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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發癥

2016-01-01 00:00:00石國平
黃河 2016年1期

身體的并發癥是個體,但它可以無限地延伸至社會。當一種個體的并發癥轉化成為一種社會的并發癥,那可就真的壞了。

——摘自尚承義《接訪日志》

劉彩云走進縣政府辦公大樓時,信訪局長尚承義正好坐在一樓口的信訪接待室,于是一眼就看到走進一樓大廳的劉彩云。尚承義阻攔劉彩云的方式很特別,他扯開嗓門喊:彩云,領導不在,你就不要上樓了。

劉彩云聽到有人叫她,就走近信訪接待室的窗口往里貓了一眼,沖著小窗口跟尚承義對話:領導在你也會說不在,你的話誰信呀。尚承義從來不跟劉彩云惱,他放低聲音說,騙你?騙你是小狗。劉彩云站在信訪室外,笑著接話:小狗?有人寧愿當小狗,也不肯跟老百姓說實話。尚承義說,你罵人哩吧。劉彩云說,我可沒有罵你。你不是說過你們信訪辦是政府拴在樓口的一只狗么,看見有人進來總會“汪汪”兩聲的。劉彩云說這話的時候,已經跨進了信訪接待室。劉彩云看到有幾個上訪模樣的人也等在這里。心里想,可能領導真的不在吧。劉彩云看到接待室有一把木椅空著沒人坐,就走過去,正要坐下,被尚承義喊住了:彩云,那椅子不能坐。劉彩云白了尚承義一眼,嘴里嘟囔一聲,椅子還不是讓人坐的?就不管不顧地一屁股坐下了。也就在劉彩云屁股落在椅子上的一剎那,木椅“咯吱”一聲,就地臥倒似地四條腿散了架,沒有任何防備的劉彩云四腳朝天摔在了地上。在場的人“嘩”地大笑起來,劉彩云兩手支撐著地面大叫:哎呀媽呀,這是啥二大爺家伙,想把老娘我摔死呀。尚承義趕緊走過去,去扶劉彩云起來。一邊笑著說,我不讓你坐,你偏要坐,看你把我們的一把椅子給報銷了吧。劉彩云站起來,一只手捂著屁股說,你看我都摔成啥了,你還心疼你那把破椅子。我身體早成殘廢了,要是再摔壞了哪兒,你尚局長可得負責。尚承義笑笑說,你快坐在我這把椅子上歇歇,也千萬不能摔壞了,你要是摔壞了,我可擔當不起呀。劉彩云就坐在尚承義剛才坐的辦公桌背后的椅子上,喘著粗氣說,尚局長你也不用怕,我劉彩云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嗎。尚承義說,那是,你劉彩云是什么人,我還不清楚?劉彩云可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劉彩云一下子反應過來似地說,尚局長你可不要給我戴高帽子,我又不是小孩子。尚局長你一把壞椅子放在這里,你是啥用意?尚承義忙辯解說,椅子壞了,正要拿去修呢,你進來不由分說就坐上去了。劉彩云說,我身體有病,累得慌,不坐怎么能行?誰曉得你們是放了一把壞椅子糊弄人呢。尚承義說,你一進來我就喊不能坐,你卻硬是坐上去了。劉彩云沒有再接他的話茬兒,轉話說,尚局長,李縣長真的不在?尚承義說,我已經說過了,騙你是小狗。劉彩云說,縣長去哪兒了?尚承義笑笑說,領導去開會了,或者在開會的路上吧。劉彩云說,天天開會,就是不肯解決老百姓的問題。尚承義說,領導一天解決多少問題你曉得?劉彩云說,領導解決了多少問題我是不曉得,但領導一直不肯解決我的問題我知道。尚承義說,領導沒有給你解決過?是你遲遲不同意解決方案才一拖再拖到今天的吧。劉彩云說,我都五十歲的人了,我的身體也越來越不行了。劉彩云一邊說話一邊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現在是坐著腰疼,站起來腿困,你們這些吃公家飯的,誰能理解我的病痛?從手術到今天,已經二十多年了呀,二十多年來,我找了五任縣長了,可就是不給我解決。

尚承義說,就是換上十五任縣長,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誰能給你解決得了?還不是怨你要價太高!

劉彩云說,啥叫要價太高?幾萬塊錢就叫要價太高?飛機上掉下來還賠一百萬呢。

尚承義笑笑說,你可說對了,人跟人不能比,事跟事也不能比。你不看緬甸軍機把中國邊民打死,人家才賠七萬。你說虧不虧?

劉彩云說,我可說不過你。反正我覺得我的要求不高。

尚承義說,要價高不高,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么。人,嘴張得不能太大。嘴張得太大,恨不得吃掉一頭獅子,有啥好。

劉彩云說,有獅子讓我吃嗎?

尚承義說,你先把我吃了吧。

劉彩云想再說句狠話,最后還是吞了口唾沫,笑了笑說,你的肉不好吃。

尚承義說,就政府的肉好吃,是吧。政府是唐僧肉,誰都恨不得咬幾口,可是,妖怪太多,分量不夠。

劉彩云在信訪接待室叉著腰,來回踱步。誰是妖怪?你把老百姓當成妖怪,你虧心不?

劉彩云跟尚承義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磨著,她進信訪接待室時才九點多鐘,現在都十二點鐘了。

劉彩云一直把她跟尚承義之間的對話稱作磨嘴皮子。尚承義當信訪局長已經差不多十年了。十年間劉彩云每次來信訪局,差不多都要跟尚承義吵鬧,可以說是家常便飯了。每次劉彩云跟尚承義抓急時,尚承義總是以他特有的好脾性跟她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過后劉彩云也知道他們之間的所有話語都差不多是在磨嘴皮子,不會有任何用處。但是,來政府找領導,尚承義這里是一道坎,因為所有來政府上訪的人,不在信訪接待室登記,就很難進了政府辦公樓里。所以,劉彩云這類信訪人員,就成了信訪接待室的常客。

那幾個上訪的人都已經陸續走了。后來只剩下劉彩云的時候,尚承義說,彩云,你讓不讓我們回家吃飯了呀。

劉彩云知道再呆在這里也沒有啥意義了,才起身離開了信訪接待室。

劉彩云時常會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些場景來:應該是春天吧,春天的無影崗上草綠花紅,風景如畫。層層疊疊的梯田里,黃色的油菜花映照著高低起伏的無影崗,漫坡的花草引誘著青春年少的劉彩云。無影崗腳下的東崗村姑娘劉彩云,總喜歡叫上小伙伴們跑上無影崗,享受這大自然的萬紫千紅景色。

無影崗,曾被列為本縣古八景之一,它離縣城只有五六里遠。無影崗腳下,緊緊偎依著兩個美麗的小村子,一個叫東崗村,一個叫西崗村。在一片平川地界上,凸兀起一個方圓十余里的山崗,山崗上土地肥沃,間或有一些奇狀無比的磐石,田地與磐石互為映襯,相得益彰,磐石又多為青石,紋理致密,最適宜做百姓家的騎門石或者門樓上的牌匾石。山崗上的每一塊土地,土質優良,適宜種植多種農作物,而且比無影崗以外的土地肥沃。更讓人叫絕的,是它的另一個奇觀,就是一年四季不論太陽東升,午照,西落,此崗絕無陰影,所以自古而來得名“無影崗”。無影崗堪稱風水寶地,自古至今名聲遠揚。

春天的無影崗,和風送暖,沁人心脾。穿著學生服的劉彩云一個人斜躺在一個漫坡的草地上,享受著春天暖暖的陽光。從村子出來走不了多遠,就可以上了無影崗的。無影崗景色優美,環境靜謐。劉彩云從小到大,常來這里玩。而且,隨著年齡增長,她越來越喜歡這里的一花一草,嗅著這些花草,劉彩云就會上來這無影崗來。坡上這些小花,黃的,藍的,白的,紅的,除了那些種了莊稼的地里,遍崗上都是,難怪無影崗又被當地人稱作“花坡”呢。劉彩云嘴里含著一朵小花,手里攥著一束小花,兩眼凝視著漫坡的小花。劉彩云在花的海洋里先是回想起從小學到中學時代,然后接著開始臆想她的未來。從小學到中學,自己也是一個渴求上進的好學生,但后來慢慢地成績退步了。別人不曉得原因,她自己知道。從小學到中學,一撥一撥的小男生偷偷地往她書包里、口袋里塞紙條。她真的戀愛過嗎,她不知道。在鎮上念中學的時候,上學路上那些小男生挑逗她,她既羞澀又慌亂,既幸福又滿足。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小男生,或三五成群,或單個約她。后來她曉得一些大一些的男生,竟是一些走出校園的社會小青年。一開始她好害怕,但后來她發現他們只是喜歡她,并不傷害她。于是她開始不怕她們了,有時候甚至敢跟他們打情罵俏了。她也曾幻想一心一意好好學習,將來能考上大學,離開這個雖然富裕,但畢竟還是農村的東崗村??墒牵膫€少女不懷春?青春勃發的少女劉彩云,自已怎么能夠管得住自己呢。她管不住自己的思緒,同樣就管不住自己的行為。不知從哪天起,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暗戀起一個小男生來,那個小男生,個頭矮矮的,皮膚黑黑的,但劉彩云卻覺得他長相英俊。尤其他還是班里的學習尖子。多少小男生挑逗她,追求她,可她偏偏喜歡的是那個從未挑逗過她,甚至從未正眼看過她的小男生。人可真是奇怪呀,因為那個小男生長得英俊嗎,似乎不是。因為他是班里的學習尖子嗎,似乎也不全是。她說不來,但她卻是打心底喜歡著那個小男生。偏偏那個小男生后來轉學了,轉到了縣城。之后的日子,她卻還是不由地去念想他,遙想他的存在,臆想他跟自己的種種聯系,想得自己好辛苦好辛苦。多少年后,聽說那個小男生考上了重點大學,再后來聽說他出了國,去了非洲。聽說非洲的人都是黑皮膚,小男生到了非洲,肯定還算是白人吧。劉彩云經常這樣毫無邊際地去展開聯想這些無用的思緒。那個小男生,肯定不會想起她來。一個班級,五六十人,真是一個小社會呀,當初都是小男生小女生,多少年后,留在村里的,遠走高飛的,窮的窮,富的富,有活得滋潤的,也有很早就生了病活不下早死了好幾年的。

人是不能比。人比人氣死人呢。高中畢業,同學中有的考上了大學,有的當了工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做了老板,自己呢,從小就心事大,但心事大,不等于就能成大事。有些情景,只是自己去想一想,偏偏有些事,光想是沒有用的。畢業那年,本想繼續復習一年考大學,正好父親生了一場病,家里沒錢,種地缺人手,劉彩云就回了家。想一想,這東崗村也是富村呀,又處在縣城邊,還愁活不下去?可是后來呢,活是活下去了,但就是沒有活出個樣子來。這是劉彩云一生揮之不去的心病。人一旦有了心病,就會一直懸浮在心中,沉結在心底,就會成為一個難以治愈的癥結,就會覺得自己活得沒了色彩。

那年秋天,十九歲的劉彩云與多年來一直尾隨自己的一個小青年正式確立了戀愛關系,他就是西崗村的黃二喜。西崗村是離東崗村不足二里地的另一個村子。劉彩云一直覺得,一個人,可能就是另一個人的克星,黃二喜是他一生的克星。黃二喜初中都沒有畢業,是一個游手好閑的小青年,整天游蕩在村子周邊,去挑逗下學回村的小女生。長相一般的黃二喜,因為膽大,天天去等待一個人,那就是放學回家的劉彩云。黃二喜放出了口風,劉彩云是他的對象,誰敢去招惹,就卸掉他一條腿。后來,真的就沒有多少男生敢去招惹劉彩云了。所有這些,劉彩云一直蒙在鼓里不知情。后來,黃二喜開始燒土焦,成了村里的萬元戶。那個時代,萬元戶在當時堪比今天的土豪。黃二喜比劉彩云大四歲。黃二喜大膽跟劉彩云表白,但劉彩云一直不肯答應黃二喜的要求。就這樣左等右等過了兩年,一直等到二十一歲那年,劉彩云跟黃二喜結婚了。那年頭,興大操大辦。娶她那天,黃二喜用了二十輛小轎車。二十輛轎車一字排開,那種場景,多少年,多少人,在無影崗周邊,在東崗村,在西崗村,都無法復制和超越。參加婚禮的,看熱鬧的,人頭簇動,差不多從東崗村排到了西崗村。那種鋪張和熱鬧陣勢,讓劉彩云一輩子都記憶猶新。可是,那都是過眼云煙呀!有時候想想,一個人,寧愿安靜地享受一輩子清福,也不愿意這樣,一天被捧上天,然后像煙花一樣,稍縱即逝,被拋在地上。可是,人誰也不能夠保證以一天的光鮮換回一輩子的幸福日子。新婚那天,黃二喜喝多了,劉彩云像守著一頭死豬一樣守了黃二喜一個夜晚。也許黃二喜真的喝多了,也許因為黃二喜早已得到了她的身體而根本不在乎這么一個夜晚??傊?,這就是她的新婚之夜,她在多少人羨慕和喝彩聲中度過了那個孤獨的不眠之夜。

真正讓劉彩云揪心的事還在后頭。暴發戶黃二喜在之后的日子里,差不多每天都沉浸在醉生夢死當中。他每天與一幫生意場上的暴發戶在一起,土法煉焦燒紅了無影崗周邊,也燒紅了每一個土焦戶。人的野心總是在瘋長,就像春夏時節無影崗上的毛毛草,所不同的是,草木都是一歲一枯榮,而土焦戶的財富夢一年四季都在不停地瘋長。但好景不長,僅僅三年時間,土焦生產被上邊明令禁止。黃二喜和村里其他土焦戶一樣,開始由大張旗鼓改變為偷偷生產,整天與政府部門打游擊。推土機推倒了土焦窯,他們重新建起來,一遍一遍地推,又一次一次地建。有人形容說,政府的推土機和鏟車就像解放軍的坦克車一樣,碾過一個個碉堡似的土焦窯。一個個土焦窯被開膛破肚般地挑開了。黃二喜剛剛裝好的一個土焦窯,被鏟車挑開了,土焦一見風,一窯的半成品焦就全廢了。黃二喜醉爛如泥地躺在家里叫都叫不應,腆著個大肚子的劉彩云只好只身上陣企圖去阻止政府的清窯行動,但劉彩云的行為好比螳螂擋車一樣無際于事。有人趕緊把她給拉開了,并悄悄對劉彩云說,鎮上的計劃生育小分隊進村了,你再在這里,小心把你帶去做了引產。劉彩云已經是第二胎了,劉彩云的第二胎沒有準生證。因為她的第一個女兒還不到三歲呢。劉彩云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怕,窯推了,活都不能活了怕他們做啥?嘴上是這么說,但后來人們看到劉彩云還是不見了。劉彩云說了句“我肚子疼得厲害”,就離開了現場。

劉彩云躲開了計劃生育小分隊,但他家的三座土焦窯那天下午就被徹底摧毀了。黃二喜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黃二喜一下子損失三萬多,黃二喜站在西崗村的大街上發瘋似地大喊大罵:龜孫子們,老子還要建焦窯,誰敢再來推,老子卸掉他一條腿。黃二喜大罵一通,然后喝酒去了。那幾日,劉彩云為了躲計劃生育小分隊,躲在東崗村的娘家一直沒敢回家。

這一天,劉彩云腆著大肚子走上無影崗。春天的陽光真好,暖暖地曬著她已顯得窄小的衣服下裸露出的肚皮。劉彩云暫時忘了憂慮,忘卻了計生小分隊的圍追堵截。劉彩云一個人靜靜地在這無影崗上享受明媚的陽光沐浴,她嘴里哼著小曲,她要讓腹中的小寶寶享受這暖暖的陽光和濃濃的青草味。人往往就是這樣,短暫的享受必是一種特別刺激的享受,劉彩云好生珍惜它的存在。

幾個月后,劉彩云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女兒。但劉彩云心里的沉重并沒有減輕。黃二喜罵她沒有生出個男孩。劉彩云寸步不讓,她跟黃二喜大吵: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種啥種,才會結啥果。黃二喜跟劉彩云斗氣,劉彩云何嘗是一個服過輸的女人,憋著一股勁兒想要再生個男孩。可是,另一個女人也跟她憋著一股勁兒,這個女人就是鎮里的計生助理員吳翠梅。吳翠梅憋著一股勁兒非要把劉彩云送到手術臺上不可。吳翠梅放出口風,想生三胎,沒門兒。

劉彩云東躲西藏,吳翠梅神出鬼沒,整天徘徊在劉彩云家的周圍尋機出擊。從坐月子一直到之后幾個月時間里,劉彩云并沒有住在西崗村自己的家里,她時而躲在縣城的姑姑家,時而悄悄潛藏在東崗村的娘家。她發誓要再偷偷地懷一個,沒保準就會是一個男孩子呢。劉彩云的生男孩計劃,在與計生助理員吳翠梅的沖突中最終還是失敗了。在一個春日的午后,陽光靜好,悄悄領著女兒來無影崗上踏青的劉彩云,讓尾隨其后的吳翠梅帶領的計劃生育小分隊抓了個正著。劉彩云正彎腰在山崗上為女兒摘一朵桃花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陣隆隆的摩托聲。劉彩云發現的時候,兩輛摩托車已經開到了她的跟前。吳翠梅惡狠狠地說,劉彩云,你以為躲在無影崗上就抓不到你了嗎,你就是躲到天上,我也要把你弄回去。吳翠梅的小分隊一共四個人,劉彩云的拼死反抗顯然無濟于事。劉彩云被直接帶到了村衛生所,此刻,村衛生所那張簡易的手術床被一個正在做手術的婦女占著,做手術沒有手術床怎么辦?吳翠梅正心急火燎呢,她一眼盯上了衛生所里有兩張桌子閑置在那里。吳翠梅靈機一動,對著眾人喊:快,把那兩張桌子給我合在一塊。

有人問,合桌子做啥?

