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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的頭發(fā)

2016-01-04 10:33:13周李立
上海文學(xué) 2016年1期

周李立

下水道堵住了。泡沫都堆在方卓的腳背上。他覺得癢癢的,有種不太干凈的感覺。但只一會兒,它們便消失了。浴室紫紅色的地磚上,搖蕩著一層越來越厚的水。隱約中,他低頭看,水也是紫紅色。盡管他根本不打算承認(rèn),但當(dāng)時,他還真是忍不住想到些電影里浴室兇殺的畫面。于是很快,他關(guān)了水,出來。

“許小言,下水道該修了。”方卓一邊往身上裹一塊藍(lán)色浴巾,一邊往臥室走。

這是方卓的專用浴巾,藍(lán)底上,一只巨大的機器貓。

方卓不喜歡機器貓。他也表示過不喜歡。

“這?給我用的?”

那是第一次,他皺了皺眉,驚訝了一下。他似乎還想起來,很多年以前,他的兒子還很小,也用過這樣一塊藍(lán)色的有卡通圖案的毛巾。他忘了是什么圖案,可能是一只鳥或者兔子。

他還是把許小言手中的浴巾接過來了,是客隨主便、將就的大度樣子。他以為許小言不過順手拿了一條浴巾給他??刹皇敲?,就算他是應(yīng)約而來,她也不可能連浴巾都為他專門備下了——那非得是兩人要作長久打算的意思才對。況且,這花里胡哨的卡通玩意兒,跟她房間里的這些五顏六色的女孩兒氣十足的物件們,本來就是相襯的。它們根本就是近親,一個祖宗生出來的。

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么,都恨不得把自己也變成卡通玩具。他很理解地想,并平生第一次用機器貓浴巾,揉了揉自己顯而易見生出白發(fā)的腦袋。

這沒什么大不了,男人又不會在不過是臨時用一下的浴巾的花色上計較。

“給你的呀!專門給你的?!痹S小言像是在等待著一個表揚。可能是對他的反應(yīng)有點不甘,以至于她的語調(diào)都一路上揚到最后一個字,聽起來像是在說法語。那時她還沒有開始吃素,而剛剛生出的愛情就像紅石榴里汁液充盈的籽,一點一點填滿了她。于是她看上去總是很熱,臉頰從早到晚地紅著,也像石榴。那勁頭,真是俗啊,讓人歡喜的俗。

“是機器貓,哆啦A夢,人稱藍(lán)胖子,像你啊,肚子胖,腦袋圓?!痹S小言真誠地解釋,

“乖乖,我胖么?”頭發(fā)已經(jīng)擦過,方卓就勢讓機器貓?zhí)孀约簱踝A肚子,“你用什么呢?”

“我……是這個!”許小言變魔法一樣,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塊浴巾,粉紅色的。她高舉伸直的雙臂,浴巾便打開了,撐得平平地露出圖案。方卓認(rèn)得,是Hello Kitty,戴著紅色蝴蝶結(jié),在吃餅干。

那時,許小言不知有意無意,剛好讓自己被這吃餅干的Hello Kitty完全擋了起來。方卓因此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其實這么瘦小。哪怕她圓潤的紅臉蛋時常讓她整個人都顯得肥嘟嘟的。

方卓第一次見許小言時,她戴著白口罩,頭上頂著小船一樣的白色護士帽,只剩下兩個眼睛缺乏前后呼應(yīng)地在笑。后來,她摘下口罩,露出的卻是一張飽滿的圓臉,有些意外。

方卓聽見咯咯的笑聲,就像吃餅干的Hello Kitty在笑。而這也讓機器貓忍不住湊上前,果斷、霸道地抱住了Hello Kitty。

回到臥室。許小言仍躺在床上,她懶洋洋的,聲音很輕,可能是回應(yīng)著下水道的問題,方卓不確定。

她瘦了不少,皮膚卻越來越白。紅石榴癟了,露出輪廓分明的經(jīng)絡(luò)。她應(yīng)該還可以被那塊粉紅色浴巾,完完全全擋住的,只是方卓好像再也沒見過她高舉浴巾了。

方卓也躺了下來,把剛洗過還潮濕的腦袋,塞到許小言胸前。還好,這里一如既往暖和,有甜味。

許小言愣了一下,可能是剛醒來。她把方卓抱進懷里。他感到這動作有些生硬與遲疑。盡管這動作對兩人都不陌生。他埋頭,她便去摟他,像母親摟孩子。

總是這樣,許小言隨后會在方卓那些“不知死活還敢往外長”(許小言一開始是這么稱呼那些白發(fā)的,后來不知為什么她不再這么說)的白發(fā)上,聚精會神一陣。

她右手拿一把張小泉牌小剪刀,左手在他的頭上努力摸索那些漏網(wǎng)的白發(fā)。她這時的樣子,方卓當(dāng)然不會見到,除非他的眼睛長在頭頂。但這并不妨礙方卓相信,她清理白發(fā)時的樣子,那肯定是專注而享受的。

那個戴白色口罩、護士小船帽的許小言,當(dāng)時也是這樣,緊張地舉著一根塑料管,眼睛里卻是一種莫名其妙、沒有出處的笑意,像狙擊手等待著扣動扳機的指令,她就等著時機一到,便絕不客氣地把塑料管迅速準(zhǔn)確地插進方卓嘴里。

