的,就是利益至上,正當不正當的都要攬過來。在何老四心目中,能夠信任的只有他的羊和他自己,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這就為小說最后的戲劇性轉折打下了一個鍥子,而且這個鍥子始終縈繞在故事的每一個角落,拷問著何老四,拷問著鳳臺村民,也拷問著鄉村社會的世態人心。村還是那個村,村里還是那些人、那些事,但事卻因為人和人之間極度的不信任,而走上了幾乎無可挽回的境地。由此,存在于鄉民意識中的那種根深蒂固的“小”在丟羊事件中被拉伸到極致。
應該說,這是小說最出彩的地方。它以一種帶有明顯時代特征的方式,撕開了我們不忍直視的鄉村現狀,同時也警醒世人,鄉村道德的重建已刻不容緩。不過,這種重建并非是讓我們回到過去,回到我們憑想象虛構的凈土中去,而是在時代的前進中重新找回信任的支點。
《柔毛之過》的語言是家常的樸實的,作者在鋪陳故事時,也能夠實現自然的轉換和過渡。敘述節奏也把握得非常好,不疾不徐,尤其是對何老四丟羊后的幾處描寫,不乏生花之筆,準確地刻畫了主人公憤怒、沮喪而又心懷一線希望的情緒特點。其自私、霸道,甚至偏執得有些可愛的復雜性格也得到了有力的呈現,使一個立體的何老四形象躍然紙上。
但從整篇小說的情節結構來看,尚有一些不足之處。比如,懸念的設置與收煞,包袱是拋出去了:何老四丟羊而找羊,想找羊就得先找到偷羊賊。在排除了相關人等后,最大的嫌疑人便是何一平。這應該是作者精心鉤織此懸念的初衷,如此一來,方能一步步將讀者的目光吸引到何一平身上,到最后抖包袱時,產生意想不到的戲劇化效果。但老實說,讀者在閱讀時,可能不會產生如許的快感。因為作者在小說開頭交代得很清楚,何老四是“把何一平撬下臺的功臣”,丟羊當夜正是何老四被新上任的村主任張科長小范圍宴請,喝得爛醉如泥之時。誰的嫌疑最大,一目了然。何老四又何必費盡周折去別人家尋羊,最后才想到是何一平呢?即便何老四糊涂了,讀者恐怕也早已猜到了水落石出之前的情景——何老四一定會與何一平大鬧一場,甚至會猜到包袱里最終藏的是什么——偷羊賊絕不會是何一平。讀者只要有一定的閱讀量和審美經驗,一般都會有此判斷,閱讀的興趣自然要大打折扣。
設想的戲劇性似乎并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若將村主任換屆與何老四喝醉的原因置于何老四排查眾人之后,懷疑何一平之前,是否更好一些呢?一上來就是何老四醉酒醒來,羊丟了,或者更能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
作者在創作談中說,羊被他的鄉黨稱為“菜”,“既然是菜,就有了素食的意味,但它分明又是不折不扣的葷腥之物,區分二者的界限最終取決于人的主觀判斷”。同理,小說《柔毛之過》中有“素”也有“葷”,我的“判斷”亦難免“主觀”。百人百味,到底如何,還需讀者親自來“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