吳翠梅說,閑話少說,快按照我說的給我弄好。

小分隊的人按照吳翠梅的指揮,很快把兩張桌子合并在了一起。

吳翠梅繼續喊:這能做手術嗎,快找一個床墊給鋪上。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吳翠梅要把這兩張桌子當手術床了。

有人很快從外找來了一個破舊的床墊,然后又找來一條床單鋪好。

吳翠梅面帶喜色地說了句:可以開始了。

劉彩云就像被押送的犯人一樣,被小分隊的人按倒在了這個由兩張桌子搭成的臨時手術臺上。劉彩云很快被強行打了麻藥。

后來,在整個手術過程中,劉彩云一直在反抗,一直在大罵,一直在叫喊疼,她的身體不停地抖動,后來只好由一個力氣大的男人按住她的兩肩。劉彩云身體不能動彈了,但她一直沒有停止聲嘶力竭地大喊大鬧。

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欺負我男人車禍躺在家。要是我男人黃二喜沒有摔殘,我料你們也不敢這樣對我。哎呀媽呀,疼死我了。

整個手術劉彩云一刻也沒有停止叫喊和謾罵,這讓所有參與手術的人感到不可思議,怎么麻醉藥不起作用呢。

劉彩云你就老實點兒吧,你的肚皮已經給劃開了。

這是鎮計生辦吳翠梅的聲音。多少年以后,那個從來不曾生育過孩子的女人吳翠梅這句惡狠狠的話,一直反復在劉彩云耳旁鳴響,并成為一種永遠的絕唱。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的所有痛苦都歸結到了這個女人的身上,被架在手術臺上的情景從此成為她一生惡夢的發端。

手術過后的劉彩云很快就昏死了過去,小分隊的人害怕了,只好把她送到了縣醫院。之后劉彩云在縣醫院住了整整四十天。死里逃生的劉彩云的身體狀況從此像脫胎換骨換了一個人。

手術之痛一直在劉彩云身體里延續著。之后的日子,劉彩云開始走上了漫漫的上訪路。

劉彩云做手術死里逃生。后來劉彩云也是聽別人傳言,她手術時因為用完了消毒液,就拿白酒消毒,而且做手術時錯把一支安痛定當麻醉藥用了。這是一個驚天秘密。但是,有一些過失,是永遠不可能承認的。時過境遷,怎么可能說得清楚。何況,在那個年代,用白酒當消毒液是常有的事。別人也用過,沒有事,攤上你有事了,也只能自認倒霉??蓜⒉试凭褪且懻f法。只是這個說法二十年都沒有結果。

二十五歲,那是一個女人如花的年齡呀,可是,那一年,生下第二個女兒僅僅一年的劉彩云,在計劃生育如火如荼的年代里,被強行做絕育手術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那一年,一個最在乎自己身體健康的女人,被用白酒當作消毒液,用安痛定當麻醉藥,在村里的衛生所做了一個既簡單又復雜的手術。當一個鄉村少婦躺在用兩張桌子并排一起搭成的臨時手術臺上做絕育手術時,同樣是發生在一個繁花似錦的春天里。從此,一個女人終結了她的生育能力。如果僅僅如此,這也就罷了。等待劉彩云的,是另一種痛,并陪伴她一生。

冬日的下午,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直落在信訪局長尚承義的辦公桌上。柔柔的光線,暖暖的室溫,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閉目,或者不閉目,想著,或者不想,真是一種享受啊。可是,這樣的寧靜,總是容易被打破。作為信訪局長,多年來,他已經很少再享受到這種清靜了。如果不是外面剛剛下過一場雪,交通受阻,此時的信訪接待室一定會圍著幾個上訪戶,作為信訪局長的他,也一定得去接待室跟他們談話,而不可能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享受這份清靜。平時,他坐在自己辦公室的時候,一定是在記寫他的辦公日志。多年來,他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每天再忙也要抽出一點時間來,記寫一天的主要接訪事件。剛才,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記下了今天的辦公日志:

二十五日,大雪封路,上訪人員驟減。十點,上南村四十戶土地征遷戶打著白布標語來政府集體上訪,要求提高補償標準。十一點,姚村鎮十八個村退職計生信息員集體上訪,要求像退職民辦教師和退職鄉村醫生一樣,享受國家每月定額工資補助,領頭人,李玉芳。下午,無集體上訪,只有兩個老上訪戶來信訪局閑坐,由副局長李大偉負責接待。

尚承義把今天的日志放好,重新瞇上眼,閉目養神。

一個原來不曾被重視的信訪局,眼下卻成了每天門庭若市的窗口部門?,F在,他最擔心的就是那些舉著標語來政府靜坐的上訪者,最害怕的就是因為家庭變故來政府哭鬧纏訪的上訪戶。每當這個時候,他都得身先士卒,沖鋒陷陣,這是他的職責。只要有上訪者,他就沒有清靜的時候,多少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忙碌。但他又清楚,更多的時候,他的忙碌都是無用功,上訪者越來越多,讓他每天應接不暇。

有人敲門。尚承義不情愿地說了聲“進來”。

一個矮個子男人走進了辦公室。尚承義一愣:你是劉歡?進來的人羞澀地一笑,我不是劉歡,領導您覺得我很像歌手劉歡是吧。尚承義緩過勁兒來,說,不是有點兒像,是真像。看你這臉型,身板,還有你這小刷子一樣的馬尾辮。

看上去像劉歡的人已經坐在對面沙發上。我叫劉辛,劉歡的劉,辛苦的辛。我想跟領導反應一個情況。我知道領導很忙,但我還是想打擾您一會兒的時間。

尚承義覺得這個叫劉辛的男人說話做派真是有點兒與眾不同。便問,有啥事,你說。

我想給您畫張像。

尚承義差點要笑出聲來。他是個畫像的,卻說要反映一件事情。尚承義趕忙說,我不畫像。

劉辛一臉真誠地看著尚承義,您畫一張吧。

尚承義很堅定地說,不畫。

劉辛不再盯著尚承義,而是把眼睛瞟向了茶幾上的水果。

尚承義說,你可以吃水果。

劉辛抬起頭看著尚承義,略帶興奮地問,我真的可以吃嗎?

尚承義說,可以。

劉辛迅速抓起一只桔子吃起來,他的吃相很特別,吃得也很快。他先是用一只手,然后用兩只手,一邊剝皮,一邊往嘴里塞。很快就吃下去三四個。果盤里只剩下四五個桔子的時候,尚承義說,你可以拿走剩下的桔子。尚承義是擔心他吃壞了肚子。畢竟是在寒冷的冬天里。他這才停下來,他拿起了身邊的畫板。

看到他準備畫像,尚承義趕忙說,我沒有時間,我不畫像。

叫劉辛的男人開始用帶著央求的口氣說,您畫張吧,已經三天沒有給人畫像了,我身上連飯錢都沒有了。我是個殘疾人,幾年前救人時留下了殘疾。尚承義看了看他,想問一聲留下哪樣殘疾了,卻又沒有問。尚承義說,我給你五十塊錢,你走吧。我不畫像。

劉辛說,那可不行,那等于我來給您要錢了,我不是來跟您要錢的,我是一個靠畫像吃飯的藝人。

看著他執意要畫,不畫也不要錢,不畫又不肯走,尚承義只好答應讓他畫像。

劉辛讓尚承義坐在椅子上,面朝窗外。有陽光照進來。劉辛示意尚承義頭稍偏向右,下頜往下壓一壓,很像照相時攝相師擺弄的那種造型。接下來他開始在畫板上畫像。期間不時提示尚承義挺胸,合唇,低頭,平視。尚承義一開始有點兒不適應,慢慢地也就適應下來。尚承義趁他低頭素描的時候,趕緊讓自己的身體作一下調整,甚至可以閉目養神。尚承義一下子覺得有這樣坐下來讓人給自己畫像其實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這讓尚承義一下子想起了三十年前學生時代的美術課,想起了在教室里素描,在郊外的田野里寫生時的情景。人真是不可思議,就在這樣的忙里偷閑的短短時間里,尚承義想起了許多,想起了那些逝去的歲月和青春韶華。

差不多十分鐘時間,畫好了。劉辛把畫板遞給尚承義。尚承義看過后,總的感覺是,你說不像吧,還真有點兒像。你說像吧,又明顯感覺不像。一旁的劉辛卻十分虔誠地問他畫得像不像。他的那種神態似乎是被定格了。從他的目光中,尚承義讀出了某種真心與虔誠。尚承義笑笑,然后說,有點兒像。劉辛滿意地笑了。

尚承義掏一百塊錢。劉辛盯著尚承義手中的錢并沒有去接,而是帶著央求的口氣說,領導您給我二百吧。尚承義堅決地說,就一百,你可以把你剛才吃剩下的桔子也裝走。

打發走了畫像的,尚承義重新端詳一番那張畫像,才注意到畫者在畫像的左邊還有落款,寫的是中華民間藝術家協會,但卻沒有落名字。尚承義把畫揉成了團,隨手丟進了紙簍。

尚承義剛想伸一下懶腰,卻又推門進來一個人。這個人沒有敲門就直接進來了。尚承義一看是劉彩云。

劉彩云一進門,話都沒說,就一屁股坐在尚承義對面的沙發上。劉彩云是尚承義辦公室的常客。劉彩云一出現,尚承義就知道這個下午的清靜已經徹底不可能擁有了。

劉彩云往沙發上一坐,腰間的兩陀肉就明顯地呈現在尚承義面前,而這陀肉是透過她厚厚的毛衣而呈現給尚承義的。

尚承義問,彩云呀,這雪天路滑的,你怎么來了?

劉彩云說,雪天路滑,我也得來呀。

尚承義說,快要過年了,你不趕緊在家準備年貨,又來政府做啥?

劉彩云說,正因為要過年了,我來找找你尚局長,讓你協調協調,看能給我啥幫助。

尚承義說,你是上樓找領導,領導不在,你才來我這里磨嘴皮了吧?

劉彩云笑了笑,說,尚局長火眼金睛,我不通過你信訪辦,能上得了你這大樓?

尚承義說,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說不定接待室的人一瞇眼,你就溜上去了呢。

劉彩云說,尚局長,我今天可不是來跟你閑扯的,我是來問你,我的事怎么辦?

尚承義說,你的手術并發癥鑒定的事,我最近還跟計生委劉主任溝通過。劉主任說,等過了年,春天暖和的時候,讓你再去省里重新做一次鑒定,省里鑒定你達到哪個級別,就按照哪個級別來對待,你看怎么樣?

劉彩云說,我要去北京做鑒定。

尚承義說,人家計生部門有規定,像你這種鑒定,最高就是到省里做。你去北京,北京哪個醫院肯給你做?

劉彩云說,這個我不管,反正要么去北京,要么不做。

尚承義笑笑說,不做,你只能按現有的結論來對待。尚承義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了一疊資料。尚承義說,你看,這是計生部門提供的資料,這里面就有你前一段在市里做的鑒定結論。

劉彩云“霍”地從沙發上彈起來,用一只手捂住小腹,一下子聲嘶力竭喊起來:我的肚子里燒得難受,啥也不能做,啥也不能干。自從二十年前做了手術,連夫妻生活都沒了。你說,誰該為我負責?放在誰身上,誰能受得了?你們說我沒病裝病,誰沒病愿意裝???

劉彩云說話帶著唾沫星子,尚承義趕緊躲了一下劉彩云,生怕劉彩云把唾沫噴到他臉上。劉彩云卻仍不管不顧地朝尚承義靠近,并又習慣性地去撩開了自己的上衣,然后開始解她的褲帶。尚承義一看劉彩云又要讓他看刀口了,就趕緊央求劉彩云說,彩云你不會又讓我看你的刀口吧,你都讓我看過幾十回了。劉彩云這才停下來她的動作。尚承義說,彩云你坐下來說,你的情況我是知道的,你男人黃二喜今年秋天剛去世,你的困難大家都清楚。

劉彩云每次來都要從二十年前說起,然后說許許多多的生活細節,聽她訴說,你需要耐心,更需要毅力。她不說完她想說的,肯定不會離開。即使說完了,還會回過頭來重新訴說。誰要拉她走,她就跟誰急。

劉彩云最后說,逼急我了,我不找你們了,我上北京去!劉彩云的這句話尚承義聽得多了。這也是眼下上訪者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尚承義脫口而出一句話:北京真是個好地方!全中國人誰都想去!

劉彩云又撲哧笑了。北京再好,我也不是去北京賞風景的。

尚承義說,你二閨女不是在北京打工嗎?

