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可以比作一次旅行,行程中會出現意料之外的事,這意外可能會是一種隱喻,有時候其意無解,但謎底卻充滿了魅惑。
十月的感恩節長假,我與家人到美國東岸小住,享受幾天遠離塵囂的日子。原打算以文化名城波士頓為據點,游走海邊小鎮,不料波士頓的大小賓館在節日期間爆滿。躊躇之際,有人介紹了一個家庭旅館,在波士頓北面一小時車程的海邊漁村,于是我們臨時改變計劃,以那個叫石港(Rockport)的小漁村為據點。
這改變有點意外,因為我們對石港一無所知,但這反倒成為此行的魅力。十多年前我在美東高校執教,去過一些海邊小鎮。那時忙,只能走馬觀花。這次前往,雖然僅得四五天時間,但可以住下,有機會靜一靜心,揣摩那些意外的隱喻。
從蒙特利爾駕車前往美國東岸,路過紐約州的一個森林保護區,那是阿巴拉阡山脈的林湖勝地,秋色迷人。我一路開車,家人一路拍照,不時驚呼窗外景色。其實,我過去也如此,乘車看見美景,總要瘋狂拍照。記得有次在四川和西藏交界的高原上,搭乘一輛運貨大卡車,隔河看見一個大火之后廢棄的藏寨,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荒涼陰森而又虛幻,像是電影里的末日場景,于是舉起相機就拍。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還沒有數碼相機,用膠卷,每拍一張,都得推敲構圖,調準焦距,不敢浪費,結果總是慢一拍,錯過了許多好鏡頭。無奈,請求司機停車,才拍到幾張滿意的照片。
此行到東岸度假,因雨而推遲出發,也算意外。穿過森林時已是午后,雨停云卷,我們就在林區盡頭的喬治湖(Lake George)暫宿一夜。傍晚和次晨,天空濃云翻滾,寬闊的湖面映出遠山雪峰,水天之間霞光萬道,家人又拍了無數風光照片,我卻視若無睹,懶于拍照。
紐約州的這片山林湖泊,是度假勝地,我當年常駕車經過,其景見慣不驚,家人拍照時,我只是觀望。關于拍照,各人想法不同,有寫圖像日記的,有貼上網曬幸福的,有發燒友交流技藝的,也有專業人士在干苦力活。對我而言,拍照是出行的填充劑,能使行旅少些空虛,至少手里心里都有事做。君不見,如今大城市的白領們幾乎人手一套昂貴的高端相機,驢友攝友相聚,攀比設備的新潮功能,對之而言,攝影既是生活狀態的明喻,也是心理狀態的隱喻,是為人生充實的符號。
而我卻寧愿逃避攝影,除非有意外的發現,除非有新鮮感。
二
第二天中午到達此行第一站,與波士頓隔河相望的劍橋鎮(Cambridge)。鎮上人頭涌涌,像是旅游區,家人狂拍街景,我只陪著瞎逛,不覺新鮮。劍橋鎮是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的所在地,當年居麻州時,我常逛劍橋,拍過不少照片,喜歡哈佛大學的佛格美術館和燕京圖書館。
佛格美術館算得上哈佛珍寶,藏品中有兩件我很心儀的,一是英國拉斐爾前派首席畫家羅塞蒂的名作《神佑之女》,此畫呼應他的同名詩篇,是我當年學詩習畫的最愛。二是十九世紀后期一位歐洲學院派畫家為慈禧太后繪制的油畫肖像,畫風為當時流行的新古典主義,甚至有倫勃朗式的光影效果,可惜這幅肖像鮮為國內美術界所知。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逛佛格美術館,狂拍館藏作品,見到這兩幅畫時很驚喜,拍了不少局部,更拍細節的精妙。后因常去哈佛,對佛格的藏品漸失興趣,只看館里的臨時展覽。此番再訪佛格,進得大廳,未見有吸引力的臨時展覽,對那兩幅曾經心儀的畫,也興趣缺缺,于是與家人匆匆拍了幾張到此一游的照片,便興盡而退,轉往燕京圖書館。
哈佛的燕京是中文圖書館,雖然小,館藏卻不可小覷,有許多連國內大圖書館都難得一見的古代善本。大約十五年前,燕京爆出驚人新聞:在清理藏書時,發現盒裝的古代善本書不少都只剩空盒子,盒里的古籍不翼而飛,連孤本也無影無蹤。根據借書記錄追查,作案者幾乎都是國內高校去的短期訪問學者,他們的竊書之道,與古人買櫝還珠正好相反。當然,這也暴露了燕京自身的管理問題,于是該館一度停止借書給中國訪問學者。
