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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洼,我向外張望

2016-01-01 00:00:00高海平
黃河 2016年1期

山洼由幾道磨去了鋒芒的黃土嶺組成,這片土地夾雜在周邊貌似堅硬的山體當中,似乎顯示了幾分溫婉和敦厚。農田由山頭到山底,或大或小,或長條狀,或方圓形,漫山遍野、隨遇而安地鋪排著,與駐扎其中的村民達到了和諧共處的完美狀態。不管旱年還是澇季,這片土地都能保持一份豐碩的收獲,從而滋養了生生不息的村民。土地在村民的眼里比金子還要珍貴。春種、夏長、秋收、冬養,在村民的侍弄下,山洼宛若少婦的玉體,風韻綽約,凹凸有致。這片土地是幸運的,而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更是幸運的。我就出生在這個山洼里。

村莊倚了一條由西向東的山溝,一孔孔土窯洞一律坐北朝南,像土蜂窩,星星點點地布著。村東是一面大坡,下坡、過河,對面是座山嶺。村西是一道土嶺,村人稱其上嶺。由北而南走向,北部稱后嶺,南部稱前嶺,整個土嶺做了村子的靠山,嶺上一畦一畦的耕地,如果從高處鳥瞰,田為臺,壟為階,次第展開,煞是壯觀。由于地勢高,風肆虐,好看的地塊卻長不出好的莊稼。村南,被村人稱為前崖坪,這里的耕地好,風水也好,不少人家的祖墳扎在了這里。村北,擁有最肥沃的地。處在開闊的洼處,地理學上關于雨水沖擊所形成的大片平整田畝,被視作村莊第一糧倉。有趣的是,我們村莊四周的鄰村,也就是大隊的其他幾個自然村,沒有一個村像我們村日子過得殷實和富足。

自我曉得事理起,腦海中就會不時冒出一個怪異的想法,我為何會降生在這樣一個山洼里,幸也不幸?我的祖先是從什么地方摸爬滾打到這一方山水當中,從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曾經試圖追溯一下家族的歷史演變,然而遺憾的是祖上沒有留下一個字的相關記載。沒有家譜只能理解為家族從來沒有可供記述的驕人業績,家族當中沒有知書識禮的文人墨客,難以把祖上的發展軌跡用文字記載下來,只是在一代代的高姓族人口口相傳中知曉先人從平川一帶游弋而來。

村 落

村莊分上村和下村。上村以高姓人家為主,下村居住的絕大部分為曹姓人家。村莊分上下,姓氏各不同。到底是哪個姓氏先入住這片山洼的?據觀察和推理,應該是高姓人家。高姓住在上村的溝里,曹姓住在溝外的下村。從風水學上講,依山而居,坐北朝南,高姓明顯占據優勢,應該是這片山洼里最早的主人。然而,疑惑的是曹姓的發展要遠遠超過高姓。難道高姓居住在溝里,地勢促狹,限制了視野和格局?像模像樣的院子也就那么幾家,根本無法與處在溝外下村的曹姓人家相提并論。

孩子們曾在曹姓的院子里玩耍、捉迷藏。一座院子連接一座院子,構成了一座城堡,中間都有小門相通。大院子有大城樓,小院子有小城樓,主院子還有通往村外崖畔的地道,供主人家應對不時之需。這些機關設施,都被小伙伴摸爬滾打過。前面一個人拿著火把,后面幾個人弓著身子逶迤而行。鉆進那又黑又長,彎彎曲曲的地道里,既害怕,又興奮,更刺激。那時,戰爭電影看得多,什么《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正是迷戀戰斗的年紀,一方作為假想敵藏了起來,另一方尋找。村莊的犄角旮旯都被我等頑童光顧過。這些庭院居住的地主以及后代們,已被政府鎮壓得頭都抬不起來??匆姾⒆觽兿拐垓v也不敢呵斥,相反低眉下眼地堆笑。出入這樣的地方如入無人之境。

在少年的眼中,對庭院的幾何建筑、房屋里的物件陳設等并沒有多少興趣,只顧玩耍。當某一天聽說在某家屋子的炕道里挖出銀元時,才發現這個城堡似的建筑群里,不僅僅有曲徑通幽的甬道、門洞,絕處逢生的地道,更大的秘密原來都在不被注意的屋子里。在屋子的炕道里挖掘出了銀元,緊接著又在屋子的地磚下面發現了暗室,里面也堆了很多的硬貨。這下樂壞了工作隊、大隊干部,那一張張油膩的臉上閃爍著得意洋洋的光芒。孩子們沒有聽說過,更別說見過了,大人們說,這就是銀元,統稱的“袁大頭”?!霸箢^”是民國時通行的硬貨幣。

成分的劃分,猶如一道天塹,貧農和地主成了兩個明顯不同的階級。地主成了被貧農斗爭的對象,動輒召開批判大會,每次開批判大會都把會場設在小學校。學校原是村里的一座廟,四合院形制——說是廟宇,已沒有任何廟宇的標志,比如神位、香爐統統不見了,該革命的已經革過了。北為上房,很高的臺階上建了幾間房子供教師辦公和居住,旁邊還有一間很大的房間是教室。南為舞臺,唱戲時是戲臺,放電影時掛銀幕,開會就是主席臺。東面有幾間窯洞堆放煤炭等雜物。西邊是教師的廚房,另外還有幾間教室。批斗大會開始前,工作組先把罪證堆放在舞臺上,比如“袁大頭”銀元,供人參觀。再就是把曹姓的幾個地主身份的男人五花大綁起來,先讓其圪蹴在一暗處候場,等到主持人宣布批斗開始,幾個基干民兵便押他們到臺上,跪在舞臺邊上,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地主分子被戴了高高的紙帽子,像圣誕老人的樣子,卻沒有圣誕老人的尊嚴。主持人在舞臺上聲嘶力竭地聲討其滔天罪行,跪在臺邊上的那幾個被捆綁的人,渾身一直篩糠似的發抖,也許捆綁得過于緊了,臉部明顯地在抽搐痙攣,更為殘忍的一幕還在后頭。主持人聲討到情緒激越時,便喊口號,每喊一句,都要把攥緊的拳頭高舉過頭頂,全場涌動著震天的聲浪。有憤怒的群眾便跳上舞臺,對被捆綁者實施痛打。