劉彩云說,我可不去找我閨女,我們母女倆就不見面。尚承義知道劉彩云跟自己兩個已出嫁的女兒關系不和睦,就沒有再接她的話,怕她又講個沒完沒了。

半個小時后,劉彩云走出了辦公室。

沒人了,可是,心不靜了。太陽還在天上,陽光還在屋里。尚承義把座椅往前挪了一下,然后重新斜靠在座椅上。片刻,又重新拿起記事本,提筆又寫下一段日志:

二十年,時光,對悠閑的人,是一種享受,對困苦的人,是一種承受。做一件事,很容易,做好一件事,很難。它關聯著無數個人,無數個環節,任何一個鏈條出了問題,它就不再是一件好事而是壞事了。

劉彩云騎著她的電動三輪車走在回西崗村的路上。這段路,她走了無數遍,從小姑娘走到了今天。不同的是,原先是泥土路,后來變成了沙石路,如今成了雙向八車道的城際路。路真是好走了,可劉彩云的心情并沒有好起來。

秋天的時候,黃二喜對劉彩云說,我們買輛電動三輪車吧。你一直去縣城,坐車不方便,不如買輛電動三輪車,一來你平時進城方便,二來春種秋收也方便拉一些東西。我腿腳不方便,不能幫你,電動車總是有些用的。

黃二喜說這話的時候,坐在院中央的輪椅上剝玉米。車禍讓黃二喜成了一個殘疾人,成為一個只能坐在輪椅上行走的人。黃二喜承擔不了家里家外的任何營生,逢春種秋收農忙時節,劉彩云一個人支撐不下來,只能是雇人來做。

劉彩云正忙著從三輪車上卸剛從地里收回的玉米。三輪車是劉彩云雇的,她沒有顧上接黃二喜的話。但過了幾天,等收罷秋,劉彩云還真從縣城買回了一輛電動三輪車。

電動三輪成了劉彩云的交通工具,劉彩云覺得一下子方便多了。可是,買上三輪車不到一個月,黃二喜就死了。黃二喜不到三十歲腿就殘了,后來又患了糖尿病、高血壓,茍延殘喘地生活了這么多年,但誰也不會想到黃二喜會突然死去。劉彩云覺得黃二喜死得毫無征兆。黃二喜是她一生唯一的男人。那個中學時代的小男生,英俊帥氣的小男生,不僅僅因為他已經遠走高飛,離開了這片土地,而是因為他是一個男孩兒,不是自己的男人。所謂男人,就是讓你愛,讓你憐,讓你恨,讓你離不得丟不得的那個人。黃二喜有許多的可惡,可他就分明是這一生一世上天送給自己的唯一男人。她曾有過許多的想法,許多的枝蔓,但是,命運沒有給她這種機遇和可能,有的只是一種內心的向往,一種靈魂的自慰而已。

男人是什么?男人是一種愛,是一種恨,男人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一件物品。黃二喜決意讓她買這輛三輪的時候,知不知道他的生命將要終結?也許是巧合,也許是黃二喜有了某種預感,劉彩云覺得這已經是一個死結,無法深追下去的一個死結。

黃二喜在的時候,黃二喜是她心中的煩,煩得她吃不香睡不香。半夜里,黃二喜翻身鬧出的動靜讓她睡不著,黃二喜的鼾聲讓她睡不著,讓她生煩。那時候她常常在心里想,為什么睡在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不是別的男人?黃二喜身體殘了,可他生理功能沒有殘。而她,身體看上去沒有殘,但生理功能殘了,成了一個花瓶兒,甚至連花瓶也不是,因為她連容貌都失去了。

一個女人,要么中看不中用,要么中用不中看,你是不中看,也不中用。這是黃二喜親口對她說過的話。那是在一個晚上,在經歷了一次次失敗之后的一種最殘忍的話。這句話黃二喜只說過一次,但卻讓她記恨一生。這是劉彩云藏在心底最不能示人的隱秘。

黃二喜從身體的殘缺到生理的無用武之地,到最后功能的最終喪失,經歷了一兩年的時間。當劉彩云發現黃二喜再也沒有了這種沖動和要求的時候,劉彩云卻有點兒不可思議了。黃二喜怎么一下子沒有了沖動,沒有了欲望?他怎么也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黃二喜說過,也許換了別的男人你就行了吧。這是從自己男人口中應該說出的話嗎?可是這么多年來,黃二喜已經活得沒有了尊嚴。每次黃二喜有了欲望,劉彩云并不是每次都是抵抗,她偶爾也想配合黃二喜,但每次那種無端的疼痛卻如約而至,甚至還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行為就感覺疼痛難忍,當然每次總是半途而廢。劉彩云常想,這算不算是并發癥?這話又不能說出口。在她上訪的時候,她對尚承義說過,對別人還真沒有說過,說了誰信呢!

對一個看起來健壯的女人,生理的缺陷應該是人世間最煩人的一種病痛吧。

黃二喜讓她享受過的那種幸福只停留在生育第一個女兒之前。多么短促呀!可是,那卻是實實在在擁有過的。如果沒有,就不知道啥叫福,如果沒有享過福,怎么曉得自己一直在受罪?

劉彩云一直覺得,自從黃二喜得到了自己的身體以后,他就沒有再珍惜過。黃二喜是一個喜歡花天酒地的男人,是一個心大的男人,心野得不能再野的男人。他夸過海口,要成為西崗村最富有的男人,要成為全鎮最富有的男人,甚至成為全縣最有名氣的男人??墒?,她沒有這個福氣,黃二喜的輝煌只屬于他們結婚前后的兩三年時間。黃二喜心花,可是,哪個有本事的男人不花心?哪個不花心的男人有本事?但是,黃二喜的那次車禍讓她徹底丟盡了臉面。黃二喜酒后騎著摩托車帶著那個歌廳小姐,最終被一輛載重大卡車給擠下了公路。一米高的斜坡,讓黃二喜摔在了路基下的莊稼地里,摔成了殘疾,斷了一條腿,那個歌廳小姐卻當場被摔死了。因為是醉酒駕駛,司機只賠了很少一部分,剩下的全由黃二喜負擔。黃二喜幾年掙下的錢全吐了出來,還落下了三萬塊的饑荒。最要命的,是土焦窯不能燒了。腿斷了,也斷了他的生氣。沒有了本錢,沒有了底氣。最讓劉彩云不能原諒的是自己的丈夫摩托車后座上那個死去的女子,讓她丟盡了臉。她劉彩云曾是多么風光的一個女人呀,可是,現在,她成了四鄰八村任人評說的一個女人了。當初,如果不是黃二喜的軟磨爛纏,如果不是黃二喜天天帶她去無影崗上玩,給她采摘自己喜歡的花草,她怎么可能嫁給這個身上帶有明顯流氓習氣的男人呢?是黃二喜用無影崗上一束束的漂亮小花博得了劉彩云的喜愛,那一束束紅的,白的,粉的,紫的小花,多么鮮嫩,多么漂亮呀。劉彩云喜歡花,哪個女人不愛花呢?黃二喜用無影崗上一束束不值錢的小花換來劉彩云的一個又一個熱吻。而黃二喜的每一次熱吻,對劉彩云又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她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一種未曾有過的莫名興奮與渴望。無影崗見證了劉彩云從一個大姑娘演化為一個女人的全過程。

冬天來了,大雪覆蓋無影崗的時候,劉彩云做了黃二喜的女人。春天來了,雪融化了,劉彩云肚子隆起來了,她懷孕了。

劉彩云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夠姑娘的時候,就成了一個女人了。她是多么向往做姑娘呀,心里裝著無比的浪漫情懷,心里裝著無數個夢想。做了女人,就只能裝著一個男人了。這是她給自己立下的規矩。可是,這個規矩劉彩云沒有能堅守多久。自從黃二喜靠土焦窯暴富之后,劉彩云就被丟在了一邊,黃二喜每天不管不顧地去燒土焦窯,喝酒玩小姐。劉彩云生下第一個女兒后不到一年,就懷上了第二胎,她整天東躲西藏,基本上沒有跟黃二喜在一起生活。等生下第二個女兒之后,黃二喜因為嫌劉彩云沒有生男孩兒,在外跟別的女人鬼混,回到家里跟劉彩云吵架。

如果不是黃二喜出車禍,她劉彩云也不會是今天的樣子。鎮里的計生助理員吳翠梅再厲害,也厲害不過黃二喜的無賴行徑??墒?,黃二喜一出車禍,躺在了床上,吳翠梅就找上門來了。

劉彩云說,我男人都殘了,你還要逼我?

吳翠梅冷笑說,你男人腿殘了,又不是那地方殘了。這是政治任務。誰讓你生二胎了?生了二胎的女人就必須做結扎手術!

吳翠梅不容置辯的口氣讓劉彩云有點兒膽怯了。劉彩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女人的底氣是借自己的男人而來的。自從黃二喜車禍以后,劉彩云感覺自己的底氣一下子似車胎被扎破了一樣,軟沓沓了。但自己還是不肯就范,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抵觸心理,一種不愿意與人低頭的心理作祟。

吳翠梅的身份是以工代干。鎮里的人都叫她吳主任,是因為她一直負責鎮計生辦的工作,叫她主任是一種尊稱,并沒有什么職級待遇,她的身份問題多年來一直未能解決。她原是村計生信息員,因成績出色才被抽調到鎮里擔任了計生助理員。至今吳翠梅還不是正式在編人員,這在全鎮干部中絕無僅有。她這種既非正式干部,又非臨時工的人,在鎮上沒有第二個。

吳翠梅的人生之路與計劃生育政策如影隨形。在計劃生育最嚴峻時期,是吳翠梅一生最輝煌的人生片斷。吳翠梅的工作成效被寫在了東崗鎮的鎮史里面。她到北京參加過表彰會,這成為一個歷史的見證。在東崗鎮,還沒有誰受到過北京的表彰,吳翠梅成了一種時代的象征,成為那個時代一個響當當的女人,一個在全鎮沒有人不曉得的名字,那些年,東崗鎮的老百姓,可以不知道鎮長是誰,但絕對曉得鎮里有一個管計劃生育的吳翠梅。吳翠梅人長得漂亮能干,說一不二,沒有她辦不成的事。

吳翠梅抓女人結扎在那個時代可謂叱咤風云,擲地有聲。都說那些年吳翠梅抓男人結扎,比抓女人結扎和上環還要狠得多。全縣十五個鄉鎮,東崗鎮做的男扎手術最多,差不多四分之一的女人被做了絕育手術,差不多四分之一的男人同樣也被做了男扎手術,有一半女人被她強制做過人流,還有一半女人被她強制上環。有一個例子,說有一個女人,結婚三年不生育,領養了一個小孩兒,吳翠梅硬是逼這個婦女帶了環。吳翠梅說,今天不會生育,不等于明天不會生育。女人生孩子的事,可不能憑經驗。這不僅在全縣,而且在全市、全省,吳翠梅的強硬都絕無僅有,以至于她被評為全省計劃生育工作標兵。

吳翠梅常說一句話:男人是屬老鼠的,喜歡鉆洞,見縫就鉆。男人喜歡女人的身體,就像老鼠喜歡打洞一樣,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女人的身體,男人是見縫就鉆的動物。

從吳翠梅把劉彩云結扎的那天起,劉彩云就視吳翠梅為死敵。吳翠梅比劉彩云大五六歲,吳翠梅的能耐也曾是劉彩云學習的榜樣??勺詮膮谴涿钒褎⒉试平壖艿绞中g臺上做了絕育手術之后,劉彩云見了吳翠梅,就直罵吳翠梅“黑骨頭”。在東崗鎮,黑骨頭是對品性最壞的人的一種咒罵。

吳翠梅對劉彩云說,你是全鎮最難對付的女人。

劉彩云指著吳翠梅說,你是全鎮最壞的黑骨頭。

吳翠梅說,我有辦法制服你。

劉彩云指著吳翠梅的鼻子罵:一個永遠也沒懷過孩子的女人,對別的女人只有羨慕忌妒恨,整天想著法殘害別的女人,你說你是不是黑骨頭?

吳翠梅對身邊派出所的人喊,快把這個瘋女人給我抓起來。

吳翠梅讓派出所關了劉彩云一天。劉彩云從派出所放出來后依然要跑到吳翠梅家去大罵一場。

兩個女人成了針尖對麥芒式的關系,兩人的對抗在全鎮成了經典記憶,也出現在吳翠梅受表彰的經驗材料中。

在后來的幾年時間里,手術成為育齡婦女的知情選擇,而強制措施成了一個時代的名詞。吳翠梅一直覺得,對女人來說,絕育手術是個一勞永逸的好辦法。知情選擇,實質上就是讓所有女人放棄了手術。她不理解為什么人們不喜歡做手術。不就是阻斷輸卵管里卵子去與精子匯合嗎?既然不能阻斷男人與女人交流,就應該阻止卵子與精子相遇。她一直覺得這是人類的最高明之處。可是,人們就是不理解,不配合。為此她與多少人磨破嘴,吵翻臉。吳翠梅覺得自己的觀念要比一般女人早一百年,最起碼也要早五十年。同樣是女人,對一件事的認知真是天壤之別。

吳翠梅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她與一個軍人結婚,兩人沒過幾年就離異了。據說離婚的原因是嫌吳翠梅不會生育。他們曾領養過一個女兒,離異后女兒跟她一起生活,后來女兒出嫁到外地了,也很少回來。五十歲以后吳翠梅的緊迫感來自于自己的不被重視。吳翠梅覺得自己老了。女人老了,就類似一件東西老舊了。但女人一旦老了,會比任何一件老舊的東西都可怕。男人開始躲著你走,病痛卻喜歡跟著你走,讓你躲避不及。

吳翠梅沒有到了五十歲,月經就停了。那一年,吳翠梅的絕經期比那個春天還來得早。真正的春天一直沒有到來,乍暖還寒,一直暖和不起來,讓人感覺一點兒也不舒服。就在這樣的季節里,吳翠梅第一次經歷了一個月內兩次經期,然后是一連幾個月不再見紅。在她還在莫名其妙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走到了絕經期。作為一個女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標志就這樣結束在了那個并不溫暖的春天里。

這可不是好的征兆。緊接著,又來過幾次,她在驚異中去看了一次醫生,鎮里的醫生告訴她,應該去市里的醫院看看,不要到縣醫院,縣醫院經常誤診。

劉彩云每次出門,都要在鏡子前站好大一會兒時間。她洗了臉,朝臉上涂了一些擦臉油,用兩手掌在臉上來回地揉搓著,她感覺自己的臉上皮膚越來越不光滑了,這讓她很容易回想起做姑娘時候的皮膚。那時候自己的臉是多么光滑細膩呀。那時候黃二喜最喜歡用他那兩只粗壯的手去撫摸她的臉,說她的臉蛋兒就似雞蛋清一樣光溜打滑。的確,姑娘時期的劉彩云,皮膚白皙光鮮,那可是出了名的。可是,自從做過手術之后,她感覺到她的身體就開始發生著劇烈的變化,尤其這些年,無論是臉部還是身上,都虛胖得有點兒浮腫,松垮的沉積為皺褶,蛋清一樣的光溜變得粗糙而生硬。每當擦粉抹臉的時候,她必須用力去揉搓,手掌才能來回移動,但她從來不曾放棄過對皮膚的呵護。作為女人,再沒有錢,她也要省吃儉用,去買一些廉價的擦臉油。她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會有何種效果,更不知道這么做究竟是做給誰看。黃二喜活著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打扮肯定不是給黃二喜看的,黃二喜死了,她更弄不清自己這么做的明確目的了。難道自己是讓那些領導看的嗎?可她知道那些領導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容貌,甚至會在心里厭惡她,對她不屑一顧。自己是一個上訪戶,恐怕沒有哪個領導會在乎一個上訪戶的模樣吧。但是,愛美是一個女人的天性,劉彩云也一樣。

有一次,她撩開衣服讓尚承義看刀口的時候,尚承義說的一句話,讓她永遠記在了心里。尚承義說,你以后不要總是讓領導看你的刀口了,你以為是讓領導看一個漂亮姑娘的臉蛋嗎,誰稀罕看呢。尚承義的話深深地傷害了她的自尊,也打擊了她的自信。但自此之后,她每次上訪,都會去照鏡子,打扮自己。甚至有一次,她自己在家里把自己的刀口處也好好“修葺”了一番,她先是用棉紗沾上清水在刀口處擦拭干凈,然后用她從市場上買回的二塊錢一支的口紅筆,在那地方輕輕地描摹著,用了好大功夫才描摹出一朵狀如梅花的圖案。這是她某一天從電視上看到人體彩繪后受到的啟悟,她為此而興奮不已,直到她因長時間低頭彎腰感覺實在是背困腰酸了,才停止了下來,但她從鏡子里看到的并非是自己想象和滿意的結果,她幾次涂畫,又幾次擦拭,然后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大哭起來。

她也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懼怕別人嫌棄她。

每次出門,劉彩云都要梳妝打扮一番,這已經是她出門前必備的一道程序了。

劉彩云從家里出來,從西崗村的戲臺下走過的時候,看到戲臺上正上演著古裝戲,劉彩云就站在一處人少的地方向戲臺上瞭望。戲臺下看戲的人滿滿的,多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和四處亂跑的孩子。

