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

一

陽婆爬上塬頭，躥出地面一米多高的時候，劉薪才慢騰騰趕著羊群出門。

羊群穿街而過，其實，說穿街而過有點夸張。土門也就是個黃河岸邊的小小村莊，瘦瘦窄窄的，像條冬眠的蜈蚣盤臥在土塬上。村里的街巷很窄，自西向東繩一樣，把兩邊的家戶串連起來。村外人進村須得經過村東的土門樓子；同樣，村里人無論是下灘涂還是出村，也一樣要經過村東的土門樓子。此刻，羊倌劉薪趕著羊兒，自西向東穿街而過，羊兒要到灘涂里尋食。餓了一晚的羊兒，肚子癟癟的，穿街而過時就顯得急慌慌的，擠擠挨挨，咩咩叫著，踢踢踏踏鬧出不小的動靜。劉薪卻不急不慌，陽婆才剛剛露頭，他知道灘涂的草尖上還閃著露珠子，羊若食了帶露珠的草兒，肚子會氣球般鼓脹，會脹死羊兒的。劉薪跟在擠擠挨挨的羊群后面，肩膀上挎著草筐子，筐子里裝著自家園里采摘的西紅柿和辣椒。他一路走過街巷的時候，在五嬸門前停住了，對著五嬸的院子喊，五嬸啊，太陽都曬到脖根啦，還不起炕？

五嬸在院里脆脆地搭腔，說啥呢？你放開嗓子問問去，有人敢說五嬸是懶人么？

話音落地，五嬸已經頭干面凈地站在劉薪面前了。劉薪笑笑，留三兩個西紅柿和一把青辣椒給五嬸。五嬸接了，告訴他，后晌回來的時候，不要忘了五嬸還給你留著幾個包子，馬齒莧、粉條和豆腐做的餡兒，你保準愛吃。劉薪揮揮胳膊，謝過五嬸。五嬸在他身后嘟噥，這一個人的日子，沒滋沒味的，作孽喲！又過了幾個掛著鎖的門樓子，到了三伯門前。三伯年前死了老伴，如今只一個人守著老宅，看見劉薪，三伯笑瞇瞇地遞過手上炮筒一般的煙卷子。他站住腳，抽三伯一口釅釅的旱煙葉子，再掏幾個西紅柿，一把青辣椒，紅紅綠綠地擺在三伯門前的石階上。

三伯不好意思地說，嘿嘿，你看你看，又吃你家的菜了。

劉薪就說，您不吃，莫非還等著麻雀來吃？我一個人就是上頓蒸，下頓煮也吃不完，自己園子里種的，您放開了吃吧，吃完我再給您摘。他想，反正梅隴也帶著孫女青芽走了，自己一個人也吃不完，就當三伯五嬸他們是幫忙。其實，每日里穿街而過的劉薪，呼呼喝喝的，不僅僅只是為三伯五嬸送幾個西紅柿，幾個青辣椒，還有另一層意思，他沒對任何人講過，連梅隴也沒講過。每日里穿街而過的他整出不小的動靜，就是為了看一眼獨居的三伯五嬸們，只要看見三伯五嬸們的身影，或是嗅到他們的氣息，他的心才會悄悄舒展開來。說不清為了什么，他就是怕啊，怕獨居的老人們在夜黑里會有個什么閃失。他小時候常聽大人們念叨：這人呀，過一年離閻王殿就近一步嘍，老嘍老嘍，今黑脫了鞋明早不一定穿得上。

那時候的他還是個菜苗子，根本理解不了大人們話里的意思。那時候的他覺得自己鵬程萬里，死亡對他來說是多么遙遠的事，他想都不要去想。可是，自從梅隴帶著孫女青芽進城，剩下他一人對付這泱泱日月時，在獨處的漫漫長夜里，就突然生出了畏懼。電視里也經常報道，說哪里哪里一名獨居的老人，猝死家中好久才被人發現。他嘴里不說，心里卻很是擔憂。他記得小時候，一旦村里有老人去世，就會驚動得半個村子。男人們忙著支門板，搭靈堂。女人們忙著為上路的老人擦洗身子，換上壽衣，一切安排妥當后，孝子在靈前燒起黃表紙，女人們就伸展了雙腿，在老人的靈前陪著孝子扯開嗓子，抑揚頓挫地嚎哭起來。那哭聲打著旋飄蕩在土門上空，據說人死后魂靈會盤旋七日方才離去。他覺得親人悲切的哭聲，能安慰即將離去的魂魄，會讓每一個終將離去的魂魄安然上路。可是今日的土門，如果真有了事兒，全都動員起來，也難以應對啊。