這樣血腥的場面震撼了孩子們,不明就里地向大人們追問。一番的語重心長,諄諄教導,明白了地主階級的命運。小學書本上講過劉文學斗地主的故事。大人講起了曹姓家族的歷史故事。當年的曹姓家族那是何等的威武雄壯,村里有土地,村外有生意,每年到了收獲季節,主人或者賬房先生抱著斗(量糧食用的),騎著高頭大馬出門收租子。彪悍的大馬在村口飛馳而過時,路面濺起的滾滾風塵會迷了你的雙眼。其凜凜威風牛氣沖天,聲遏行云。村公所、鄉公所都由曹姓家族的人把持,更大的官在外地也有好幾個。整個村莊就是曹姓家族的天下。相比較,高姓人家卻無聞到默默,有的甚至淪落為扛長工、打短工之窘境。曹姓家族最興旺發達的年月,不能說富可敵國,至少也是富甲一方。

怪不得從城堡里挖出那么多的“袁大頭”。那年月,有錢人基本上因襲了這樣的一個思路:一則蓋房,一則置地,再就是儲藏硬貨幣。聽說曹姓家族是做過生意的,至于做到什么程度,好像在鄉間流傳不多,估計也就小打小鬧。在山西做買賣的也就是晉中的“祁太平”名滿天下了。

關于“袁大頭”的故事后來還聽說過。在那個批斗的歲月風平浪靜以后,曹姓家族不再成為另類,恢復了跟高姓家族一樣的平民身份,村莊的炊煙照常升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偶然傳出有個曹姓人家——還不是當年飛黃騰達的核心集團成員,悄悄地在山下的黑市上兌換了一批“袁大頭”。當時黑市的價格很高,這個曹姓人家為此發了一筆大財。這都是坊間的議論,誰也不敢質證確有其事。有人感慨地說,當年革命的還不徹底啊,那座城堡里到底有多少寶貝啊。

高姓家族的人們活得似乎很通透,曹姓家族飛黃騰達時,沒有過多地哀嘆自己的命運多舛,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羨慕和嫉妒;曹姓家族遭受重創后,同樣沒有幸災樂禍,即使對地主老財的批斗會也沒有人站出來聲討和落井下石,其行為舉止大有“原住民”的風度和鳳儀。

不管曹姓家族往日如何地風光和榮耀,那都是過去,并不意味著未來。自斗爭后,復歸了平民的日子,有些人家的光景甚至連普通人家都不如。

一位懂得風水學和命理學的高人曾經專門考察過曹家的祖墳,并預言過,這塊墳塋不屬于上方上水,但也有三十年的鴻運,三十年之后就會衰敗。果真應了那句古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在人事關系諸多事務中,搞不明白的還有曹姓家族的輩分不知為何比高姓家族低,從這里是否也能印證高姓家族是山洼里的“原住民”?都是同齡人,曹姓就低一輩。爺爺跟一位曹姓老人關系很好,天天在一起嘮家常。這位老者我叫伯伯,他比爺爺還大幾歲呢。此人精通陰陽八卦,天文地理,中西醫學。小時候經常跟著爺爺到他家玩。他住在上下村子的分界點上,孤零零的一座兩孔窯院子。院墻破敗不堪,上面常年放置一把歪嘴的夜壺,一根鐵絲從院中穿過,很寒酸的被褥晾在上面,根本看不出當年少爺的氣派。爺爺自幼家貧,沒上過學,但是特別勤學善思,總是與這位老伯在一起探討問題,不恥下問。老伯業已落魄,還有這么一位同齡鄉黨,主動交好,索性暢懷,不言政治。天長日久爺爺還真淘了不少知識,手抄了一本《玉匣記》,放在碗柜頂上一個盒子里,儼然經書秘笈,有事沒事就拿出來翻閱。家里每每有大事小情,親自在手指上掐算,準得很呢。無疑與老伯有直接的關系。

老伯的兒子跟父親年齡相仿,而我卻叫他哥。村里人稱呼同輩時前面加名字,如××哥。這么大一個人叫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跟這個××哥的兒子同歲,經常一起廝混,同學直呼我的名字,并不叫我叔叔。如果偶爾被他父親聽見,這個××哥就會很嚴肅地提醒叫叔叔,他才勉強而且聲音極小地叫一聲叔。其實,我并沒有所謂的輩分一說。母親跟這位同學的母親私人關系處得特別好。這位叫嫂子的女人,經常跟母親聊天,一句一個“嬸子”,叫得忒親切。那時候曹家的光景已經一落千丈。母親看到這家人恓惶,就可憐見地隔三岔五把不用的東西接濟給對方。我親眼見過母親把舊衣服打包送給這位嫂子的動人情景。同學的母親滿臉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稀里嘩啦往下滾,能看出來那是發自內心的真情流露。那年月缺吃少穿是極為普遍的,似乎也是正常的。

窯 洞

這是一個黃土多于石頭的山洼,天生長莊稼的地方。守著這樣的一方好土,村民的居住首選便是開鑿土窯洞。那土蜂窩一樣的窯洞被人們譽為冬暖夏涼。夏涼倒是真的,冬暖卻似乎言過其實。一盤土炕,只有做飯時炕道過火,土炕溫熱,整個窯洞還是冷的。晚上睡覺瑟縮成圓球狀,有時連腦袋都要埋進被窩。一般的家庭,都要給土窯洞加個石頭壘砌的面子,顯得體面也上檔次。家境富裕的人家干脆從平地起了石頭窯洞,修筑一座四合院。曹姓家族那城堡一樣的建筑就不用說了,高姓有幾家也是這樣的形制,只是規模小。我家的土窯洞嵌在半山坡上,土崖很高很陡,石頭面子倒是掛了,與周圍四合院相比,還是有些寒酸。

為何專門提到黃土山洼這一地理地貌,為了說明修筑石頭窯洞的艱難。近處沒有石材,須翻過前崖坪到嶺西,或者通往馬圪咀的半路上采石料。路途遠不說,尤其是嶺西很難行走。開采那么多石頭再把它運回來,在當時來說是一項大工程。向石頭討飯吃注定是辛苦的。石匠師傅在整塊石頭上先用鑿子和手錘開槽,再打進楔子,用大錘掄圓了去錘那楔子,等石頭震開一道口子時,使用一種叫做“沉”的鐵家伙,往開撬。遇到巨石時,還得鉆炮眼,用雷管炸藥。石匠比木匠苦得多,童謠唱的“拉大鋸扯大鋸,舅舅門前看大戲”,看大戲好玩兒,拉大鋸是很費力氣的,但仍然無法跟開山鑿石的石匠相提并論。石匠刮風下雨都在露天工作,手上全是開裂的血淋淋口子,一年四季都纏著一層又一層的膠布。搬運石頭同樣苦不堪言,小塊兒的一個人扛,大塊兒的兩個人抬。一個人扛還好掌握,兩人抬的就存在協調配合的問題,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步子踩不對,石頭打擺子沒法行走。從采石,到運石,再到把石頭打磨成品,壘砌到窯洞上,這個過程非常艱辛和煎熬。

