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我表哥死時30歲。他的死,對于我們親人而言,至今是一個沒有解開、也不敢去觸碰的謎。他死之前曾進強制隔離戒毒所,進行過多次戒毒,回歸社會之后又復吸、又戒毒。他死時,沒有人發現。死后,他的身邊散放著注射毒品的針、針劑。”
“我的姑父讀過書,有深厚的傳統文化底蘊。早年從山西出去當兵,身經多次戰役、戰斗,之后留在成都軍區工作,也在成都軍區結婚生子。在軍區,只要說起我的姑父,那是聲名顯赫的,他是部隊的師級干部,曾經受過毛主席的接見。”
“我姑父嚴厲了一輩子,積極上進了一輩子,可是,卻沒有管住自己的兒子吸毒。我表哥的吸毒,以及死亡,我姑父認為是家丑,不愿意聲張,便以心臟病突發死亡草草收殮了。”
和我斷斷續續地說起在成都軍區的姑父,以及姑父家的表哥死于毒品的人,是我的一個朋友,40多歲,在陽煤集團某礦工作。1年多前,他說到那個在成都軍區大院長大的表哥,他仍然認為自己的表哥,是一個很有法子,在社會上混得很好的人。他說:“我表哥如果不沾上毒品,那在部隊里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表哥的吸毒,表哥的死亡,一直如巨石般沉重地壓在他姑父、姑姑的心里。他的表哥死后,他的姑父壓抑傷痛過度,很快患癌癥去世。至今,他的表哥去世已經10多年了,但是,家里誰都不能在姑姑面前提及此事。不提不等于這種事情就沒有發生過,越是不提心中越是壓抑、難過,就像一根刺一直扎在那里,碰不碰都會疼痛。
“我的同事里有吸毒的,我們一般是避而遠之,盡量不跟他們直接相處。”我居于四川某市的同學,46歲,在單位是部門的負責人。在一次同學聚會時,談到毒品這個話題時,他說到自己單位吸毒的同事。“你與他們朝夕相處,怎么看他們的這種生活方式?”我問。他說:“也談不上有什么看法。只是人各有各的活法吧。那些人的活法,是有今朝,沒明天的;有自己,沒親人的;自由散漫,沒人性、沒原則的。他們這樣(的生活方式),我在內心是不敢茍同的。我們正常生活工作的同事們,大多都盡量避免與他們那伙人接觸。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他們開好車,住大房子,一副風光的樣子。”
“據我所知,大多吸毒的人,都讓高昂的吸毒費用弄得日子緊緊巴巴,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而你的同事吸毒咋還能混得表面風風光光呢?”我問他。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狗有狗道,鼠有鼠洞吧。”他說,其實他們的身體被毒品吞噬削骨的痛苦,從他們面黃肌瘦,平常倦怠無力上就能看得出來。至于他們出手的闊綽,我們其他的同事私下里說起這事來,都懷疑他們是在販毒,他們在鋌而走險、以販養吸。看我的同學壓低聲音而神秘的表情,我沒有繼續追問。
“我反復戒毒,都是為了兒子,到現在總算戒斷了。你看我這個樣子……有時候,我在鏡子里看到臉色黃不黃、黑不黑的,我都好恨自己,這都是被毒品折磨的。有好久我都不愿意見人,我是為了兒子有人管,我才活著。”家住陽泉市郊的王荊(征得本人同意,用化名)和我說到戒毒時,她本來在我面前坐著的,豁然站了起來。她一直在我面前站立著,她的雙手抓著上衣的下擺邊沿,反復擰巴著,上衣為白底黑色波浪條紋的棉質T恤,洗得有些發暗。她邊擰衣角邊低著頭抽泣。
從她簡短的話語,以及說到戒毒的痛苦表情里,我斷定她沾上毒品后,成了一個藏著心事、有許多故事的女人。
“你兒子多大了?”我順著她的話題低聲地問。
“6歲。快上小學了。”
“那你多大了?”我注視了她一會兒,她的眼梢已經爬上了深深的魚尾紋,顴骨凸起,鼻梁兩邊綴著稀稀拉拉的雀斑。我接著問。
“我屬牛的,43歲。我的兒子不是親生的,是抱來的。我兒子的親生父母吸毒,還沒有戒掉,沒有辦法養他了。唉!”王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同時,她仰起頭朝遠方定定地望了一眼,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她這長噓短嘆里,我看到了她從靈魂深處堅決斷絕毒品的清醒,以及幡然悔悟后超乎尋常的毅力。至今,她總算把毒品從意念之中徹底趕走了。
“為了兒子,我就是死也得戒掉那東西。”她說到“那東西”這三個字時,緊咬了一下下嘴唇,當她松開牙齒的時候,下嘴唇上立即出現了一排暗褐色的牙印。她此時說到的那東西便是毒品。
以前,說到毒品,我總覺得那是影視鏡頭里的東西,離我們的現實生活很遙遠。而今,我從南到北,聽過形形色色的關于吸上毒品的人生苦痛。歌廳、舞廳,KTV、酒吧等娛樂場所里,毒品充斥著太多人的生命空間。毒品,不再遠離我們。毒品,離吸毒的人們有多遠,離我們的生活就會有多遠。
19世紀30年代的南中國,那一箱箱、一捆捆,西方英帝國洶涌而至的鴉片,毒害了我們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民。“一日吸毒,終身戒毒。”“毒品,一旦沾染上,那確實是一個終身無法擺脫的陰影。”在19世紀初,我們有多少中國同胞喪生在法西斯毒品的魔爪之下。“……中原幾無可以御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這是林則徐上書道光皇帝,痛陳鴉片流毒的吶喊!
虎門淺灘,林則徐銷煙的壯舉,治愈了多少中華兒女“東亞病夫”的創傷。日子如碾,風雨走過。當虎門銷煙過去170多年的時候,我們的泱泱中華,興國安邦、國泰民安。然而,人類與毒品的爭斗至今依然不休!我們的同胞們,甘于在吞云吐霧間迷失、墮落,甘于用毒品毒害自己嗎?他們是怎樣一步步跌入了毒品的深淵?我國的禁毒形勢怎么樣?那威嚴的警徽下,強制隔離戒毒所里,又是什么樣的情狀?有多少碰撞與糾纏?又有多少悔恨愁腸?
2015年5月20日至9月18日,我先后四次走進了山西省陽泉市強制隔離戒毒所。在我的探究與采訪之中,感受到吸毒與戒毒,卻是如此復雜、沉痛地糾結,剪不斷,理還亂……
兩種顏色,兩種命運
2015年5月20下午,我從陽泉市區出發,一路向東南,行駛約四五公里之后,便是市區到平定縣城郊的十字路口。城郊路伸展到這里,便被狠命地切出了一個灣,陽泉市強制隔離戒毒所伏于這個灣里,穿過多幢30多層的高樓,便到了一個開闊之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棟三層辦公樓,辦公樓的外墻墻面為淺橘黃色,外墻的中間有一面大大的墨藍色玻璃墻,玻璃墻上懸掛著國徽。國徽兩端的房檐上,分別是紅色的宋體字“規法至上”和“執行第一”。下午的陽光斜照下來,給整棟樓鍍上亮晶晶的光,威嚴、莊重。
我在辦公樓的小會議室里見到了所長溫文,政委余建平,之后又見到了管理科科長劉越,在他們的引領下,我們離開辦公樓,徑直往后院而去。經過輸入密碼、指紋、出示證件等嚴格的檢查程序,過了三道門禁系統,才來到了陽泉市強制隔離戒毒所的學員生活樓。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4點鐘,一陣冷風吹過,陽光躲進了云層里,云層從天邊爬上來,將天空越壓越低。雖然時令即將進入小滿,但學員生活樓前的操場上,感覺不到初夏氣溫的回升,反覺得有些涼意襲人。學員(即戒毒人員,下同)們正在操場做操,×××名學員,加之包班民警、執勤民警,抬眼望去,2萬多平方米的操場,顯得有些空曠。×××名學員被分成了兩隊,在旗桿下的空曠區域迎面相對,一隊學員在做戒毒操,另一隊學員在打太極拳,隊列整齊而嚴肅。而兩種顏色統一的制服在操場上分外醒目。藏藍色警服和橘黃色的戒毒人員服裝,同樣都是制服,顏色不同,代表的卻是管控與被管控,且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命運。
我在操場的旗桿下駐足,放眼望去,操場里的草坪上,剛剛頂出地面星星點點的嫩綠,綠絨絨間鑲嵌著“凈化靈魂 重塑自我”8個燙金的大字。在草坪的對面,即操場的中間,是一雙大手相對,手心向上相托的漢白玉雕塑。與雕塑相對的,是一棟4層學員生活樓。再抬眼,過草坪,就是學員生活樓白色的外墻,外墻的中間,是醒目、紅色的大字——“以人為本 科學戒毒 綜合矯治 關懷救助”。在雕塑下方的空地上,兩隊身著橘黃色服裝的學員,雖然動作整齊劃一,但仔細看,他們的面色或暗淡、或褐黃、或青灰。操場內,無論是身穿橘黃色服裝的戒毒人員,還是身穿藏藍色執勤服的民警,都是年輕人居多。“學員中,80后占大多數”,民警說。我駐足望向他們,望著他們做操,望著這身著不同服裝、不同身份的年輕面孔。都是年輕人,都在這個封閉的環境里,他們的年齡相當,卻是管控與被管控,我突然想了解這些年輕的民警,他們在這個特殊的環境里,是怎么面對這些戒毒人員的?我把這一想法告訴了強戒所政委余建平。他立即表示支持。
我離開操場,隨同3位年輕的民警進入學員生活樓里。說實在的,在我沒有進入這個場所之前,強制隔離戒毒所在我的想象之中,是一個神秘的場所,它應該既像監管場所又像是醫院。說它像監管場所,是因為這里的強制隔離戒毒人員要受到管控,在一定程度上人身自由要受到一定的限制。說它像醫院,是因為這里的管控對象全是戒毒人員,他們要在這里進行相應的戒除毒品的戒治、康復,通過學習法律、法規和技能,以及《弟子規》、《道德經》等傳統文化的教育。
其實,當我真正隨民警走進這棟學員生活樓以后,才看到這里的具體設施。強戒所內有醫療所,配備的是專職的醫護人員。具有專業的醫療設施,平常的打針、輸液,治療頭痛腦熱、感冒發燒,量體溫、查血壓等日常的常見病癥以及常規檢查,都有一整套專業的醫護設施。還有康復室、心理診療室、心理渲泄室、娛樂室、手工室、學習室、勞動車間以及運動室等。手工室里可以剪紙,娛樂室里可以吹拉彈唱,學習室里可以學習各項技能,勞作車間里可以做電子元件,運動室里有跑步機、自行車等運動鍛煉器械,渲泄室里可以哭、可以喊,還有可以擊打的人體模型等。民警說:“對于戒毒來說,最主要的是心理治療,環境的影響起著相當的作用。”
學員居住的地方叫康復室,每一間康復室有×張鋼架單人床,每張床上的被子疊得如刀削般齊整。康復室相鄰的一間小房間,便是民警工作室,工作室里除簡單的辦公桌椅外,最醒目的就是一臺電腦,這不是普通的電腦,而是監視屏,通過這個屏幕實行360度無死角監控。
學員生活樓里的環境封閉而井然有序,我隨3名80后民警從一樓到二樓,來到了他們的辦公室,與他們進行交流。他們分別是張志濤、郭敏和張僑(女,醫療所護士)。張志濤出生于1987年7月,郭敏出生于1985年9月,他們同是2012年通過山西省司法局公務員考試,考入陽泉市強制隔離戒毒所工作的,他們進強戒所工作已經兩年多。望著充滿青春朝氣,又沉穩內斂的他們,我與他們聊了起來。以下我如實錄下與他們的對話。
怎么選擇強戒所的工作?
說實話,強戒所雖離陽泉的鬧市不遠,但在人們看來,這里卻遠離塵囂,這里像與世隔絕似的,不與外界往來,在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的情況,給人一種神秘、深嚴的感覺。我來這里工作之前同樣也不知道具體工作性質,只知道是司法系統的單位。大學畢業后,只求在強烈的社會競爭中,能夠找到施展自己的一席之地。同時,能夠發揮自己所學的專業知識就不容易了。況且,司法系統招人有限,能考上自己專業對口的崗位就更不容易了,根本不容我們去選擇。
到崗位后,感覺咋樣?