完成后,她會如釋重負(fù)地呼出一口清淡的氣,顯得心滿意足。那塑料管,有牙膏、血液、消毒水、花露水、雕牌洗衣粉、黑妹漱口水……混合起來的復(fù)雜味道。它滋滋叫著,用力吸走方卓口腔中那些不斷積聚起來的唾液,讓他覺得自己正在和一個貪婪的女人接吻。后來,方卓與許小言第一次接吻,他發(fā)現(xiàn)許小言的吻其實一點兒也不貪婪。她甚至拒絕進入他的口腔,過分的客套,完全忘記當(dāng)初她如何強硬、毫不客氣地用特殊器具強迫他大張開嘴。他嘴里那些亟待整飭的牙齒,就這么暴露出來,像被扒光的女人一絲不掛露出不忍直視的慘白膚色。這被動的暴露讓方卓感到羞恥。于是自尊心要求他避免去看右手邊那個中年女牙醫(yī)的臉,盡管那張臉事實上也只剩下防護鏡后面兩只毛玻璃一樣的圓眼。而方卓的左手邊,軍火供應(yīng)商許小言正在源源不斷地給中年女牙醫(yī)提供兇器——不明功用的金屬小器具,凜冽、尖銳,輕輕地碰撞也會發(fā)出寒氣十足的聲響,如同對一場即將來臨的血腥風(fēng)暴的預(yù)示。

方卓索性閉上眼,眼前反而出現(xiàn)一些變態(tài)而過癮的畫面,兩個女人,一老一小,一個男人,被捆綁、被用刑。他在快感與羞恥之間徘徊了一陣。

后來許小言便把塑料管探入了他的嘴,那畫面因此又出現(xiàn)過一次。她戴著塑料手套。光滑的塑料手套偶爾會蹭在他的胡須上,像是一個塑料玩偶在自不量力地對他施行挑逗。

再后來,他嘴里的麻藥開始發(fā)揮作用。他對自己嘴里正在進行的屠戮與修建都失去了感覺,他因此失去的,還有與此相關(guān)的那些聯(lián)想。

可能是職業(yè)慣性,她熱衷于探究他頸部以上所有器官的奧秘。如今她成為一絲不掛被暴露的那一個。哪怕她手上并沒有舉一根吸唾管,她也要盡力享受那種探入的快感。他猜想,她可能是需要為他的探入,尋得一種補償。

在他乏善可陳的五官上,她似乎感到失望。但她很快便給自己找到了新的樂趣——他的白發(fā)。那些不知死活還敢往外長的白發(fā),她宣布,要消滅它們。

女人是一種缺乏邏輯的生物,她們的生活,必須依靠一個個現(xiàn)實又短淺的目標(biāo),才能連續(xù)在一起,不然,她們會讓自己像斷線的珠子,蹦蹦啪啪四處散落,在身邊男人的生活里,砸出一些毫無意義的無謂的空洞。許小言的目標(biāo),就是一周給方卓清理一次白發(fā)。一周一次,并非她刻意安排,而只是客觀條件限制。方卓一周見許小言一次,貢獻(xiàn)出一些精液與若干根白發(fā)。許小言的日子于是被連綴起來了。這似乎是件好事,讓她在一段時期內(nèi)生理周期穩(wěn)定、面色紅潤。

“幫我剪白頭發(fā)吧?!狈阶坑谑翘嵝阉?。

“嗯……”許小言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以更利于操作。這讓她更像是被迫去做什么事情,熱情不高。

他埋著頭,沒動,但感覺得到她在焦躁、胡亂地動。

“你坐起來!”許小言好像怎么也找不到一個不別扭的姿勢,終于決定換個思路,讓方卓改變姿勢。

方卓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背靠著床,上身赤裸,下身裹著機器貓。

許小言也坐起來,坐在床上。

他覺得她可能還需要醒會兒神。因為她冰涼的手指穿過他的頭發(fā),在頭皮上落下的,是一串凌亂的指印。

“要開燈么?”他問,并下意識看了看窗外。從天色上,他看不出幾點??瞻椎奶炜障裼曷渲暗暮C?,灰得很沉悶。他時??匆娔菢拥暮?。北中國的海很少狂躁,而是始終沉穩(wěn)低調(diào),像人到中年。

她迅速打開了床邊的落地?zé)簟7奂t色燈罩投出暖光,卻并未提升能見度??赡苁沁@華而不實的光線擾亂了她的視線,那燈光又馬上被滅掉了。

“原來是怎么做的?”她問,“今天總覺得別扭,白頭發(fā),太不好找了?!?/p>

“也是這樣吧?!彼?,一明一滅的燈光,剛剛在他的視線里留下了幾個光斑,像飄落的葉子一樣,緩慢下落。

他過了會兒想起來,他本來想說的那個下水道的問題。

上周,下水道就已經(jīng)堵住了,他告訴過她。她為什么沒有清理?這不太像她的作風(fēng)。在醫(yī)院工作的人都不免潔癖,她也不例外,她不應(yīng)該容忍連續(xù)兩周和不通暢的下水道生活在一起的……但現(xiàn)在,他覺得說起這些,好像不太合適。