村里有一位好漢,早年父母雙亡,孑身一人。穿百家衣,吃百家飯,跟野生的一般。如此一位流浪者,卻風吹不倒,雨打不濕,百病不侵,出奇地壯,還長了一身的蠻力。五大三粗的身材,橫著走,路過時能震起一陣風。村人在碾麥場跟他打賭、開玩笑,只要能把碾麥子的碌碡抱起來,白饃饃管夠吃。壯漢一聲不吭,扎馬步,運丹田,氣定神閑,彎腰下蹲,雙手抱石,宛如攬月入懷。旁觀者目瞪口呆,無不嘆服,趕緊諾其所言。想不到一籠熱氣騰騰的蒸饃,被吃得一個不剩,還略顯不滿足的樣子,慨而嘆曰:活脫脫一個薛仁貴在世。抱石之事在鄉間不脛而走,好漢就不再是閑人。只要主家管得起他飯,扛石頭那是一當一的好手。如此以來,只要有修窯蓋廈的工程,就能看到好漢的高大身影??笌装俳锸^能一口氣走下來,鄉間無人出其右也。村人目標無非有二:修窯蓋廈,傳宗接代。只要有一份能耐,都要為此生命不息,奮斗不止。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某年某月某日,一場罕見大雨,把山洼變成了一片汪洋。祖上窯洞的靠山走了,山體連泥帶漿裹挾而下,窯洞不見了,院子不見了。至于有沒有死人,不太清楚。祖上創業時期的故事,在我這里相當于傳說。遭受如此大的災難,難免萬念俱毀、仰天浩嘆。大雪壓青松,松青挺且直。祖上不是青松,卻有青松的精神和品質。面對災難,唯一的選擇就是重振家業、重振門風。信心不但沒毀,反而像春天的竹筍吱吱地往出長,每根彎曲的脊梁,此時都格外挺拔和堅硬。終于在廢墟之上重建了一座比原來還好的庭院,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完全能夠想象得到,期間所有家族成員付出的代價有多大,一趟趟地翻山越嶺,像蝸牛一樣的扛石頭的情景……

對祖上重建家園的聯翩浮想只是后來的事。幼年時,一度在想,既然舊居已經塌了,何不也建一處像鄰家那樣的四合院?設問沒有錯,向往美好生活是每個人的天性。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幼稚,假如祖上得知后輩黃口小兒的想法,要么會掌我嘴巴,要么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重建后的庭院分為上下兩院,上院住人,下院圈養牛羊驢,還有豬。父母和爺爺奶奶組成一大家子,大伯給二爺頂門兒了,也是一大家子;三爺和他的兩個兒子住在一起。二爺是個啞巴,在我出生前已離世了。在這里必須插上一句,爺爺其實有四個兒子,沒有女兒。大伯前面還有一個大伯,只是沒見過,聽說長得一表人才,早年給閻錫山的二戰區當兵。解放前后那段混亂歲月,死在南縣了。爺爺曾經去收尸,無果而返,哭腫了雙眼。還有一個比父親小,應該是四叔,給了鄰村人家養活,也是早早死了。上院的七孔窯洞被這幾十口人住得滿滿的。

太陽每天從東邊升起時,陽光理直氣壯地先照到院子的西墻上,然后慢慢地往下移動,陰涼在陽光的逼迫下像小偷似的悄悄后退、再后退。此時,門栓次第拔開,女人們先出門,第一件事就是倒尿盆,然后,男人們魚貫如廁。廁所在院外的石坡上,一座院子的人,廁所就兩個蹲坑。小孩們排不上隊就對著墻角比誰尿得高,憋了一夜的尿水還真足,形成溪流順著石坡蜿蜒而下。

家家都有雞窩,窩門由兩塊磚頭堵著,雞們不耐煩地咕咕叫著要出窩。女人便頂著一頭蓬亂的頭發慢騰騰地走過去,彎身抽了磚頭。雞們相互擠兌著一搖一擺地出了窩,滿院子覓食,討厭的是屁股不把門隨地大小便。沒有啄到幾口食呢,公雞就圍著母雞討好似的煽動著翅膀淫蕩地叫,母雞似乎還在愣神,公雞早就飛身上去,用翅膀保持著平衡,屁股卻尋覓著與身下的母雞無縫對接。小孩們眼屎還糊著眼窩呢,看見這一幕邊開心地喊道:公雞踏母雞,越踏越美氣。剛好有男人看見了這一幕,嘴里邊催著娃們趕緊洗臉去,該上學走了,邊想著,雞們跟人剛好打顛倒了,人是在晚上做那事體,而雞們卻在白天做,人們避著偷偷做,雞們卻大張旗鼓地做,也許這就是人和雞的區別吧。男人在這樣的一個清澈的早晨便如此感慨,一天的心情想必都是明朗的、愉悅的。站在院子里的男人被女人一聲聲如紅日噴薄而出的喊叫從幻想中拽回,男人才想到自己要干活兒了。緊接著就是水桶吱吜吱吜的響聲,和煤、搬炭,忙活開了。下院的牲口們也被牽出來了,驢們要先在空地上打個滾才進槽吃料。豬們早就在圈里哼哼著,看見主人端了大盆的泔水從石坡下來,更是討好似的仰著頭,露著牙齒,鼻孔沖天。

大院子里的生活,見證的無非是吃喝拉撒睡,鍋碗瓢盆勺。雞飛狗跳墻,人歡馬叫嚎。日子的綿長,帶出的是是非的纏繞。父親每次從外地回家后,母親就跟他嘀咕,父親耳聞目睹了很多的事情,也露出了不勝其煩的情緒。不過,似乎有所犯難??匆姼赣H在猶豫,母親就打開柜子,從柜底拿出一個花包袱,包袱像一頭洋蔥剝了一層又一層。母親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進去,那一沓硬硬的還在,并且厚度有所增加。眼前的這一幕讓父親大喜過望,情不自禁地用力攬住母親,母親的臉上就綻出胭脂一樣的悅色。兩人終于捏合出一個宏大計劃:修一座新院子,從這里搬出去。這個計劃的出籠,無異于一道霞光劃過山洼的長空。大地的一草一木都在歡欣鼓舞著。古人云:只要有信心,黃土變成金。全家老少在如此宏大計劃的感召下,亢奮不已。每個人都對新居有自己的藍圖,至少父親會盤算,新居一定要盤一面大土炕,睡覺再也不用在炕沿外加一條特制的板凳了——父母住的窯洞很窄很淺,炕頭的尺寸小。為此專門定做了一條木凳,每晚睡覺時放在炕沿下,否則半截身子就會在外面。