剛上班的時候,感覺壓力很大,不適應這種封閉的工作狀態,老想出去透一下氣,哪怕抬頭看一眼外面的天空也好。我們一個班3個民警,包括我們的包班民警。上班時間不能離開學員,只有去食堂打飯才能輪留離開一下,我們常常希望出去打飯,就那打飯的一會兒功夫,都感覺外面很愜意。你可以想象,我們一個班24小時下來,身心壓抑到什么程度。
工作中全程有監控,在全省系統內都能看到,總感覺好像時時刻刻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有莫名的壓抑感、沉悶感、單調感,對于工作中壓力太大,長時間這樣,出問題的民警也會有。比如,前一段山西省的某市強制戒毒所里,就發生了一起民警猝死在工作崗位上的事件。在全國其它省份,也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我們上班的時候,晚上不能睡,得盯著電腦監控屏,尤其是凌晨一兩點那會兒最難熬,最瞌睡。深更半夜的時候,有的學員要上廁所,但是,晚上我們學員生活樓封號,每一道鐵門全部上鎖,必須是我們民警給開門,他們才能上廁所,等他們上完廁所回來后,我們再鎖門。當夜深的時候,有的學員按鈴上廁所。我們走出辦公室外,給他們開門的時候,我們也能看得到,他們的臉上有過意不去的表情。這些雖然是細枝末節,但我們能感覺他們這些人,還不是像社會上人們所說的人性那么壞。只要徹底戒除毒品,他們未來的人生還是有希望的。
人們常說吸毒的人與常人不一樣,在監管中感覺難嗎?
確實不好管理。我們民警值班的時候,在自己的班內,要確保場所內的安全,不發生打架斗毆,不發生突發性的死亡,不發生脫逃等。另外,戒毒人員普遍社會經驗多,有時會給我們民警動心眼。我們必須是嚴格按照相關的法律、法規,和相關的條例執行管理。我們大學畢業后就參加工作,社會經驗少,這些學員大多是十幾歲就進入社會摸爬滾打過的,有的是幾次三番地被強制隔離戒毒的,他們進來、出去,再進來,很有社會經驗,將《戒毒法》的相關條例早已吃得透透的了。他們有時候,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我們面前裝,或者利用我們的善良。比如:有的學員在我們面前說難受,一副痛苦得緊要哭的表情,博取我們的同情。然而,當我們一轉身,離開他們的視線的時候,他們與學員之間就是另一種狀態,有說有笑的。另一些學員,會在我們面前裝病,想吃個藥什么的。我們就會帶他到醫療所,醫生一檢查,啥事兒沒有。所以,我們必須隨時加強業務學習。同時,提高我們的管理水平。
戒毒人員的狀況咋樣?
這個群體實際上很可憐。人的一生當中,最不能碰的就是毒品和賭博。這兩樣東西,只要沾上,就很難戒掉。然而,與賭博相比,吸毒更可怕。賭博欠下高利貸,欠下賭債,實在還不起能跑、能躲,而吸毒不行,一旦沾染上并成癮,就在你的身體內部,你躲無處躲,藏無處藏,逃無法逃。往往吸毒人員強制戒毒兩年后,進入社會,他們還是那個圈子,很快就又復吸上。戒了吸,吸了戒,形成惡性循環,把人就徹底毀了,把家庭也毀了。
與我交流的這3個80后民警中,特別令我眼前一亮的是女民警張僑,1986年2月生于河北省平山縣。她站在我的面前,颯爽英姿中透著沉穩,也較為健談。
你參加工作就在這個單位嗎?
我2011年由山西醫科大學畢業后,在陽煤集團總醫院ICU病房工作。2014年11月份,才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來到這個單位工作。
醫院工作與強戒所工作有區別嗎?
感覺這里的工作,從量上來說,比我以前的工作輕松一些。在醫院ICU病房時,工作量很大。這樣打比方吧,巴不得自己成個蜘蛛長八條腿,從一上班到下班,照料的危重病人,都是在死亡邊沿掙扎的病人。照料他們,不能有一刻的停頓,不能有一刻的松懈。而且,還有在你面前死亡的,那種壓力真是受不了。所以,我趁著年輕,加強學習,改變一下工作環境。
從醫學的角度來說,戒毒人員身體狀況咋樣?
一旦吸食毒品并成癮之后,普遍身體較弱。身體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損壞,比如神經系統、呼吸系統、心血管系統等。
身體受損壞后,他們在強戒所表現出來是什么狀況?
多有覓藥心理,不是說他們有意識的給民警出難題,這是毒品的稽延性造成的某些癥狀。由于吸食毒品的原因,心癮難除,戒毒人員大多有覓藥行為,對藥物有依賴心理。今天說,我肚子痛,要吃藥;明天說,我感冒了,要吃藥;或者說,我咳嗽了,要吃藥等等。這些情況,都需要醫護人員進行辨別、診斷。簡單地說,比如:感冒咳嗽,用聽診器聽肺部,再看嗓子,如果嗓子沒有紅腫等,就說明不是感冒,還是毒品造成的心理障礙。
跌入毒品深淵
2015年6月10日下午,我再次走進強戒所,在管理科劉越科長的安排下,我分別與戒毒人員進行了交流,國徽下的長桌旁,我與戒毒人員相鄰而坐。
這里雖然在外界看來與世隔絕,但這里沒有神秘,有的是后悔沾上了毒品的痛苦;這里沒有輕松,有的是吸食成癮,給家人帶去傷害的沉重;這里沒有虛掩、夸飾,有的是內心的真實坦露。與他們的交流中,我感到沉甸甸的。我分別在交流的適當時機,詢問了他們同樣的3個問題。
——你感到最快樂的事情是什么?
“戒掉毒品!”
——你最痛悔的事情是什么?
“吸毒!”
——你最盼望的事情是什么?
“回家!”
他們的回答幾乎不約而同。
吸毒、戒毒,多少悔恨愁苦。回家,他們共同的盼望,共同的等待。徹底戒除毒魔,走出強制隔離戒毒所,回到家里,對于他們來說,是一件多么期待的事情。他們因一念之差,或一時失誤,或一時好奇等吸上了毒品。從此,他們的人生將是狂風暴雨般未知的殘酷。面對這一切,親情無能為力,親人無能為力;親人挽救不了他,親情留不住他;親情沒能改變了他。他,他們一步一步跌入了毒品的深淵……
一 那是良知的眼睛
強戒所的學員生活樓、操場,常常回蕩著薩克斯的樂曲,悠揚、清亮。有一次我走進學員生活樓,正好在操場里聽到薩克斯《回家》的獨奏曲,意境纏綿縹緲。操場里,學員分兩隊坐在小凳上,雙手一律放在雙膝處,聆聽學員的吹拉彈奏。操場里擺放著的樂器有電子琴、薩克斯、架子鼓、二胡等,參與演奏的有7位學員。正在獨奏薩克斯的學員神情專注,演奏姿式有范兒,只是樂曲的悠揚中,我聽出了其中有憂傷,有急迫,有不安。
這樣有器樂演奏范兒,對音樂較為專業的戒毒人員,是怎么吸上毒品的?我想了解他的過往、現在。我與強戒所所長溫文、政委余建平,以及管理科劉越科長說明了想法。“那學員本質不錯,只是一個悶葫蘆,平時就不說話。”我說:“我先見見他,他能說多少是多少吧。”劉越科長同意了我的提議。
我隨劉越科長來到學員生活樓辦公室,劉科長讓我先在辦公室里等待,他通過包班民警叫他。我在學員生活樓的辦公室,剛坐了約四五分鐘。
“報告!”我一回頭,一名學員已經站在了辦公室門口。
“請進!”得到我的同意后,他腳步很輕地走進了辦公室。
“您好!”隨著一聲聲音很輕的問候,一位身著橘黃色服裝的年輕人站到了我的面前。我回頭一看,包班民警就站在門外。“請坐”。我趕緊讓他坐下,他坐在了我旁邊的椅子上。他問好后坐下,雙手放在膝頭,目光向腳下看著。之前劉越科長也和我說了他一天到晚不說話,我也擔心他不愿意給我說自己的情況。
“你好年輕呀!”我首先對他說話。這時,他才將看著腳下的目光收了回來,慢慢抬起目光,但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似乎舒緩了一些。我又說:“你那么年輕,最快樂的是什么時候?”他說:“戀愛那會兒,還在山西省藝術學校,那時候一天到晚真是無憂無慮的!”從回憶戀愛,回憶青春年少的求學時光說起,他打開了話匣。
我今年29歲,老家是山西省呂梁市臨縣的。家里父母都50多歲了,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已經在老家結婚成家。我在山西省藝術學校時,認識了我現在的妻子,我們是校友,她是學聲樂的,我學的是器樂。那時候,我每天都在快樂中度過,器樂是我所愛,我最喜歡的樂器是薩克斯、架子鼓,加之有戀愛的追求。進強戒所以后,我在沉痛、后悔之中度過,常常靠回憶支撐著我度過心中的煎熬。否則,我都活不下去,在這里面我最喜歡獨奏薩克斯曲《回家》,感覺我皺巴巴的心只有靠這支曲子才能得到舒緩。
你很想回家吧?在這里多長時間了?后悔沾染上毒品吧?這個時候,我才小心翼翼地和他提到“毒品”兩個字。
我在這里20個月了,由于表現好,還有2個月就可以出去了。否則,要待滿整整24個月才能出去的。由于我在戒治當中表現優良,服從管理,經過診斷評估,我被減了2個月。沾上毒品,是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我痛恨自己,吸毒令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太后悔了。我付出的代價太慘重了,已經無法挽回了。我的公司沒有了,我的事業沒有了,我的妻子也差點兒就沒有了。
那你能和我詳細地說一說嗎?是如何沾染上毒品的?家里情況怎么樣?他聽我這樣問,停頓了一會兒,然后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我山西省藝術學校畢業后,就在我上學的省城——太原市里,開起了一家婚慶公司。我女朋友歌唱得很好,她在學校時,專業課學得很好。我們一起利用藝術學校所學的專業知識,將婚慶公司開了起來,很快就開得有模有樣了。經過我們五六年的一起努力,我們的婚慶公司在太原的業界辦得有聲有色,有了一席之地。收入從剛開始的年收入幾萬元到后來的年收入10多萬、20多萬元,生意真的是做得順風順水。我與女朋友也組建起了幸福的家庭,買了車子、房子。后來,妻子還懷了身孕。
哪想到,我在一次酒后,與朋友們在KTV玩兒,沾上了海洛因。從此,我陷入了毒品的魔窟。到現在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人們常說的的“一失足成千古恨”,那種痛到骨髓里的悔恨。
他將吸食毒品成癮,比喻成毒品的魔窟。當聽了他的吸毒經歷后,我也就能理解他此時的沉痛心情了。
2011年冬,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們聚在一起,在飯店吃了晚飯,都喝了酒,然后相約一起去KTV唱歌。沒有唱兩首歌,他就見朋友們拿出像包口香糖一樣的錫箔紙,在燈光下銀亮銀亮的。然后再拿出一個小紙包,將包里的東西非常神秘地分出一部分白色粉末。他至今都記得,那是像味精一樣的東西。朋友們將其放入錫箔紙內,再將打火機打亮,就著錫箔紙下面燒烤,邊烤邊貪婪地吸著,那煙霧被吸食進嘴里,旋即他的朋友便一副飄飄欲仙的樣子。他雖然酒喝得暈暈乎乎的,但看到他們這一舉動,他一個激靈,酒醒了一半。他感到害怕,又有些好奇。
他說:“你們這是做甚?”
朋友說:“沒事兒,這是仙藥,一吸上就會騰云駕霧,一切疲累都拋掉了,比神仙還要快活。”
他說:“這是毒品,會上癮的。”
朋友說:“不會,就像抽煙一樣。你也抽上玩兒唄,不會上癮的,只要抽上,就遠離煩惱,遠離困與累了!”
朋友一邊吸食一邊繼續誘惑他。
他說:“真有那么神奇?”
“這不是人們常說的毒品嗎?”他繼續說。
“哪有那么夸張?哪有那么多毒品?偶爾吸一次、兩次,沒有事兒的,不會成癮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朋友說。
“不信,你也試試?”朋友繼續慫恿他。
“這貨可精貴著呢,第一次算我請你,夠朋友吧?”朋友激將他。
他的朋友一句不要錢,算我請你,要面子的他覺得盛情難卻。便說:“哪能讓你請!”
他便學著朋友的樣子,將朋友遞過來的一小包白色粉末倒出一部分,再撥拉到朋友給準備的一片錫箔紙片上,接著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捧起錫箔紙,湊到眼前看了又看,此時,他的心里翻江倒海。朋友、哥們義氣,毒品、毒癮,這些都在他的心里瞬間閃現過,但還是誘惑戰勝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線。他最終還是打亮了打火機,“噼啪”、“噼啪”、“噼啪”,顫抖的手居然三下才打著了朋友遞給他的打火機,他就著那小小的火苗,打火機在錫箔紙下面燒烤著,緊接著升騰起了一股青煙,他連嘴帶鼻頭湊到了青煙上,輕輕地一吸,再吸,再吸……
這一吸,不像朋友說得那么好,他咳嗽了一下。這一吸,他一腳踏入了自己形容的毒品的魔窟,吸掉了他順風順水的事業,吸掉了他陪伴女兒出生的快樂,吸掉了他夫妻的恩愛。
第一次吸毒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像你朋友所說的飄飄然的感覺?