劉彩云遠遠地站著,戲臺上富家小姐款款碎步,伴隨著鼓點在小小舞臺上曼妙而行,劉彩云細聽戲詞卻覺得好生熟悉。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些曾經被自己抄在小本子上的戲詞,曾是劉彩云最喜歡的唱詞。可自己已經好多年不曾靜坐在這里看過戲了。西崗村每年有三次廟會,逢廟會必有三天的戲。劉彩云想起這幾天是西崗村一年當中最后一次廟會。劉彩云環視四周,雖然多是自己熟悉的村里人,但這些人或專心看戲,或相互閑聊,從自己走到戲臺下到現在,沒有誰主動跟自己搭訕。劉彩云心里跟明鏡似的,她知道村里人早已不待見她這種人了。自從自己走上上訪這條路,成為遠近聞名的上訪戶,在村里,就沒有多少人愿意跟自己走近了,自己也不愿意跟別人去交往了。人就是這樣,越是期望人照顧,往往越是孤獨無助。這么多年來,她習慣了離群索居的日子,適應了獨來獨往。

劉彩云遠遠地站在戲臺下聽了不足十分鐘的戲,就感覺兩腿酸困得不能再站立下去了。劉彩云離開的時候,迎面過來的一個男人跟她差不多撞了個滿懷。劉彩云抬頭一看,是村里賣芝麻糖的跛腳四兒。還沒容劉彩云說話,跛腳四就把一根芝麻糖往劉彩云手里塞。彩云,你吃根芝麻糖吧。劉彩云忙擺手說“不要不要”,卻把跛腳四兒手里的芝麻糖給打碎掉地上了。跛腳四兒中嬉皮笑臉地說,我是好心讓你吃根我做的麻糖,你卻把我的麻糖給打碎了。劉彩云說,快一邊去,臟兮兮的,誰吃你的麻糖。跛腳四兒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劉彩云不肯讓她離開,彩云,咱倆的事,你考慮的怎么樣了,你要同意了,我就搬你家去住。劉彩云看跛腳四兒還在糾纏,就惡狠狠地說,你要再胡來,我把你的麻糖全打翻弄地上。跛腳四兒這才說句“你再考慮考慮”,趕緊躲開了。

跛腳四兒是村里有名的“二貨”、“八毛”,也就是有點兒傻,不夠數。從小到大,整天混日子過,是四村八鄰有名的光棍兒。跛腳四兒比劉彩云小幾歲。自從黃二喜死后,估計村里有人背后鼓動,跛腳四兒見了劉彩云就糾纏她。跛腳四兒第一次跟劉彩云說這話時,劉彩云先是有點兒哭笑不得,后來回了家,越想越氣惱,便嚎淘大哭一場。黃二喜殘疾多少年,劉彩云從未遇到過類似的事情,想不到黃二喜一死,家中沒了男人,這樣的事情立馬就遇上了。跛腳四兒是啥人?難道自己就淪落到可以讓一個傻貨二貨來調戲的地步了嗎?

劉彩云離開戲臺往村東頭走。她本來就是要去鎮政府的,剛才從家出來,路過戲臺才多呆了一會兒,想不到又遇上了跛腳四兒這二貨。劉彩云心里一邊氣一邊往村東頭走。鎮政府在東崗村,東崗村與西崗村也就二里的路,現在兩個村建的房子基本上已經分不出東崗村還是西崗村了。

劉彩云很快就到了鎮政府。先去找新來的鎮長。新來的鎮長也姓劉。第一次劉彩云找他時,劉彩云說,小兄弟,我們是老本家。劉彩云的話把新來的小劉鎮長給說蒙了。后來小劉鎮長反應過來。說,既然是你的小兄弟,你就得配合我的工作,支持我的工作。劉彩云說,你是小兄弟,也得關心照顧你老大姐。你看大姐我因為手術做壞了身體??煲^年了,你得幫助我過了這個年。劉彩云第一次跟小劉鎮長說這話的時候,小劉鎮長態度很熱情地說,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你誰也不用找了。劉彩云感動得就差流眼淚了。劉彩云說,我找了鎮里領導好多年了,都沒有解決好。小劉鎮長笑笑說,那是因為我沒有到東崗來,我一來,你就不用找別人了。劉彩云聽了還著實高興了幾天。但再去找他,小劉鎮長就忙得找不到了。原來的鎮長不解決,但也不發火,每次去了都跟你打哈哈。小劉鎮長可不是。就是不肯見她,見了也只有一句話:找吳主任給你解決。

吳翠梅是啥?就是一個計生助理員。她怎么可能解決得了劉彩云想要解決的問題。可小劉鎮長說,沒有最基層的意見,就不可能解決。沒有我的意見,縣里就不可能給你解決。沒有吳翠梅的意見,我也不可能給你解決!縣長聽誰的?當然是聽我的,那我聽誰的,當然是聽吳翠梅的。

劉彩云覺得小劉鎮長說的也有一定道理。春節年關,是解決問題的時候,劉彩云找得頻繁,找得勤。自己的事,不找怎么可能解決?

今天,鎮上卻沒有幾個人,只有幾個值班的在。劉彩云上訪這么多年,知道該找誰不該找誰。小劉鎮長不在,她想起小劉鎮長說的,讓她找吳翠梅。雖然劉彩云知道找吳翠梅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我要是不先見見她,我就輸理在先了。劉彩云走到一樓計生辦公室,才發現吳翠梅也不在,只有計生辦的楊小玉坐在那里正打著電腦。劉彩云認識楊小玉。劉彩云問吳翠梅哪兒去了,楊小玉說吳主任這幾天病了沒有來上班。劉彩云想,吳翠梅怎么也病了?就說,小楊你可不要騙我。楊小玉說,我騙你做啥。吳主任前幾天去市里做了檢查,聽說有可能是不好的病。劉彩云問,啥?。織钚∮駴]有抬頭說,可能是宮頸癌,不過還沒有確診。

劉彩云感覺心里“格噔”了一下,然后又突然莫名其妙地興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楊小玉說吳翠梅病的時候,劉彩云不自覺地咬了咬牙,心里哼了一聲。宮頸癌?吳翠梅怎么可能會得宮頸癌?

劉彩云從鎮里出來往回走,路過吳翠梅家門口的時候,劉彩云突然想,吳翠梅現在一定就在家里。劉彩云娘家村跟吳翠梅家都是東崗村,但劉彩云跟吳翠梅早成了仇家。劉彩云不止一次去吳翠梅家鬧過。現在劉彩云突然就想到吳翠梅家一趟。

吳翠梅離異后,很多年一直是一個人過日子。東崗村的村醫白景先妻子死后也是一個人過日子多年,前些年,兩人在別人的搓合下搭伙過日子。兩人搭伙后吳翠梅并沒有住在白景先家,而是讓白景先住在了她這里。

劉彩云在村東頭一處寫著“紫氣東來”的院落停下來。

劉彩云悄悄把大門推了一下,門就開了。劉彩云先往院子里瞅了瞅,就看到白景先在院子里彎腰弄煤餅子。劉彩梅正思量進還是不進的時候,白景先已經看到大門外的劉彩云。白景先一看是劉彩云,就有點兒警覺地問,你有啥事?

劉彩云壓低聲說,我看你家那位在不在家。

劉彩云來吳翠梅家不止一次了,白景先能猜到劉彩云來的意圖,白景先自然不想給劉彩云好臉色,于是一邊擺弄那幾塊煤餅子,一邊說,她去縣里了,這幾天她請假沒有上班,等她上班了你去鎮里找她吧。

劉彩云說,我聽說吳主任得了不好的病,你怎么不跟她一起去看看?

白景先頭也沒有抬,你瞎說個啥。她是感冒了。

在農村,得了癌癥的人不愿意說出來,就稱是不好的病。劉彩云想起剛才鎮里的楊小玉說的還沒有確診的話,就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兒冒失了。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也收不起來。劉彩云就站著看白景先擺弄他的煤餅子。

白景先也自管繼續擺弄那幾塊煤餅子,不再跟劉彩云搭話。

劉彩云說,你家怎么也還燒煤餅子。

白景先說,不燒煤餅子燒啥,冬天家里總得取暖吧,可咱又沒有錢安裝鍋爐。

劉彩云說,老白你就哭窮吧。你當了這么多年村醫。吳主任又是鎮里的小領導。

白景先說,有錢誰會去裝窮。過了一會兒,白景先又說,等她回來,我告訴她你來找過她。顯然,白景先是在給劉彩云下逐客令了。

劉彩云就離開了吳翠梅家。

劉彩云突然覺得吳翠梅也很可憐,覺得這個一向與自己為敵的女人,原來也這么可憐。

最近一段時間,縣里對全縣重點上訪對象進行信訪案件大排查,最終確定了五十名重點防控對象。劉彩云自然是全縣五十名重點防控對象之一。

劉彩云是重點,西崗村就是重點。劉彩云的事情涉及到計生,所以,鎮里的計生辦就是重點。吳翠梅是計生辦負責人,又是西崗村的包村干部,這自然是她份內的事。吳翠梅本來生病請假在家休養,被小劉鎮長一個電話叫到了鎮里。

小劉鎮長跟吳翠梅交待說,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劉彩云上訪次數比以往更頻繁了。劉彩云被縣里確定為重點信訪防控對象,足以說明縣里對這件事的重視。對劉彩云的穩控,縣里的責任人是分管副縣長楊縣長,部門有信訪局、計生委、公安局、民政局,鎮里我是第一責任人,具體穩控任務就落在你們計生辦。你這個計生辦主任,又兼任計生助理員,你的責任最大。當然,鎮派出所還要安排專人盯守,西崗村的兩委干部也要負責任。這叫“十包一”,就是十個人包一個重點上訪對象。一旦發現異常情況,及時報告。當然,防控要有智慧,要“看似無人卻有人”,這叫“內緊外松”,就好比有無數只眼睛盯著一個穩控對象,我們的對象就是劉彩云。不管什么辦法,就是不能讓她離開本區域。當然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她離開我們鎮,不要離開西崗村。

吳翠梅面帶難色地說,這也太難了吧。劉彩云隔三差五都要來我們鎮里上訪,到鎮里好說,可她往縣里跑,往市里跑,怎么能盯得住她?

小劉鎮長加大語氣說,不好盯也得盯,穩控,是當前最大的任務。我們絕不能掉以輕心。聽說你最近身體不太好,過去不是老講輕傷不下火線嘛,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好比上了戰場,對劉彩云的防控工作,要盯緊,盯死,確保萬無一失。

小劉鎮長講了很久。在吳翠梅看來,這是小劉鎮長到任東崗鎮以來,與自己交待任務最細致的一次。吳翠梅一直沒有開口,一是她最近幾天感覺身上沒有勁兒,沒有精神,二是小劉鎮長說話沒有間斷,她不好插話。

小劉鎮長說完了,吳翠梅說,劉鎮長,我們計生辦的人手太少了,原來五六個人呢,現在都被抽調到別的崗位上去了,人手少,怎么能確保工作?計生辦成了空架子,沒有人,怎么監控劉彩云?

小劉鎮長沒等吳翠梅把話說完,就截斷了她的話:你不要講困難。領導干部,要學會彈鋼琴嘛。

吳翠梅說,我可不是領導,我也不會彈鋼琴。

小劉鎮長說,吳主任你是不是有啥情緒?

吳翠梅說,我有啥情緒,我沒情緒。

小劉鎮長說,沒情緒就好,我相信你能完成這個任務。

當天,吳翠梅叫上楊小玉,就去了西崗村,對劉彩云采取了兩樣措施:一是把她的身份證收了,二是從即日起實施二十四小時專人跟蹤監控。

拿到劉彩云的身份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吳翠梅對劉彩云說,你不是一直到鎮里要補償嗎,你把身份證給我。劉彩云說,給錢就趕緊給,要身份證做啥?吳翠梅說,你以為政府的錢想給誰就能給誰?給你錢,可不能手把手給你,得先建一個銀行卡。劉彩云將信將疑。吳翠梅說,你不想給就拉倒。吳翠梅這么一說,劉彩云趕緊把身份證給了吳翠梅。

劉彩云上交了身份證后,吳翠梅一直沒有還給她,她幾次來鎮里要身份證,吳翠梅都說,你的身份證統一交縣里了,你以為辦卡那么簡單?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多少人都在等,就你等不及?吳翠梅這么一說,劉彩云也不好再硬要了,但她心里起了疑問,感覺這次很有可能上了吳翠梅的當,但自己又不好直接說出來。只好說,我想去北京看我閨女呢。

吳翠梅說,你遲不去,早不去,偏這幾天要去?

劉彩云說,看自己閨女還分時辰?

吳翠梅說,看閨女沒有時辰,但辦銀行卡有時辰。

劉彩云發現自己被跟蹤監控已經是幾天以后了。一開始劉彩云并不清楚,后來她發現自己家的門外一直有村里和鎮里的人在轉悠,而且鎮計生辦的那輛白色破舊面包車還時不時地停在自家門外十幾米遠的地方。計生辦的面包車劉彩云是認得的。一開始她以為鎮計生辦的人又來村里搞孕前優生檢查,后來連續幾天都發現那輛面包車停在她家附近,她才突然意識到跟自己有關了。

原來,自己的自由被剝奪了。劉彩云很氣惱,直接走過去,抬腳朝面包車車尾“嘭嘭嘭”踢了三腳。面包車里面的人聽到有人踢車,趕緊開了車門,從車里出來。劉彩云一看是鎮計生辦的楊小玉。劉彩云說,小楊你不好好上班,來這里私會對象了不是?楊小玉聽劉彩云這么一說,就白了她一眼說,你怎么說話呢。你五十歲的人了,嘴里說出的是人話嗎?劉彩云說,你小小年紀,罵什么人呢。這是上班時間,你計生辦的車停在我家外面,我就有權監督你。怎么,還不能說你了?我聽說現在政府都搞作風建設哩,你不好好上班,躲在這里做啥?往輕里說,你是在躲避工作,往重里說,你來這里肯定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

楊小玉一下子被劉彩云給說得沒有話了,心里生氣,又不好直接發作,她見過劉彩云跟吳翠梅對罵,她知道自己可不是劉彩云的對手,所以就沒有吭聲,無論劉彩云說啥,她就是不去理她,只是重新坐進車里,自顧玩手機,不搭理劉彩云了。可是,過了一陣,楊小玉發現劉彩云家的大門鎖上了。

劉彩云肯定是不在家了,楊小玉一下子緊張起來。大門鎖了,房前屋后也沒有,莫非劉彩云又跑鎮里或者縣里了?去了鎮里和縣里都不可怕,怕的是劉彩云跑出縣,到市里,去省城,甚至跑北京,這可就是嚴重失職了。想到這里,楊小玉趕緊打電話告訴了吳翠梅,吳翠梅得知后,狠狠批評了楊小玉的不負責任。過了不到十分鐘,小劉鎮長就打電話了,電話中自然是罵了吳翠梅,說她怎么連一個人都看不住。吳翠梅說,今天是楊小玉負責看守的,人是楊小玉看丟的,又不是我看守的。小劉鎮長說,楊小玉是不是你計生辦的人?這個責任你就不要推卸。

楊小玉看丟了人,鎮長不罵楊小玉,卻在電話中罵了自己,吳翠梅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不敢怠慢,趕緊跟楊小玉去找人。路上吳翠梅說了楊小玉幾句,說小楊你真是的,劉彩云找不到了,我們趕緊找就是了,你干啥要告訴鎮長呢。小楊說,我不是著急嘛。本來是撥你的電話,情急之中就撥通了鎮長的電話。吳翠梅還要說什么,又沒有說出來。這時候,縣信訪局打電話過來說,劉彩云在信訪辦鬧,讓鎮里去領人。

有了這次教訓,吳翠梅改變了自己的策略。吳翠梅說,劉彩云,這幾天你想去哪兒,就坐鎮里的車吧。你看這幾天的鬼天氣,雖說是春天了,可就是暖和不起來,還不停地刮風下雨,你騎那三輪車來回跑,弄不好會感冒的。

劉彩云說,那好呀,我也享受享受小車接送的福氣。

吳翠梅說,我們是面包車,可不是小車。

劉彩云說,就是牲口車我也坐,反正是享受。

過了一會兒,劉彩云還是覺得吳翠梅今天的行為有點兒不同尋常,就說,老吳呀,你們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吧?