爺爺起早摸黑地投入了這個工程的前期準備當中。以前天麻麻亮,他便扛一把加長的掃帚到山坡的羊腸小道上掃羊糞,對面的那條坡路幾乎被我家包了,不是爺爺去掃,就是爺爺督促我去掃。路邊積攢的那一堆堆羊糞,咋看咋可愛,就像一枝花——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嘛?,F在竟然也改變了思路,扛了鋤頭到路邊和地壟撿料漿石,這是修窯必不可少的材料,窯腿子要用這種僅次于青石的石頭來填充。料漿石的用量很大,母親也帶領我們去撿。只要是能搬動的、能撿到的,都要搬運到路邊,堆積起來,然后再用平車拉到工地。刮風下雨,無所阻擋。一時之間,整個山洼地里閃現著我們繁忙的身影。那些日子,我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只要有人從面前經過,哪怕是仇人冤家,我們都會主動給對方一個笑臉。喜鵲在枝頭喳喳著,也會認為是在為我們歌唱。平日里走路碰見路上有石頭,會飛起一腳把石頭踢得遠遠地,現在看見一塊哪怕小石子都是親切的,小跑步過去彎身撿起,就像撫摸可愛的小動物。經過一個階段的撿拾,山洼里的料漿石好像一下子沒有了。平時人見人煩,如今簡直稱得上奇貨可居了。集腋成裘,聚沙成塔,陸陸續續地堅持了一段時間,料漿石這一項工程基本告一段落。

修新窯,蓋大廈,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的事。期間,所有的人都付出了難以想象的艱辛,燒磚、燒石灰、采石材……最后施工時,我曾累得從工地腳手架上掉下來。那時還十歲不到,父親心疼地把我抱起來,一路小跑回家。我自始至終都處于睡夢當中,夢中都是新窯洞的幻境,宛若童話王國的幸福狀態。

新窯洞在一個遠房舅舅的親自操刀主持下,終于拔地而起,聳立于溝外。這是村莊第二家建成的新磚窯洞。新居建成后,天天到新房子去燒火炕,平時舍不得燒的劈柴,成捆地抱去,填鴨式地往爐膛里塞,滾滾火焰把爐子上的鏊子都燒得通紅,火苗歡叫著沿炕道一路奔向煙囪,在窯頂形成裊裊云煙,讓藍天多了絢麗之色。

在喜鵲的喳喳聲中,在村人的艷羨的目光中,告別了老院子的土窯洞,遷入了夢寐以求的新磚窯洞,開始了新的生活。

古 井

山洼里不僅缺修窯的青石,還缺水。每當在外地行走看到青山綠水時,總是心生艷羨;書籍中讀到有關水的文字時,仿佛就有一股清泉從心間流過。對水的渴望成了我這個從山洼里走出的人的心結。人常說,上帝為你關上了一扇門,同時又替你打開了一扇窗。上帝慷慨地賜予了山洼肥沃的土壤,卻吝嗇了對水的施舍。在我的記憶中,水一直是村民眼中的奢侈品。

村莊處在山溝里,溝中有一眼古井,就在我家舊院子下面。說其古來,蓋因不知道什么年代開鑿的。如果為了增加其傳奇色彩的話,應該是有位神仙曾經路過此地,天熱口渴,便拿拐棍就地一戳,泉水就汩汩噴涌而出。神仙俯身痛飲,隨后拂袖飄然而去。山溝里有了清泉,便桃花爛漫,彩蝶飛舞,一派祥瑞。從平原一帶游弋而來的高姓族人看到如此風水,心中暗喜,這豈不是久久苦尋的安居之地嗎?于是定居了下來。吃著這股泉水,過了一年又一年;用著這股泉水,過了一代又一代。花開花落,云聚云散。慢慢地人丁興旺了,住戶增多了,山溝就成了村子。于是專為泉水壘了水池,修了石窯,筑起一座水井。

古井,原先是平地清泉,如今深達十米左右,不是掘深了,而是地面抬高了??梢詤⒄盏氖蔷谕饷娴囊患以簤Γ撛罕趁嬷辽儆邪虢乇宦裨诹说叵?。日月的轉換,時間的剝蝕,村莊的地理多少發生了變化。比如我家舊院子曾遭泥石流襲擊,古井也會受到一定的影響,形成目前的結構。

古井,由半人高的石頭墻圍著,臺階逐級下行,梯度越來越陡。走到十幾個臺階時左拐深入到石窯中,再下行十幾個臺階,才是一個深達五米左右的四方豎井。豎井四壁平滑,泛著青苔的綠色。天澇時石壁上掛著水珠,天旱時卻是干燥的。豎井南北兩側有若干步幅能夠夠得著的突出石頭,供人下井勞作或者取水所用。井的西面,也就是正面墻上,有一個水神龕位,高高地鑲嵌在墻壁中,保佑著水井的平安。

印象當中,這口井的水勢曾經浩淼。最旺盛的時候,水位到過井口,所有的臺階全部被水淹了,這是極為罕見的。有時水位也能把豎井蓄滿,下到豎井旁邊的臺階,低頭用手一甩水桶,便能提上水來。繼而,水位還在下降,那就要借助于扁擔了。用扁擔鉤子鉤上水桶,在水面上趁勢一甩,水桶應聲入水。將淹未淹時,往上一拽,就是滿桶的水,再蓄幾把力,提上臺階,這個環節是技術活。扁擔在空中劃著弧,水桶在水面滑行,看準時機扁擔往下一摁,水桶就能入水。把握不好節點,水桶就會脫鉤,沉入井底。經??吹接腥四弥L把兒鉤子,在井中撈水桶的情景。