并不像我的朋友說的那樣,而是感覺頭暈,惡心,想睡覺。
那吸食一次就上癮了嗎?
雖然抽了以后感覺頭暈,但也架不住朋友們三天兩頭地約我,我又在KTV包間里吸食過三次。吸過三次后,不抽就身上發冷,痛哭流涕的,渾身乏力,虛汗淋淋。只有吸了海洛因,身上這些痛苦的癥狀才能消失。
這時候,他才承認自己意志力不堅定,分明知道是毒品,也沒能把持住自己。也就在他吸食成癮的時候,才知道這東西吞噬削骨的威力是多么可怕;也是在這時候,他才明白是上了朋友的套了,可是已經遲了。他次次都得從朋友那里買貨,他才知道了朋友是以販養吸,誘惑他吸食上癮后,源源不斷地掙他的錢。他從一開始躲在自己車里吸食,到躲在自家衛生間里吸食,人漸漸消瘦,需要的量也越來越大。最終,妻子的愛抵不過毒品,欲望戰勝了他遵循的做人的本質和良知。
你妻子是什么時候知道你吸食毒品的?
妻子當時不知道,我每次都在車里偷偷地吸。我也很害怕,由一開始的一周吸食一次,到后來每天吸一次,直到每天吸食三次。隨著吸食得越來越頻繁,吸食量越來越大,我試過強力控制自己不吸,但根本就受不了,全身如同百爪撓心,百蟻咬噬。真的是痛苦不堪,最終也沒能瞞過妻子,還是被妻子發現了。
吸食成癮后,他的身體很快不行,人變得面色蒼白,體重下降了十幾斤,精神狀態很差,在公司也是集中不了精力工作,能坐著,就不想站著,能躺著就不想坐著。有一天,妻子突然問他:“你這段時間咋了?哪里難受?咱們一起去醫院看看醫生去吧。他無言以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事兒,可能是這段時間太累了吧。”瞞過妻子以后,又過了一個多月。一天早上,他毒癮復發,虛汗淋淋,心慌顫栗,連跑到車里去吸食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便在家里的衛生間吸食,他把像味精一樣的粉末倒在錫箔上,剛打著打火機,正要吸食的時候,出門后的妻子回家取東西,見衛生間有響動,推門進來了,他無法躲藏,一切都被妻子看在眼里。“你這是干嘛?吸毒?看你成啥樣子了?”妻子問。
他哄騙妻子說:“這是一種像煙一樣的東西,抽了提神的。”但是,他的妻子不相信,便找到他的朋友,“我老公抽的是不是毒品?”在妻子的再三追問下,他的朋友如實干脆地說:“就是毒品!”
你妻子得知真相后,你咋面對她?
妻子回家后,一句話也沒有說,既沒有埋怨我,也沒有吃晚飯。她一晚上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我都聽到了,其實,我也睡不著,我感覺無法面對妻子。為了吸毒,我欺騙了妻子。我也不知道應該給妻子怎么說,于是就假裝睡著。次日清早,妻子早早起床,只和我說了四個字:“戒毒!立即!”
那你是怎么戒毒的?
妻子當天就四處打聽,買來了戒毒藥品。其實,就是和毒品一樣的代替品,靠吃這個來緩解對毒品的吸食,我吃了一個多月,剛開始還能有些效果,后來就根本沒有效果,毒沒有戒掉,反而對戒毒藥品成了癮,身體反應如同毒癮發作一樣難受。
在妻子的寬慰、關愛下,他下定決心戒毒。他靠妻子買來的戒毒藥物戒毒,結果形成了藥物成癮,不吃藥就如同毒癮發作。流鼻涕、淌眼淚,渾身如千萬只螞蟻在啃骨噬肉,如千針萬針在扎刺,頭痛欲裂、心痛難熬。頓時,他又把戒毒,把妻子的努力拋到了九霄云外,不顧一切地開著車出去買毒品。他每天要吸三次,每次200元錢,一天吸食毒品花掉的錢就是600元,1個月下來,他和妻子一兩萬元的辛苦錢,就在他吞云吐霧中灰飛煙滅了。
你妻子見你越吸食越猛,怎樣?
妻子見我戒不掉毒品,常常背著人無助地哭,我斷不了看著妻子眼睛紅紅的。但我已經被毒品折磨得不像人了,根本顧不上妻子,顧不了事業,一心想的是吸毒,悄悄地購買毒品。妻子懷孕后,我依然在吸食毒品,責任心沒有了,公司也沒好好經營了,一天到晚不是飄飄然,就是昏昏然。
他的回憶之中,滿臉是對妻子的愧疚。我問他是怎么進的陽泉強制隔離戒毒所?他說:“最終,在一次躲在車里吸食毒品時被抓。”
2013年10月,某天下午,他的“貨”沒有了,剛剛開車買回了“貨”。他便將車開到太原一個深深的古巷里,將車停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貓在車里迫不及待地吸食。剛準備停當,他便猛吸了兩口,正吞云吐霧間,有人敲汽車車窗,他沒有理會,繼續吸,但車窗玻璃敲得猛了,并且還有人叫他下車,他才抬起頭仔細看車外,敲車窗玻璃的都是穿警服的警察。就此,他才被強制中止了吸毒的惡夢。
那在強戒所里,你有反思嗎?
我進來的時候,妻子懷著8個多月的身孕了。我再怎么泯滅良心,也受不了妻子挺著大肚子為我擔憂,為我難過。可是,我因為吸上毒品,便不由我了。我到了陽泉強戒所后,體重由100斤,增加到現在的120斤,生活學習有規律性了,也戒掉毒品了。但是,想到自己一次放縱造成的后果,我每天都在痛心的反思中度過。
吸毒、欺騙,讓他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一吸再吸,越吸越頻繁。而今,他很痛悔。他說:“人生不能這樣度過,望和我一樣的青年人,一定要以我為誡。”他因為好奇,哥們兒義氣,而忘記了堅守自己。他吸上了第一口毒品,最終,來到了陽泉強制隔離戒毒所。來到這里后,他回憶這3年多在煙霧般虛幻里的沉醉,為了那口煙霧,從不欺騙人的他,騙妻子,騙父母,這些年公司里掙的錢,也讓他在那些煙霧中灰飛煙滅。
如今,他穿著強戒所里橘黃色的學員服裝,活動范圍就是這棟學員生活樓,吃飯、睡覺都是固定的,始終有民警的眼睛在盯著。通過在強制戒毒所法律、法規,以及傳統文化的學習,他對自己的吸毒有了反思。他的心里也有了一雙眼睛,那是良知的眼睛。他一個人默默地,一天到晚,一句話也不說。他沉默地等待,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地等待,淚在心里流,他感覺對不起妻子,對不起自己1周歲半的女兒,他只希望快點兒出去,快點兒回家,與妻子、女兒團聚。
那你的妻子來看過你嗎?家里情況怎么樣?
我進來了,有一年多未與妻子見過面。進來后,我與妻子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臨縣法院來到強戒所,妻子起訴離婚的開庭審理上。直到妻子起訴我,要求離婚,我才知道自己吸食毒品,給妻子帶來的傷害有多深。吸上毒品,歡樂離我而去,斗志離我而去,陽光也離我而去,公司離我遠去,事業離我遠去,妻子離我遠去,我教訓慘痛。
他說到自己吸毒對家庭的傷害,他幾次停頓,聲音哽咽。當說到妻子起訴離婚的時候,他說:“要感謝強戒所的隊長們(戒毒人員對民警的統稱),在開庭、打離婚的時候,隊長們勸了這邊,又勸那邊,勸我給妻子寫信,打電話,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幫助我挽救家庭。”他說:“我不怨妻子,妻子確實不容易,是我太混蛋了。”他的妻子懷孩子的后期,直到生育、坐月子,照料襁褓中的女兒,他都不在身邊。他吸上了毒品,好好一個家沒有了,像一個暖暖的鳥巢被一竹竿捅破;好好的婚慶公司沒有了,像狂風暴雨,員工們四分五裂、各奔東西。
說到此,他沉痛的淚吧嗒吧嗒地滴在面前的辦公桌上,但他畢竟是男人,馬上用手一抹,強忍住了。他直到離開會議室,都再也沒有說話。
二 毒品令他們“心”死了
“吸食毒品的太多了,真是太多了!”我在采訪中,陽泉市強制隔離戒毒所(之前是陽泉市勞教所)工作30多年的民警,說到吸毒人員,民警反復地感慨——“太多了,真的是太多了!”
民警給我所講的,都是工作和生活之中親身經歷的,那些吸食毒品成癮,戒毒之難,最終一個又一個被毒品害得家破人亡的人生慘痛經歷。民警希望我在文章中不要出現自己的名字,所以,在此,我隱去民警的職務和姓名,只以民警代替。
2015年4月份,他死了,41歲,從十幾歲抽上毒品,弄得百病纏身,反復戒毒,甚至換血,都沒能救得了他。直到死亡,他也沒有戒掉毒品。
他出生在陽泉的一個高干家庭,父親是副地市級別的干部,而他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上面有兩個哥哥,都先后考入了大學。他自幼家境優越,不僅有父母的疼愛,還有奶奶的溺愛。
他十幾歲的時候,聰明可愛,成績優異,照這樣下去,原本可以像他的兩個哥哥一樣,考上大學的。但是,從上初中開始,他的身邊總是圍著一堆孩子,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有前呼后擁之勢。漸漸地,圍著他轉的孩子們,就多是社會上那些不上學的孩子們了。不知哪根筋抽的,他偷偷地與那伙孩子們溜出學校去玩兒,逃學、喝酒、打鬧、看電影,打臺球等,成為他的家常便飯。他當初上學的那股子認真勁兒一掃而光,完全變成一個社會上的小青年的作派了,那一年,他也就十四五歲。
后來,人們看著他常常與一伙青年,在陽泉某地城郊結合部晃悠,去某國企偷錳鐵賣。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陽泉某國企附近的城郊結合部,靠著這個企業的紅火,在企業的周邊滋生了市場、酒店等場所,吃的、玩兒的,一應俱全,在這個地方來來往往的人也比較雜亂,偷的、搶的、混的、賭的、吸毒的,無所不有。他們去那個國企偷了錳鐵賣錢,賣了錢便揮霍,揮霍完了又去偷,在偷鐵的過程中他被抓過,但礙于他父親的面子,很快就又放出來了。
放出來他也不安于上學,繼續與社會上的青年們相跟,繼續玩兒,繼續偷,繼續揮霍,實在是屢教不改,就被送到了陽泉勞教所。他在勞教所的時候,民警還給他找過高中學習的教輔資料,但那時候,他已經偏離了人生的航向,心已經放不到學習上了。
在1990年代初期,當陽泉傳入第一批毒品的時候,他已經從勞教所出來了。中國傳統大多這樣,不疼老的疼小的,奶奶對孫子是隔輩更親,加之他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他的奶奶非常溺愛他。他手中隨時有錢,加之他與社會青年一同在社會中混,通過非法來錢的途徑簡單、快捷。他們獲得不義之財,一起揮霍,一起玩樂,什么新潮,什么時尚,什么刺激來什么。那時候,毒品剛剛流入陽泉,那些一開始搞到毒品并且吸食的人,把吸毒作為地位的象征和炫耀身份的資本。他們對人說:“你看那小,混得多好,你看人家抽的那貨!”他們一臉羨慕的“那貨”,就是剛剛流入陽泉的毒品。莊子說:“哀莫大于心死!”莊子所說的“心”,我理解應該是包括人生的價值取向吧?殊不知,他小小年紀,混入社會,人生的價值觀已經漸漸偏離了人生的正軌。從這個角度而言,他的“心”漸漸死了。
他徹底不去上學了,整天無所事事地與他所謂的朋友們混社會,見到吸食毒品的,他也躍躍欲試,就抽了一口,一口過后,他便一發不可收拾。民警說:“他不存在誤吸毒品,他純粹是為了趕時尚吸上的,就是他們認為所謂的新潮。”從此,一個如同泡在蜜罐里長大,沒有經歷過風吹雨打的少年。就那么一口毒品,緊緊跟隨毒品而來的,是父親頭上壓著千斤重擔般的沉重,母親心里像橫著一把刀,拔不出、拿不下般扯心裂肺的疼痛。對于他而言,將是毒品帶來的暴風雨般殘酷的人生。
他吸食上毒品之后,沒有任何人能夠制止。戒毒、打罵、勸慰、換血,家里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父親因為他氣死了。但他就是一直抽,根本戒不了。抽到2003年開始改成注射。他重病纏身,醫院都治不了他的病,最后家中錢財抽光,依靠以販養吸。他多次被相關部門打擊,哪個監管部門也不能收他。因為他那樣的身體,收進去就是死。
今年4月1日,過了人們習慣說的愚人節,就快到中國傳統的祭奠先人的清明節了。然而,他最終沒有活到清明節,沒有活到去祭奠父親,那個為了他而氣絕身亡,帶給他生命、痛惜他的男人。他悄然地死了,41歲,抽了20多年的毒品,生命以這樣的方式劃上句號。他找的老婆也是吸毒的。“正常人誰能嫁給他?”民警說,一旦吸上毒品,人就沒有“心”了,女人只要沾上毒品,更是活得沒臉沒皮。”他的老婆早就跟別人跑了,誰有毒品就跟誰。他的哥哥們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為了他戒毒,可是想盡了一切辦法,但是改變不了,最終也沒能改變他,沒能挽救得了他。
在他家門口樓梯的兩邊,兩溜花圈背著水泥墻站著,以這樣的方式,告訴人們,他真的是死了!他解脫了吧,解脫了毒品這個魔鬼對他身心的蠶食之苦吧!在他抽上第一口毒品的地方,那個國企早已經沒有了。在國企的原址,早就聳立起了高樓大廈,商鋪林立,車水馬龍,而他的家依然是以前的老房子,與周圍的高樓大廈相比,顯得落寞、破敗,甚至骯臟、零亂。
在他的遺像前,供著一碟水果,點著一對蠟燭,奉著一爐清香,斷斷續續地燃著,青煙若有若無。門外放著一個銅盆,盆里燒著幾疊冥錢,飄著時淡時濃的煙霧。他的兩個哥哥、親友們門里門外地來來去去,安排車的,安排給他穿裝老衣的,安排裝殮的……
鞭炮噼哩啪啦脆響,載著他的汽車開動了,聽不到哭聲。能聽到的聲音是汽車的車輪聲、鞭炮聲,這些便是他留在人世間最后的聲響了吧,這便是他向世人、鄰里打著最后的招呼吧,告訴人們他死了,那個被毒品坑害至深的人,那個戒了無數次毒,甚至換血的人,真的離開這個世界了。
載著他的汽車出了他家門口的巷子,往北,再往北,那是通往殯儀館的路。車拐過城鄉結合部時,路過了他吸食第一口毒品的地方。那個地方,是他在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程,也是他走上吸毒之路的第一程。人死了,一切皆了。他死了,是不是真的能解脫了毒品?真的能在另一個世界與他的父親相見嗎?那個世界真的沒有毒品嗎?