“是嗎?”她明知故問,又亂動了一陣,終于盤腿坐在床上,踏實了。

他聽見剪刀開合發(fā)出熟悉的聲音。這意味著他們之間的曖昧儀式,終于開始進行。但仍然不順利。她嘆氣。他問怎么了。

“剪不完,剪了還長。”

“長了再剪?!?/p>

“有什么用呢?”她說。

“不是你喜歡么?”他說。

他想,在認(rèn)識她之前,他倒真不是太在乎那些白頭發(fā)。他其實都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長出白頭發(fā)了。他四十二歲,應(yīng)該是中氣十足的年齡。然而他也時常想不起來自己的年齡,就好像北京的天色,總是看不出時辰。他把海鮮水產(chǎn)生意做到半個區(qū)的高檔餐館和會所的時候,會覺得自己老得應(yīng)該去退休了,然而沒有人告訴他是否能退休,他很多年都只為自己和家人工作。如果他自己不叫停,沒有人可以讓他停下來。但在許小言的房間里,他又時常覺得自己尚且年幼,盡管許小言比他還小十六歲。不過其實都沒什么,三十、四十、五十,他并不覺得其中有意味深長的東西,五十歲的日子不也是這樣嗎,買入賣出,賺錢養(yǎng)家。

許小言第一次給他剪白頭發(fā)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她的興奮程度幾乎僅次于做愛。他順從了她,反正也不是原則性問題。什么是原則性問題呢?他的生活,買入賣出,賺錢養(yǎng)家,是嗎?他曾經(jīng)覺得是,后來又不敢確定。

他那時問她,“爽嗎?”

她手起剪刀落,穩(wěn)準(zhǔn)狠,在衛(wèi)校里練的,“當(dāng)然!”

他懷著一種不明確的想法,試探地說,“要是你換個沒白頭發(fā)的人呢?”

她假裝把剪刀伸在他脖子上,“什么?換一個人?”她兇狠狠地說。只是那剪刀實在太小,讓她的兇惡也顯得沒有支撐、不攻自破。

他竟然開始為自己的白頭發(fā)感到自豪。他還想起,在牙醫(yī)診療臺上的時刻和那些變態(tài)的聯(lián)想。他相信,這里一定有些共通的東西,比如他的暴露和她的侵犯,他的受虐和她的滿足,他們各取所需。

她收回剪刀,像老奶奶講述過去的事情,“以前有個男的,沒有白頭發(fā),我就給他清理粉刺,每次他都會尖叫,就像……”她突然不說了。

他大概想到了她忍住沒說的后半句話,感覺有些奇怪。

他們再也不談這個了——關(guān)于她如何養(yǎng)成了這種癖好。

她后來又多了一些怪癖。比如吃素。吃素似乎不應(yīng)該算怪癖的,眼下吃素的人那么多,動物保護主義者,減肥者,信教禮佛者……但她的吃素,缺乏這樣一個理所當(dāng)然的理由。

她原來吃肉的,尤其魚肉,一個人吃掉一盤紅燒魚。

“你是貓變的么?”他說。

有時候是他,帶著魚來。這想起來很方便,他的生意不就是海鮮水產(chǎn)么。但實際上,并不簡單,他又不是菜市場里的魚販,他和魚販之間,隔著三五層市場關(guān)系。所以,水產(chǎn)老板喬裝打扮后,也親自去買魚。

在華聯(lián)超市,他匆忙掠走一條死不瞑目的鱸魚。買魚這樣的事情,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但事情總是這樣,有一天你突然就變了。曾經(jīng)堅固的東西頃刻如冰化水,流向陌生的流域,而且也貌似理所當(dāng)然。賣魚的超市,是他陌生的領(lǐng)地。他一度在復(fù)雜的貨架之間迷失,他那時想起,妻子日復(fù)一日穿梭其中,想必該敏捷如逆流的魚。他這么想著,竟然就看見了收款臺,出口,就像溺水的人看見水面上的光。他其實并沒有和妻子一起逛過超市。這里處處閃動著妻子一般的中年女人的臉,她們每一個都像國王,一切盡在她們熟練的掌控中。

做魚的人,其實也是他。簡單的清蒸,放蔥姜生抽。再復(fù)雜些他們都不會。她一樣吃完,只剩一堆干凈的魚骨。

她心滿意足,要求他,下次買活魚,因為新鮮。

她難道想自己殺魚么?他相信她也一定是這么想的。他不會收拾魚,他在廚房的功夫遠(yuǎn)不及在床上。她是知道的。

但她突然就不吃肉了,魚也不吃,打趣說因為自己太善良,不能殺生。

“龍蝦海蟹,你做的是殺生的事?!彼f,“所以我得少殺生了?!?/p>

第一次有人這么說他,原來他半生的生活都建立在對其他生命的掠奪上?一時都不知該怎么回答。

她又說,實在是怕了。說有一天她在路上走,前面有兩人在吵架,可能是夫妻,也可能不是,但一定是親密的人。他們吵得太兇了,簡直要殺了對方。她躲遠(yuǎn)了,卻始終記得吵架的人身上散發(fā)出的仇恨。他們?yōu)槭裁磿敲闯鸷迣Ψ剑?/p>

方卓問,這跟你吃素有什么關(guān)系?