劉薪有的時候就是想得太多，但他又不能不多想啊。

劉薪和他的羊群出了土門樓子，呼啦啦散落到灘里，就像一朵從天而降的白云，暈暈地飄浮在灘涂上。餓急了的羊兒扎進草地一個勁地猛啃，只聽得四下里一片沙沙聲，似蠶食桑葉。

劉薪拄了羊鞭，一只、兩只、三只，認認真真清點了一遍羊群。其實，他壓根兒就不用數，每只羊都裝在他腦里，可他還是習慣性地每天要數一遍。

五十七只，不多不少，比村里現有的留守人口整整多出四十來的。

五十七只羊并不都是他的，他只有十七只——十七只，和村里現有的留守人口一樣樣，不多不少。

其余四十只羊兒的主人都外出了，有出去打工的，有開店鋪做生意的，也有打餅子蒸饃的。臨走的時候，他們把自家的羊兒托付給劉薪看管。他們對劉薪說，劉薪啊，反正你也不進城，羊兒就交你看管吧，一只也是放，一群也是放，你說是不？

他們還對劉薪說，放心吧劉薪，我們進城撈現錢便易，你看管羊群有功，大羊若生了小羊就歸你，我們不和你爭。

他們又對劉薪說，我們遲早還是要回來的，土門是我們的根，我們不能不回來，你和羊兒留在土門給看家吧。

外出的人懷揣夢想，打著哈哈走了。劉薪梗著脖子，看著一撥撥的村人穿過街巷，跨出土門樓子，沿著如蚯蚓盤旋在塬上的小路，逃也似的離開了土門……

二

梅隴也鬧著要進城了。

劉薪知道梅隴也未必真的是想進城。梅隴說，當家的別犟了，咱也撤吧。劉薪說，撤？我活在自家的地盤上，怎么就叫撤？人吃了敗仗那才叫撤。梅隴說，好好好，我不和你咬文嚼字，我只想說，別人進城能活，咱們進城就活不了？劉薪梗了脖子說，我在自家的地盤上舒坦，四腳蹬展了，打滾都沒人敢管。我為啥非要出去看人眉高眼低呢？

梅隴看劉薪一根筋犟到底，就道，當家的，你莫不是脖子有毛病，不敢進城見人？劉薪梗著脖子看一眼梅隴，我又不是去城里當官，有啥不敢見人的？再說，劉羅鍋還做宰相呢，咱一個平頭百姓，進了城也就是賣賣菜掃掃地，就算脖子不歪也沒人想多看你一眼。梅隴說，那你為啥還死犟著不挪窩？

劉薪是個嘴硬心軟的人，他嘴里和梅隴逞強抬杠，但并未忘記兒子饃鋪開張時，和梅隴急慌慌去幫忙的。正當他熱水汗流忙活的時候，冷不丁一個買饃饃的老頭打量著他問，老弟呀，你這饃鋪沾了你這脖子的光了吧？他被問得一頭霧水，沾光？饃鋪和我脖子有啥關系？那老頭意味深長地說，像你們這些農村人呀，不是最會鉆政策的空子嗎？可返回來說，你也不算鉆空子，你不是有這先天優勢嗎？能不知道利用么？那老頭說著話，便自覺不自覺地歪了脖子，學著他的模樣。他愣住了，一屜子白生生的饃饃在臉前呼呼冒著熱氣，熱氣騰起來遮住了他的眉眼，就像他也變成了屜上暄乎乎的饃饃，被那個城里老頭塞進嘴巴，一下一下嚼成了一坨。