他,是陽泉1980年代初期先富起來的人,也是陽泉第一批吸上毒品的人。他當過兵,1.82米的身高,高大、魁梧、帥氣。他的父親也是陽泉有權有地位的干部。他從部隊回來后,依靠批火車車皮來錢,混得很好,他的身邊有一大幫朋友。1985年—1990年,在那個時代,人們月工資才幾十元,萬元戶還極少極少,而他就有100多萬的身家。民警說:“你都想不到,他錢多了,心也膨脹起來,最后飄飄然了。”他開始放縱自己,尋求刺激,吸上了毒品。他的老婆在陽泉某商業系統工作,高挑、白凈、漂亮。他吸毒后,他的老婆勸過他,反對過他。他戒過毒,但最終還是毒癮這個魔鬼,蠶食了他一個男人的意志力。民警說:“不僅老婆管不住他,而且他把老婆也帶入了毒品的深淵。你根本想象不到那毒品,對人有多大的摧毀力。”他的老婆,一個女人,吸毒成癮后,班不去上了,工作不要了,幼小的女兒也不管了。
民警說:“按理說,母性是女人的天性,為了孩子應該能夠克制自己。可是,他老婆的母性徹底被毒品吞沒了。”看著他們夫妻如此,他的父母勸也勸了,罵也罵了。他的父親最后痛心疾首,束手無策之下,生生地被氣死,就那樣,他們夫妻也沒有戒了毒。
他女兒本來健康、可愛、活潑,但自從他的老婆吸上毒品之后,他的女兒聞不見毒品的氣息,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他的父親被生生氣死后,他的母親見兒子、兒媳整天還依然吸食毒品,其他事情,包括自己幼小的女兒都不管不顧了。他的母親說也不聽,罵也不理,眼看著孫女也要被毒品毀了。他的母親帶上孫女離開了他們,索性也就不管他們了。所幸的是他的女兒跟著他的母親,在一個健康的環境里成長,現在女兒20來歲,健康、成才。
20來年過去了,他們夫妻倆早已因為吸毒散盡家財,而且已經不成人樣了,拋棄了一個男人的尊嚴,四處給人要錢、借錢,說是借錢,實際上就是要錢,借了從來不還的,都用于購買毒品了。“實不相瞞,還給我要過兩次錢,一共給了他250塊錢。”民警說。
1990年代后期,民警路過政府大院,正好碰到他。“多年不見,我都不敢認了。原本高大魁梧、精干帥氣的人,已經變得邋邋遢遢,面黃肌瘦的了。”“給你借點兒錢,感覺不舒服,去醫院看病,出門急,忘記帶錢了。”那時候民警還不知道他早已吸上毒品,看他那樣子,還真的以為他病了。就借給了他200元錢。“那會兒人們才開多少錢呀,我給了他200塊錢,等于我幾個月的工資了,最后人們才說那小子吸毒呢!”民警說起他,一臉無奈的表情。
又過了多年,民警在陽泉市德勝街天橋郵局門口碰見了他。這次不是給民警借錢,而是直接開口向民警要錢。
幾年不見他,這次見他人大不如前了,只能用人干來形容合適了。而且臉色已經由黃變成黑色的了。當時我看到他成了那個樣子,實在是令人痛心。我分明知道給他錢,他拿上就是去買毒品,看他現在的身體情形,他抽一次,離死就近一步。但是,他開口對我說“給點兒錢哇!”的時候,我真真的不忍心拒絕他。他這次不是說借,是直接開口給我要錢。正好遇上那天我也是剛在商場購物出來,沒有什么余錢了,我摸出50元錢給了他。我對他說:“上次借給了你200元錢,今天身上只有這50塊錢了哇。前次借的錢你也別還我了,你拿上錢去買點吃的,千萬別再買毒品了。”
唉!人只要吸上毒品,就沒有尊嚴可言了。你看他,用我們陽泉話說,多精干的一個人,吸上毒,不僅千金散盡,而且人還成了這個樣子。尤其是女的吸上毒品,更沒有尊嚴,為了換點兒毒品,今天相跟上這個,明天相跟上那個,至于尊嚴,早就扔下水道里去了。
沾染上毒品這魔鬼,他曾經令人羨慕的光景毀了;沾染上毒品,他在吸毒與戒毒之間苦苦掙扎,人生畸形黯淡;沾染上毒品,他的身體由魁梧、精神,變成了人干、萎靡,活得真可謂是生不如死。
三 三次進強制隔離戒毒所
陽泉強制隔離戒毒所的包班民警,把他帶到了學員生活樓的辦公室,他沒有說話,徑直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我一直看著他坐下來,然后說,“你好!”他馬上說,“老師,你好!”我說,“你看我像老師呀?”他見我微笑地看著他,他嘴唇動了一下,僵硬的臉上,露出了些許微笑的表情。我看他身形瘦削,臉色灰暗。之前我與民警溝通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從這里解除強戒以后,又復吸,再次進入強戒所的。所以,我決定和他進行直截了當地交流,想知道他戒毒后,又是怎么復吸上毒品的?
你今年多大了?哪里人?來這里多長時間了?是第幾次進來?
山西省忻州市某縣人,44歲,2013年11月7日來的陽泉強制隔離戒毒所,是第三次進來了。一直是戒了又復吸上,復吸上再強戒,家人很痛苦,母親已經69歲了,父親因為我不爭氣,連氣帶病,早早就不在世了。這次是我的舅舅打電話報的警,當地公安局把我抓了,然后送到這里來進行強制隔離戒毒的。
你怎么沾上毒品的?
我3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加之老人,家居忻州某縣農村,除了養種點兒地以外,一年到頭家里的經濟收入,以及家里所有的花銷、用項等,全靠我跑大車掙的錢。按說,生活不容易,掙錢也很不容易。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候跑遠程,幾天也回不了一次家。大多跑的是省外,如河北、陜西、河南等與山西相鄰的省份,拉的多是煤炭或是礦石,長年累月在路上行駛,感覺乏味、疲累。不過,一年到頭辛苦下來,也能掙上十來八萬塊錢。我如果不吸毒,家里的光景在村子里要算好的。可是,無奈吸上了毒品,把這一切都毀掉了,家也就讓我折騰得孩子連上學都困難了,妻子一年到頭,除了冬天,都在地里干活兒,但到過年,也買不起一件新衣服,都是我吸毒作害的。
他第一次沾上毒品是2005年,在他們那里,有一家四川來的老板開的鋁礦,礦里大多是四川人。他有時候給礦上拉貨,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有一天,老板約他去歌廳唱歌。可是,去了歌廳哪里是唱歌,唱歌只是幌子,吸毒才是目的。一進歌廳包間,他們就拿出土制海洛因,燙吸!“這東西好,吃上有精神,你也吸,我們請客!”見他們豪爽地相讓,他也就沒有想過這東西害人有多深,就與他們一起吸起來。
第一次吸,不是像他們說的那么好。他說:“我吸了后,頭暈、嘔吐。”之后,他們不斷地約他,他便又與他們一起吸食過幾次。這樣來來去去有一個月,他吸食成癮,得按時按量地吸上,否則,就渾身疼痛到了骨頭縫里,身上發酸、發軟,嘔吐,渾身顫抖,別說開車把握轉向輪了,連走路、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他吸食成癮后,越抽越想抽,越抽越量大。他每天幾乎抽兩次,一次100元錢,一天用于買毒品的錢就得200元錢,一個月6000多塊錢,一年光吸毒就得七八萬塊錢。他說:“我一年跑車掙的錢,如果生意不好,不吃不喝,還不夠買毒品的。”
那你怎么辦?你的妻子兒女怎么辦?你的父母雙親怎么辦?在你吸食成癮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家人?按說,你也是上有老人需要贍養,下有兒女需要撫養的人,你身為男人的責任考慮過嗎?我一連串地發問,又是對他這種狀況的痛心。
家里見我拿不回錢去,也沒有辦法。我妻子成天在地里勞作,父母在家里幫助做做飯,管管小孩子。日子就那樣緊緊巴巴地過。后來,我跑大車的錢,遠遠不夠買毒品,我便借錢吸毒。我的父親本來身體就不太好,加之見我吸毒身體已消瘦得不成樣,掙的錢也花在了毒品這個無底洞里。我的父親叫我戒毒,父親本來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好脾氣,可是,在我吸毒這件事情上,父親軟的、硬的,啥辦法也用過了,見我還是沒有戒掉。到后來我每次跑車回家父親都會叫我戒毒,父親那種急切的語氣和痛心的表情,直到現在,我只要想到父親,就會想起父親那時勸我戒毒的情景。可是,直到父親去世,我也沒有戒掉,我的父親真正的是死不瞑目,直到蓋棺的時候,眼睛都沒有閉上。我永遠記得父親臨終的時候,對我說的最后一句沒有說完的話——“小呀,你這樣下去,這一輩算完了,完了,完……”其實,不用父親說,我所有的道理都懂,就是毒癮發作了由不得我。我的父親連氣帶病,加之無錢醫治,很快就離開了人世,我一直都覺得是自己的不孝,害死了父親。我痛恨過、后悔過,也下過戒掉毒品的決心,但還是戒掉又復吸,復吸又強戒。
第一次進強制隔離戒毒所是什么時候?
2008年,離我第一次吸毒3年,我正在購買毒品的時候,被早已潛伏周圍的警察抓住,連同我一起被抓的,還有販賣毒品的。
那販賣毒品的吸毒嗎?
賣給我毒品的那小子也吸毒,我是經人介紹的,我們那個縣跑大車的人大多數都向他買毒品。
你第一次在哪里接受強制隔離戒毒?
在太原強制隔離戒毒所,2010年9月,兩年期滿,解除強制隔離戒毒回家的。
那你怎么又復吸上了?