古井水多時才能出現如此狀況。更多時候,水位只能在井底徘徊。為了取水,不得不調轉身子下井,踩著南北兩邊壁上突出的石頭尖,下到井底用瓢舀水。此時會看到取水者雙腿橫跨豎井,雙腳踩著懸空的石頭尖,上上下下,呈現一幅雜耍之驚險畫面。特別是在井底取水后要上井,動作難度極大。把一只盛滿水的水桶掛在旁邊垂吊的扁擔鉤子上,另一只水桶用手提著上井。左腳踩一個石頭尖,水桶交給左手,右腳邁上一個石頭尖,再把水桶交給右手。就這樣手腳并用,一左一右,腳在空中交換,水桶在手中更替。三下五除二,噌噌噌就出了豎井。水桶穩穩當當地放在臺階上,垂掛在井邊的那只水桶吊上來。兩只水桶在這里不能說一前一后,只能說是一上一下地放置在坡度至少六十度的兩個臺階上。架起扁擔挑起水桶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受力以后的扁擔明顯兩頭彎彎,中間部位深深地嵌在肩上。用一只手緊緊地攥著扁擔,一只手扶著墻壁,顫抖而又沉重的腳步就這樣艱難地往上挪動。挑水的一系列動作必須做到精確,萬無一失,否則不是水桶傾倒,就是人掉到井中。當然,在如此這般教科書的敘述中,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似乎是難以想象的艱難和驚悚,在村人的眼里卻屬于平淡無奇的日常狀態。

外村有人來村莊走親戚,剛好親戚家沒水了,就主動要求去挑水。到古井一看,差一點掉到井里,很狼狽地空著水桶回來了。古井之險傳遍四鄰八鄉,有人還順道來一探古井之究竟。在本村教書的外地老師,呆上幾年都不敢下古井挑水。小學課本上有篇文章《吃水不忘挖井人 幸福全靠毛主席》,開篇云:“瑞金城外有個村,名叫沙洲壩……”那記述的是幸福的源泉,其艱難程度是不能跟我們的古井相提并論。

古井的豐水期是極其短暫的,更多的時候處于枯水狀態。能夠順利地挑到一擔水,那是幸福的。每次挑水,必須鉆空子,打時間差。挑水往往分幾個時間段,半夜時分,鬼烏蟲還在老槐樹上鳴叫,趕緊起床,這是最好的時間,運氣好了,一口氣能連續挑上好幾次;還有凌晨,啟明星很亮地掛在天上,有星星帶路,挑兩次也是可能的;再就是大中午。其他時間沒水時,就把自家的水桶放在井邊的石圪梁上,來人看見了會依次排著。偶爾有不自覺者偷偷下井舀水,慢慢就出現了專人等水之現象。等水者一般都屬于閑人,不是老頭就是老太。老太拿個草墩子坐在古井邊,手里做著女紅,眼窩不時地瞄著頭頂的太陽,惦記著回家做飯。老頭坐個馬扎,手舉著煙袋鍋子吸著,半高的石圪梁上磕得都是煙灰。

等水是個枯燥活兒,一般只要前面有一個人在等,后面的就會交代一聲,你舀了水后,我再來,然后忙其他的活兒去了。老頭和老太又不敢下古井舀水,估摸水快等夠一擔時,巴望著能有個成年人路過,代為其勞。

村人家里的水甕一般不會是滿的。女人要做飯了,彎下腰身到水甕里舀水。一探,是空的,再探,還是空的,往下用力舀,水瓢碰到了甕底,火氣就噌地冒上來了,大罵男人。 而恰在此時,村子傳出一老太太掉水甕里淹死了。別人家的水甕都沒水,這家男人勤快,水甕老是滿的,想不到滿滿的一甕水卻成了殺人的利器。村人議論,老太太前世肯定是水鬼。同時又感嘆,唉,可惜了那一甕水啊。

上下村各有一口水井。上村的古井就像年邁體弱的老嫗,哺育了無數的兒女之后,乳汁已被榨干,形成眼下的慘淡景象。下村的水井水勢很大,不僅供養下村的人畜用水,更多的水溢出流向了山澗,形成彎彎曲曲的小溪,滋潤了周圍不少的田畝。難得一見的韭菜、芫荽、黃瓜等菜蔬綠了小溪兩邊。上村人不管古井的水多么微弱,總是像聽話的孩子守著娘一般,寧可坐在古井邊排隊等水,也很少到下村去挑水,除非到了農忙時節,實在抽不出時間才挑著水桶往下村去。一路上只怕碰見下村人,如果沒有碰見就會很輕松;倘若遇上了,即使對方主動熱情地招呼,也頗感壓抑和沉重。在上村人的心里,總感覺那水是人家的,挑人家的水理虧。

除了在下村挑水外,村人還在嶺西的坡池洼挑過水,就是前面提到的修窯采石的那一面山坡。到坡池洼挑水通常出現在連下村的井里都無水之時。坡池洼已經遠離村子,處在野山坡上,坡上也有零星的田地,屬于下村管轄。坡池洼的水特別好,稱得上山泉。有了這一股不舍晝夜流淌的好水,下村人不失時機地在這里開辟了一片菜園子,常年住著一戶人家經營。僅僅經營菜地似乎還不能完全發揮坡池洼的優勢,也不能滿足經營者的需求,所以就有了畜牧、果園等項目。到坡池洼挑水如同出工,一上午時間也就能挑兩趟,碰上貪玩的也就一趟。坡池洼果園的蘋果和梨又大又甜,菜園子里的黃瓜、西紅柿鮮嫩無比,這些瓜果的誘惑總讓人想在那里停留更多時光。每當看到有人過來挑水,經營者邊停了手中活計,到井邊與你攀談,看似熱情,實際上是提防你的過錯行為。

歪想如果不得實現,總感覺肩頭上的扁擔壓力很大,即使滿山坡的夏蟬在鳴唱,也無法使你的郁悶有所釋懷。一路的上坡,每一步都是與地球引力的較量。倘若會順勢依腳步的節奏擺動水桶,既能借力又能使水不灑,可掌握不好動作的話,到家水也就剩半桶了。當然,最簡單的辦法,是在路邊折了樹枝,圈成環狀放入水桶,放開腳步走也能保證水不灑了。

后來,村北的洼地打出了另一眼水井,大大地改善了吃水的狀況。新掘的井是平路,也能用平車去拉水,村人肩膀的負擔似乎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隊 長

山洼處于呂梁山脈南端的姑射山系。莊子曾在《逍遙游》中寫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鄙酵菟坪醯闷涞涝?。神仙“游乎”四海,山洼也沾染了靈秀之氣;神仙不食五谷,卻把五谷給了這片土地。

山洼的土好地肥,最長臉的就是長出好的莊稼。不管是小麥,還是玉米、谷物、黍子等秋作物,長在山洼這片土地上,就相當于嫁入了豪門。山洼滋潤著莊稼,莊稼添彩了山洼。山洼的好名聲是莊稼給的,莊稼的好名聲,同樣也是山洼賦予的。即使遇上災年,除了上嶺一帶干燥的地塊外,收獲還是頗豐的。