劉薪實在是理解不了。

進了城，他怎么就變成了一個善于鉆營的“殘疾人”呢？雖然城里的老頭子沒說出這三個字，但城里老頭的眼神一覽無余地透著這三個字。在土門，他曾經是一個多么受人尊敬的老師。雖然他只是個民辦教師，但土門人沒有因為這個小瞧他，更沒有人會拿他的歪脖子取笑。土門包容著他，可離開土門進了城，咋響晴天里也會飛沙走石？

梅隴看他歪脖子上青筋暴凸得老高，就在心里罵道，你個死犟的歪脖子雞。

梅隴心里罵歸罵，臉上卻依舊山青水秀。梅隴當初嫁劉薪的時候，劉薪是村小學的民辦教員。劉薪除過生來脖子有毛病外，人眉清目秀的，脾氣也好，梅隴覺得跟了他不虧。事實證明她沒錯，劉薪待她真是好。村里人私下里都說，劉薪一個歪脖子雞，娶了她是燒高香了，可不得待人家好？她卻并不這樣想，她覺得人和人是緣分，不管別人咋說，她就覺得劉薪看著氣順。兩個人過日子只要心氣順了，那日子自然就清爽亮堂了。

后來，土門人開始一窩蜂地外出打工，村里人口銳減，村小學也被鄉中心小學合并了，劉薪就正式回家務農了。梅隴并沒嫌棄，她覺得人就像江河里的水珠珠，往哪流流多快，有時候不是一顆水珠珠能說了算。種田就種田吧，劉薪原本也只是個民辦教員，和種田人有多大區別呢？劉薪不是個窩囊人，不教書便開始在果樹栽培方面下苦功。土門瀕臨黃河，灘涂里經年水汪汪的，塬上的向陽坡地卻干爽，且土壤肥沃、氣候溫和、光照充足、環境無污染，劉薪就在塬上栽種梨樹。劉薪的梨子個大、皮薄、汁多、酥脆，很快就給他帶來了效益。接著又開始養羊，他覺得灘涂里豐茂的水草是羊兒的牧場，不養羊真是有些可惜了。

劉薪和梅隴在土門過得豐衣足食。

可是，土門人卻還是潮水般地涌入城市。劉薪不羨慕，只要梅隴不走，日子照舊湯湯水水地滋潤。可是，如今梅隴也要鬧著進城了，劉薪不免有點凄然。

看劉薪不樂，梅隴就放低了聲音，低低咕噥，當家的，也別怨我。你說孫女青芽該上學了，咱村里連個學校都沒有，可咋辦啊？劉薪氣鼓鼓地說，青芽就在家上學，我教她。梅隴說，說得簡單，青芽還是個孩子呀，不光要上學，還要有小伙伴作耍。可你看看村里現在的樣子，除了吭吭咔咔的老人，還有幾個孩子？

劉薪就不吱聲了，梅隴說的不無道理。村里沒了學校，孩子們一入學就得住校，一個個連褲腰帶還綁不齊整，卻不得不離開父母，吃住在學校。兒子和媳婦進城開了個蒸饃鋪子，生意做得是不錯，但非常累人。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和面，趕在人家上班之前，就得讓熱騰騰的饃出鍋。梅隴體諒兒子和媳婦，城里人多車多，孫女青芽上學得有人接送，她不能甩手不管。她說，咱如今可不就是活孩子嗎？趁咱身子骨好的時候不幫襯，能說得過去嗎？

劉薪不語。

梅隴便收拾東西帶著孫女青芽進城了。臨走的時候對他說，我可真走了，你啥時想來就吭聲，我讓兒子接你。梅隴的聲音水淋淋的，劉薪聽了心里一濕，頓了頓沒有接腔。

三

羊兒填飽肚子后，就四散在灘涂上玩耍。

劉薪揀一個高處，把剛剛割好的草鋪在地上，任亮晃晃的日頭隨意肆灑在草鋪上。劉薪一屁股坐下，抬頭望著塬上，目光里慢慢滲出絲絲溫情。土門在他眼里就像一艘擱淺在灘涂上的老船。聽老輩人講，因為黃河河床較高，泥沙淤積嚴重，所以黃河經常改道，一個村子以前在河的西岸，改道后就跑到東岸去了。 也就是人常說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劉薪還聽村里的老輩人講，村人大都是劉伯溫的后代。劉伯溫當年在朱元璋當皇帝的過程中，曾立過汗馬功勞。但由于他剛正不阿，得罪了宰相李善長等人，逐漸失去朱元璋信任，連家人都跟著遭殃。長子劉璉投井而亡，次子劉璟也在獄中自縊。