許小言說,誰能想到呢?吵架的人,他們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恨成這樣。這是報應(yīng)。我要積德,給我,其實也不只是給我,給我們積德。

她又說,反正我是絕不會跟你吵架的。

方卓沒有重視這個吃素積德的決定,只當(dāng)她一時興起,日后想來,真是掉以輕心。

許小言說,就這么定了。

所以,她開始吃素。

不殺生?許小言哪有這么善良?在他看來,她身上甚至有一種血性的殘忍。

醫(yī)院這種地方待久了,是不是都會不拿人當(dāng)人看?在那里,人只是需要被好好打理的一個什么東西。醫(yī)生護士們高傲地發(fā)出指令。病人們則完全遺忘自己與他們其實身為同類的基本事實,順從地撩起上衣,脫下褲子,或者像方卓那樣被迫張開嘴,臉上蓋張塑料布,讓口腔從上面的一個洞里露出來。人們躺在味道古怪的各種診療臺上,像砧板上的肉,急切得像呼喚情人的愛撫一樣呼喚著刀俎。這種自輕自賤的感覺,讓方卓在牙醫(yī)診療臺上的大半時候都不得不閉上眼睛,并懷著對痊愈的希望或者干脆絕望,沉默地忍受陌生人對自己身體的擺弄。而更加不可忍受的事實是——這其實都是他自找的,他心甘情愿,甚至還為此花費不菲。好在這種不可忍受的自作孽、任由擺布的感覺,如今在他們的親密關(guān)系中,被轉(zhuǎn)化為他隱秘的樂趣。他確信自己是在牙醫(yī)診療臺上時,才體會到這種身體被命令被擺弄的微妙感覺的,那的確不算一種太舒服的感覺,似乎有意要跟自己過不去,極盡自虐。

但同時,卻又是解脫,一種徹底放棄底線之后的輕松。輕飄飄的,隨波逐流,有點像水里的枯葉。

護士們總有種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像安靜的小貓表情莊嚴(yán),但隨時都會咬你一口。許小言便是這樣,如果方卓認(rèn)為那張年輕的臉意味著膽怯柔弱,那他一定會為此誤會而自食苦果。好在事實上,方卓從一開始就認(rèn)定許小言是個厲害角色。女人們其實都是不好惹的,但許小言的厲害不屬于女人的厲害。女人的厲害是以柔克剛的厲害,她們善于迂回委婉地達(dá)成目的,妻子已經(jīng)在多年的婚姻生活里讓他對這種曲線救國策略的有效性,了然于心。比如妻子已百般溫柔地讓他開始適應(yīng)每天早上喝下一杯腥味十足的牛奶了。但妻子這樣的女人至少能讓男人們雖敗猶榮,不管事實結(jié)果如何,至少表面看來他是不輸?shù)?。他只是謙讓,不跟女人計較而已。他屏住呼吸喝光早餐桌上的牛奶,省卻被妻子普及營養(yǎng)學(xué)知識的半個小時時間,換來一天的好心情。這其實是劃算的。雖然天長日久的一味退讓,也會讓人喪失信心,以及很多的快樂,想來還是沮喪。

許小言的厲害卻是另一種?;蛟S她見慣了血肉模糊的場面,所以顯得無所畏懼,恐怖片對她也是寡淡無味的,因為她總是能從那些開膛破肚的鏡頭里找出些顯而易見的破綻?!暗对M這個部位,怎么會一下就死了呢?太假了,最多痛一下,暈過去?!睙o知者無畏的道理被她顛覆了,她的無畏來自于有知。不知道什么才會對她有所觸動?

方卓只是偶見,許小言如何在一個撕心裂肺號啕大哭的男孩手臂上,風(fēng)清云淡地扎下一根比男孩手臂還粗的針管,又胸有成竹地輕輕把針頭在幾乎透明的皮膚之下翹起,他便知道了許小言是個什么樣的女人。男孩的哭聲隨著許小言溫柔果斷的動作而音量驟增,男孩的母親幾乎都已經(jīng)落下絕望的淚水,只有許小言,面帶不知是否純屬職業(yè)性的微笑,宛如收銀員專注地摸索出幾枚硬幣。

她其實做得很好,根本無可指摘。這是她的工作,她的職業(yè),她沒有選擇。她必須讓男孩、方卓,讓她服務(wù)的每個人都預(yù)先經(jīng)歷一番身體的折磨。她還可以光榮地宣稱自己與他們其實身處同一陣營,她不過是為了他們的身體最終可以不被折磨。這是不消多說的道理,誰都明白。但方卓卻始終忘不了她施加給他或者其他人的那些身體的疼痛與精神的不適。她是天生的鐵石心腸還是后天習(xí)得,不得而知。她自己呢?不會痛嗎?如果自己也痛過,又怎么會對別人的疼痛麻木呢?他想。

把自己的身體徹底交給她吧!這個慣于折磨人的小妖精,這個冷漠的小可愛——這個無端而生的想法,讓方卓不寒而栗。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打母親,用一根撈面條的長筷子,打得母親慘叫,胳臂上一道道血痕。他想去救母親,但他也害怕挨打。他從來沒有救過她。有時候還是深夜,他被母親的慘叫聲驚醒。有一次他終于攢夠了勇氣,幾乎都快沖進父母的房門了,姐姐攔住了他,沖他搖頭。后來他當(dāng)然知道了姐姐為什么攔住他,姐姐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們在做那事。那事根本就跟挨打沒有區(qū)別——這個想法困擾了他很多年,所以他遲遲不結(jié)婚,直到三十歲那年遇見妻子。