其實,燕京的服務很好。我居麻州時,因寫論文涉及古書的版本問題,需要借閱一本宋末元初的書。該書原是手抄,到清代中期才有刻本。燕京圖書館收藏有最早的清刻本,是館藏孤本。雖不知能否借出,我還是給燕京寫了一份電子郵件索要。沒過多久,燕京將這孤本給我郵了過來,讓我大為感動。
此行去燕京圖書館,不是要借書或看書,而是去念舊,去表達敬意。圖書館門口那兩座漢白玉的石獅,幾十年如一日,守在那里櫛風沐雨,仿佛在敘說舊事。我們在石獅旁拍照留念,是一種敘舊方式,而首次前往的家人則頗感新鮮。
三
在東岸到訪的第二個小鎮,是波士頓北面半小時車程的旅游名勝女巫鎮(Salem),那是大作家霍桑的故居,以獵殺女巫而聞名。
女巫鎮我已去過兩次,此行為第三次。頭一次是二十年前,去瞻仰霍桑故居。那是一座有七個閣樓的房子,看上去氣氛陰森,就像英國“哥特小說”中鬼魅的教堂建筑。霍桑在這里寫出了名著《紅字》,雖不是哥特小說,而是批判現實的,但那迫害女性的故事,卻與獵殺女巫有一拼,給人不詳之感。霍桑那些被稱作“黑色浪漫”的短篇小說,與其老舊的故居建筑一樣,陰森迷人,也像院里的樹,長得張牙舞爪,很有魅惑力。
實際上,黑色浪漫正是今日女巫鎮的魅力,而女巫鎮之名,據說是因為百年前鎮上女巫多,教會發起搜捕和燒死女巫的活動,一時間風聲鶴唳,就像歐洲黑死病時期以女巫之罪而從事的宗教迫害。
當然,如今的女巫鎮,全沒了女巫的恐懼,只有化裝成女巫的老女人,三三兩兩在街頭或坐或行,同游客拍照,為旅游業創收。
第二次去女巫鎮是十多年前,那里的皮艾博物館擴建完成,以東亞歷史文化為館藏陳列的一大主題。開館推出的重要展覽,是從中國黃山移去的徽式院落。那是上世紀末中美文化合作的項目,該院落的一磚一瓦一石一木都從黃山腳下宏村的一個名為“蔭馀堂”的民居拆下,編號裝箱,跨海運到美國,在皮艾博物館內重建復原。我沒去過黃山,能在女巫鎮見到徽式建筑的真身,是一幸事。
此行是三訪女巫鎮,皮艾博物館仍然要去,雖要再看徽式建筑,但更要看博物館的當代建筑。這擴建的新館出自加拿大建筑名家莫希·薩夫迪(Moshe Safdie)之手,號稱后現代建筑名作。薩弗迪專長設計博物館,屬教父級別,他也設計了哈佛大學商學院建筑群,以及蒙特利爾著名的烏托邦建筑群“居所”(Habitat)。從傳統上說,藝術分三大類:繪畫、雕塑、建筑,除了三者共同的審美性,前兩者還有裝飾性,而后者主要是實用性。古代建筑不僅實用,也是社會象征,講究視覺效果。現代建筑崇尚簡約,傾向于實用,多用直線結構,而后現代則是解構的,拆散了現代主義的結構方式,將實用目的與視覺效果合二為一,追求建筑符號的可讀性。
女巫鎮的皮艾博物館,其建筑外觀并無特色,但內部卻大有乾坤。薩夫迪解構了現代主義,重構了設計感極強的線、面、立體和空間關系,營造出舞臺布景般效果,而正廳頂上巨大的玻璃天窗,更是暗含著大海風帆的意象。在我眼里,這建筑的視覺形式,是一種閱讀文本,需要理論的闡釋,上次到訪時卻因關注蔭馀堂而忽略了。
一旦找到感覺,便開始拍照,既拍大處也拍細節。雖不是專業的建筑攝影,但也不是數碼狂拍,而像當年拍藏寨那樣,講究構圖,講究天光射入室內所營造的影調氣氛。盡管拍得不多,但講究形式,欲將建筑師的立體造型轉化為自己的平面設計。
四
石港是此行的第三站,在波士頓北面一個孤零零的小島上。
那天下午離開劍橋,順著海岸公路直駛石港,到達時已近黃昏。沿環島公路前往小旅館,因依賴手機地圖而未用GPS,結果在島上迷了路。這荒涼的小島感覺并不小,環島公路似乎永無盡頭。我對家人說,這地方不該叫石港,該譯作亂石崗。公路穿過亂石叢,夜幕降臨,我左顧右盼,一邊是大海一邊是森林,黑乎乎的四周不見人影,也無房舍燈光,無法問路。給旅館主人打電話,對方問我具體位置,我說不清,只能估摸著前行。然后再打電話,終于找到了小島盡頭的漁村。漁村雖小,居民區卻散落開來,我在好幾條街上來回折騰,又打電話,這才在主人的指點下左拐右拐找到旅館,心里的亂石才落了地。
這段夜路的經歷或許就是隱喻,呼應了原定落腳點的意外改變。旅館是座三層小樓,一樓是餐廳廚房和客廳,二樓是主人居室,三樓為客房,很有十九世紀的英格蘭民居風格。客廳里放著鋼琴,書架上都是流行小說歷史掌故和旅游書。走廊的墻上掛的著本地風景畫,看上去都是寫生作品。第二天早上起來,主人已備好早餐,是傳統的鄉下早餐,有如中國的農家飯。飯后參觀房前的小花園,主人讓我們在廊檐下拍照留念,那鏡頭竟讓我聯想到名畫《美國哥特式》的畫面,以及那無解的隱喻。