土地有養分,氣候也溫潤,如果少了農人的精心侍弄,同樣會辜負了神仙的美意。順口溜云:生產隊有隊長,就像蜂窩有蜂王。隊長身份的明顯標志之一是擁有一面銅鑼,不管誰當了這個官兒,首先是把放在隊部的銅鑼拿回家。銅鑼是社員出工的信號槍、是集結號,銅鑼一敲,社員們就得到指定的地點,聽從隊長派活兒。

記憶當中,村子至少有過四任隊長,其中一任隊長,住在村子的最高處。站在院墻上,村里的家戶全在眼皮子底下,每個行走的人看上去像木偶。隊長的院子在我家院子上頭,垂直距離十幾米。一個在崖上,一個在崖下。上下兩座院子之間長滿酸棗樹的土崖上,刻意踩出了一條勉強能鉆進去的小路,空身一人可以爬上去。小時候經常上去摘酸棗吃,是有一種“驚回首,離天三尺三”的感覺。下面看鳥兒在頭頂飛,這里看鳥兒是在山谷中間飛。

在這樣的一個高度上,每天的日出似乎都比溝里要早,溝里還黑暗時,這里已經敞亮。隊長敲響手中的那面銅鑼,整個山洼被激越的聲音瞬間刺穿了。寂靜像破了羊水的胎衣,泄了一地。山洼不是睡醒的,是被鑼聲震醒的。雄雞一唱天下白,鑼聲一響烽煙起。隊長是個年輕人,嗓門高,中氣足,敲完鑼就站在崖畔畔上高聲喊話:“社員同志們注意了……”長篇大論,社員們站在自家院子里,一律仰著臉聽他的指示。而在高高的崖畔畔上的隊長,就像一塑雕像。那種姿勢和做派,不知有沒有一種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向廣場億萬群眾揮手致意的感覺?如果真有此意,估計其內心會有無盡的享受。

這任隊長干的時間不是很長,留下的印象僅僅是這一立體感極強的畫面。有兩任隊長卻需要好好敘述一下,一人姓曹,一人姓高。曹隊長并不是前文所述的城堡里的家族成員——此曹非彼曹,風馬牛不相及也。曹隊長身世復雜,仿佛有一團迷霧籠罩著他。村人都知道他上世紀五十年代曾抗美援朝過,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了鴨綠江。戰爭期間有無立功,參加沒參加過上甘嶺戰役,不為人知。后來悄沒聲兒地回來了,像變了個人似的,每天戴頂像柿餅一樣扁平的氈帽,見人也不多說話。慢慢傳出他是以俘虜的身份被押送回國的,頭上還被刺了字。這批志愿軍后來聽說被平反昭雪了,不過他擔任隊長時,身份好像并沒有洗清。也許被朝鮮戰場的炮火所震,也許一直糾結于頭上曾被留下的侮辱性印記,他的脾氣出奇地暴戾,跟他說話,只要不合心意就會火冒三丈,唾沫星子濺你一臉。

生產隊的隊長權力很大,生產上的事歸他管,每家每戶的吃喝拉撒也離不開他。那年月,什么都姓公,村民除了屋子里的鍋碗瓢盆之外,幾乎都是隊里的。

村里沒有磨面機,全憑院子外面的碨子磨面——山洼一帶把石磨叫碨子,磨面叫推碨。生產隊曾經有過幾天吃大鍋飯的經歷,干活回來不進家門,直接到食堂吃飯?;锸澈懿诲e,至少勾引了小孩子的味蕾,后來不知何故取消了。村民開鍋做飯,就得推碨磨面。牲口是集體的,誰家用都由隊長指派。跟隊長走得近的、關系好的,給你派個膘肥體壯的牲口,一晌午能推一二斗糧食。關系不好的,隨便派個磨洋工的懶牛,打一鞭子走兩步,不打不走,一不留意還回頭在碨盤上偷吃兩口。遇到這種貨色,折騰一晌午連一斗糧食也磨不出來。農忙時節牛要耕地,派不出牛來,而斗罐里又沒面了,只好由人來加班推碨。

繁星不知夜的孤獨,任性地滿天粲然而笑,忙碌一天的人們卻還得在夜下加班推碨。人跟牲口的最大區別是,牲口推碨時要戴眼罩,人在夜間推碨卻暈得走不成。碨子是由上下兩扇石頭組成,推動上扇把糧食顆粒磨碎,流到碨盤上,由一人專門把流下來的面粉用羅子羅出來。大約磨上四五遍,基本剩下麩皮,才算完成。磨一斗糧食,大約需要耗時二三個小時。一晚上的時光就在那圓圓的磨道上耗盡了,從磨道下來后,人幾乎是搖晃著回家的。

曹隊長到底干了幾年,我也不記得了,之所以專揀推碨磨面一事論說,因為他當隊長期間,推碨是實在太多了。幾十年過去了,別的故事都已忘卻,獨獨把此等小事作為大事一般記起。

高隊長是本家,年齡比我父親大幾歲,但輩分高,叫爺爺。早年離家到南縣創事業,后來又回到村里,并當了隊長。印象中,他總是風風火火的樣子,笑意盈臉,嘻嘻哈哈,一團和氣,看見小孩子會伸手摸一下頭,我很喜歡這個父親年齡的爺爺。愛了那個屋,也就愛了屋上的鴉。他每天早上的敲鑼聲都是悅耳動聽的。傳說,為了能把出工的鑼敲好,敲得好聽,他還專門背了鑼鼓歌。晚上躺在炕上嘴里還念念有詞,可見其做事的認真勁兒。

印象深刻的是他率領孩子們干活,其高明之處是當孩子王,跟孩子們打成一片。講故事,說笑話先籠絡你,然后再定任務量,包工到人。比如要修路,一人幾米,定下來。比如搬磚,一人多少塊,定下來。領了任務的孩子們像歡快的小鳥,嘰嘰喳喳干得很認真。活不但沒少干,有時還超過了大人。

上級要求大搞農田基本建設,他就思謀著把小塊地改造成大塊地,把不平的地改造成拖拉機能耕作的地,地點選在了后嶺?!疤爝B五嶺銀鋤落,地動山河鐵臂搖”。男女老少齊動員,幾個月的戰天斗地,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塊幾十畝大的平展展耕地。