據說，土門一支劉姓就是劉伯溫次子劉璟的后代。當年，劉姓先輩雇一艘大船順水路逃出京城，歷經七七四十九天逃亡，逃到黃河岸邊已人困馬疲，遂拋錨歇息，不承想一夜起來，卻發現河水退卻，船被擱淺了。劉姓先輩急急涌上船頭觀望，原來一夜間黃河改道了，浩浩蕩蕩的河水在新沖出的河道里揚長而去，把一片水汪汪的河灘丟在大船周圍。有人就說了，看此處天高地遠，有灘有水，能養住人，倒不如留下來為好。劉姓先輩便留了下來，一代一代繁衍至今。

當土門人只把土門留在記憶里的時候，劉薪卻選擇了堅守。

他的堅守，往大里說是重情重義。當年，也許壓根兒就沒有先輩逃亡的故事。不過，他卻愿意相信，相信先輩們誤打誤撞擱淺在這里，原本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土門這片熱土，在一群亡命天涯疲憊不堪的人們熟睡的時候，讓黃河改了道，把一船的人擱淺在水汪汪的灘涂上。否則，先輩們乘風破浪，該漂向何處呢？船上的糧食和淡水吃完了怎么辦？懵里懵懂靠了岸，碰上追逃的官兵又該如何？虧得先輩們知天命，且不違天命，才讓這一支劉姓人在天高皇帝遠的土門慢慢建起家園，繁衍生息下來。他覺得他們不應該割舍土門，割舍了土門就是丟了根。

那么，往小里說呢？他是貪戀土門的悠閑日子。他害怕城市馬路上吵吵鬧鬧的人流，也住不慣城市的樓房，一層一層摞起來鴿子籠似的，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說他離不開土門，倒不如說他離不開土地。每日里光著腳丫子徜徉在水汪汪的灘涂里，就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株樹木或者花草，腳下的土地，頭頂的陽光都在滋養著他，在土門的天地間，呼吸得十分順暢。

劉薪扭回頭遠望身后的黃河，河水日日夜夜川流不息。黃河從發源地一路浩浩蕩蕩，裹泥挾沙，總是要帶走一些東西，也要留下一些東西的。他覺得拋下土門而去的人，就是黃河裹挾去的泥沙，自己則是黃河沖刷過后留下的泥沙。同為泥沙，可又怎能辨別出孰好孰壞，孰對孰錯呢？他只想和梅隴在土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現如今，梅隴也棄他而去……

劉薪的家在土門的最西頭，那里是全村最高的位置。以前，他常坐在自家房前那棵粗大的老槐樹下，看土門炊煙合著東邊的陽婆一起在塬上裊裊升起，然后慢慢地越過林梢。亮晃晃的陽光灑在林梢、灑在塬上、灑在河灘，林梢、土塬、河灘便像涂上一層金粉，靜謐而安逸。他就想，自己一輩子都不要離開土門，只為在每天的日出日落中看炊煙升起又熄滅，熄滅又升起……

四

劉薪的五間大瓦房坐東朝西，透過窗戶就看得見遠處的黃河。

當初建屋時，村里懂風水的人告訴他：“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來夏不涼”。但他為了照應門前那棵千年古槐，還是建了東房。在他的房前，土塬的崖畔上，有棵粗大的古槐，誰也說不清有多大歲數了，只聽老輩人說，古槐到了一定年份就成精了。甚至更有人說，曾親眼看見過雷雨之夜，古槐上有龍在飛舞。