他的牙齒,那時已經(jīng)經(jīng)過歷時三個月的數(shù)次診療,被替換成了一顆再也不會有痛感的種植牙。這顆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兒制成的贗品,如今仍然以假亂真地潛伏在他的口腔里,并因為牙床對陌生的植入牙齒的抵制,而落下一道不會如原生牙齒一樣通過牙床調(diào)節(jié)來愈合的牙縫。那個牙縫成為新的災(zāi)難的醞釀地。牙縫里落下的肉絲和菜葉,侵犯著鄰近的兩顆健康的牙齒。最終他不得不聽從許小言的命令,隨身攜帶牙線。這都是后話。

當(dāng)時,這個對所有東西都沒有感覺的麻木的牙齒,他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它。冷熱酸甜,到了它的領(lǐng)地,都一樣不存在。他感覺不到它,有時候會恐慌,總擔(dān)心它會掉下來,被他吞進肚子。

他懷著對診療臺的隱秘懷念,向護士許小言電話詢問,如何對待一顆沒有感覺的牙齒?

許小言很專業(yè)地回答,“不要咬硬東西,不要吃太黏牙的東西,你別不信,那會把它給黏下來的,半年復(fù)查一次,每天用牙線?!?/p>

他似乎得到了明確的答案——軟硬不吃?但他仍感到,不應(yīng)該就是這樣而已。

但的確僅此而已。這是中年女牙醫(yī)和許小言的功勞,讓沒有感覺的牙齒一樣正常工作,沒有人會為此大驚小怪,連假肢都可以讓人正常行走,何況一顆卑微的牙。

從來沒有人敢像許小言這樣對待他——她拔了他的頭發(fā)。

痛——方卓叫了起來。

他突然理解了,那個被許小言擠掉臉上粉刺的年輕男人的尖叫,他或許比方卓還要痛,于是年輕男人在她手里頻繁地尖叫。年輕人也許在高潮時刻都緊閉雙唇。但粉刺打敗了他,他終于叫了出來。不情愿地、難堪地、不由自主地叫喊,又是讓人神清氣爽、理所當(dāng)然、酣暢淋淋地叫喊。

“對不起,我只是,想試試……”這一刻許小言可能才被他意外的叫聲從困倦中驚醒。

“你……”方卓欲言又止,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我沒有拔掉,白頭發(fā)根本拔不掉。”許小言道出實情,并攤開沒有拿剪刀的那只手,伸給他看,“你看,什么都沒有。”

“你今天怎么回事?”方卓說,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在生氣。他難道不該生氣么?她偷襲他,可怕的女人。

“我錯了,我放棄,我保證不動你的白頭發(fā)了?!痹S小言竟然主動投降,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她沮喪地把小剪刀扔在床頭柜上。

他忽然有些后悔,那稍縱即逝的疼痛以及漸漸消退的酥麻,其實并不難以承受。這無傷大雅的戕害或許正是他希望的,他不正是以此,來確認(rèn)自己仍是一個有感覺的人么?

他們參加過一次戶外活動,爬長城,是豆瓣網(wǎng)上民間組織的那種。那陣他們剛開始熟起來。她興致勃勃地約他,像無家可歸的小狗在祈求你帶它回家。于是他就出現(xiàn)在了這個平均年齡二十歲的團隊里。那些孩子們,都像她,看上去總是很熱。也許他生活中的冰,從那時起便開始融化了。其實這個時間點還可以再精確一點的,是回程時他們的大巴車出事故的時候。

這次不嚴(yán)重的追尾,也足以讓全車的孩子們驚慌了,只有許小言突然亢奮起來。她大聲宣布,我是護士。她還像個女紅軍一樣沖向那個受傷最嚴(yán)重的女孩——盡管那也不過是顯而易見的皮外傷,但血肉模糊的效果也很嚇人。

女孩被沖撞甩向大巴車的一側(cè),一塊剝落的鐵皮劃破了她七分褲下露出的小腿皮膚。創(chuàng)口很快涌出草莓果醬一般的血,那血又順著女孩的小腿,流到地上,迅速變成黑色。孩子們看上去都不太好受,他們癟著嘴,無動于衷又滿腹心事地站在那里。

鮮血讓方卓眩暈,也讓他覺得奇怪,暈血的自己怎么會成為每日殺生的海鮮制品企業(yè)的商人呢?盡管他其實并不需要經(jīng)常面對那些相貌奇異的海洋生物。

他沒有留意許小言是如何找到車上的應(yīng)急包、又如何熟練地處理完傷口的。直到許小言跟他說話,他才看見,她手上還沾著那女孩的血。

他相信整個旅程許小言其實就這一刻最激動,眼神放光,多么迷人。

“你不怕?”他問,但馬上就意識到這是個蠢問題,她是護士。

“這有什么怕的?”