其實,我從思想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毒品的危害性,因為身體受害,已經有真切的感受,也幸虧被抓,強行中止了我的吸毒。否則,再吸下去,我家里一定欠債累累,我的兒女怎么長得大。可是,從強戒所出來以后,我的大車駕駛證被吊銷,等于我吃飯的飯碗砸掉了。我靠在外面打零工、做力氣活兒掙錢。自我在太原強制隔離戒毒所的強戒期滿出來后,人們就私下里傳我是“吸毒鬼” 。在我們那小縣城,一傳十,十傳百,方圓幾十里地的人都知道我吸毒了。因此,我打短工也是有一天沒一天的,有時候在工地上賣個苦力,但工地上一旦知道我吸過毒,工頭也就找借口不用我了。我常常一連幾天,或者十天半月的,甚至幾個月,連個賣苦力的活兒都找不到。
村里人、熟人,見了我也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我主動上前說話,人家也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他們不與我打交道,不與我相處,也不與我說話。村子里鄉里鄉親的,誰家有婚喪嫁娶的,本來好心去幫忙,可是,人家卻堅決謝絕,不讓我幫忙,顯然是有意識地疏遠我、躲避我。畢竟我所在的地方,是忻州下屬的一個小縣城里,地方太小了,來來去去的,誰都認識誰,加之我這個吸毒的臭名,人們相互傳著,以前不知道我吸毒的人,也都知道了。
這樣的日子時間長了,我心里很孤獨,很苦悶,也很壓抑,找不到事情做,自然就發愁。我心里也知道毒品這東西不能碰,只要碰一下,我這兩年的強制戒毒就白費了。但我發愁的時候,親朋好友都躲著我,我就又與以前那些人聯系上了,便又回到以前的老環境,不管不顧地吸起來了。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2011年10月,我又復吸了,又走上了令人深惡痛絕的老路。
你這是第三次進強制隔離戒毒所?
是的。除第一次在太原強戒所度過了兩年外,第二次、第三次的強制隔離戒毒都是在這里,前后兩次的時間加起來,我在這里已經度過了42個月,還有四五個月,這次強制隔離戒毒就可以解除出去了。在這里,管教民警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出去不要再抽了!”我自己也多次下決心不抽了,但又沒有把持住。我也知道,黨和政府沒有拋棄我這樣的廢人,重新為我指明方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復吸,首先是對不起國家,對不起共產黨對咱們辛辛苦苦的教育……
他畢竟是跑過多年大車,久在社會中滾爬的人,而且三次進過強制隔離戒毒所,他說起黨和國家之類的戒毒政策一套一套的,就像背出來的一樣。我說:“其實,你最對不起的是你的家人!”他點了點頭。他第二次解除了強制隔離戒毒出去,回家后又復吸上,家人對他實在沒有辦法了。于是,他的妻子與他的舅舅商量,打了報警電話。于是,他剛剛從毒販手里買到了毒品,正在抽的時候被抓了個正著。
他的舅舅與他同歲。雖然是兩輩人,但又是同齡人,他舅舅做過生意、攬過工程,是見過世面的人,但就是說服不了他徹底戒掉毒品。他舅舅來陽泉強制隔離戒毒所看過他兩次,每次都對他說:“以后好好記住了,再也不要抽了。”這樣的話,他的舅舅對他已經說過了無數次,說了好多年。
你妻子來看過你嗎?
來看過一次。她對我說:“我在家帶著娃娃,你聽隊長的,這次一定要戒掉。”
與那些被妻子起訴離婚的戒毒人員相比,他是幸福的。他的妻子始終在家里支撐著,并且寬慰他說:“只要你好好戒毒,我在家里種地,照料孩子,侍奉老母親。”他3個孩子,到現在大女兒16歲,二女兒14歲,兒子11歲。他的母親69歲,年輕的時候種地勞作辛苦,身體也落下了不少病痛。
在我采訪他的時候,離傳統的端午節還有10天。他說,在這里很想家,尤其是到過節的時候。他很懷念沒有吸毒的光景。他跑大車,每逢過年過節,都會從外面置辦回魚、肉等節日食品,妻子再包上自家麥子面的餃子。一家人坐在一起,那個香呀,飄散在村子里。還有父親、母親,那是多么快樂的日子,可是,自從他沾上毒品,這一切天倫之樂就遠離了他,他帶給家人的都是痛苦和不負責任。他說:“其實,我原本對生活沒有太多的要求,只要老婆、孩子、熱炕頭就足夠,在外面為了妻子兒女,多累都不會惜力氣。哪知,抽上了這要命的毒品。我真的不是人呀。”自他吸上毒品后,家人從來沒有過一個像樣的節日了。他一心置辦的是每天抽的那點兒“貨”,再也沒有置辦過一個節,而妻子也好像早把節日忘記了似的。不提談,也沒有做什么好吃的,家里也沒有什么好吃的可做。日子很勞累很寡淡地過著。現在,他在強戒所里,過節的時候,他很想母親,很想念妻子兒女們……
而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進出強制隔離戒毒所。從2005年到2015年,已經整整10年,他從34歲到44歲,10年的人生。對于他來說,是人生最黃金的10年,他卻被毒品殘害,他心酸過、痛悔過,他渴求過徹底戒掉毒品,不為別的,只為日夜擔心他的老母親、妻子,為成長中需要他撫養的3個兒女。然而,他對妻子兒女沒有盡到責任,他在這個學員生活樓里,與×××個來自于不同省市的人住在了一起,在這個特殊的地方,吃喝拉撒睡,鍛煉學習勞作都被大鐵門鎖著,與世隔絕,與外界隔絕。他們原本不相識,可因為那相同的經歷——吸毒,他們住到了同一個學員生活樓里。他們因為毒品,都不同程度地傷害了家人,傷害了家庭,也傷害了社會,更傷害了他們自己。也難怪,陽泉強制隔離戒毒所生活管理科的劉越科長說:“在這里,有80%以上的戒毒人員,家人一次也不來探望。”
讓戒毒人員看到希望
第一次采訪結束,天色向晚。我即將離開戒毒所學員生活樓的時候,說起戒毒,一位高大、魁梧,不言自威的民警的話吸引了我。他說:“要我戒、我要戒、我能戒、我持戒”,達到這四個階段,戒毒人員的靈魂就算得到洗禮了。他接著說:“我們這些人,工作如同修理下水道,見到的都是臟、亂、臭。如果自身不調整好,會出各種各樣問題的。”陪同在一旁的強戒所政委余建平給我介紹說,他是強戒所的管理科科長劉越。我與劉科長說:“我想抽時間與你細聊。”他同意了。
6月5日下午,我第二次來到強戒所,與劉越進行了交流。
劉越,是60后,他在民警崗位上工作了30多年,一身藏藍色執勤服筆挺,魁梧的身材挺拔、干練,說到嚴肅處,他一臉肅穆,說到開懷時,他笑聲爽朗,嗓門宏亮。當談到毒品、談到他的本職工作的時候,他悲天憫人的情懷,以及如數家珍般的專業素養令我敬佩。“現在,吸毒、販毒的全球化,國際上已經很嚴重;在我國,尤其是毒品類型的多樣化,吸食毒品人員的低齡化,國家對毒品的管控和打擊力度都不容樂觀,吸毒人員數量增長速度之快,以及吸毒對身心的傷害之大,都是人們無法想象的,真是令人痛心。”說到這些,他一臉的擔憂。以下是我和劉越科長的交流,我以提問、實錄的方式呈現出來,有助于讀者朋友客觀、直觀、真實地了解。
聽你這樣一說,全球毒品問題嚴峻,當前國際上具體是什么情形?
當前,毒品問題全球化加劇,國際毒潮泛濫,毒品已成國際公害、人類公敵。根據聯合國毒品與犯罪辦公室報告顯示:全球非法生產鴉片超過8000噸;至2013年,超過200個國家有毒品泛濫問題,其中170多個國家涉及毒品販運,全球每年毒品交易額8000億美元,相當于世界貿易總額的12%。特別是毒品來源不斷增多,“金三角”、“金新月”、“銀三角”等傳統毒源地毒品問題依然十分嚴重,北美、歐洲、東北亞、東南亞等地又不斷涌現出新的毒源地,進一步加劇了毒品問題全球化、國際化。一些國家和地區對毒品經濟的依賴日益嚴重,毒品貿易同黑社會、地方反政府武裝、恐怖活動交織在一起對非傳統安全威脅越來越大。而且,就全球而言,每年用于吸毒治療費用達2500美元(且僅不到1/5的毒品使用者得到治療),吸毒造成的經濟損失占全球GDP的0.3—0.9%。近10年,全世界吸毒者數量以每年3—4%的速度增長。
當前我國的禁毒形勢怎么樣?
吸毒有社會的、家庭的和個人的因素。任何人吸到一定程度,都是由他自身的原因和周圍的環境造成的。必須從國家當前的禁毒形勢說起,才能循序漸進地把這件事情說透,才能引起人們的重視。
毒品向低齡化發展,我們陽泉這里沒有少年戒毒所,太原才有,這部分數據暫且不論。公安部登記的,到2014年,全國已經注冊的是297萬吸毒人員。2012年,全國累計登記的吸毒人數是154.5萬,相隔一兩年,吸毒人數就差不多增長了1倍。如果說按國際上換算吸毒人員的方式計算,那數字就更可怕。
國際上的換算方式是一個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在他的周圍隱藏著5至7個人,這樣換算下來,全國已經注冊的吸毒人員近300萬,按最低的1個吸毒人員周圍隱藏著5個人換算,光中國就有1500萬吸毒人員。1500萬吸毒人員呀!中國人口不到14億,就有這么龐大的吸毒人員。這還僅僅是樂觀的估計,如果是按我們的常識了解,少說也有3000萬,我國有的邊、遠、窮的地方,他們卻不認為自己沾染上的是毒品,他們認為是治病的東西,或是調味品等,所以這些人員還沒有登記注冊,如果加上他們,那又是多么驚人的數字。
就拿咱們山西有的偏遠地方來說,比如結婚呀、蓋房呀、暖房呀、孩子做滿月呀等,宴請親朋好友,吃飯前在餐桌中間先放上一盤東西,實際上這個東西就是咱們說的罌粟,當地就不認為這是毒品。就像咱們這里,在宴席前,飯桌上放盒煙、放盤干果一樣的道理,用來招待客人的,實際上那就是最簡制的煙土。咱們國家的陜西,我們山西也有,很多大車司機,開車熬夜,累得不行了,十塊錢買上一份一抽,有了精神了,很多人都是這樣,等最后抓住他,他不認為自己抽的是毒品,認為跟抽煙一樣。所以,中國現在的禁毒形勢不容樂觀。
尤其現在新型毒品,相對于傳統毒品來說,它的階段性反應稍弱一點兒,但是它的傷害性更大,一旦吸食上,它直接作用于人的大腦。K粉、冰毒、搖頭丸等,這些都屬于新型毒品。為什么說危害更大呢?一旦吸食上新型毒品,會出現幻覺、異想、亢奮、暴躁、妄想癥等,全是因為新型毒品造成的。有的吸毒人員,抱上自己的小孩子從樓上往下摔呢,這不是危言聳聽,就在咱們陽泉市區,我就親眼見過。人,一旦吸毒成癮,連基本的人性都沒有了。
2008年過年,在陽泉市里的某個小區,一個二十八九的年輕人,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大年初二,人們都沉浸在辭舊迎新、拜年的喜悅之中。我去給岳父拜年。一進小區,剛走到我岳父家樓下,還沒有進單元門,先被樓上傳來的聲音震驚了。
“給不給錢?給不給?給呀不?到底給不?不給我就扔下去!”聲音很大,像歇斯底里的吼叫。我一抬眼,見一戶人家6層的陽臺上,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嬰孩,站在陽臺邊沿,而陽臺窗戶大開著。他將嬰孩舉過頭頂吶喊,嬰孩哇哇哇地哭著。那是我岳父的鄰居。我當時在樓下看到那一幕,趕緊就往六樓跑,當我跑到六樓正要敲門的時候,門開了,那個男人急急地往樓下跑,而屋內嬰孩還在不住聲地哭。“喔喔喔,不哭,不哭,不怕,不怕,媽媽抱抱……” 斷斷續續哄嬰孩的間歇,是一個女人壓抑的哭聲。我通過了解,知道了又是吸毒害的。大過年的,弄得一家人雞飛狗跳的。
本來一家小兩口帶著孩子回家,和老人一起過年,早上還喜喜歡歡的。半晌時分,毒癮發作了,他就問父母親要錢。老人知道他吸毒,要了錢就是買毒品,就拒絕給他錢。
他一見從父母親手里要不到錢,抱著自己1歲零幾個月的嬰孩,站在自家6樓的陽臺上,雙手將小孩舉過頭頂,以自己親骨肉來要挾父母親給他錢。否則,他就要把小孩子從6樓陽臺扔下去。嚇得父母親趕緊安撫他,立即給了他200塊錢。他拿上錢,才放下了孩子,摔門而去。
他的父母親實在沒有辦法,勸不了、管不得、罵不得、打不得,只好打了報警電話,讓國家來管控他。
現在的新型毒品加工程序非常簡單,在家里廚房就能完成,只要有化學原料,就和熬鹽水一樣簡便。把水放在鍋里,一加熱,結晶成了鹽了。加工毒品也一樣,幾種化學藥品一摻和就成了。現在處方藥里也有含罌粟的。新型毒品最厲害了,現在基本上一半是新型毒品,吸毒成癮者的年齡是越來越小,將近有700萬人用的是新型毒品,占49.4%,這些人抑郁、焦慮、狂燥。而且大部分都是青少年。老的哪有精神去KTV?現在的年輕人,經濟條件好,家庭又溺愛,同學們約著出去玩兒,說這可是不上癮,一旦控制不住自己,迷迷瞪瞪的就上了道。一上道,就從好端端的人變成了六親不認的“鬼”。
為什么吸毒會成癮?