吳翠梅說,你可不要把我們好心當成驢肝肺。人要有良心。

劉彩云小聲嘟噥一句,你們的良心早讓狗吃了。

不管劉彩云說什么難聽話,吳翠梅都不在乎。只要能把她牢牢掌控在自己這里,就是勝利。自從每天用面包車接送劉彩云,吳翠梅感覺比原來蹲守的方法輕松多了。每天晚上有另一組人員監控,一到早上,吳翠梅就來到劉彩云家,跟劉彩云閑坐。劉彩云知道吳翠梅是在看守她。劉彩云心里說,你每天來我家坐著,倒消停,這也太便宜你了吧。劉彩云就對吳翠梅說,要去縣城。吳翠梅問,你去縣城做啥?劉彩云沒好氣地回答:你管我去做啥。劉彩云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在里屋照過了鏡子,化了妝,還換上了一件新衣服。吳翠梅看著劉彩云真的要出門,就趕忙喊一聲司機小宋,拉著劉彩云就去了縣里。到了縣城,劉彩云說要去政府找領導,吳翠梅也沒說啥,就讓小宋直接把車開到了政府大院里。吳翠梅坐在面包車里看著劉彩云走進政府大樓,自己就坐在面包車里等候,一直等到大晌午把她拉回家。第二天,劉彩云又說要去計生委,吳翠梅就讓司機把車開到計生委樓下。吳翠梅坐在面包車里看著劉彩云上了計生委辦公樓,自己依然是坐在面包車里等候著劉彩云。

有一天,劉彩云說,老吳呀,我今天可是要去地里看看,你們也要去嗎?吳翠梅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讓小宋發動了面包車,等著劉彩云上車去地里。

劉彩云就這樣反復折騰著,吳翠梅卻表現出少有的耐心。

劉彩云心里嘀咕:我就不信你吳翠梅會一直有耐心。吳翠梅心里說,你不就是想故意折騰我嗎,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看你還有啥伎倆都使出來吧。兩個女人都在心里較著勁兒,但都沒有說出來,反倒彼此從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吳翠梅得出一個結論,給劉彩云當專職司機,比跟在她后邊跑更省心,還不怕跟丟。

吳翠梅的這種防控辦法,后來被作為穩控工作經驗在全縣內部推廣。自己的經驗做法再次被推廣,吳翠梅感覺自己身上一下子又有了勁頭,身體好像突然就好了起來。

這一天,分管副縣長楊縣長來東崗鎮現場接訪。

鎮里一下子來了十幾個上訪戶。信訪局長尚承義把今天的上訪對象提前編了號,楊縣長按照次序接訪。尚承義一一叫號,上訪對象依次被請進鎮政府的會議室里。

劉彩云是第六個接訪對象。

輪到劉彩云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了。會議室坐著信訪、公安、民政、計生、衛生等多個相關部門負責人。

劉彩云一進來,看著這么多人,知道這又是領導搞現場接訪。劉彩云經歷這樣的場面太多了,所以,她一點兒也不拘束。劉彩云一進來就高聲說,聽說楊縣長今天是代表李縣長來接訪的,你來時李縣長告沒告訴你我的事怎么解決?

楊縣長是個女同志,說話細聲細語,這跟高聲粗氣的劉彩云形成鮮明對比??粗驹诿媲斑@個腰粗膀寬的“女漢子”一樣的老上訪戶,楊縣長微笑著說,你先坐下來好不好?

劉彩云說,只要政府把我的問題給解決了,讓我站一天我都樂意。

楊縣長依然笑笑說,你坐下來,說說你的想法。

劉彩云說,我的想法就是把問題解決得讓我滿意了就行。

楊縣長看到劉彩云這種蠻不在乎的態度,就有點兒生氣。你有事說事,不要空發議論。

劉彩云說,楊縣長,你是縣長,你也是女人,女人要是身體垮了,你說痛苦不痛苦?

楊縣長想不到這個劉彩云會拿自已來說事兒,就有點兒不耐煩了。你有啥訴求,就說出來,沒用的廢話就不要說。

劉彩云說,啥叫沒用的話,啥叫廢話?我倒想聽聽楊縣長的高見。

楊縣長很不耐煩地說,請提出你的要求來。

劉彩云說,我要求政府給我安排工作。

楊縣長哼一聲。給你安排啥工作?

劉彩云說,讓我到鎮政府來上班。

在場的人“哄”地笑了。楊縣長也跟著笑了。大家笑畢,楊縣長說,讓你說說你的要求,你說你要來政府上班,政府是誰想來就能進得來的嗎?你上什么班?你多大歲數了?楊縣長停了一下,然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你這是無理要求。

劉彩云從接訪席的座位上“霍”地站起來。無理要求?楊縣長你應該小我十來歲吧,我怎么就不能來上班?你說我年齡大了,不錯,我今年五十了,可以說是年齡大了,可我也不是一下子五十歲了吧,我二十五歲時候,年輕不年輕?可我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被你們把我身體弄壞了。

楊縣長說,你這不是解決問題,你這叫胡攪蠻纏。

劉彩云剛坐下來,又一下子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誰胡攪蠻纏了?我這么多年受的罪,你當縣長的知道不知道?

楊縣長耐著性子說,安排工作的事,你就不要再提了,你就說說補償吧。

劉彩云說,好,工作的事可以先不說,那就賠我三十萬。

楊縣長說,你可真敢獅子大張口。你把政府當啥地方了?你也要價太高了吧。

劉彩云說,我要價高?比我要價高的人有的是。人家房子塌了,政府都要給三萬五萬補償,地占了,也要給十萬八萬的,甚至還有二三十萬的,我身體被你們搞垮了,怎么就不能賠償我三十萬了?

楊縣長說,人家房子塌了,地占了,給予一定的賠償,這是執行國家政策,而且補償也有標準??赡隳?,你身體不是好好的嗎?看你白白胖胖的,哪像個病人?

這下,劉彩云的整個身體就似被彈簧猛地彈起來一樣,“噌”地跳起來。劉彩云開始用她習慣性的動作,叉著腰,歪著頭,喘著粗氣,走到楊縣長跟前說,楊縣長,你怎么能這樣說話?你看到我身體沒問題了?我身體里的痛苦你看不到是吧?自從我做了手術,就再也不能跟我男人做那事了,我活得像個女人嗎?你楊縣長也是個女人,你說,要是你身體垮了,不能跟男人做那事了,你會是啥態度?恐怕你還不如我呢!

這回輪到楊縣長火了。楊縣長從來不曾遇到過這樣的場面,臉色紅一片黃一片,直感覺火辣辣發燒。劉彩云,你不得無理取鬧!

劉彩云可不管楊縣長此時的感受,她只管去撩開自己的衣服,解開她的褲帶。你看看,我小肚子上留有一個洞一直沒有長好,這是刀口,你看看,這是我的刀疤,多少年了,刀口還經?;摗D阏f我有沒有???

尚承義擔心劉彩云當著眾人的面真的把褲子給褪下來,趕緊站起來去制止她。彩云呀,你那肚子上是一塊疤,又不是繡了一朵梅花,有啥好看的。

楊縣長朝尚承義擺一下手,然后示意劉彩云朝自己身邊靠了靠??梢哉f,楊縣長的情緒就是在劉彩云褪下褲子的一瞬間被改變的。剛才,楊縣長還對劉彩云充滿一種恨之入骨般的敵視,她也曾接待過無數個上訪者,但她從未遇到過像劉彩云這種沒有規矩不講道理的上訪者。可此時,當劉彩云當著眾人的面一下子露出她的刀口的時候,楊縣長還是被劉彩云的行為給徹底震撼了:一個女人,即便她是一個上訪戶,但在眾目睽睽之下解開自己的褲帶,褪下自己褲子讓眾人來看她帶著刀疤的小腹,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她褪下來褲子的一瞬,也就丟開了一個女人所擁有的一切自尊心和羞恥心,而她想得到的,卻是一個證明,證明自己確實是因為計劃生育手術引發了自己的病痛。楊縣長的目光被劉彩云的舉動給牢牢地拴在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上訪者劉彩云的帶著刀疤的小腹。那塊刀疤是那么刺眼,仿佛一下子穿刺了楊縣長內心最脆弱的神經。劉彩云不止一次找過她,也曾在辦公室讓她看刀口,但都被她阻止了,她從不曾正眼看過劉彩云的刀口。但今天,在由她主持的接訪現場,她卻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劉彩云身體上的那塊刀疤。那是一塊代表劉彩云傷痛和上訪動力的刀疤??!楊縣長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撕咬了一下,她感覺到了一種揪心般的疼痛感。如果說,剛才她是被劉彩云的蠻橫無賴行為給蒙那兒了,那么此時此刻,楊縣長卻一下子被另一種情緒給震撼了。她感覺自己的淚水“刷”地淌下來一樣,她不知道淚水是不是真的流下來,她怕自己失控。作為縣長,作為接訪現場最高領導者,她絕不能讓在場的任何人感覺到自己情緒的失控,更不能失態。她趕緊用雙手去摘下來自己的眼鏡,同時從包里掏出一塊紙巾,擦了擦她的雙眼,然后又戴好了眼鏡。她覺得這副眼鏡成了此刻掩飾自己的最好道具,她必須以此來掩飾她有可能的失態。可是,情緒并不能由她的表面行為來控制,她突然有一種的想哭的感覺。她伸出一只手去幫劉彩云撩起了她的一個褲角,同時輕聲對劉彩云說了句:快穿好你的衣服,別張風受涼。

劉彩云卻沒有意識到眼前這位年輕女縣長的情緒變化。她只顧上氣惱,她甚至臉色都發紫了。楊縣長你不是說我的病看不到嗎,我就是讓你們看看,我有沒有病。

楊縣長的眼睛紅了。她的內心在掙扎。但她不能表現出來。

劉彩云慢慢把褲子兜好,卻沒有離開楊縣長,繼續說,好像我是沒病裝病似的。我的痛苦誰能替得了?多少年了,天一變,刀口就疼,腸粘連造成的肚子痛,誰能替得了我?

楊縣長強忍著自己的情緒說,誰也替不了你的病痛,快坐在你的座位上去。

劉彩云這才返回到原來坐的地方,但她的情緒顯然難以平靜下來。是刀口的疼痛逼得我沒法生活下去了,我才找政府的。

楊縣長說,今天我來這里接訪,本來就是來聽取你們上訪戶的訴求的嘛。

信訪局長尚承義接話說,彩云我問你,一次性給你五萬,你要同意,今天就簽字。咱們今天就來個一次性了斷。

劉彩云說,五萬不行!上次協調會你們說六萬,我都沒有答應。

計生委主任劉秉文接話說,補償你多少錢,都是有依據的,可不是隨隨便便給的。

劉彩云接著劉秉文的話問,那劉主任你說,五萬的標準是咋來的?

劉秉文說,給你補償,是照顧你的生活困難,要享受并發癥補償,那必須尊重鑒定結論。

尚承義說,政府都成啥了,天天跟你們討價還價,還像話不?

劉彩云說,你們把我身體給治好,我一分錢不要。

此時,楊縣長情緒已經穩了下來,她平靜地說,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把你身體毛病治好。時光可以倒流嗎?

劉彩云說,楊縣長你可說對了,時光是不可以倒流,手術給我留下的痛苦也治不好了,政府怎么就不肯給我一點兒賠償呢?

尚承義說,五萬不是補償嗎?補償也得有依據,可不能漫天要價。

劉彩云說,依據?你們把我按在村衛生所的桌子上強迫給我做絕育手術就是依據,我好端端的身體因為手術出了毛病就是依據。劉彩云一眼看到了吳翠梅也在場,就指著坐在后排的吳翠梅說,就她,吳翠梅,逼迫我做手術,用酒精當消毒液,用安痛定當麻藥,給我做的手術,把我做壞了。

吳翠梅聽到劉彩云這么說話,禁不住接話說,誰說用酒精當消毒液了,誰把安痛定當麻藥了?你說話有啥依據?陳年舊事,你翻那些,有用嗎?

劉彩云站起來喊:黑骨頭,你壞事做絕,活該斷子絕孫!

吳翠梅也“霍”地站起來。眼看著兩個女人的戰爭就要拉開,在場的人趕緊把吳翠梅給勸出了會場。

劉秉文趕緊解釋說,劉彩云你的問題市醫院已經做過結論了,因為你在鑒定的時候,不聽從醫生,堅持不做幾項檢查,醫院才給你作出了不構成手術并發癥的結論。

劉彩云說,我不屬于手術并發癥?你們怎么就只聽那幾個黑心醫生的話?

剛才說黑骨頭,是說吳翠梅,現在又說醫生是黑心醫生,在場的人“哄”地笑了。

劉秉文說,人家市醫院的結論是專家組結論。你不同意,只能到省里重新做鑒定。

楊縣長手里翻閱著劉彩云的資料說,市醫院可是三甲醫院,那些醫生都是專家,他們的結論你都不接受。你看看這上面寫的,不足以構成腸粘連。就是說,不能確定你屬于手術并發癥。我們之所以今天在這里商談你的補償問題,完全是從人道主義考慮的。

劉彩云重新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我不算并發癥?為什么其他做過手術的人就算,偏我的就不能算?

尚承義說,算不算并發癥,你說了不算,專家說了才算。

劉彩云說,我不管他專家不專家,反正我肚子疼就應該算并發癥,我自從手術后就不能做男女之事了就是并發癥。

尚承義說,你怎么又扯到男女之事上了?這是開會,是嚴肅的場合,開口閉口男女之事,男女之事是啥事?怎么這么容易說得出口?

劉彩云說,怎么不能說出口?能做出的事就能說出來,不能做的事才不能說出來。

又是一陣哄笑。

楊縣長也禁不住笑了。咱們今天談的是給你的補償問題,你就不要翻老賬舊賬了,好不好?

劉彩云說,不翻舊賬,舊賬是啥?是你們做錯的事不能翻。做壞手術,給我把身體弄垮,然后銷毀我的病歷,這就是舊賬吧。

尚承義說,這些扯淡的話你就不要說了。你就說五萬你同意不,給句話。

劉彩云說,三十萬,一分不能少。

楊縣長說,你的要求我們還得研究。你的要求合理不合理,自有公論。你也不要有太高的奢望,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劉彩云說,那楊縣長今天先給我解決了低保問題吧,我一直要求吃低保,鎮里早答應過我,但一直沒有吃上。

楊縣長說,吃低保的事,隨后我與相關部門協商解決。

劉彩云說,你們一研究,不知又要拖到驢年馬月了。

楊縣長說,事情總得一件一件地來解決。你先回去吧,后面還有好幾個接訪對象等著呢。吃低保也好,補償也好,照顧你是可以的,但任何事都要有規矩。規矩是啥,就是雙方都能接受的一個大原則。

劉彩云后來被連勸帶拖地弄出了會議室。在另一個接訪對象進來之前,楊縣長趕緊跟在座的同志商議。

楊縣長說,能不能先給劉彩云一筆錢,這么多年她確實也不容易的。信訪局尚承義、計生委劉秉文以及鎮里領導都明確表示反對。都紛紛說,春節前,以生活救濟,剛給了她五千塊,而且每年都要給她。像劉彩云這類老上訪戶,給她多少補償都無濟于事。你今天給她了,明天就又開始下一輪上訪了。她除了逢年過節上訪,逢縣里開會,市里開會,省里開會,北京開會,她都要上訪,可以說她是逢會必訪,討便宜討慣了。對這類上訪戶,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拖。

那總得給她解決一樣要求吧。楊縣長說,剛才劉彩云提出了吃低保問題,看能不能滿足她這個要求。民政局的人說,像劉彩云這樣的家庭,她有兩個女兒,雖然出嫁了,但都有義務管她,男人死了,現在就她一個人,有地,有收入,是不符合吃低保條件的。再說,現在村里的低保戶都是通過村民代表大會表決的。沒有村里這一關,是不符合程序的。

楊縣長說,西崗村的村干部不是也來了么,也說說你們的意見。

剛才劉彩云在場時,兩位村干部一句沒吭聲,現在劉彩云不在場了,兩位村干部說話也直截了當:劉彩云的問題二十多年了,像劉彩云這種老上訪戶,讓她吃低保,在村里是通不過的。她為人不好,名聲在外,村民代表肯定不會同意讓她吃低保。她一吃,會造成很壞的影響,就亂套了。

楊縣長說,還有什么好辦法沒有?