她突然想起什么,說,“實習(xí)的時候,我在重癥監(jiān)護病房,那才是,陰陽之間,那里的人都不算人,那才可怕……”

方卓實在不愿意繼續(xù)這個話題。他想起,牙醫(yī)診療臺邊的許小言,興致勃勃地指給他看那顆剛剛被拔下來的牙齒——混在不銹鋼盤里的一攤血水和幾團血紅的棉球堆里——他的牙齒,壞掉的牙齒,丑陋的牙齒。

他感到惡心,還有一種他不好意思承認(rèn)的興奮。那都是他的血。

她怎么毫不顧忌?哪怕他殘破的牙齒和鮮血的腥氣。他一廂情愿地以為,這不只是因為她的職業(yè)素養(yǎng),而是她也能感覺到甚而也迷戀這種興奮。

而她,竟然還看見了他身上最丑陋的部分——那顆壞牙。

他應(yīng)該是從那時開始,感受到她的獨特的。這世上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柔弱的,像見不得陽光的植物需要遮陰。許小言不怕,越猛烈的陽光越讓她歡喜。

“你不弄一下嗎?”方卓指著她手上的血跡,打斷她,而她一直在興致盎然地回顧自己在重癥監(jiān)護病房的英勇經(jīng)歷。

她拿出一包濕巾,用手術(shù)之前消毒雙手的專業(yè)動作,清理自己。

此后,每當(dāng)她的手在方卓的身體上拂過,他都會覺得自己滿身血痕,并因此而快感加劇。

“這不公平?!痹S小言說,“拔都拔不掉,明明都全白了。”

許小言遇上了強硬的死敵。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需要為此承擔(dān)責(zé)任,因為的確是他的頭發(fā)給她造成了困擾,但他其實也不希望自己的白發(fā)如此堅挺、表現(xiàn)強硬、負(fù)隅頑抗。

“你看!”許小言指著枕頭。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她又打開那粉紅色的臺燈,他才湊上去看清了水藍(lán)色枕頭上的頭發(fā),黑頭發(fā)、長長的,卷曲盤繞著,像鈞瓷上的裂紋。

“我的頭發(fā),全掉了,躺一下,枕頭上就落下一大把,我快成光頭了……”許小言聽起來像是要哭了,猶猶豫豫地說著,盡管他從來沒看見她哭過。

“正常人都掉頭發(fā)?!彼f。

她大聲說,“沒有掉這么多的,你看你,白頭發(fā)拔都拔不掉。”

他無話可說,因為這是事實。

他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時刻:一個似乎脆弱起來的許小言,眼巴巴地等待著他作出解釋,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賦予了解釋的義務(wù),何況,他也無法給出解釋。他知道,女人們多數(shù)時候早知道答案,她們只是要你把那個答案說出來。

她說,“下水道里,都是我的頭發(fā),剛清理過,又堵了。還有梳子上、地板上、洗臉池里,到處都是,隨便在空中一抓,都能抓一把我掉的頭發(fā)?!彼贿呎f,一邊揮著右手,好像真的在空氣中抓那些掉落的頭發(fā)。

他終于想起了一點什么,說,“你該吃肉,補補營養(yǎng)。”

她堅決地說,“不。”

“那你還不是得掉頭發(fā)?!?/p>

“我不吃肉?!?/p>

“吃一點肉,又會怎么樣呢?”他想起上一次的不歡而散,覺得自己不該提這個話題。

“跟吃肉沒關(guān)系?!焙迷谒龥]有在意,避開吃肉的問題。

“那為什么掉發(fā)?你學(xué)過營養(yǎng)學(xué),應(yīng)該比我懂的?!?/p>

“我不知道??隙ú皇菭I養(yǎng)問題,我只是覺得,煩?!彼雅诩珙^的頭發(fā)攏作一束。她的頭發(fā)的確不多,但很柔軟。她把一只手?jǐn)傞_給他看,“你看,又掉了這么多!”

“好了,寶貝,告訴我,你煩什么?”他摟住她。

“我老也不開心,想見你,但真見到你,其實更不開心,有時候恨不得去死,沒意思,你說,我怎么了?”她的腦袋鉆進他的脖頸。

“你今天心情不好?!彼f。

“壞透了?!彼曇艉苄 ?/p>

“因為我么?”他一點兒都不會哄人。

“我不知道,可是,你也沒有辦法啊?”她說。他覺得她的話聽上去,更像是勒索。

他松開了她。

這不是第一次。上一次也是這樣。她像溺水者伸出絕望的手,不喊不哭,但她在下沉,歇斯底里著要領(lǐng)他遁入深潭。而他根本就沒有救她的能力,他連自己都救不了。他倒是曾被她救過——在他窒息之前,她給他戳出了那個透氣的孔。

許小言倒掉一盤剛蒸出鍋的魚,“明明知道我吃素。”她連盤子都一塊扔掉了?!氨P子也不能要了?!彼芪?,死命地盯著方卓,像是要他賠盤子。別的話再也沒有了。

方卓低估了她吃素的堅決,企圖用久違的蒸魚的香,安慰疲勞的自己和焦慮的她。這不能怨他,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qū)嵲谏俚每蓱z。

她正在為護士們必須參加的一個考試焦頭爛額。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那樣厚的復(fù)習(xí)書里,印滿骨骼、神經(jīng)、肌肉、器官、牙齒和它們各自的名字。她在“心肝脾肺腎”的內(nèi)臟圖那一頁停留了一個下午,心不在焉地重復(fù)念叨著那些名字,聲音像上過發(fā)條。

也許她那天的舉動只是因為這些繁瑣生硬的名字,和這個也許會很難通過的考試帶來的焦慮,而不是因為他好心好意專門給她蒸的那條魚。他但愿是這樣。

蒸魚之前,他倒真還想了想她吃素的問題,但他又覺得,她不會格外當(dāng)真。開什么玩笑,有不吃魚的貓么?他想。

魚是無辜的,但她不憐憫。

他真的生氣了。他一天都沒有吃飯,而她倒掉了一盤魚。他饑腸轆轆,心情極壞。他還說了一句很奇怪的、像是電視劇里的話,“你不要太過分了,莫名奇妙!”