簡單地說,人的大腦皮層分泌一種多巴胺的物質,作用于快樂神經。這就是一般人到了成年以后,就會談情說愛,就是多巴胺刺激的。對于愛情的尋求,最典型的是多巴胺給予刺激的結果。多巴胺就是刺激人的快樂神經的,但是吸毒是一種特殊的物質刺激它,產生一種興奮感、歡娛感,慢慢地就抑制人體自然產生的多巴胺了。一旦吸食上毒品,大腦皮層不再分泌多巴胺,就需要外界不斷地補充毒品,這樣就導致它成癮,這是一種很簡單的人體機理。
現在陽泉強戒所根據什么來約束戒毒人員?
依靠《國家禁毒法》和《國家戒毒條例》來系統管理,這是國家賦予我們的政策武器。具體到對戒毒人員的日常考核與管理,生活學習勞作等,都做到了相應的細化。同時,我國各省禁毒機構都制定有非常規范的日常考核辦法,以及一系列配套的管理措施。
那實施起來咋樣?
當然難了!任何政策實施起來都有不足的地方,因為面對的是人,而且是特殊的人群。這就需要民警在日常管理工作當中,手勤、眼勤、嘴勤。及時發現問題,處理問題,把隱患消除在萌芽狀態。說是那么說,做起來就不是那么簡單了。像咱們這里有民警談話制度、民警值班制度,同時結合親情電話制度,從外部到內部,才能確保安全無隱患。
親情電話制度實施效果怎么樣?
親情電話制度就是每個月定期讓戒毒人員,可以給他的直系親屬打兩次電話,一個是匯報自己在強戒所里,近段時間的情況;另一個是與家庭維系好社會關系,對戒毒人員以后回歸社會也是有很大幫助的。像這些,我們就要求,戒毒人員打完親情電話后,包班民警必須對其進行談話,而且談話不能隔夜,以此來了解戒毒人員的思想狀況。
這個學員住進強戒所里有多長時間了?
住進來一年半多了,他的家屬兩次提出離婚。這不,我們民警就給他家屬做工作,因為這個學員是第一次被強制隔離戒毒,不是說他本人的本質有多不好,也不是說他沒有固定的職業,更不是他在社會上沒有經濟能力。我們也是出于他回歸社會以后的前途考慮,多次和他家屬,以及法院工作人員就他的問題進行討論,從挽救他個人和家庭的角度做了很多工作。前一段時間,法院來我們戒毒所現場開庭,我們庭前和庭后,都和法院工作人員,以及他的家屬做工作。類似這樣的情況,如果兩個人確實感情破裂了,兩個人是協議離婚的,我們民警管不著。反之,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我們民警會多方面做調解工作,盡量使吸毒人員在強制隔離戒毒期間,不要被判予離婚。
針對在所里開庭審理離婚的,所里具體是怎么做的?
可是,法院是在我們所里開庭審理離婚,那與夫妻兩人協議離婚,情況就又不一樣了。比如,就這個吹薩克斯的學員來說,我們了解到,他本人不同意離婚。我們讓他給家屬寫信,對家屬匯報一年多來在強戒所里的表現情況,表示自己堅決戒斷毒癮。將來回歸社會以后,對家庭和小孩兒負起責任來。同時,我們民警也給他的家屬打電話,給他的家屬做工作。現在他的家屬還沒有撤訴,在我們多次做工作后,離婚的念頭已經產生動搖了。據我們了解,這是女方的家長,一聽說他吸上毒了。作為老人,社會閱歷比年輕人豐富,知道毒品的危害性,對他失望透頂,認為他太不爭氣,對家庭太不負責任。
尤其一個女同志拖著一個小孩子,現在這個社會要生存是很不容易的。女方家長在這上面給她施加了壓力。作為女方本意來說,夫妻之間是有感情基礎的,并不是多么堅決地要離婚。因此,我們讓這個學員通過親情電話和寫信,與妻子進行溝通,向岳父、岳母表決心,加之法院也配合我們,沒有當庭宣判離婚。法院工作人員在庭審上,對著雙方家長和當事人,說的就是等待他出去以后,再看他的具體表現。說實話,從目前法院的趨勢來看,如果他確實是戒斷毒癮了,法院會從中該調解的調解。如果他真的能戒掉毒品,重新發揮專業特長,把事業再做起來,可能一個家庭就能保住了。如果說他出去再復吸了,女方家屬離婚的決心就下定了,法院也就判定了離婚,一個家庭肯定就面臨著分道揚鑣的危險。
為什么所里要做這樣的工作?
這是因為吸毒人員一旦從強制隔離戒毒所出去以后,家庭、社會對他們的關愛和救助,是最主要的一個抵制復吸的因素,如果家庭關系穩定,對于控制復吸有好處。所以,我們一般都要和法院工作人員溝通好,強戒期間,不判離婚。一旦判了離婚,他們強戒兩年出去以后,失去了一切希望,沒有希望就是絕望,他們很容易融入以前的圈子,因為他們沒有顧忌了,所以,我們在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這實際上就是我們的日常工作。
正說到此,劉越科長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是陪護戒毒人員在平定縣醫院住院的民警打來的,詢問劉科長要不要現在給那個學員辦理出院手續的相關事情。劉科長在電話里說:“不知他家里來了接不接?等家里來接了,辦理了相關手續后,再直接從醫院接走。只能等家里來了,確定接走了,才辦理出院。否則,你辦理了出院,家里人不接走,醫院又不收了,他現在是吃不下、喝不下的,我們該怎么辦?”
你們剛才在電話里說的,是上次民警說的那個住醫院的學員嗎?
可不是嘛,你看一下午一通一通的電話,就是說的這個學員要所外就醫的事情。省里和局里都批了,我要等他家里人來了,確定把他接回家,才能給他辦理出院。直接辦理了相關手續,讓家屬從醫院直接把他領回去。
你看看現在社會上,對毒品宣傳不夠,實際上是離得我們非常近,就在我們的身邊。一旦家里有人不慎吸食上那東西,就折騰得一家人不得安寧了,家便不成其為家了。
你們天天與戒毒人員打交道,怎樣調整自己?
我有一個從小長到大的朋友,他姐姐的孩子,就是他的外甥。他的姐姐、姐夫離婚了。他的外甥原本在公安局工作,就是沒有把握調整好自己,吸食上毒品,毀了自己也毀了家庭。
他的外甥今年32歲了,沒有結婚。在公安局當協勤的時候吸上毒品的。就像我們這些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心理障礙,肯定有或多或少的心理原因。比如檢察院、公安局、法院、監獄、強戒所等,我們在這些工作環境里,面對的是社會最丑陋的,最不堪的,最不為人所知的,我們天天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年累月給這些人打交道,我們全憑自我調整。但現在的年輕人,思想活躍,一旦把握不住自己,在關鍵點兒上出現問題,既給單位造成傷害,又給自己造成傷害。
我這個朋友的外甥吸毒成癮后,他來錢的方式不是去社會上偷、搶。一般是去朋友、去親戚家,見什么拿什么,或者打電話三天兩頭讓給他弄點兒錢,搞得親戚朋友們不得安寧,折騰得親友們煩不勝煩。管也管不住,畢竟是自己的晚輩。說實在的,只要家里有人吸毒成癮后,家人就如同心里扎進了刺,扎心扎肺的痛,拔不出、拿不掉,拔出便是扯心剜肉,血淋淋的。像這樣的人,家里拿他能有什么辦法?
那他現在單位還要他嗎?
現在國家沒有嚴格的明文規定。但是比如政府公務員你肯定不行,你吸上毒品,代表的是國家形象。可是,現在公務員吸毒的不是沒有。前幾天我還看到相關報道,某個市長還吸毒嘛。至于我這個朋友的外甥,他自己吸毒后,天天睡醒一睜眼就是想著去哪兒弄錢,去哪兒辦點兒“貨”,根本無心上班工作,也不去工作。
那他們吸毒成癮后,哪兒來錢?
非法渠道來錢。大部分吸毒人員都是靠坑蒙拐騙偷來錢。這樣一來,就造成了現在社會環境的混亂,造成許多社會治安案件,以及社會諸多的不安定因素。我那天看了一篇報道,是公安部的一個統計,全國侵財類刑事案件,在有些毒品高發地區,吸毒人員作案的占到70%,甚至有的占到80%,在全國平均占到30—40%,侵財類案件大多都是吸毒人員作的案。
吸毒者吸食、注射毒品,需要大量的費用,他們面對這樣高額的費用和強烈的誘惑,會喪心病狂、不擇手段、甚至鋌而走險,進行搶劫、盜竊、詐騙、貪污、賣淫甚至殺人等違法犯罪活動。許多癮君子五毒俱全,給社會治安造成嚴重危害。大量事實證明,吸毒已成為誘發犯罪、危害社會治安的根源之一。這也就是造成大多數吸毒人員,在強制隔離戒毒所解除強戒,回歸社會以后,社會上大多數人,對他們避之不及的主要原因。
現在中國涉毒情況怎么樣?
現在中國涉毒的區(縣)是3048個。陽泉市至今為止,沒有一個無毒區(縣)。當然吸上的,不排除有意志力強,能夠戒掉了的。但戒斷毒品的很少。有一句話叫“戒毒十年,一口還原;一日吸毒,終身戒毒。”戒十年毒品的概念是什么?五次進出強制隔離戒毒所,一旦出去吸上一口,就又和一開始一模一樣,再也改變不了。
中國的戒毒模式怎樣?
有三種戒毒模式:一是強制隔離戒毒;二是社區戒毒;三是社區康復。
在法律上,吸毒人員是怎么界定的?
現在戒毒人員的法律界定,一是受害者,二是病人,三是違法者。按《戒毒法》第33條規定,第一次發現吸毒,是給予三年社區戒毒;第48條又同時規定,強制隔離戒毒兩年解除后,也可以給予三年社區戒毒。
傳統毒品與新型毒品如何區分?
傳統毒品有鴉片、大麻、海洛因等。新型毒品有冰毒、K粉、搖頭丸等。
將吸毒人員收進強戒所,是以什么為依據?
一般吸毒人員進了強戒所,是根據公安機關依法對吸毒人員作出的強制隔離戒毒決定書進行收治。為什么叫收治?就是鑒于以上說的吸毒人員的三種身份,即受害者、病人、違法者決定的。強制隔離戒毒,針對的是違法者;治,就是針對病人的身份。因此,在強制隔離戒毒所,吸毒人員又稱為學員,或者戒毒人員。
怎么收治?
根據國家相關的法律、法規,對吸毒人員進行收治。在咱們陽泉,就有強制戒毒已經多次了,依然復吸,戒不了毒品的。說實在的,強制隔離戒毒,對于吸毒人員而言,都是治標不治本,戒了吸,吸了戒,人生就這樣過著、熬著。有一個進出了多次強制隔離戒毒所的吸毒者,他自從沾上毒品以后,就是靠不明來路的偷、搶維持吸毒。他是陽泉第二批吸毒人員,他的周圍全是吸毒的,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一起了。他的老婆已是吸毒的。他現在正在某個強戒所隔離戒毒呢,對于他們而言,真不是一般的痛苦,那真是一種煎熬。戒毒一般都是異地戒毒,因此,一般陽泉本地的吸毒人員,不會被收進陽泉強戒所戒毒。這樣的例子可是多呢,說也說不完。
現在治本的辦法在哪里?
現在中國有一個怪圈,越戒越疲,越戒越頻。對于強制隔離戒毒來說,我們工作中摸索得出來的,只是治標的辦法,只是把吸毒人員收容到這里來,進行強制隔離。在這兩年之內,讓他們不要沾染毒品。這不是治本的辦法,按國家一開始設定的三種戒毒模式,應該是社區戒毒或社區康復,然后才是強制戒毒所。
可是你想,警察都管不住的事,你讓社區一群老大媽、老大姐去管,可不可能?能管得住嗎?現在社區戒毒和社區康復,我沒有具體地了解,但我聽說有的甚至連機構都還沒有。按《國家禁毒法》規定,應該是由鄉鎮(街道)或者是社區來負責社區戒毒和社區康復。可是,社區相關的機構、人員、職能,都沒有得到相應的保障,所以就形成現在這種強制隔離戒毒模式了。這些相關的情形,《禁毒法》里都有明確的規定的。但是現在咱們的國家還不可能達到,所以現在復吸率非常高。為什么中國的戒毒人員從2012年到2014年增長了將近1倍呢?原來的戒毒人員,即使實行強制隔離戒毒,兩年以后回歸社會,自己沒有保持操守,又復吸了,并且又在他們生活的周圍,重新發展了一批新的吸毒人員。這個人群是越來越龐大,越來越龐大呀!這就是最令人憂心的。
那將來怎么辦?