在座的都說沒有啥好辦法,對這種人,只有一種辦法,就是關起來。北京、省里,市里開會的時候,關,是最有效的辦法。

一陣議論過后,楊縣長說,都不要亂說了,回到正題上,大家有什么好辦法可以避免她越級上訪。

大家都說,最好的辦法,就是關起來,沒有比這辦法更好了。

大家七嘴八舌,自然沒有議出個所以。因為后面還有好幾個接訪對象,楊縣長說,劉彩云的事,信訪局連同計生委、民政局,還有鎮政府,要盡快拿出一個妥當的辦法來。一個宗旨,就是不能讓她越級上訪,更不能讓她跑到北京去。這時候,吳翠梅已經重新回了會議室,也趕緊插話說,全鎮有三個類似劉彩云這樣的手術對象。劉彩云的事情怎么解決,后邊的人都盯著呢。不能劉彩云鬧得最兇,就讓她討便宜。

楊縣長問后面的幾個接訪對象都是啥問題?

尚承義把一張接訪清單遞給她說,后面一共還有五個接訪對象。第一個對象是占地要求補償的,別人家都按照補償標準補償了,她家不行,嫌低,要求另外給予補償。第二個接訪對象是打架致傷要求賠償的,派出所已經有了結論,但當事人不同意。第三個接訪對象是私人診所違規輸液輸死了人被注銷了執業資格,他現在要求恢復執業,但按照規定是不允許的。第四個接訪對象是三十年前因與妻子鬧離婚被開除公職,現在要求恢復公職的。第五個對象是交通事故撞死了人,司機跑了,要求政府賠償的。

楊縣長聽著聽著就皺了眉頭。正好有人打進電話說,有幾十個上訪群眾堵了縣政府,要楊縣長和信訪局尚承義趕緊回去處理。

關于劉彩云的補償問題,鎮里按照楊縣長的要求,也擬定出了幾種補償方案,也上過幾次會,但一直沒有最終確定下來??h信訪局尚承義局長幾次給小劉鎮長打電話催促,要求鎮里盡快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來。小劉鎮長在電話中訴苦說,我的尚局長呀,你也是從鄉鎮打拼出來的老領導了,你還不曉得鄉鎮的情況么?讓鎮里來補償,政策依據是啥?如果補償,鎮里去哪兒落實這筆補償款呀?上面又沒有明確的政策界定,我們也是不好落實呀!啥問題不是出現在基層?可具體到一個鄉鎮,我們有多少權力可用?去哪兒落實這筆資金?哪件事不是屎到了屁眼門兒上沒辦法了才去解決的?

尚承義在電話那頭說,我當然知道,鄉鎮就是一個泔水桶,啥都往里面裝,啥都往里面倒。我也理解你老弟的難處,可劉彩云天天來政府上訪,要是哪天她跑到省里,進了北京,形成越級上訪,你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小劉鎮長說,劉彩云一鬧,我們就給她一筆大額度的補償,這要是傳出去,那些跟劉彩云一類的上訪者都來鬧怎么辦?引起連鎖反應怎么辦?要不是我這里給你盯著防著,其余幾個早跑到你信訪局纏你去了。如果就一個劉彩云,讓我補償她五十萬我也認了。可是,事情有這么簡單嗎?不過,你說吧,我聽你尚局長的,你說補償多少,我認了,但以后出現連鎖反應,可不要怨我。

那邊尚承義笑了笑,原來小兄弟是在這里等著我呢!

這邊小劉鎮長剛放下電話,計生辦吳翠梅就敲門進了他的辦公室。

最近幾天,吳翠梅感覺身體沒有一點兒精神。她心里暗暗想,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否則怎么可能有了這種感覺呢。渾身無力,嗜睡,沒有精神,還有下墜感。上次楊縣長來接訪,劉彩云當場給她難堪,要是放在前幾年,自己豈是吃素的?但那天在眾人的勸說下,她忍了,但她覺得自己還有一肚子的氣沒有發泄出來。

看到吳翠梅來了,小劉鎮長說,吳主任,我正要找你呢,你正好來了。

吳翠梅快人快語,劉鎮長,我是來向你要人手的。我們計生辦現在就我和楊小玉兩個人了,都快成空架子了。這以后的工作怎么開展呢,最近我的身體也不好,我擔心計劃生育工作受到影響。

小劉鎮長看了一眼吳翠梅說,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呢。你也知道吧,最近,楊小玉參加公選,考上了副鎮長,她的工作會有所變動。你要有心理準備。

吳翠梅說,鎮長你不會把楊小玉也給抽到別的地方吧。

小劉鎮長笑了笑。這倒會的。楊小玉同志剛剛被公選為副鎮長,她是你們計生辦培養出來的優秀年輕干部,這里面還有你一份功勞呢。

吳翠梅心里說,我有啥功勞,楊小玉剛工作兩年就被提拔,還不是人家運氣好。

鎮長接著說,楊小玉被提拔,這是你們計生辦的光榮與驕傲。楊小玉原來在你們計生辦工作,比較熟悉計生工作,所以,經研究,楊小玉暫時分管工青婦,當然也包括計生工作。

吳翠梅似乎一下子明白過來。鎮長今天跟自己說了一大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自己給楊小玉讓路。楊小玉一直在自己手下工作,比起楊小玉被提拔為副鎮長,讓楊小玉直接分管計生工作,這讓吳翠梅做夢都不曾想到。

自己當年也是小吳,小吳小吳地叫著叫著,就成老吳了??勺约簺]有楊小玉幸運。楊小玉是兩年前才考進來的公務員,短短兩年的工作經歷,就又趕上了在基層公務員中招考科級干部,一下子又被提拔為副鎮長,可自己幾十年努力工作,換來的不僅是一直沒有被提拔,而且至今連一個在編人員都不是。

吳翠梅有許多想法,但鎮長似乎沒有給她更多表達想法的時間。自己當計生辦主任這么多年,許多年來領導都不安排分管領導,歷任鎮領導都把她當副職用。因為吳翠梅身份不對,所以一直沒有能當上副鎮長?,F在楊小玉剛剛提拔就讓她分管計生,而且由自己的下級一下子成為自己的分管領導,吳翠梅心里感覺很失落,也很不是滋味,但她又不能說出來。吳翠梅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愛崗敬業的典范,從沒有因為工作上的事跟領導吵過。但在這件事上,吳翠梅覺得新來的鎮長真是太年輕了,太任性了。

這時候,小劉鎮長又說話了。你是老同志,要有大局意識,要多幫助楊小玉同志,配合她的工作。

吳翠梅沒好氣地說,配合,我當然會配合楊小玉鎮長的工作。停了一會兒,吳翠梅突然想起今天來找鎮長還有一件事沒有說呢,就說,劉鎮長,我最近可能需要請幾天假,我感覺身體一直不舒服。

鎮長有點兒吃驚。吳主任,你不會是有情緒了吧。

吳翠梅說,怎么會呢。我怎么會有情緒?我本來就來向你請假的。

小劉鎮長也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說,老吳呀,跟你一樣年齡的,都退二線了,都回家享清福去了。因為你不是科級干部,才被留在崗位的。

鎮長笑笑,繼續說,老吳你的情況在全縣都是個特例,是因為你以工代干的身份原因,要不,像你這么優秀的同志,早提拔了。

吳翠梅冷笑。沒有提拔,不是科級干部,這不是我的責任,我也沒有怨言,但我在崗一天,就要為組織負好責任。哪天組織不讓我工作了,我就讓位。

鎮長趕緊說,老革命了,還是應該發揮余熱的。

后來吳翠梅一直在琢磨鎮長的話。說自己是老革命了,這是啥意思?是不是不讓自己干了?細一琢磨,全鎮七八十號人,就數自己年齡最大。

最后,小劉鎮長說,對了,還有一件事,最近天干物躁,防火工作任務很重,你們計生辦也要承擔防火任務。

吳翠梅說,我們計生辦可從來沒有負責過森林防火。

劉鎮長說,森林防火,人人有責。而且防火是階段性任務,等防火期一過,你們還專心承擔計劃生育工作。

吳翠梅還想說什么,欲言又止。她本來是來跟鎮長要人的,結果卻是變成了鎮長跟自己一次談心。本來說要請假休養,現在連這件事也不得不暫時擱一擱了,她怕鎮長說她鬧情緒,她知道她根本就不是在鬧情緒,可人就是這樣,在楊小玉剛剛被提拔這個節骨眼兒上,她要是再提請假休養,那就是跟領導撂挑子,讓領導難堪。吳翠梅就這樣走出了鎮長辦公室。

第二天,在全鎮春季防火再動員大會上,吳翠梅被統一安排在森林防火的名單之中。這可是第一次。過去,鎮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計劃生育。就是前幾年全鎮抓招商引資,計生辦的人也是雷打不動不能抽。今年不同了,新領導新辦法。吳翠梅沒有說什么,也不能說什么。這是政治任務,是當前最重要的任務。都說現在鄉鎮最重要的工作只有兩項:一個是穩定,另一個是安全。信訪維穩,屬于穩定工作,森林防火,自然是屬于安全生產范疇了。

防火動員會后,吳翠梅跟著楊小玉去無影崗查看防火情況。過去,是吳翠梅領著楊小玉。以后,就是楊小玉領著自己了。吳翠梅和楊小玉都感覺有些別扭,但她們兩人都在心里想,或許慢慢就習慣了。任何事情習慣了就好了。

在無影崗,楊小玉問吳翠梅,我們最近要不要給全鎮的計生信息員開個會?

吳翠梅說,你是領導,用不用開會你決定好了。楊小玉說,我雖然是分管領導,但你還是計生辦主任嘛。

吳翠梅說,計生辦主任算個屁。

楊小玉撲哧笑了。

后來吳翠梅又提醒楊小玉說,前幾天縣里開會布置說,最近市里要督查,要進村入戶,這是我們最容易出問題的地方。

楊小玉說,市里督查之前,你抓緊讓各村計生信息員把數據好好核對一次。必要的話,再重新布置一次,做好應對工作,千萬不能出差錯。

吳翠梅心里好不是滋味。幾天時間,楊小玉就開始有了官腔了??磥恚@不用學,到了啥位置,就會說啥話了。

盡管已經是春天了,但吳翠梅站在無影崗上,感覺這風吹得還真有點兒冷。

這一天,劉彩云又一次走進了尚承義的辦公室。

尚承義抬起頭,看了一眼劉彩云,突然格格地笑起來。

劉彩云一下子感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尚承義笑什么。

尚承義笑著說,彩云,你讓我想起了小芹她媽。

劉彩云還是沒有弄清尚承義是啥意思,就問,哪個小芹呀?

尚承義說,就是那個跟小二黑好上的那個小芹唄。

劉彩云一下子明白過來尚承義說的是誰了,但她還是不明白尚承義要說啥。

尚承義說,你看看你現在抹的臉吧,就跟小芹她媽一樣,驢糞蛋兒上下了霜。

劉彩云的臉刷地就紅了。她下意識地去用一只手遮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后說,我都五十的人了,你笑話我做啥。

尚承義說,我們不是慣熟了么。我是提醒你,以后少往臉上擦脂抹粉了,不好看。

劉彩云順著尚承義的話說,不好看你也得看。你不想看到我這張惡心臉,你就趕快幫我解決問題。

尚承義笑了笑,趕緊轉了話題。彩云,你今天來找我做啥?

劉彩云說,春天了,該犁地了,沒人幫我,我來找你。

尚承義說,這事,你應該去找鎮里解決。

劉彩云說,我去鎮里找過了,他們不管。

尚承義說,你看你,鎮長解決不了的事,來找信訪局,也幫不了你呀。

劉彩云說,鎮里不管,我就得找你尚局長,你是信訪局長,不找你,找誰。

尚承義并沒有接劉彩云的話,而是轉了話題:年前我就跟你說過,上次楊縣長接訪我也跟你說過,你不是一直不同意市醫院的鑒定結論嗎,你去省城的大醫院再做一次檢查,如果真屬于并發癥,就把你列入并發癥患者來對待,你每年就可以領到幾千塊錢的補助了。我讓你考慮考慮,你考慮好了沒有?

劉彩云說,不用考慮,我的病我知道,根本就不用檢查。

尚承義說,你不重新鑒定,就不能列入并發癥撫助范圍,去還是不去,你可要慎重考慮。

劉彩云說,市醫院的醫生就不是人,是黑骨頭。

劉彩云罵人出了名的,但劉彩云也不是逢人就罵。她從來沒有罵過尚承義。劉彩云罵人有一個原則,就是從不當面罵一把手。她一向認為,不跟一把手鬧僵,事情就好辦,就有余地。

最近一段時期,劉彩云張口閉口總是罵醫生。鑒定是在市醫院做的,市醫院的結論明確寫著劉彩云的手術并發癥依據不足。據說劉彩云去醫院作鑒定時,硬是不肯做幾項檢查。她堅持說自己的病根本就不用檢查。劉彩云不做檢查,醫生就直接給她寫了依據不足的結論。后來,劉彩云去醫院大鬧過一次,醫院讓保安把她抬出了醫院扔在了大街上。后來劉彩云就不敢再去醫院鬧了,但她一遍一遍地找政府,找領導,要求以并發癥對待,并要求給予補償。

尚承義知道劉彩云不會輕易離開自己辦公室,就站起來對劉彩云說,咱們去信訪接待室吧。一會兒我還要去參加一個電視電話會議。劉彩云說,你們整天就是開會,啥事也不解決。聽說李縣長要學習一個月才能回來,是不是真的?

尚承義笑笑說,你劉彩云真是消息靈通。我也是剛剛知道李縣長去住黨校了,你怎么比我知道的還早。

劉彩云也笑了。我不也是剛打聽到的嗎。李縣長不在,楊縣長肯定也作不了主,我的事看來是解決不成了。

尚承義笑笑說,當然只能等李縣長回來以后了。

副局長李大偉推門進來找尚承義,見劉彩云在局長辦公室,就說,劉彩云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要跟尚局長匯報。

劉彩云愛理不理地說,你該匯報匯報,我在這里,又不影響你。

李大偉說,你在這里我怎么能跟領導匯報?

劉彩云說,你愛說不說,反正我不走。

李大偉就走過去拉劉彩云,劉彩云硬拖著身子不肯起來。劉彩云看著李大偉說,你不會又打我吧?

李大偉說,我打你?我可不敢打你,但你得離開局長辦公室。

劉彩云火了,尚局長都不攆我,你一個副職要攆我走,沒門!