“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指示一出,高隊長又想到了在雨桿溝鑿一個通往前面老梅溝的山洞。個別村人提出反對意見,原因是這條山嶺屬于龍脈,鉆山洞無異于在龍身上鉆窟窿,破壞了風水,恐怕日后有災難。高隊長哪里相信這套封建主義的糟粕,振振有詞道,前老梅溝在山那邊,耕地收割都不方便,一旦鑿出山洞,去前老梅溝及那邊勞作就省事多了。隊長敢想,村民們就敢干。一位高個子爺爺,被稱作智多星,理所當然地擔任了工程的設計師,每天拿個木棍做的標尺,爬上爬下,量來量去,儼然工地上一道風景。某年某月某日,這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山洞終于打通了,村民們排著隊進洞參觀。更意想不到的是鑿洞時還打出了水,附近居住者經常去洞里挑水。

從大寨參觀回來后,高隊長激動的心情難以平靜,給村民滔滔不絕地宣講大寨見聞和感受,繼續憧憬村莊的美好藍圖。村莊便拉開新農村建設的宏偉計劃的序幕。

大寨是小時候除了北京之外,做夢都想去的地方。課本上對大寨梯田的描繪,對新農村的描繪,深入人心。高隊長的熱情又一次感染了村民,村民的熱情再次點燃了山洼的空氣。寧靜的山洼在相當一個時間段里,連飛鳥走獸都陷入了亢奮狀態,告別祖祖輩輩蟄居的土窯洞似乎成了所有人的夢想。每人仿佛注入了共產主義的激素,把新農村建設當成速成食品,大有馬上玉成此事的意味。

我和二弟專門給工地供水,每天拉著水車到村北的水井去拉水。兩人輪著,實車時,一人在前面駕轅,一人在車后推;空車時,一人坐在車上休息,一個人推著??粗克{的天空,綠色的山洼,腦海里回放著每次電影開演前,播放的《新聞簡報》中大寨的勞動場面和美麗的虎頭山風景,不由地哼唱其歌來。當時,電影《青松嶺》的主題歌很是流行,什么“趕著那馬車出了村呀么一呀嗨”,讓鄉間大道上灑下一路歡笑一路歌。

新農村建設只在上村轟轟烈烈地實施,下村卻沒有絲毫的動靜。不久,第一排連體磚窯在溝外一塊平展的地塊上蓋成了,沒過幾年,第二排也建成了。遠遠望去,恰似一座小城市,整齊、簇新、青色。方圓幾十里、上百里絕無僅有,堪稱農業學大寨史上的奇跡。

紅旗插在了姑射山系那片不起眼的山洼里,山洼便成了地標。四面八方,天南地北的人,絡繹不絕地來參觀學習。西安電影制片廠也來拍電影了,村民們還過了一把群眾演員的癮。電影的名字好像是《黃河在前進》,不過從來沒看過。山洼里的小村莊儼然姑射山系里的小大寨了,什么先進生產隊的稱號,什么先進分子的稱號,什么優秀共產黨員的稱號,凡是能想到的好名聲一股腦兒涌入這片山洼,擁抱著高隊長。高姓家族在山洼里,在村子里聲名日隆,早已掩蓋了曹姓家族的舊有光澤。

高隊長任職的時間最長,也是村莊的最后一任隊長。其后,改革了,開放了,土地又被下放了,隊長一詞不用了。高隊長在云端里一下掉到了山溝里,很長時間無法適應。

燒 火

開灶做飯,就得推碨磨面;有了米面,還得有柴禾煤炭。有鋼使在刀刃上,山洼的這片沃土全都長莊稼了。灌木荊棘也識趣,紛紛退到山崖、溝畔等險峻之地。莊稼在地壟上微笑,灌木在懸崖上哭泣。到了收獲季節,農人揮起鋒利的鐮刀,把成熟的莊稼齊刷刷地收割了,莊稼在哭泣,灌木卻在微笑。

大人為生計鎖著眉頭,孩子們為爐膛柴禾的減少、母親的詈罵而發愁,砍柴的壓力比肩頭柴捆有時候還要重。山洼旮里旮旯能長的灌木荊棘被勤快的人早就砍得光光了。每到拾柴時,伙伴們站在村口猶豫不絕,不知要往哪頭去,能想到的地方都被“洗禮”了,最后只好到西嶺山坡了。這是一面又陡又長的大山坡,除了若干被下村人耕種的田畝外,一色的蔥蘢草木,灌木荊棘。牧羊人每日趕著羊群在這里放羊。羊群只對草下口,孩子們只對灌木荊棘下手。羊群進了山,很快就與草木融為一體,斑斑白色點綴山間,給山坡添了靈動和色彩之美。羊群吃飽了要喝水,牧羊人趕到坡池洼飲水。吃飽喝足之后,公羊就在山坡上玩起了打架頂牛的游戲??囱騻兇蚣鼙瓤慈舜蚣苡幸馑迹埠每础H绻谄律?,站在上面的羊先把兩只前蹄騰空,兩只后腿站穩,這個“站樁”相當于高手亮相,然后奮起一躍,與下面的羊頂在一起。羊角的碰撞聲,聽上去是清脆的。如果是在平地打架,雙方都要往后退若干步,保持相當距離,這叫拉蔓子。軍事上講究后退是為了更好地前進。人類的軍事方略,羊們也懂得。后退到一定距離,然后快速向前沖去。角與角的糾纏,頂撞,廝磨,完全進入白熱化,直到一方不抵,方才罷休??吹脚d頭上的孩子們焉能就此讓其偃旗息鼓,趕忙湊上前去,抓住那退縮一方的角,往前拽,讓其繼續格斗廝殺。牧羊人便喊道,別鬧啦,看看太陽到哪兒了?太陽在頭頂上咧嘴笑著,也在看羊們打架。

山坡在風卷殘云般砍斫后,只留下了青皮草色,兀自想到母親的剃刀。小時候頭發長了也發愁,害怕母親剃頭。剃刀即使磨了無數遍,游走在頭皮上總感覺是木的。母親每剃一下,都要疼得齜牙咧嘴,下意識地躲。一縮脖子,刀尖肯定要劃破頭皮。母親就埋怨,然后捏一撮碎發摁在流血處。剃完的頭,頭頂像叢林,下面像草原,被稱之為頂蓋頭,非常難看。山坡被钁頭砍過后,恰似剃過的腦袋一般。

聽爺爺講過,早年的西嶺山坡堪稱森林,林木密不透風。父親也講過,他小時候到西嶺放羊,羊群經常遭到狼的攻擊,那時不叫砍柴,叫拾柴。山坡上的枯木俯拾即是,哪用得著動手去砍啊。如今到了吾輩,山坡像少女褪去了衣衫,一副害羞的樣子。如是一副美人胴體,似乎還有炫耀的資本,可山坡被蹂躪得體無完膚了。