這就要靠國家從制度上,才能解決這個問題。依靠某個部門、某個團體是解決不了的。由于工作原因,我一聽毒品兩個字就可敏感了。上個月吧,有報道說,一群跳廣場舞的老大媽還吸上新型毒品了。你不妨去社區,尤其是陽泉礦上的社區,你看那地方的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是什么狀況,觸目驚心!真的,吸毒的太多了。
那咱們陽泉的環境不是很堪憂嗎?
這不是說就咱們陽泉堪憂,廣東、廣西、云南,才是傳統毒品重災區,那些地方怎么辦?這不是一家兩家能解決得了的,不是靠公安的打擊和靠強戒所能戒治得了的。必須要提供一個無毒品的社會,這樣才行。社會上就有毒品,怎么杜絕他們不復吸?我也聽這些吸毒人員說過,我也就這個問題問過他們。我說:“你不可能一直在陽泉嘛,你要去石家莊,或者去太原呢,雖然這些地方離陽泉也不遠,你敢隨身帶上毒品?你不怕人家查住你?”人家說:“哪還用費那事兒?去哪兒沒有那東西呢!”剛才我說的3048個涉毒縣(區),說明這些人去哪兒也能找下毒品。
他們咋就能找到毒品?
這就和動物的自然的食物欲望差不多,你看那動物的嗅覺,就能聞到哪有食物了。我估計這些人也是有特異功能,就能找見毒品了。比如就拿山西來說,全省總共13個強制隔離戒毒所,即使是異地管理、異地強戒,把全省不同市(縣)吸毒的人都集中到一起了,兩年的時間,也足夠他們認識了。這也就成了擴散毒品的一個途徑。可是,你利大還是弊大?當然是利大。畢竟這兩年,可以保證他們不再沾染上毒品,身體得到相應的恢復。可是,回歸社會以后,他是陽泉的,他去了大同,也認識大同的吸毒人員,一問就找見了毒品了,這就是有朋友好辦事,吸毒人員也一樣。現在這個社會環境,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為什么國家定這個復吸率呢?實際上定這個復吸率根本保持不住。現在鑒定他們解除強戒出去,是否重新復吸?只是從強制隔離戒毒所出去以后,短短的3個月時間。3個月以后呢?誰又知道他們到底咋樣了?
我們這里對他們出去以后有回訪嗎?
我們也回訪過。并且是山西省禁毒局組織全省范圍內的大的回訪活動,對我們所有收治過的吸毒人員都進行了回訪。
結果咋樣?
不容樂觀!
復吸率有多少?
這個我不能說,我只能給你說官方公布的東西。
那是不是很糟糕?
你自己發揮想象力吧。確實是不容樂觀!尤其是現在國家對這個毒品的管控和打擊力度也是不容樂觀,毒品泛濫太嚴重了!我可以說,陽泉任何一個稍微好一點兒的KTV、賓館、酒店、洗浴場所、會所等,絕對有吸毒人員,那是毒品濫用和散發的一個聚集點,那太多了。你看現在吸毒的,什么人都有!以前是社會上的混混吸毒。現在呢?明星、政府官員、學生,甚至連做家務、跳廣場舞的老大媽都吸食毒品了。
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這與人們現在沒有信仰,精神空虛,也有很大的關系。用毒品尋求一種新的刺激,這恰恰證明了毒品的化學特性了,就是抑制了人的多巴胺的產生,必須靠不斷的增加毒品的克數、增加吸毒的次數去平衡大腦才行。為什么吸毒成癮?就是這個原因造成的。為什么說一朝吸毒,終身戒毒?人的大腦皮層有一塊兒地方,用任何外界物質都刺激不了它,只有毒品才能刺激它。可是一旦刺激了它,這輩子就沒有東西能夠逆轉它,就不可恢復。為什么說戒毒難?就難在這里了。一旦吸毒就不可逆轉、不可恢復地對它造成了傷害。一旦刺激它,進入活躍期,人就必須要依賴毒品。
在國外,對吸毒有一個界定,和咱們國家不一樣。一個叫藥物濫用,另一個是吸毒,二者分得比較細。藥物濫用,就是我們現在說的那些新型毒品,是化學制劑,就分得比較清楚。咱們國家都把它列為管控類,就是毒品。像美國,在特定場合抽大麻,不算違法,但不能攜帶出去,據我所知,美國有的州就是如此。
現在青少年一旦吸上毒品,戒毒以后,能融入社會嗎?
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社會話題,你再拿兩篇文章也寫不完。一旦一個人因為吸毒,被強制隔離戒毒兩年,出去以后,他這一輩子就戴上了毒品的帽子,任何社會人都用異樣的眼光去看他,遠離他,甚至孤立他,就覺得他和正常人不一樣。越是這樣,等于把他從正常人群里踢出去了,把他給排擠了出去。他要在社會上立足,正常人接納不了他,他只好還走回老路。這就是咱們國家現在嚴峻的禁毒形勢,這就是惡性循環。為什么吸毒人員一直在不斷地增加?這要是解決起來,可不是領導們說的富民工程呢,還是安民工程等等,可不是這么簡單!
現在毒品無處不在嗎?
我本來抽煙,自從干了這個工作以后,30多年,我出了外頭,任何人敬我煙,我都不抽,我自己得有點警惕性。雖然不能把別人都想得那么壞,但是,必須要有防范之心。不是特別好的關系,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僅僅打上幾次交道的,我都不抽他們敬的煙。現在僅僅靠這樣的防備還遠遠不夠,現在的新型毒品,在飲料里、水里、酒里都能添加,無色無形,令你防不甚防。所以,日常人際交往,要提高相應的警惕,盡量遠離這些隱患。可是,現在社會上對毒品的宣傳教育,尤其是對青少年的宣傳教育力度不夠,遠遠沒有達到能夠警醒的程度,很多人都是無意間吸上的。我敢說青少年,凡是沾染上毒品的,絕大多數都是因為對毒品的危害性無知造成的。一個是抵制不住誘惑,再一個就是根本就不知情的情況下沾染上的。
強戒所每年有沒有對毒品的相關宣傳?
有,我們每年都要搞。6月26日是國際禁毒日,我們今年從4月份就已經做出了相應的計劃,要圍繞毒品開展一系列的宣傳教育活動。其中計劃里面就有進學校、進社區的宣傳教育活動。
往年有沒有進學校、進社區的活動?
有。我們進社區、進學校,就是讓強戒所的吸毒人員現身說法。講他們自己如何沾染上毒品,毒品對自身、對家庭的危害等。
對青少年有沒有影響?
僅僅靠這種方式的宣傳,它的受眾面太小。就算去了中學,也不可能把全校的學生都集中起來,無非是某個特定的年級,集中起來聽一聽,就這樣聽一下,遠遠形不成一定的威懾力,達不到深刻認識的效果,僅僅是滿足一下青少年對毒品的好奇心而已。青少年只能說你看這就是吸毒人員,啊,你看,這小子吸毒了,只能達到這種膚淺的認識層面。僅僅靠這樣的宣傳,根本就沒有從青少年的思想上引起根本的重視。這就像國家對安全生產一樣,必須常抓不懈。
對毒品的宣傳,要有一種常態,是吧?
必須的!毛主席就說了,國家的未來是青年的。可是,看現在吸毒的人群,逐漸向年輕化發展,把國家的根本損傷了。但對毒品宣傳常抓不懈,涉及到很多人力、物力、財力,學校、教育部門、家庭、社區等都要納入正兒八經的工作日程,不僅僅是公、檢、法的事。哪怕咱們就保持住現有的吸毒人員,管控到位、宣傳到位,不再新增加吸毒人員。你想想這吸毒人員是不是就會逐漸減少?再一個是要加大對販賣毒品的打擊力度,多管齊下才行,不是靠哪一個部門,哪一個人就能控制得了的。我能把陽泉控制了,能不能控制得了從石家莊到陽泉?這就是一個淺顯易明的道理。
現在國家對毒品的打擊力度咋樣?
也不能說咱們國家對毒品的打擊力度不行!只是現在的新型毒品生產過程非常簡單,以前的毒品不是工業化生產,現在的新型毒品可以進行工業化生產。并且可以簡易到在家里的廚房就能生產出毒品來,一些人為了謀取暴利,他就會冒著殺頭的風險去做。有的人存著僥幸心理,你第一次逮不住他,他就去生產毒品、販賣毒品。新型毒品加工的簡易性,決定了其加工的隱蔽性太強,所以打擊毒品,不是一家半家的事兒,需要全社會引起重視。
咱們這里解除強戒出去后的吸毒人員,有復吸的嗎?
有呀!我們這強戒所里,進來兩次、三次的都有!光我們這里一個隊兩次進來的,就××人,三次以上的××人。占了所里的50%以上。
2013年11月份,我按省局的安排去接人。那一次我們接的戒毒人員有一部分是陜西籍的吸毒人員。我去了拿上花名冊一點名,一看又是他們。為什么說又是他們呢?他們從我們所里強制隔離戒毒兩年期滿,解除強戒出去以后,還不到兩個月,短短的時間里,就又復吸上了,又從陜西到山西,再從省里到我們這里,又回來了。
當時你是什么心情?
我為他們感到痛心。但絕對是能想到的,強戒期滿出去以后,復吸的比例太高了,這種情況太多了。因為這個毒品,只要沾染上,就會形成生理依賴,就像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覺一樣。
他們家是什么情況?
他們是陜西人。我們對當地的禁毒形勢不了解,咱們不敢過多的評論,但從他們復吸情況來看,肯定禁毒形勢不容樂觀。
他們多大了?
一個34歲,一個40歲,一個31歲,一個48歲。
他們在這里表現咋樣?
表現挺好,只要進了強戒所里,都表現得挺好。
他們在這強戒所里面,一般都做些什么?
一是習藝勞動,二是十個一教育,三是法律學習,四是專業技術學習,為了培養他們出去適應社會的能力。
有哪些專業技術?
廚師、美容、計算機。
到兩年期滿出去,他們能學成一項技術嗎?
兩年如果真能下定決心,尤其是從思想上能徹底改變,是能學到東西的。但是他們一旦吸毒成癮,思想就與正常人不一樣。首先是吸食毒品以后,不能控制的情況下,自尊呀這些,早就甩得遠遠的了。所以,吸毒人員管理起來難度非常大。像這些人,最主要的表現就是在體質上很差。到現在為止,我們管理了這么多年強制隔離戒毒人員了,對于一些吸毒以后的戒斷癥狀和稽延性反應,我們也沒有完全掌握。像現在這個在平定縣醫院住院的學員來說,我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他的病。他到底是器質類病變還是精神類疾病?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已咨詢過市里的專家,專家說很可能是精神性的厭食癥。
他表現是什么?
不能吃不能喝,一吃就吐,靠輸液維持,到今天36天了。我們為了保證戒毒人員的安全,按照我們的有關程序,批準他所外就醫了。正在這時候,在醫院看護這個學員的民警又給劉科長打來電話,商量學員家屬來了以后辦理相關手續的問題,問劉科長要不要現在辦理出院?短短不到1個小時,在醫院看護這個學員的民警,已經給劉科長打了三次電話了。可想而知,在醫院的民警是什么樣心情。劉科長告訴民警要和學員談好,和學員說清楚這個地方條件不行,他在這里心情也比較壓抑,回去養一養。讓學員見到家里人以后和家里人也說明白。
唉!放下電話之后,劉科長嘆息。
你說這些人,在外面是折騰家,折騰社會,進來以后擔保費,一旦弄上什么,家里就不讓了,送都送不走,送不走就是國家的負擔。像這個學員,我們從陽泉到平定的醫院,給他做了全面檢查,有的甚至是重復檢查,就是檢查不出病來。
說著劉科長又拿起電話給強戒所里負責醫療的大夫打電話,讓大夫拿來所有給這個學員檢查、治療的復印件。剛才劉科長在電話里聽民警說這個學員的姑姑也從老家來了,他的姑姑是大夫,是懂醫的專業人士。等他的家人來了,好把所有醫療材料讓他的家人看。
這個學員是什么情況?
來所里強制隔離戒毒有一年半。26歲,山西河曲人。我估計是新型毒品,溜冰把身體溜壞了。他從18歲開始就吸開毒品了,到現在已經是第3次被強制隔離戒毒了。看著他年齡不大,經歷卻不簡單。他進來以后就心慌,我們多次帶他去醫院檢查,也沒有查出結果。
今年5月1日,中午吃了飯,下午睡起來,就說頭暈、惡心,然后就帶他去所里的醫療所,吸氧、輸液,還吃了點心臟類的藥,直到4日不見效果。5月4日帶他去醫院,進行一系列的醫療檢查。從陽泉第一人民醫院、陽泉第三人民醫院到平定縣醫院,檢查了所有項目都正常,但是本人就是不能吃不能喝,一吃就吐,看見飯就吐。5月13日,就在平定縣醫院辦理了住院。住院期間,插了3次胃管,癥狀依然沒有改變。插上胃管灌上點東西就又吐了。
他家里什么情況?