像是火車進入隧道,他看見她突然黯淡下去了,把一句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我怎么過分了?是你過分!你為什么要蒸魚呢?你老是要誘惑我,一直都是你在誘惑我,讓我吃魚,我不能吃魚,我吃素,我就是吃素,心甘情愿,我只配吃素,我就是莫名奇妙,我再不要被你誘惑了……”

他心軟了,他想起來,她也餓著。饑餓中的人倒掉了自己最喜愛的食物——他突然意識到,她其實在自虐、自罰,饑餓、吃素,都只是她殘忍對待自己的方式。她那么堅決地自我折磨,他幾乎可以預(yù)感到,都是因為他。愛情讓她飽滿,也讓她羞恥,她不說,說不出口,而她正好善于讓身體承擔(dān)后果,她現(xiàn)在在對自己下手了。

或者,他不也是這樣嗎?以身體的受虐來緩解生活中那些說不出的羞恥和憋悶,飲鴆止渴,終于掏空自己,剩下一片空虛。他很清楚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但他還是會這樣做,他看不到別的辦法。

于是他想道歉,想告訴她,倒掉一盤魚算什么,你再倒掉十盤魚都不過分。

但他遲遲也沒開口,因為她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向誰道歉——她還在這里,一遍遍沖洗著蒸鍋,委屈卻安靜,像任何一個受氣的小媳婦。

她已經(jīng)不是她了。她消失了。果斷冷酷折磨他的護士、圓臉紅潤而無所畏懼的許小言、那個籠罩于烈日光芒下的她,消失了,她再也不屬于他了。

現(xiàn)在,剪白發(fā)的工作也不再能讓她保持專注了。他想,他可能也會是一盤被她熱愛、也被她倒掉的魚。

據(jù)說戀人們在床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不是一句情話。方卓相信這是真的,因為這句話許小言就對他說過很多次:“你壓著我的頭發(fā)了?!薄磥眍^發(fā)一直是個大問題。

“所以人們才說結(jié)發(fā)夫妻么?!庇幸淮?,他不知道怎么隨口就說出了“結(jié)發(fā)”。說完便后悔。很多詞都是不能說的。

她突然很僵硬,伸手把散落在枕頭上的黑色長發(fā)攏成一束,拉到自己胸前。多么長而柔順的一束頭發(fā)——或許那時她就已經(jīng)開始為脫發(fā)困擾了?

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他看見她后腦上,竟然有一塊突出的反骨?!斑@樣你就不會壓著我的頭發(fā)了?!彼徽劇敖Y(jié)發(fā)”,卻顧左右而言他。正如她這么久都避而不說“脫發(fā)”的問題,直到事到如今、萬不得已。

而她的反骨,他以前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

愛情一定與頭發(fā)有關(guān),盡管頭發(fā)上根本就沒有神經(jīng),無法感覺。青絲讓你心動,于是你想與她白頭偕老。這不就是愛情么?撫摸對方的頭發(fā),愛撫身體,是一樣的溫存。有些女人可以與你親密,但當(dāng)你摸她的頭發(fā),她會緊張、不適。而男人們普遍都不喜歡被人摸頭,除非是自己的母親。沒有感覺的頭發(fā),其實感知敏銳、情緒豐富。頭發(fā)裸露著,單純而無辜。但頭發(fā)又任性驕縱,它大膽地泄露著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關(guān)于你身體的秘密。而你對它,根本無可奈何。

這是個問題。為什么?他的白發(fā),看似時日不多,卻又根深蒂固,而她美麗的、年輕的黑發(fā),只能無奈地脫落。他想,頭發(fā)只是表象,根源應(yīng)在身體內(nèi)部。

想來多么可怕。她的身體,他自以為再熟悉不過的,但事實上他一無所知,那些主導(dǎo)著她支配著她的東西,他從未認(rèn)識,就像她一遍一遍背誦的那些人體結(jié)構(gòu)圖、神經(jīng)分布圖、口腔、內(nèi)臟、心臟、腦部的復(fù)雜圖示——人的復(fù)雜,遠(yuǎn)遠(yuǎn)超出人類自己的想像。于是如今,他才會恍然大悟般發(fā)現(xiàn),愛情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改變了她,改變就發(fā)生在他眼皮底下。

他相信,她對他也是如此。哪怕她可以熟稔地背誦出人體全部內(nèi)臟名,她也無法了解他。她鍥而不舍于他叢生的白發(fā),是否也是希望從上面讀出更多關(guān)于他的信息?