每年除夕，土門人貼好門神對聯之后，全家老小便傾巢出動，帶上祭品到古槐樹下敬獻。除了虔誠的焚香祭拜外，臨走時還要在古槐的枝椏上拴一條寫著全家姓名的紅腰帶，祈求樹神保佑一家人的平安。所以，每年除夕一過，老古槐就煥然一新，紅腰帶在風里飄呀飄的，帶著土門人的祈愿，縈繞在每一個土門人的眼中心中。

劉薪的堂屋正對著紅腰帶飄繞的古槐，他家沒有院墻，他把院子奉獻給了古槐做舞臺。他覺得古槐是天地間的一個美娘，一個翩然獨舞的精靈。古槐不僅需要一個舞臺，還需要一個忠實的觀眾。而他就是，看古槐在風中婆娑起舞，聽古槐在雨中竊竊私語……

可是，村里人抵不住城市的誘惑，一個個拋棄了土門，拋棄了古槐，去做城里人了。城里的喧囂和繁華，讓進城的人忘卻了塬上的風花雪月，城里的霧霾和塵土，讓進城的人迷失了心中的期盼和敬畏。

劉薪的堅守，絲毫沒有絆住村里人進城的腳步。他們和他瞎掰扯，說城里好過村里一百倍。說過去政策不允許，咱們沒有進城的機會，如今政策放開了，咱們只要想變成城里人，就能變成城里人了。咱們為什么要對城市說不呢？就算咱們這代人進了城是去看城里人的白眼，去干城里人不愿干的體力活——可是，他們說到“可是”的時候，就嗤一聲鼻子笑了，等咱們在城里扎下根的時候，子孫后代就是城里生城里長，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城里人了。為了子孫后代，咱們的背棄是值得的。每每掰扯到這里，劉薪就搬出先輩，先輩當初就是從城里逃亡出來的，如果是城里好的話，城里咋容不下先輩呢？此話一出，回應他的便是一片譏笑聲，說劉薪啊，人活著都是要往前看的，你瞻前就顧不了后。

土門只剩下了老弱病殘。

三伯說，土門剩的是老年等死隊。

劉薪不服，說土門還會熱鬧起來的，走出去的人終究會回來的。

三伯說，咋會呢？他們在城里呆久了，已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們還回來干啥？

劉薪說，不對，他們在城里又不是享清福去了，他們干的也是苦累活。

三伯說，是呀，他們寧愿去城里掃馬路，也不愿回村侍弄土地。他們不懂，古往今來，莊稼地里不打糧，萬家買賣倒了行。唉，他們不懂……

三伯和劉薪都不語了。三伯轉身離去的時候，身后拖曳著蒼涼的小調：“一撲灘灘楊柳青一片一片青，一群一群小伙伙，啊呀呀，就數上情哥哥，就數上情哥哥……不澆水來花不開有情人明白，櫻桃那個好吃，啊呀呀，樹可要自己栽，啊呀呀，樹可要自己栽……”

三伯是村里鬧紅火的一把好手，三娘就是循著三伯的歌聲嫁到土門來的。三伯的歌聲飄蕩在土門狹長的街巷上，繞過一處處無人的院落，打著旋兒飄過塬上，散落在灘涂里，裊裊無了蹤跡。

劉薪知道三伯心里不痛快。

三伯并不是孤老頭，有兒有女，只是兒女都進城謀生了。三伯的兒女也孝順，也愿意接三伯進城享福。可三伯說，他的福不在城里，在塬上，在灘涂上。“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那是皇城根老百姓的愿望。“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這才是土門人的愿望。三伯想把孫子孫女留在身邊，可孫子孫女要上學，他的愿望只能落空。兒女們知道三伯不痛快，想用錢來彌補，三伯卻說，我要球錢干啥？