然后主人問度假安排,得知我們要去波士頓,便說波士頓進城老堵車,建議改乘火車。我們開車到了村里的火車站,卻遇到火車晚點。大半個小時后火車來了,列車員卻不讓乘客上車。司機下來說,火車壞了,估計一時修不好,只能從波士頓另調車來,需要再等一小時。這可真是個意外。我們不想浪費時間,便放棄波士頓,立刻開車去了女巫鎮。
女巫鎮之行已述,那天返回不太晚,有時間逛石港村。村里就一條主街,幾乎全是店鋪和餐館。我自問,一個小漁村會需要這么多服務設施么?主街最高的建筑是座小教堂,唯一的丁字路口竟然有劇院,來自紐約的一個室內樂團在那里演出古典音樂。斜對過是一家電影院,正售當晚電影票,上映《包法利夫人》。顯然,這一切超出了村里漁民的消費需求。
我們沿著短短的主街才走了幾步,就意識到這漁村是個度假村。街旁的鋪面與通常的旅游區不同,并不都售旅游用品,而近半是畫廊,且以當地的風景寫生為主。也就是說,這里的度假客中,多有藝術家。
果然,我們看見了正在寫生的畫家,專注地描繪漁村和海景。我們大為興奮,這意外選擇的住地竟成了最佳選擇,遠勝過鬧哄哄的波士頓。這一發現會不會跟那晚尋路的隱喻有關?夜里盲無所見,目中心中唯有亂石,而現在才發現這小漁村竟是如此迷人。
五
石港村的確是度假村,但名聲未遠揚,不為我等外地人所知,只有波士頓一帶的人在周末乘火車來小住,可求寧靜致遠。
主街的盡頭是海邊漁港,拐進港灣一看,是一片廣闊的新天地。高高的碼頭用當地出產的花崗石砌得整整齊齊,碼頭上到處堆放著捕龍蝦的大鐵籠子,港灣里泊滿了漁船,其間也點綴著游艇。港灣外面橫欄著一道長長的防波堤,用巨大的花崗石壘砌而成,遠遠看去,像是繪畫大師凌空揮起巨櫞而橫掃出的一筆禪意。
防波堤的兩邊,是亂石山坡,該是花崗石產地,也是石港村得名的原因。防波堤的外面,便是深藍色的大西洋,無遮無攔,一望無際。我和家人上了防波堤,在巨石上一步一跳,走到盡頭。這時太陽從身后的漁村緩緩落下,將我們長長的身影,投射到巨石和海面上。回頭看去,只見逆光中的教堂尖塔,恍若一片剪影,漂浮在火紅的云幕前,再轉身觀望海面上覆蓋的紫色大氣,我心里涌起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感覺。
這當然是新鮮的感覺,是喧囂過后的沉靜,應和了內心的安寧。這感覺來自時空錯位,仿佛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詩人穿越到了今天,那詩人沒有隱居終南山,他來到地球另一面的海角天涯,與我們一道看海,并指點著遠處那座燈塔。在這寧靜的大海里,那燈塔是唯一可以聚焦的視點,但是,它也超越了視覺,成為思想的聚焦點。
日落時的海景可以入畫,我拿出照相機,拍攝廣袤的大海和長空。所拍畫面幾乎都是空鏡頭,完全不同于通常的旅游照:沒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沒有櫛次鱗比的建筑,也沒有繪畫的構圖,唯有一片空靈。那空靈之靈,以遠方的燈塔為符號,像個隱隱約約的潛在意象,既是視覺的焦點,也是心理的焦點。這時候,照相機之于我,已不是攝影設備,而是追尋內心意象的工具。此刻,所謂器材的檔次,所謂像素的高低,都成了不相關的話題。
攝影中有簡約一派,與佛家的禪心相通。西方現代繪畫中也有簡約派和抽象派,這些藝術家接受了東方禪宗的思想。五六年前我在紐約的古根海姆美術館參觀過名為“第三思維”的大型畫展,主題是“美國藝術家的亞洲冥想”,展示了中國和日本禪宗精神對美國現代藝術的影響,尤其是對簡約派和抽象派繪畫的影響。
古人說禪,只可意會,恰如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禪說是個無解的悖論。靜靜地坐在漁村的防波堤上,面對空曠而無盡的大海,唯有凈心澄懷,我們的視覺和思維,才可能直抵那個簡約而抽象的聚焦點。于是,所謂寫實主義的再現,或表現主義的自述,也都成了不相關的話題。
余下的唯有攝影之道,就像環島夜路的隱喻,以悖論為禪機,借意外發現的新鮮感,來捕捉內心中寧靜的迷狂。或曰,天人合一,物我合一,遠方的燈塔自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