十一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從這里離開,那多是一些陰沉的天氣,模棱兩可的氣息,像極了路上行人們的神色,既不會有大雨落下來,也看不出晴朗的可能。這座城市的路人們,都帶著一種絕不會泄露心事的表情,或者再徹底些,直接戴上口罩,適應(yīng)著兇悍的天氣。

如果不是這樣的天氣,他也許會有更多感觸的——每次從許小言的床上離開,他都會這么想。

他總以為自己會想很多的東西,但是卻從來沒有,高興時、甜蜜時、生氣時、煩躁時……他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辦法思考,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思考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早就出了問題,許小言曾經(jīng)短暫地讓他忘記了那些問題。可是,后來,他把許小言也帶入了這片混沌得仿佛沒有時間的永恒靜止地帶。

這天他離開時,意外地在下雨。雨不大,卻很實在,可以在路面砸出水花。

他起初不太相信,這畢竟是一個讓他難受的日子,他覺得有些不好的事情即將發(fā)生,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心神不寧。

他草草地吻過她,再一次與她不歡而散。他落荒而逃,像很多次那樣。

偏偏今天下雨?

直到他走進雨里,雨滴打在身上,他才真的激動起來。

天色仍然灰白,幾乎和平時沒有差別,但是卻真的在下雨。他都不記得北京城上一次下雨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或許其實也沒有太久。只是他沒有注意,只是時間讓他有這樣的錯覺。

雨越來越大,該怎么冒雨回去呢?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又回到了樓里,上樓梯,打開了她的門。

他需要一把傘,或者得告訴她,外面下雨了——這是不一樣的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他隱隱有這樣一些意識。

她竟然在拔自己的頭發(fā)!

他沒有看錯,她有節(jié)奏地、一根一根拔下自己的頭發(fā),好像那根本就不是她的頭發(fā)。

他驚動了她。

她扭頭看他。她臉上絲毫沒有被發(fā)現(xiàn)后的驚慌。她甚至根本都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拔一根,用力甩一下手,頭發(fā)似乎仍纏在她手上,她又甩手,然后又理出一根,拔下來,好像就是做給他看的。

她不說話,也不動,盯著他,好像他們根本就不認(rèn)識。

他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好像是他自己的頭發(fā)正在被她一根根扯下來,痛得他齜牙咧嘴。

他喃喃著,瘋了,瘋了,就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癱軟在地上了,也許馬上就要死了,人是很容易死的。他心里一陣發(fā)涼,他的心跳是不是已經(jīng)停止了?

他八歲的時候,母親死了,毫無征兆的。母親給他們姐弟做好飯,就開始補襪子,補著補著,她突然放下襪子,去院子里,仰頭就喝下了一瓶農(nóng)藥。姐姐告訴他,父親外面有人,走了,母親知道了。

他一直生母親的氣,很多年都不能原諒她。后來,他也結(jié)婚了,雖然他一直對婚姻感到恐懼,好在他結(jié)婚的對象是溫順的、知書達(dá)理的妻子——這樣的女人,或許不會像母親那樣決絕?動不動就發(fā)瘋?

但他錯了,溫順的女人會更讓你瘋。妻子是蒲葦韌如絲,那張平靜的臉,從來不動怒、不生氣、不責(zé)備、不出格、不犯錯、不高聲說話、不哭鬧、不叫、不喊、不急、不煩——所以,她總是能達(dá)成目的。

母親死后,姐姐突然就嫁給了一個瘸子——他不明白,他一直相信姐姐會順理成章嫁給青梅竹馬的那個人。女人們?yōu)槭裁纯偸且屗馔??姐姐要帶著他跟瘸子住在一起,瘸子的家是有院子的三層小樓。他逃了出來?/p>

他只能逃,再逃一次。

他三步兩步跳下臺階,在最后一大步時跌倒了,跪在水泥地上,膝蓋破了,他顧不上,齜著嘴,爬起來接著跑。

終于跑到雨里,他大口喘氣,吞下一些雨水。他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他感到很惡心,想嘔吐,又吐不出來。

他彎著腰,兩手撐著自己大腿,還是吐不出來。

他是在這時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拿著一個東西的。

是的,他本就回去拿傘的,但他拿的不是傘。

他似乎想起來,在奪門而出時,他的確順手從門口抓了一個東西,他當(dāng)時根本顧不上想傘的問題,他只是無意識地拿起一個東西,一心只想著,要離開她,她瘋了。女人們都是瘋子,可怕的瘋子。

他舉起雙手,把這條藍(lán)色機器貓圖案的浴巾撐開,像當(dāng)初的許小言那樣。

他就這樣,舉著浴巾,讓自己不被雨淋著,一路小跑。

他想,自己該上前制止她的。但他做不到。他像泥菩薩自身難保。他心里想著,原諒我吧許小言,一邊又加快了步伐。

十二

那天,不少因為下雨摘下了口罩的路人,都看見了這個舉著藍(lán)色機器貓卡通浴巾奔跑的中年男人。浴巾飛起來,像超人的披肩一般招展。

沒有口罩的時候,人們好像會愿意多說幾句話。

“看那個人,兩手舉了個旗,在那跑。”

“哪里是旗?是個浴巾?”

“嘿,是機器貓。這人瘋了吧?”

“跑得還挺快么!”

“別笑,他在學(xué)習(xí)劉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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