五

每年除夕，土門人在古槐下祭祀完后，劉薪都會仰頭站在古槐下，一條、兩條、三條……把飄蕩在古槐枝椏上的紅腰帶數上好幾遍。

第一遍數過后，他就能知道今年又有幾戶人家沒有回村過年。

數完第一遍，他會默默地垂下頭好久好久，似乎是在向古槐祈求原諒。接著他又數第二遍，一條、兩條、三條……一條紅腰帶是一戶土門人的祈愿。數第二遍時，他會數得格外仔細，要弄清少了哪幾家，往往核對完這些，他的脖子就會酸疼。他急急地退回堂屋，拿出早就備好的一綹紅腰帶，再拿起圓珠筆，認認真真地把少下的人家的姓名寫上，然后在古槐樹下虔誠地焚起香來，再把紅腰帶一條條掛到古槐上。看著新掛的紅腰帶在風中起舞，他的一顆心才安靜下來。

村里的每家每戶都裝在他的心里，每年他都會發現古槐上的紅腰帶少了幾條。

劉薪的擔憂也隨著紅腰帶的減少而日益沉重，梅隴笑他是讀三國流淚替古人擔憂。梅隴說他，你愿意呆在土門是你的事，別人不愿呆在土門也不礙咱的事。梅隴說得沒錯，可是照這樣下去，土門終究有一天會從地圖上消失的。兒子曾經在電腦上給他看過電子地圖，移動鼠標把屏面固定在土門界面上，然后指點著屏幕教他去如何識別。他看見了白亮亮的黃河，看見了水汪汪的灘涂，看見了房屋星星點點的土門，當下胸腔里就酸酸的，想這就是自己扎在世間的根啊？

梅隴來電話了。

梅隴告訴劉薪，兒子決定在城里買房子了。梅隴說，咱要錢反正也沒啥用，你把錢拿出來幫兒子買房吧？梅隴充滿商量的口氣，說明她是背著兒子打電話的。可劉薪還是忍不住跳了起來，什么？在城里買房？他和誰商量了？梅隴說，商量什么？青芽在城里上學，一家人反正要住么。劉薪說，租房不行嗎？梅隴說，也不是不行，可城里的房租越來越貴，一年年房租交下來，扯到底還住的是別人的房子，你咋劃不來這個賬？我沒錢！劉薪倔倔地回絕。沒錢？梅隴說，也不知道你留著錢做什么呀，你在村里有花錢的地方嗎？地里隨便摘一把青菜，挖一窩土豆也夠你吃幾頓了。

劉薪無言。

梅隴又說，當家的，你也來城里吧。這城里真是方便，吃飯有飯館子，洗澡有澡堂子，買東西還有超市。不過，這城里也著實費錢，看見一個日頭影子就要花錢。梅隴話里話外都是城里，可她才進城幾天呢，就這樣樂不思蜀了？

劉薪說，你變啦。

梅隴說，我說的是實話啊。

劉薪說，城里真有你說的那么好么？

梅隴說，好不好，你不試試咋知道？不要說我變了，咱青芽才進城幾天，從幼兒園回來就滿嘴的北京話。那小嘴，吧唧吧唧說得可好聽了，就算不為我們自己，為了咱青芽有個好環境，咱受點委屈又咋啦？

可是，劉薪不知不覺也用了“可是”這個字眼，但凡“可是”這個字眼一出現，往往都是事情要出現轉折了。果然，他郁郁地說，就算我能走，那一圈的羊咋辦？該賣賣，該殺殺，梅隴聽出了他話里的轉機，果斷地替他做主，把一圈的羊兒處理了。你說得倒輕巧，他呵斥梅隴，那一圈羊兒可不光是咱的啊，咱的羊咱能做主，人家托付給咱的羊呢，咱也能做了主？

梅隴再沒吭聲，她知道劉薪不能逼，越逼越跟她較勁。她不著急，穩穩地等著他決定。她就不信，在羊兒和孫女之間，他掂不出個輕重來？

掛了電話，劉薪覺得心頭堵得慌，他不知道自己剛才和梅隴說了什么，算不算是答應了要進城？如若自己真的進了城，留守的三伯五嬸們誰來照料？可自己如果一直一意孤行，將來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今日的三伯和五嬸的，又有誰來照料自己呢？梅隴和兒子都進城了，不管是為掙錢，還是為孫女上學，都是無可厚非的。既然如此，自己的堅守還有什么意義？還有那一圈的羊兒，也沒誰規定非得自己去放不行。可是，既然自己最終也守不住土門，當初又為什么要接收人家的羊呢？既然答應了人家，就不能不講信用。