據我們了解的情況,他老家里有父母親。有一個弟弟,在太原的少管所,還有一個妹妹在上學。
他家是農村的還是城里的?
我看他籍貫是農村的。
他小小年紀怎么就吸上了毒品?
忻州、呂梁,是山西的傳統毒品區,那邊的人吸毒的就多。
戒毒以前他是做什么的?
他就沒有工作,到現在就沒有參加過工作。
在這里一年半里,他家人來看過他沒有?
沒有來過。
這次家里誰來接他?
聽說是他父親和他姑姑,現在正在來我們強戒所的路上。
戒毒人員所外就醫要辦理什么手續?
要把情況逐級申報。首先所里開會,給陽泉市司法局申報,給省禁毒局申報,逐級都審批以后,才能所外就醫。
劉科長說到此的時候,醫療所的大夫拿著這個學員的所有醫療、檢查、化驗復印件來到了辦公室。劉科長對大夫說,現在他的家人在來的路上,怕他家人不接他回去。
大夫聽了劉科長的擔憂后說:為什么不接?理由是啥?
劉科長說:一個是他的姑姑是醫生,一看這個學員的情況,知道其中的危害性,怕他回去失去國家管控,家里人管控不住他,又走回復吸的老路;另一方面是考慮進一步治病的醫療產生的經濟費用等。
醫療所的大夫說,他的家人既然懂醫,就說不出我們帶他看病不及時來。劉科長說,這一點是肯定的,無論從他的家人,還是從他本人,都說不出這條來。大夫說,從5月1日發病,所里輸液,同時還輸了營養液,不見好轉。就到陽泉第一人民醫院、三院、平定縣醫院,渾身檢查了個遍。陽泉市的醫療條件具備的,能想到的都檢查了。市醫院做了無痛胃鏡,三院做了傳染病系列,頭部CT、腹部B超、心臟彩超、腹部平片、消化道造影等。到目今沒查出病來。
劉科長說,一會兒他的家人來了,如果有必要,你過來給他的家人作一下解釋,我看看他的家人是什么態度?大夫說,可以,可以!
我在一旁聽了劉科長和醫療所大夫之間的對話,我問:“劉科長,你在擔心他家里人看見他是包袱,不接他回去?”
吸毒人員在社會上的時候,就已經給家庭、家人造成很大的傷害了,不僅是身體上,在經濟上、精神上,都折騰得很厲害了。所以,我害怕家里人看著他這種情況,不接他回去。按照國家的規定,所外就醫,家里人履行了擔保手續后,由家里人帶回去進行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
給他治病,這得投入多少?
我估計這個學員住醫院這段時間,最少也得花一萬多元,每天還有三個民警在醫院看護,這些投入都是國家的資源。投入這么大的人力、財力、物力,可是,這個學員一旦回到了社會,我就敢確定,如果家里管控嚴,短時間內可能不會復吸;如果家里一旦放松管控,他很快就會復吸。
可是,再復吸他的身體不就完了?
唉,對于這種吸毒造成的精神類疾病,我們還沒有摸索出來。我懷疑他就是因為吸食冰毒,才造成現在這種狀況,這就是新型毒品對身體的傷害。
他吸食冰毒多長時間?
據我們了解有1年多。
這個學員的父母還怎么活呀?
我們中國人,總是遇事說怎么活呀?可是,人的生存欲望可是強呢,無非是生存的質量不同。人們說的生存質量,不就是這?這個學員,在外面,一個星期吸食七八百塊錢的冰毒,1個月下來就3000元左右,這還不包括生活費用。他的弟弟在太原少管所,這樣的家庭,父母得多發愁。
解除強戒之后,他們的就業環境咋樣?
國家沒有規定,吸毒強戒屬于治安違法,有吸毒史,考公務員肯定不行。其它的工作,就我們知道的來說,現在吸毒人員,國家要求原單位不要開除。因為必須給他們一個融入社會的條件才行,如果單位開除了,家里又不接納,很容易又走回老路。
現在一般單位都做到不開除他們了嗎?
據我所知,很多吸毒人員沒有單位,有的是合同工,你不好好工作,單位早就解除合同了。有一部分是跑大車的司機,本身就是個體,很難存在開不開除工作一說。說實話,他們也不安心工作,一般單位不愿意留下那樣的人,吸毒需要錢,有的就順手牽羊,有的是小偷小摸,正規點兒的單位,誰愿意要這些人?誰愿愿在單位放個這樣的隱患?
民警壓力來自于什么?
我們的心理壓力太大了。我們的小民警,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值一個班24小時,還不算遇上外診的學員。如果有外診的學員,就得值完班后,再連續值一個班,在醫院陪護。尤其是學員外診的,既要考慮安全性,又要考慮脫逃等。之前別的地方的強戒所,就有戒毒人員從醫院脫逃的。身上擔的責任大,壓力就大。尤其每天面對的是這些特定的人群,又得管理,又得教育。又管思想,又管身體,還要管生活,甚至連家庭還要管。像那些家庭起訴離婚的,也得管。
有些小民警,剛參加工作,法律方面,還不如戒毒人員,有的多次被強戒,他們早把國家《戒毒法》吃得透透的了。要管理他們,小民警也是壓力山大。
我離開劉越科長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下午6點50分了,但劉科長還得開車去平定縣醫院,與那個學員的家人辦理所外就醫的相關交接手續。我走出陽泉強制隔離戒毒所,來到三叉路口。我站定,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深深地吸了口氣。不知什么時候,風已經停了,天空落霞滿天。我望向天空,劉科長的話還在耳畔回響——一旦吸上毒品,他們就失去了希望,但他們到了我們強戒所,還要讓他們生活在希望之中……
采訪后記:無異于用溝渠泄洪太平洋
關于吸毒、戒毒的素材,我采訪了許多。其實,采訪過程比我預想的要艱難得多,采訪時間也比我的預期拖長了許多。尤其是許多吸毒人員,我分明知道他們吸毒,但與他們談及于此時,他們卻諱莫如深,或緘默其口,或左顧而言它。
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之中,有的吸毒人員,縱有豐厚的家財,也被其吸了個底兒朝天;有的沒錢了,就以販養吸,一發不可收拾;有的夫妻反目,將離婚官司打到了法院;有的吸食過量,早早身亡;有的偷、搶,坑、蒙、拐、騙,而購買毒品……
無論他們怎么回避,卻都毫無例外地涉及吸毒、戒毒,甚至販毒。我通過派出所、社區、戒毒所,依然采訪到了許多,可謂形形色色。然而,由于篇幅所限,我無法都去一一呈現。
可是,當我回憶起在陽泉市強制隔離戒毒所,接受我采訪的那一位位包班民警、執勤民警時,他們那一張張臉上堅定、剛毅的神情;當回憶起那一名名正被強制隔離戒毒的吸毒人員,他們那一張張臉上被毒品傷害,也因毒品傷害到家人的灰暗表情時。我又不禁感慨,在同一個環境,兩種不同的表情,他們的人生經歷、人生境遇簡直是截然不同。
劉越科長說:“社會就是如此,有美就有丑,有好就有壞,需要我們辯證地去對待。正因為有了這些吸毒人員的存在,國家才需要我們強制隔離戒毒所,才有我們這些民警。”也正因為如此,工作經驗豐富的劉越科長,把自己的工作比喻成“下水道工程。”他說:“我們每天面對的是骯臟、丑陋……但不能不給他們以希望,沒有希望的人生是絕望的。凡是進了強戒所的吸毒人員,都要按國家的相關規定,對他們進行思想教育、引導。”
戒毒雖然多是異地進行,但社會傳言像風,四處吹開,沒有相關的法律禁止人們對吸毒人員的過去以及吸毒的評說、議論。基于種種壓力,許多解除強制隔離戒毒的人員不愿工作,不愿進入正常人的群體。
他們不愿意生活在陽光下,他們總是躲在角落里。凡此種種問題,如果得不到妥善解決,他們就會很快復吸并發展到與社會為敵,吸毒、販毒,進而犯罪。
而站在社會角度而言,受他們的傷害太深,誰愿意給他們來往?社會就是如此,一人知道他們吸毒,等于一百人知道了。因而他們即使強制隔離戒毒解除以后,回歸社會,也會掙扎在人們冷漠、歧視的目光之中。對他們而言,比吸毒更可怕的是被社會歧視,被親人拋棄,被人們白眼。
社會學家說:“家庭是社會最小的細胞。”可想而知,一個細胞被分開,結果會怎么樣?或者一個細胞出現問題,又會怎么樣?
對于這個問題,副大隊長趙旭平的看法與劉越科長大同小異。他說:“吸毒人員解除強戒出去以后,由于家庭、就業、交友、社會等多方面的原因,得不到及時幫教,戒毒后復吸率增大,很快又重新走回復吸之路。禁毒和打擊毒品販賣,都是一項艱巨的綜合性系統工程,必須在黨的統一領導下,社會各部門分工配合,通力合作,群眾廣泛參與,創造無毒的環境。”
但是,在社會中,吸毒人員給社會和家人造成的傷害,確實是人人唯恐躲之不及。在這次采訪之中,我了解到陽泉,在這個130多萬人的中等城市,吸毒10多年、20多年的,折騰得家人苦不堪言的占相當的比例。而且,吸毒的青年人也越來越多。一位工作于陽泉城鄉結合部的派出所所長說:“現在公交車上、偏街小巷,偷、搶錢財的,在我們派出所有案底的,多是吸毒的青年。現在的青年,都是獨生子女,父母都會給錢,尤其是初中畢業或是高中畢業不上學這批人,約在一起,不像以前的青年,在一起充其量就是看場電影什么的。而現在,就是說辦了點“貨”,走,一起嘗嘗!然后就邀邀約約地去了KTV,或者隱蔽的地方吸食。一旦吸食成癮后,就是偷、搶,這給社會環境就造成了混亂。”這也就難怪,人們說起吸毒人員,都是惟恐避之不及的。
記得有一次,與朋友閑聊,我說準備接下來采訪關于毒品這個題材。誰知,她聽后隨即說:“能不采訪就別采訪了。”我說:“原因呢?”她說:“吸毒、販毒的,那是一伙沒有人性的人,不安全!”我說:“我想關注他們,我深入了解一下看看吧!”我的朋友對吸毒人員的印象,雖不能借一斑窺全豹,但起碼能代表相當一部分人的看法——那就是大部分社會人都認為:吸毒人員沒有人性,或者人性扭曲,他們是魔鬼。也難怪,社會人一說起吸毒,就會以“那是個吸毒鬼”來代替他們的稱呼,一般不會叫他們的名字。
其實,就像趙旭平說的一樣,他們也是人!可能,也只有在強制隔離戒毒所里,國家、民警,才把他們真正地當人吧!采訪劉越科長時,他說:“像這夏天,山西省禁毒局早早就做了安排,要保證戒毒人員的防暑用品。”我問:“戒毒人員的防暑用品是什么?”劉科長說:“茶葉、白糖,每天喝綠豆湯。”
副大隊長趙旭平說,在強制隔離戒毒所的戒毒人員,不論他們是什么樣的年齡段,也不論他們在進來之前是做什么的,他們來到這個特殊的地方,都希望民警關注他。因此,趙旭平在每次所里新接來戒毒人員,在民警與戒毒人員不過夜的談話時,只要戒毒人員愿意談的,他都會專心致志地聽他們訴說,不輕易打斷,抓住他們的每一個細節,甚至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去分析他們的心理狀態,及時進行有必要的溝通。也是從這一點出發,趙旭平在自己管理的隊里,將表現積極的戒毒人員,作為自己對所有戒毒人員狀態了解的耳目,及時發現問題,及時消除到萌芽狀態。對于“耳目”的問題,據我這段時間的采訪所知,其他民警的工作方式也是如此。每個民警在戒毒人員之間,都有自己的耳目。
“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哲學就是這樣講的。對吸毒者進行強制隔離戒毒,是國家、社會對他們的幫助,身體、心理上的挽救。然而,如果解除強戒后,回到社會、家庭,再遭遇生活的困頓,或者人們有意無意的疏遠、冷眼,他們將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他們有因一念之差,或一時失誤吸上了毒品的,想重新過健康人的生活,卻遭遇白眼,他們的心態能平和嗎?他們能接受現實嗎?吸毒人員解除強戒后,他們的人生出路在哪里?
對于強制隔離戒毒所,他們進去,出來;出來,再進去。何止是對于吸毒人員來說是難事?把戒毒問題全都交給國家司法系統、強戒所等,也無異于用一條溝渠泄洪太平洋。
(本文節選自長篇紀實《現代人心靈影像》。由于受國家相關保密制度所限,文中凡涉及到的數據、人數等用×代替,其中×××表示百位數,××表示十位數,×表示個位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