山坡可供砍斫的柴禾業已枯竭,蒿刺之流無一幸免。目光盯上了更遠處的黃櫨、桷木,可要獲得這些好柴,必須起早摸黑,帶上干糧。所以,頭天晚上一定要睡好覺,葆有充足的力氣。翻越西嶺,下到古河道,再爬另一面坡,有個叫涼水溝的地方就是目的地。在那里才真正見識了什么叫好柴,喬木挺拔,雜樹成林,藤條纏繞,人跡罕至。在這樣的山林中完成任務如囊中探物,興奮過后,收獲到手。唯一發愁的是返程中的山徑小路……

村子里,每家每戶院外都有一個柴禾堆,院內有一個煤炭堆。柴禾堆,壘得像工事一般。山坡上的柴禾被魔術師般挪移到了這里。牧羊人家的柴禾堆最高,歇后語云:放羊拾柴——捎帶,這是真的。一般放羊人都會在歸途時,扛一捆精致的柴禾。煤炭堆,是在鄰村的煤窯上挑回來的,都是干煤。燃煤只有后山簸箕莊那兒有,村莊處在前山,基本燒不上那兒的煤。

鄰村有座小煤窯,生產隊派毛驢給每家每戶馱煤,一副籠馱搭在毛驢背上,毛驢在山道上有節奏地扭著臀走,趕驢人拿根鞭子在后面跟著。僅憑毛驢馱煤是不夠的,自己還得去挑。我隨父親經常去那里擔煤。早上吃飽了飯就得去,一根扁擔兩只筐,前面的籠筐直接串在扁擔上,一只胳膊攬住籠系兒,后面的籠筐在扁擔鉤子上掛著。有時候嫌后面那只籠筐晃得麻煩,也把它串在扁擔上,兩只胳膊各攬一只。這是去時路上的做派。

煤窯在一條溝里,離我村幾里路程。煤窯是一口小窯,窯工不多,也就幾個,都是附近村里的。在窯里挖煤的,叫窩工,往出拉煤的,叫拉工。小煤窯的坑道很窄,只能用一種叫“四平拖”的特制煤車往出拉。拉工頭上戴個頭箍,把一只裝有干電池的燈別在頭箍里,弓著腰穿行在黑暗之中。煤窯一般都是坑口高,里面低??拥离S著煤層延進,煤層一直向下,坑道只能向下。拉工進窯時一路下行,嘴里還哼唱著小調。出來時就不輕松了,一路上坡,四肢著地,像蝦米一般幾乎貼在地面,煤拖上的皮帶深深地嵌進肩膀,與身后的煤拖形成一條線。每一步都是弓步。拉工與煤拖就這樣在又黑又暗的坑道里像拔河比賽,較著勁。一些過于陡的坡道上,派專人幫著推坡。爬出坑道的拉工跟煤成了一個顏色,等把煤翻倒在煤場后,累得坐在場邊再也沒有了哼唱,只有大口地喘息。等候在場的擔煤者,也顧不上煤場管理員的指使安排,搶著裝煤。管理員只能拿著本子站在邊上記賬。十幾二十分鐘才能出一趟煤,擔煤人早就急不可耐了。

去一趟煤窯挑一擔煤,效率太低。再說了,一煤拖也不是剛好一擔或者兩擔。人們一般都是采取轉煤的辦法,利用一晌午的時間,把煤從窯上一趟趟地轉到半路上,找個地方堆起來。有的為了防止萬一,干脆寄存到附近村子的熟人家,啥時方便啥時挑。我們寄存在一個多少沾點親帶點故的人家,這家的孩子跟我還是同學。

下午放學后,時間早的話,就挑上籠筐到鄰村擔煤。一天一趟,很快,轉存的煤就挑回了家。

后來,更近的溝里也拾掇出一口老煤窯,煤質跟前面那個窯的一樣,也是干煤,煤矸石比較多些。村里有個年齡大點的人,叫人家伯伯,在窯上干。窯工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工分照記,每天還能免費挑一擔炭回家。黃昏時分,在那條彎彎的山路上準時會出現一副沉重的擔子。窯工的籠筐奇大,筐里全是精挑出來的炭塊,都壘到籠系兒上了。小煤窯采出的多是煤屑,成塊兒的較少。窩工在坑里就把塊煤揀出來,積攢在旁邊,最后出坑道時拉出來,專供自己。

我對煤窯深處一直抱有奇思妙想,總想趁機撩開那個黑暗世界的神秘面紗。以前那個煤窯不認識人,現在好了,本村人在窯上干著呢。窯上也有規矩,陌生人是不允許下窯的。煤窯的臥鋪里供著神位,估計是老君神的神龕。老君神管轄,到哪兒找他老人家呀?還得跟眼前的說,討好似的跟人家諞閑話、拉家常。一個小孩兒能跟大人有啥說的?有一句,沒一句的。窩鋪里燒著一個爐子,煤煙也就是二氧化碳,特別濃,嗆得嗓子眼直癢。伯伯邊抽煙邊翻烤爐子邊的窩窩頭。一會兒時間,金黃的窩窩頭就散發出極富誘惑力的香味。伯伯說,你吃吧。我強咽下已到喉頭的口水說,我不吃,你吃。伯伯就吃開了,我趕忙把水遞給他。伯伯吃完了窩頭,也就吃完了飯。這才松了口。

跟著伯伯的煤拖走,干電池燈的光極強,照得煤窯里亮亮的。坑道時而低矮,爬著進;時而開闊,直著走。時而平行,時而下行;時而直行,時而拐彎??拥烙兄鞲傻?,也有副道,可怕的是那些廢棄的坑道。走著走著,廢棄的坑道里噌地竄出一只白老鼠,嚇得我尖叫。伯伯說,這是煤窯的保護神,只要有它在,煤窯就是安全的。原來這樣,還想再看一眼,白老鼠早已不見了。不知繞了多少個彎,下了幾道坡,終于到了最里面,也就是窩工的工作面。挺寬敞的地方,幾尺厚的煤層在干電池燈的照耀下,閃著白光,窩工的眼睛也像星星一樣閃耀。這真是另外一個世界啊。不敢多呆,更不敢多想。往出走時,坑道的壁頂上幾次掉渣,差點打傷了我,嚇得貓著腰,拼命推著伯伯拉的煤拖,頭都不敢抬,直到出了坑口。

一次地底的旅行,勝似一次時空的穿越,滿足了好奇心的同時,卻多了一份沉思。以前艷羨甚至嫉妒窯工回家時那副沉重的擔子,從煤窯出來后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他們真的不容易啊。再一想,山洼里,誰活得容易呢?

我挑起了沉重的擔子,獨自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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