劉薪的一顆心像草尖上的露珠，明明滅滅，閃爍不定。

傍黑的時候，兒子來電話了。劉薪以為兒子是要錢的，卻不料兒子在電話里說，老爸，聽說了嗎？午馬村的殺人案破了。午馬村是土門的鄰村，前幾日出了樁殺人案，一個跟著爺爺奶奶留守在村里的男娃遇害了。兒子在電話里繼續說，你知道兇手的是誰嗎？就是這家人的鄰居，一個孤寡的糟老頭，和家里的幾只豬啊狗啊呆在一起，一年年的就變態了。眼氣鄰居爺孫的親熱，就起了歹心……

劉薪果斷地掛了兒子的電話，這個灰小子，盡嘮叨的些什么呀？心里懸懸的，沒著沒落，便踱到房后羊圈旁，羊們朝著他咩咩幾聲。他瞪著羊兒，自言自語道，要是我真的進了城，留下你們該咋辦？

六

一大早，劉薪就在菜園子里轉悠。

菜園子里紅的西紅柿，綠的青辣椒，淡紫的茄子，淺黃的南瓜，姹紫嫣紅，以往看上去很是歡喜熱鬧，可今天他覺得它們都蔫頭耷腦的，難道它們也知曉了他的煩擾？在他眼里，它們都是有靈性的，雖然不能開口說話，可能察覺到他的心事。

察覺就察覺吧，他是不能告訴它們的。

他的心事也不能告訴一圈子擠擠挨挨，看見他就興奮地咩咩叫的羊兒。

他的心事更不能告訴三伯和五嬸們。

劉薪覺得好難啊，梅隴和兒子已經來了幾次電話，兒子甚至都雇好車子，要回來幫他把家里的事處理妥帖。可他支支吾吾的，就是吐不出一個痛快來，走或者不走。脾性一貫綿善的梅隴不耐煩了，氣呼呼地說，當家的，咋讓你進個城就這么難哪？村里沒了你，是天會塌呢，還是地會陷啊？

劉薪不接梅隴的茬。他知道，土門離了他陽婆照樣會升上塬頭，露珠也會照樣掛上草尖兒。可是，他就是無法把自己剝離土門，舍不得離開土門，覺得離開了土門，他就是拔了根的瓜蔓子。他其實已經試著和羊的主人們聯系過了，都沒有他預想的驚訝，只是淡淡地說，你也要進城了？那幾只羊嘛，你看著處理吧，咋處理都行。

而他們越這樣說，他越無法決斷。

劉薪再路過三伯和五嬸門前的時候，便不敢高門大嗓地呼呼喝喝了，他怕三伯和五嬸看出他要走的意思，那樣的話該咋和三伯五嬸去解釋呢？雖然，并沒有人要求他要對三伯和五嬸負什么責，他卻覺得自己留在村里，三伯和五嬸的日子才會過得心安。

他覺得城市與他，就像天空和云彩的關系，有云彩流動的天空是祥和安寧的，沒有了云彩的天空也一樣。可土門就不一樣了，土門與他是土地和禾苗的關系，沒有禾苗的土地是貧瘠的，離了土地的禾苗是活不了的。難道，他最終也要離開這片土地，跟在別人屁股后面進城去嗎？

劉薪不敢多想了。

兒子又來電話了，這次兒子沒有催他，只是告訴他，在城里為他找了份工作，到青芽的幼兒園去看大門。兒子讓孫女和他講話，孫女嫩聲嫩氣的話便傳過來，爺爺，快到了城里來吧，我好想你呀。

聽著孫女讓人疼的話，劉薪的眼窩紅了一大圈。

他用手背擦著眼窩想，可我一圈的羊兒，我一地的瓜果，上百棵的梨樹，還有三伯和五嬸，還有塬上日日升起的陽婆，又咋丟得下啊？城里比起土門來，咋就這么刁難人呢？

老天啊，我到底該走呢，還是不走呢？一旦前腳跨出去，后腳還返得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