李大偉跟劉彩云鬧過多次不愉快,有一次還叫來了派出所的人。但劉彩云從來不曾服軟過。劉彩云對著派出所的人說,光腳的還怕穿鞋的?派出所的人去硬拖劉彩云時,劉彩云就躺在了地上。他們硬抬劉彩云時,劉彩云竟昏死了過去,嚇得幾個派出所的小后生趕緊把她抬上警車送到了縣醫院。當然,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劉彩云就醒過來了。但自此之后,劉彩云再來政府纏訪,誰也不敢把她硬往外拖了。

劉彩云賴在尚承義辦公室遲遲不肯離開。劉彩云知道,李大偉不敢去硬拉她,別的人更不敢。這是心理戰,劉彩云自己覺得已經取得了勝利。

尚承義看到兩個人僵持著,就說,李局長你等我先跟劉彩云說幾句話你再過來吧。

多年來,尚承義已經養成這么一個好脾性。他不曾是這樣一個人,他做過領導秘書,當過鄉鎮書記,當了兩個部門的一把手。當初,領導找自己談話,說信訪局是一個特殊部門,需要一個有資歷,有工作經驗的人來擔當。顯而易見,讓他到信訪局,是領導的一種信任與重視。尚承義當時想,信訪局每天雖然接觸的是上訪戶,但同樣有機會跟縣里主要領導接觸,暫時到信訪局過渡一下,說不定還真有被提拔的機會呢。誰知道,一來就是十年。十年來,他才真正體會到,啥叫出力不討好。在縣一級,干部到了科級就可以說到頂峰了。原來有不成文規定,科級干部到了五十二歲就會被“一刀切”,退居二線。自己從一開始的有想法,到后來等著被切??烧l知道現在又不讓“一刀切”了。船到碼頭車到站了,卻又離到站還有一段距離了。尚承義已經五十五歲了,他找過領導談過,要么退二線,要么換一個崗位。但領導還是那句話,信訪工作需要一個素質高,能力強的人來擔當。你素質高嗎?你能力強嗎?怎么每次提拔輪不到你?

前些年,每逢休息日,尚承義總喜歡到城西的魚塘里垂釣,從垂釣中,尚承義悟出了一個道理:信訪局就好比是一個魚塘,那些上訪戶,就是池塘里的一條條大小不一的魚兒。那些魚兒可以在池塘里游動,跳躍,但不能讓它們跳出來,更不能讓它們離開魚塘干涸死掉,那樣的話你的責任可就大了。

在信訪工作中,尚承義始終堅守一個準則,那就是不僅不跟那些上訪者把關系鬧僵,還要盡量與他們成為“朋友”。即使那些上訪者再不講道理,再胡攪蠻纏,你也得耐著性子應付,你不能讓他們跟自己記仇結怨,成為死對頭。即使解決不了他們的訴求,也要盡可能讓他們始終懷有一種能夠解決問題的希望,哪怕是一絲一點兒的希望,就會有一根細小的絲線牽著他們,而不至于走偏到了別的地方。一個信訪局長,組織并沒有給你賦于更多解決問題的權力,你所擁有的,就是在信訪的層面上給予一定的協調,這才是你的職責所在。領導也并不期望你能幫他們解決多少實質性的問題,但要是上訪者跑出去,形成越級上訪,那你信訪局就有了責任。當然,這里面也蘊含著某種辯證關系:在一個時間段內上訪戶的多少,可能直接體現著信訪局的地位和作用。倘若某一段時期沒有了上訪者,領導也就不再會重視你這個部門了。而當某個時期政府大院里上訪者多起來,領導對信訪工作的關注度自然也就會提升到一定高度。你的地位作用,你的工作成效,甚至你的工作經費,都與此緊緊相連。每當上訪戶增加,進京到省的上訪者人數驟增的時候,領導也往往會主動過問你的工作,會主動撥給你經費,甚至會三番五次主動找你詢問信訪動態。信訪局的價值往往就體現在信訪工作是不是危及到了領導的責任安全。

一個上訪事件,你做了許多的事情,做了許多的努力,最終并不一定就會有好的結果,倘若領導批評你,也許并非是真的就在批評你,領導也需要發泄。某個信訪事件沒有處理好,你可以在心里說一千遍一萬遍責任不在你,但就是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來就意味著你沒有涵養。你得為領導的過失擔責,為領導的失誤買單,并尋找注腳。

有些事,人在做,天在看。更多的時候,你只能糊里糊涂地走下去。當然,你要想做到問心無愧,也還真不那么容易。當你感覺問心有愧時,你要學會尋找平衡點,只有找到了平衡點,你才會活得踏實,干得舒心。別的,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多年的信訪工作,尚承義總結出一個道理:信訪工作,只有最差,沒有最好。不做錯一件事,比做對十件事都重要。尚承義知道,自己還得一天一天地往后堅守。

劉彩云的無休止上訪,讓尚承義越來越感覺到一種壓力的存在。去年年初,他得知計生部門對全縣的計劃生育手術并發癥患者進行統一篩查時,尚承義考慮到此前他接訪過的幾個涉及這方面的上訪者,就跟計生委的劉秉文主任打招呼,要求計生委盡可能把這些手術并發癥對象列入國家補償范圍。當時劉秉文不同意,擔心引發不必要的麻煩。為此他與劉秉文不止一次爭吵過。后來的事實讓尚承義不得承認自己在這件事上的認知失誤。各鄉鎮報上來的要求做鑒定的對象多得驚人,而且麻煩接踵而來。原來一些明顯有問題的患者,曾與鄉鎮鑒定過補償協議,每年鄉鎮都要給予一定的補償?,F在國家的補償下來了,原來的鄉鎮補償款還得照發,一分也不能少,少了就一次次地上訪鬧。最讓他沒想到的是,一撥一撥的做過絕育手術的人到計生委找,到他這里找,甚至越級上訪,要求列入手術并發癥撫助范圍。一個小小的方面,卻引發這么大的隱患,是他始料未及的。尤其那些已經做過鑒定不符合條件的,也加入了上訪者行列。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找他,要求給予補償。

每次有人來找他,尚承義就會問,你去計生委了嗎?

去了。

他們啥說?

他們不管。

為啥不管?

反正他們不管。

那你有啥癥狀?

肚子疼。

關于手術并發癥的最常見癥狀,尚承義咨詢過計生部門,甚至還專門問過醫生,才知道婦女做結扎手術后,最有可能發生的并發癥是腸粘連,而腸粘連的最常見表現是肚子疼。也就是說,肚子疼是手術并發癥的普遍癥狀。

后來,再有這類上訪者來信訪局找尚承義時,尚承義就問,你是不是肚疼?

對方不好意思地說,你怎么知道?

這段時間吳翠梅感覺很憋悶。

過去是她指揮楊小玉,現在是楊小玉指揮她,讓她去跟楊小玉匯報工作,她覺得別扭。

剛一上班,吳翠梅就接到了縣計生委的電話,說市里明天就要來東崗鎮督查,這是抽簽確定下來的。

電話是吳翠梅接聽的,楊小玉正好不在鎮里,吳翠梅從計生辦一樓的窗戶看到小劉鎮長正好在院子里下了車進了樓里,吳翠梅就急忙跟了上去。吳翠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劉鎮長,市里要來我們鎮督查了。

小劉鎮長問,督查啥?防火?

吳翠梅說,不是,是計生督查。

小劉鎮長說,楊鎮長知道了嗎?

吳翠梅說,楊鎮長還不知道。她現在不在鎮里。

小劉鎮長馬上顯出不高興的樣子說,以后你跟楊鎮長匯報就可以了,讓楊鎮長來跟我匯報。

顯而易見,自己這算是越級匯報工作,一下子弄得吳翠梅好不是滋味。

小劉鎮長坐在辦公桌后面翻看著一份文件,頭也沒有抬說,等楊鎮長來了你告訴她吧。對了,什么時間?

吳翠梅說,是明天上午。

小劉鎮長“哦”一聲,說那你們做好準備吧。

吳翠梅從鎮長辦公室出來,就直接給楊小玉打了電話。楊小玉告訴她中午就回鎮里了。

督查要進村入戶,這是最頭疼的事。督查,就是核查數據,要到衛生院核查出生登記,要到派出所核查上戶情況,這都要與計生統計報表比對,要查漏報、瞞報,發現問題一票否決。最讓吳翠梅她們頭疼的是,過去老百姓好交待,告訴她們來檢查了,她們會配合,讓她們怎么說,就怎么說,現在呢,你讓她說東,她偏要說西。說誰誰家偷生了,誰誰家領養了一個。在違法生育中,自己懷孕生育的確實比過去少多了,但老百姓會去領養。你說他生育了,他說絕對沒有,不信你做親子鑒定。孩子是領養的,也不上戶口,你怎么能說得清楚?這些年做手術少了,但又加了一項新任務,就是組織準備懷孕的婦女去做孕前優生健康檢查。老百姓抵觸情緒極大,都說自己沒有病,不檢查。最難的,是要夫妻同檢查。現在外出打工的多,春節一過,打工的都走了,一年也不肯回來。夫妻兩人,要么一起外出,要么一個人外出,這種檢查就不能做。夫妻兩人,誰會呆在家里等著做檢查?可這是硬指標,不完成不行。吳翠梅感覺到,計生部門做的事,凈是老百姓抵觸的事。過去強制做絕育手術,老百姓反對,與你對抗?,F在又讓她們做孕前體檢,老百姓覺得自己身體沒有問題,死活不肯去。吳翠梅感覺到現在做體檢,比原來組織她們做絕育手術還要困難的多。平時,吳翠梅不停地叫苦,縣里打電話要確保一季度完成百分之三十的全年指標任務,不完成就一票否決。一票否決的事項太多了,綜治、信訪、防火、穩定、安全生產,都不能有事。

有一次,吳翠梅在電話中跟計生委的科長發了火。這不是瞎指揮嗎?現在是啥季節,都打工走了,誰在家等著你檢查?科長電話中態度也很強硬,馬上就去你們鎮檢查。吳翠梅沖電話那頭喊,來就來,有啥了不起!

明知道問題不能完成,還得去完成,怎么辦?一些村把不是一對夫妻的男女冒充夫妻去接受體檢。一開始吳翠梅說他們就知道弄虛作假,還狠狠地批評了這些村,后來 她發現一些村實在是完不成指標,她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后來慢慢地,吳翠梅覺得這還真是一個應急的好辦法。哪個村組織不起來,她們就指使村里的信息員發動村里年齡相當的男女去充數。凡是去接受檢查的人,一個人一天可以領取一百塊錢的補助,而且中午還管吃飯。本村的年輕人實在湊不夠了,一些村就花錢到外村雇人。沒有這些假夫妻充數,她們的指標任務還真完不成。

中午的時侯,楊小玉回到了鎮里。吳翠梅去楊小玉辦公室跟楊小玉說起督查的事。楊小玉雖然這兩年來一直在計生辦工作,但自己作為分管領導迎接檢查,她多少還是有些緊張。吳翠梅說,這次重點是數據核查,要進村入戶,抽查孕前優生體檢對象,要對已經體檢的對象進行回訪。

楊小玉說,回訪個球。她們還不曉得這里面有水分?

吳翠梅說,正因為她們曉得下邊工作不扎實,才要進村入戶核查。

無知者無畏,知情者往往就會坐臥不安。楊小玉在計生辦兩年,她知道那些統計數據是怎么來的。所以,她有點兒害怕。楊小玉跟吳翠梅商量說,是不是準備幾個工作扎實一點兒的村子。吳翠梅說,那怎么能行?人家是隨機抽查,誰知道會查到哪個村。全鎮二十三個村,村村都得準備。

楊小玉說,那你趕緊電話通知各個村吧。

吳翠梅說,我已經通知到村了。關鍵是,她們不當回事?,F在防火是工作重點,我們只能給村里的信息員安排。那些村干部都牛逼哄哄的,咱怎么指揮得動?

吳翠梅看著楊小玉有點兒魂不守舍的樣子,就說,楊鎮長你也不要怕,天塌下來,大個子撐著呢。他們也就抽一兩個村。聽天由命吧。

楊小玉說,東崗村和西崗村是全鎮最大的村子,照以往經驗,這兩個大村最容易抽到。吳翠梅說,每個村都有可能抽到,都是百分之百的可能,我們在這里猜測沒有用。

楊小玉說,這兩個村的孕前體檢任務完成的最差。去年都有二十多個指標,假夫妻占了一半還多。對了,去年代替上站體檢的那些人,答應給人家的補助還沒有發呢,前幾天還有兩個村的婦女來鎮里要補助了。

楊小玉說,這要是抽到了,可就砸了。要是市里發現她們根本就沒有去體檢過,是找人代替的,可就完了。吳翠梅說,所以得有一個應對辦法。

楊小玉說,要是他們不進村入戶就好辦多了。

吳翠梅說,咱可阻擋不了督查組的人。

楊小玉說,是不是還得準備紅包?

吳翠梅說,你是領導,你看著辦吧。

楊小玉說,現在形勢變了,估計她們也不敢要了吧。

吳翠梅笑了笑,沒有言語。

上午八點鐘,小劉鎮長就站在鎮政府的院子里了。他在等計生督查組的人。

可等到了八點半,督查組還遲遲沒有來。這次抽到了西崗村,而且是先到村入戶調查,然后回到鎮里核查數據檔案。一大早,吳翠梅就已經先去了西崗村,楊小玉留在鎮里,跟鎮長一起等著督查組的人。

這個時候,劉彩云出現在了鎮政府。這讓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劉彩云經常來鎮政府,但今天督查組來督調,劉彩云突然來了鎮里,大家都感覺到有點兒吃驚,但都看著鎮長,誰也沒有敢吭聲。

小劉鎮長看到了劉彩云,就低聲對身邊的楊小玉說,你趕緊叫吳翠梅把劉彩云弄到一邊去,督查組的人馬上就要來了,不要讓她在院子里障眼。楊小玉著急地說,吳翠梅已經提前去西崗村打前戰了。小劉鎮長說,那你趕緊把吳翠梅給弄走。

楊小玉趕緊朝劉彩云走過去,把劉彩云往樓里拉。劉彩云用胳膊甩了一下楊小玉。你拉我做啥?

楊小玉說,我讓你跟我去辦公室。

劉彩云說,我不去,院子里多敞亮。我知道計生委的領導要來督查,我要等他們。

這時候,一輛商務車就開進了鎮政府院里。車門一開,督查組的人就下了車。楊小玉顧不上去拉劉彩云了,趕忙跑過來跟小劉鎮長介紹說,這是市計生委的辛主任。小劉鎮長和辛主任并不熟識,兩個人握著手寒暄著。辛主任說,我們直接去村里吧。

小劉鎮長說,不急,辛主任先上樓喝口水。你看這天也不暖和,都春天了,還冷嗖嗖的。

兩人正在寒暄著,誰也沒有想到劉彩云突然插了進來。劉彩云大聲喊道:你是辛主任吧?

辛主任看到一個胖女人朝自己走過來,愣了一下,說,你是?

劉彩云說,辛主任你是貴人多忘事。我去過你辦公室找過你。

楊小玉在一旁說,她叫劉彩云。

劉彩云說,我知道辛主任今天是來檢查工作的,我的手術并發癥多年來縣里給我解決不了,辛主任你是市計生委的主任,今天來了我們東崗鎮,可得幫我解決。

辛主任一下子很尷尬,但辛主任還是盡量面帶笑容地對劉彩云說,我們今天是來進村入戶搞調研的。

劉彩云說,你入什么戶呀,你就不用入戶,現在村里的偷生戶多得很,優生體檢也都是冒名頂替。你不用調查,都清楚得很。你把我的事解決好了,也算是為老百姓辦了件實事。

楊小玉趕緊就又去拉劉彩云,小聲說,你瞎說什么呀。

劉彩云卻把聲音提高八度說,我瞎說?辛主任你們隨便去村里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顯然,劉彩云今天是操蛋來了。

楊小玉拖不動劉彩云,轉身喊保安趕緊過來。兩個保安趕忙過來拉劉彩云。劉彩云看到保安硬拉她,就對其中一個保安喊:你憑什么抱我,你是不是要耍流氓?劉彩云一句話,把那個小保安給嚇著了,呆呆站在一旁不敢動她了。小劉鎮長趕緊讓辛主任上樓,想不到劉彩云突然抱住了辛主任的一條腿,爬在了地上,不肯起來,這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傻眼了。

小劉鎮長火氣上來了,沖著兩個保安喊:你們給我抬走她,抬到派出所去??吹奖0惨廊徊桓疑锨?,他又大聲喊:快拖走她,出了問題我負責。

眾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一起把死抱著辛主任的劉彩云弄開,然后簇擁著辛主任上了樓。

院子里劉彩云還在大喊大叫,但樓口保安和其他人把守著,劉彩云已經不可能再進到樓里了。

有了剛才的插曲,辛主任自然有點兒不高興。通訊員在倒茶水的時候,正好不小心把開水濺到了辛主任的一只手上。辛主任瞪了通訊員一眼,但沒有吱聲。小劉鎮長也看見了,就責備通訊員做事不利索。

后來小劉鎮長問,劉彩云還在不在院子里鬧了。楊小玉說,劉彩云已經出了鎮政府大院。小劉鎮長又問,你們沒有看看劉彩云去哪兒了?楊小玉說,只看到她罵罵咧咧走出了鎮政府,就沒有再管她的去向。小劉鎮長“哦”一聲,就沒有再說啥。這時候辛主任提出現在就去西崗村,小劉鎮長就跟著督查組一行人去了西崗村。

早先到了西崗村的吳翠梅幾次打電話問檢查組的來了沒有?楊小玉回電話說已經快到村上了,吳翠梅就站在了村委大院外面候著。

督查組的人到了西崗村后,并沒有在村委停留,就直接進村入戶檢查了。但因為村里的青壯年男女大都外出打工不在家,所以督查組的人基本上沒有找到核查的對象。只有村里的信息員,還有計生辦的吳翠梅她們陪著。辛主任說,老吳是老計生了,老吳做的工作要是不扎實了,計生工作就徹底完蛋了。大家都一起附和辛主任的話。辛主任說,我最信任老吳同志,有老吳同志負責,西崗村的數據就不會出問題。吳翠梅說,絕對可靠,西崗村十六對兒孕前優生對象,全部按要求做了體檢。辛主任問,十六對接受體檢的夫婦,有沒有問題?吳翠梅說,十四對兒正常,有兩例有問題。一例是女方有炎癥暫時不能懷孕,我們做了隨訪,目前還沒有同意他們懷,這對夫妻也表示聽從我們的指導。另一例是懷孕后孕婦出現了高血壓癥狀,屬于高齡婦女常見的并發癥,鎮里和縣里都做著跟蹤服務。辛主任說,老吳你是全省典型,工作自然沒說的。你工作我們絕對放心,但要繼續努力。

吳翠梅長出了口氣。說一定的一定的。

其實,核查數據也存在困難。正好這一片春檢停電,一些數據在村里的電腦上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是檔案柜里的那些紙質檔案。

辛主任說,一會兒我們再去鎮派出所和鎮衛生院核查一下吧。吳翠梅說,派出所和衛生院也停電,也打不開電腦。辛主任說,這么不湊巧呀。吳翠梅笑笑說,每年這個時候要春檢,真是討厭。

吳翠梅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一直在打著鼓。

正當鎮里領導陪著辛主任一行人在西崗村檢查計生工作剛結束回鎮里的路上,縣信訪局打來電話說,劉彩云在縣政府鬧事,已經爬上了政府二樓外的門樓頂上。劉彩云要跳樓,鎮里要趕緊過來。

吳翠梅她們趕到的時候,看到劉彩云果真就坐在縣政府大樓二樓的門樓上。政府二樓的門樓是從主樓延伸出來的一個琉璃瓦門樓,劉彩云兩條腿騎在門樓脊頂上。樓下站著許多人,有正在想辦法施救的人,但更多的是聞訊跑過來看熱鬧的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楊縣長、信訪局長尚承義、計生委主任劉秉文以及東崗鎮的領導。

小劉鎮長扯著嗓門喊:劉彩云,你快下來,下來我們談談。

尚承義也高聲喊:劉彩云,你的事我們不是談得差不多了嗎。你不是要三十萬嗎,你下來我們談。

劉彩云騎在高高的門樓上面,看起來很消停的樣子。已經快一個小時了,她也沒有跳下來。

但劉彩云會不會真的跳下來,這事誰也說不清。就像誰也沒有想到劉彩云會從窗戶鉆出來要跳樓一樣。人要是在情急之下,什么事情也是可以做出來的。你說她不敢跳,要是真跳下來,責任誰能負得了。

楊縣長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楊縣長用足勁兒一遍一遍地喊著劉彩云你快下來。楊縣長的喊話被周圍的嘈雜聲給淹沒了。有人在一旁提醒楊縣長說,楊縣長你的聲音低,你的話劉彩云根本就聽不到。楊縣長的音亮不高,但嗓子已經明顯沙啞了。后來楊縣長就不喊了。

公安、消防等相關人員也都在各自想著辦法。消防車拉伸桿雖然能夠著劉彩云,但他們一直沒有敢那么做。劉彩云已經喊上了,誰要去強行救她,她就跳下來。

她的條件是直接把三十萬塊錢拿到現場來。

尚承義高聲喊,劉彩云你先下來,一時半會兒怎么可能去取來這么多錢呢。

劉彩云說,不拿來錢休想讓我下去。

有人發現劉彩云已經把二樓的窗戶給關死了。這窗戶是里外都有門插子。大概當時是從安全角度考慮才采用了這樣的裝置。劉彩云從二樓窗戶爬出來時就把窗戶從外面插上了。現在想從窗戶施救,只能是打破玻璃。劉彩云說了,誰要是從窗戶出來救她,她就跳下去。

劉彩云是第一個從政府樓上往下跳的上訪者。

怎么辦?是答應她,給她三十萬,還是堅決不答應。答應了,這便是一個惡性的開端。要是有了第一次,以后再有人拿跳樓要脅政府怎么辦?

在政府會議室,分管政法的副縣長主持召開緊急協商會,讓大家各抒己見。關于怎么施救?大家七嘴八舌,最終基本形成了兩種方案:一是在地上鋪軟墊子。已經從幼兒園拉來了幾個大海綿墊子,鋪在了地上。從消防隊拿來了蓬布,十幾個消防隊員在海綿墊子之上又拉起一個十幾米見方的蓬布。這其實已經形成了兩道防線了。跳樓是一瞬間的事,準備施救工作卻進行了一個半小時了。下面接應的人已經放松了警惕,并且感覺拉著蓬布的手已經酸麻了,但劉彩云遲遲也沒有跳下來。

第二個方案是破窗施救。有消防隊員已經站在了二樓窗戶里面,就等一聲令下,就會破窗而出施救。樓下邊有人在不停地喊著劉彩云的名字,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但也有一些看熱鬧的人在起哄。有人喊:快跳呀,怎么還不跳呢,是不是害怕了呀,閉上眼跳,就不怕了。又有人喊:二層跳下來,怎么能死掉呢,樓層太低了吧!

這些起哄的話,估計劉彩云也能聽得清楚。劉彩云手里還拿著個礦泉水瓶子。有人喊,她是不是拿著汽油瓶子要自焚。馬上有人分析說,自焚還用上樓頂?正在人們議論的時候,人們看到劉彩云打開瓶蓋喝了一口。有人說,一定是她口渴了,喝水了,怎么可能是汽油。有人說,喝了汽油,準備自焚也不是沒有可能。也有人喊,快跳呀,再不跳我就走了,不看了。

后來公安把那些起哄的人攆出了政府大院。

不知道是那些起哄的人激怒了劉彩云,還是劉彩云看到了有人打破了窗戶玻璃要出來救她,就在人們以為劉彩云不敢跳樓的時候,劉彩云完成了她最后一跳。

由于已經采取了防護措施,劉彩云跳到了人們抻起的蓬布里,但在那一瞬,蓬布并沒有起多大的作用,劉彩云是一個大胖子,重力加速度讓她隨著縱身一跳,蓬布同時就沉落下去了,倒是下面的海綿墊子起了關鍵性作用。

就在劉彩云跳樓的一瞬間,人們聽到了她“啊”地一聲大叫,然后就昏死了過去。縣醫院的救護車就停在一旁,人們七手八腳趕緊把她抬上了救護車,送到了縣醫院實施搶救。

經過搶救,劉彩云的命保住了,但她的腰椎出了問題,已經不能站立了。至于以后人會怎么樣,醫生說這要看她能恢復成啥程度了。在劉彩云住醫院的半個多月時間里,她的大女兒倒是來醫院伺候了,但在北京打工的二女兒就沒有回來看她。鎮政府先把三萬塊錢送到了病房,直接由副鎮長楊小玉送到了劉彩云手中。劉彩云問楊小玉這個錢算啥錢?楊小玉說,你還有必要那么認真嗎?你不是一直想得到政府的補償嗎,這就是政府的補償費。劉彩云說,等我腰好了,我還要去政府,我要上五樓,直接摔死算了。楊小玉說,你這次跳樓,把信訪局尚承義局長和計生委劉秉文主任都給撤職了。我們的劉鎮長也被全縣通報批評,還給了記大過處分。你要是再跳,估計我們這些人也就都得回家了。劉彩云說,這怨誰,誰讓你們不給我解決問題。等我腰好了,我還要去政府,政府一天不給我解決滿意,我就一天不讓你們消停。

楊小玉大概給氣急了,就說,跳吧,跳得越高越干凈。

楊小玉說罷這話,就轉身離開了。劉彩云沒有看到楊小玉已經離開了,說,你就咒我吧。

讓劉彩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李縣長親自到醫院看望了她。

李縣長在楊縣長陪同下進了劉彩云的病房。劉彩云當時正在輸液。她一看進來病房一大群人,走在最前邊的竟是李縣長。她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個上訪戶,雖然也直接找過李縣長,去過李縣長辦公室,李縣長也曾答應給她妥善解決。但李縣長親自來醫院看望她,還是讓劉彩云一下子有點兒驚慌失措。劉彩云硬是要坐起來,被李縣長給制止了。更讓劉彩云感動的是,李縣長竟坐在自己床頭,問她的身體情況。李縣長說,你的事,是我們沒有處理好。我有責任。

想不到縣長竟把責任歸到了自己身上。劉彩云感覺到自己的淚水順著兩眼角往兩邊直淌,淌在了她的脖子上。多年來,劉彩云一直覺得領導都是在做樣子給自己看。她從來不曾被感動過。她知道,自己是一個上訪戶。自己有冤,有氣,自已講了一千次,一萬次,但自己的話從來不曾被重視過,被相信過。但此時此刻,她分明是被感動了。她甚至想去拉李縣長的手,但她還是沒有敢伸出來,她覺得她就像一個受了委曲的小孩子一下子見到了自己的父母一樣的感覺。她心里有一大堆的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這時候她看到了站在一邊的楊縣長,就跟李縣長說,上次楊縣長去鎮里接訪,我還跟楊縣長大吵大鬧呢。劉彩云說這話的時候,表現出了一種內疚和不好意思。

楊縣長笑笑說,我也做得不好。沒有及時解決好你的訴求。

李縣長說,縣里會充分考慮你的個人訴求,我已經責成楊縣長她們開會專題研究解決。關于你的手術并發癥問題,我聽說,是你不肯配合醫生做一系列的檢查才有了不是并發癥的結果。不檢查怎么能行?

劉彩云說,李縣長,這么多年來,我肚子里都是氣,氣不順,才那樣,我覺得我的病是明明白白,根本就不需要做那些檢查也應該確定下來。

李縣長說,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不做檢查,怎么能定性準確?我已跟計生部門打了招呼,讓他們提前聯系好,等你出院了,身體恢復好了以后,到省城醫院做一次鑒定。按照鑒定結果,再給予妥善解決。

劉彩云沒有再說話。她的內心有一種灼燒感。自己從政府樓上一跳,把縣長給驚動了。她現在一下子有了一種過意不去的感覺。

劉彩云說,李縣長,我也沒什么說的。等我好了,我也不上訪了。我也想明白了。跳下來,沒命了,就啥也沒了。

李縣長笑笑說,這就對了。我也向你做個檢討。是我們思想工作沒有做好,才導致你發生了極端行為的。

李縣長說罷就走了,李縣長在病房的時間也不過五分鐘時間。但對劉彩云,感覺是莫大的榮幸。她感覺自己多年的心結一下子被李縣長給解開了。

過了幾天,楊小玉又一次來了病房看她,并且還提了一大堆的水果。劉彩云心里想,這一定是李縣長的指示吧。讓劉彩云感到變化的,是楊小玉的態度也變了。楊小玉也坐下來跟她拉起了家常里短。

不知不覺,劉彩云對楊小玉的態度也就變了。劉彩云說,楊鎮長,你剛當了副鎮長,你就放心吧,我以后可不上訪了。

楊小玉說,因為你的事,吳主任被辭退了。

聽到楊小玉提起吳翠梅,劉彩云惡狠地說,吳翠梅那個黑骨頭,沒有她,我也到不了今天的地步。但說句心里話,我跳樓,跟她吳翠梅可沒有任何關聯。

楊小玉說,事情要都按你說的,倒也簡單了,吳主任分管這一塊工作,你一跳樓,她是脫不了干系的。我要不是剛分管上這塊工作,這次受處分的一準是我,我也就不會坐在這里跟你閑聊了。

劉彩云“哦”了一聲,沒有再言語。

楊小玉接著說,吳主任的辭退決定還沒有下,吳主任就住院了。

劉彩云問,她怎么住院了?

楊小玉說,吳主任是宮頸癌晚期。

劉彩云又“哦”一聲。然后說,她還真是那種病呀,前些日子不是說僅僅是懷疑嗎。

楊小玉說,可不是嘛。幾個月前就懷疑過,也檢查過,但沒有確診。那天你一出事,她可能是心里著急,回去就病倒了,到市里醫院一檢查,醫生就直接開了住院證。因為是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了,手術都不能做了。

劉彩云“唉”了一聲。

楊小玉說,據說,這次對幾個領導的處分,會上爭議很大。尚承義局長和劉秉文主任,辛辛苦苦一輩子,好容易熬了一個正科,這次一撤職,連正科都沒了,成副科級干部了。劉彩云“啊”了一聲,問,為啥?楊小玉說,為啥?就因為你這一跳唄。劉彩云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尚局長是個好人,他脾氣也好。楊小玉說,好人?好人頂啥,還不照樣被撤職。

很久,劉彩云都沒有再說話。

后來兩人話又說到了吳翠梅。楊小玉說,對吳主任的處理,聽說楊縣長堅決不同意做辭退處理。說吳主任多年來愛崗敬業,可以說為計劃生育事業奉獻了自己的一生。現在要辭退處理,太不人性了??韶撠熖幚淼牟块T也是照章處理,說她的身份是臨時人員,并不是正式在編人員,所以只能做辭退處理。后來處理意見上報了李縣長,李縣長拍了桌子。李縣長發話說,吳翠梅有工作不到位的地方,但絕不能做簡單的辭退處理。李縣長還指示讓楊縣長代他去醫院看望吳主任。

后來劉彩云跟楊小玉說,你說一個沒有生育過孩子的女人,怎么就得了宮頸癌呢。

楊小玉笑了笑說,這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清楚呢。

劉彩云說,這估計都是命中注定吧。

楊小玉換了話題說,關于你的問題,李縣長親自開會研究過了,決定給你補償二十萬,等你鑒定做了以后,再按照并發癥補償標準進行后續解決。

劉彩云說,李縣長真是個好人。

楊小玉白了劉彩云一眼說,給你解決了問題,就是好人,解決不了,就是壞人,是吧?

劉彩云說,楊鎮長,你也別小看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有些事,你們覺得我們啥也不懂,就知道胡攪蠻纏。其實,誰真心對我們好,誰在糊弄我們,我們心里也跟明鏡似的。我們啥都明白。

楊小玉笑了笑,沒再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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