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新 鳥
去年新栽的樹冒出小葉子,它們是從南方運來的大樹和小樹,能不能活就看它們自己的運氣了。每次看到樹林里的枯樹,我心里有一些不安穩。周圍的樹越綠,枝葉越茂盛,越顯出枯樹的可憐。但我住的這個園區的樹都綠了,它們中間有兩三年和四五年前栽的樹。冬天看不出樹的生存狀況,它們像都死了,或全活著,這是說北方。人比樹優勝之一是冬夏都能看出誰還活著呢。樹活著的方式很簡單——早春,在枝上發幾片綠葉就可以了,開花的樹開一開花。樹在夏天伸枝散葉,長出數不過來的葉子,葉子就像它下的蛋,下得越多越好。風一來,葉子嘩啦嘩啦響,哪一棵樹響動大,說明它們家日子過得好,樹與樹之間就是這樣攀比的。有特殊秉賦的樹,長葉不說,還結水果,這是對人間額外的饋贈。蘋果和沙果是一個語系的近親,梨跟蘋果五百年前也是一家。有的樹結出的果跟誰也沒親戚,香蕉、榴蓮、荔枝對蘋果來說都是外星人,但也能吃。人就認吃,對吃不了的東西,人想方設法從它身上剝奪點啥,不然不罷手。誰第一個從橡膠樹上割出了樹膠?他比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還狠。這個人腦子里想的事和別人不一樣,跟秦始皇的思維差不多。
樹冒芽了,我在園區里轉悠,看到冒芽的樹知道它活了。還有許多樹沒冒芽,但我相信它們沒死,只是沒冒芽。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頑強,當年那么多上海知青下放到黑龍江,除了金訓華夭亡,其他人活得都挺好,因為他們有文化。樹也是這樣,沒什么不一樣。后來,每一天都有樹冒出新芽,這與我巡視或企盼都無關。我即使鉆進山洞里閉關打坐一個月,樹也會冒芽開花。
這些樹是新樹。對誰新呢?它們栽到這里之前已經是樹。對園區或我來說,它們是新的嗎?樹在每一個春天都復生,都是一棵新樹。它們冒出嬰兒的芽。這一點比人真是幸運多了。我沒見到哪個人在春天比冬天年輕了十歲,他們和我依然固我,胳膊上永遠長不出簇新的綠芽。那一日,我忽然感到樹上嘰喳亂叫的鳥是新鳥,它們第一次見到春天。如紫銅一樣落滿塵土的桃樹開出粉紅的桃花,讓它們嘰喳亂叫。枯黃的草地冒出新綠讓它們驚嘆。我家的貓認為凡是會動的東西都有生命,無論紙片、風中的樹葉或者蟲子。因為會動,故有魂靈。新鳥也作如此觀。草動了,綠慢慢爬上草的頭頂。花從樹干里鉆出來在風中顫抖。它們活了,只不過暫時還不會飛。新鳥兒禁不住大叫,這不是翻天了嗎?它們奇怪人、墻壁和石頭為什么不大叫。鳥兒為了這件事又大叫起來。小鳥對世界保持新奇,它們的心一動,翅膀就自動打開,飛到那里看一下。雨也是活物,雨水整齊地降下來,降在草地上,毫不猶豫,好像去年就來過這里。鳥兒對雨滴成千上萬地落地更覺得奇怪,它覺得地上可能盛不下這么多雨,而雨會砸到其他雨的頭上。沒等鳥兒看清,雨已落地并轉移到一個地方。雨對每一個地方都很熟悉,無論屋頂、墻、灌木或下水道都是它們的老家。鳥兒贊嘆沒有翅膀也會飛的雨,贊嘆青草和花朵。小鳥飛升天空,用雙翅給自己的歌聲打拍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新鳥愛著春天的每一個地方。它落在桃樹上,樹枝用搖晃表示歡迎,這是樹的禮節。鳥兒檢查枝上的花苞可不可以吃,看到花蕾從迸裂的枝頭鉆出來。那么,是不是樹皮不結實,泄露了這些花?還有更多的花被綁扎在樹干里,等待明年泄露。新鳥發現了自身的優異——大地和天空都屬于它,貓與狗卻沒有這樣幸運。鳥兒在天空飛翔,在大地休息。貓狗奔跑和休息都在大地上,只能仰望,而不能在天空穿行。新鳥全力飛行,看到更多的桃花,多到它已經不打算落下去觀察了,鳥兒看到春水載著樹的模糊倒影靜靜流淌,把這些樹影運到沒有樹的地方。春雨過后,新鳥又驚奇地大叫,沖刷一新的石子分明是一些寶石,這些檸檬黃、赭紫的石子難道不是寶石嗎?沒人撿,也沒人贊嘆,這讓鳥兒嘰嘰喳喳。
谷 雨
谷雨的耕地仍然沉寂著,一群馱滿灰塵的羊越過耕地。羊早就想來耕地里游逛,長滿青苗的耕地是它的宴席。羊只是遠遠看著沒來過。谷雨時節的田野還沒播種,沒青苗也沒有草,雖然空曠無物但比秋天多出生機。羊把羊糞蛋拉到耕地里,去啃水渠邊剛剛返青的嫩草。
春天的耕地沒洗過,沒涮過,但像洗過涮過疊過,平平展展,干凈新鮮。跟遠處的山比,耕地好像去皮的桃子的肉,一抹沙瓤的黃。谷雨的大地如盼孩子一般等待種子進入自己的懷抱。大地緊緊攥著這些小小的種子,把它攥出芽,變成綠苗生長。
耕地被春風吹過,表面不干凈的浮土都被吹跑了。接下來有小雨,讓土往下沉一沉,站穩腳跟。然后再刮風,把泥土接納陽氣的孔竅全吹開。桃花這時候也被吹開了,好多年后,桃花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樣開的花。打花骨朵的事它還記得,后來暈眩了,再睜開眼已是滿枝桃花。桃花不明白的事,春風明白,是它吹開了桃花。谷雨時節的春風不止吹開桃花,還吹謝了桃花。花朵凋謝的桃樹不怎么好看,一下子頭發變得花白(真是花白),有些花瓣掉了渣,好像好多張嘴變成了豁牙子。遠看,花枝半謝的桃樹如同老年禿子的背影。
今日谷雨,但火車并不比平時開得更快。坐在動車上觀看從關外到關里的田野,大地漸漸披上綠紗。不知從哪一站開始,楊樹開始綠了。東北的楊樹這幾天剛落下樹茍子。鐵銹色如毛蟲一樣的樹茍子躺在白得如巖石色的落葉上。它們首尾相顧,仿佛便于爬行。落了樹茍子之后,楊樹會冒出尖尖的、披著紅甲的葉苞,像小小的蛹。此時,沈陽的楊樹還沒鉆出紅葉苞,但樹干已換了顏色,白里透出玉石的青。東至山海關之前,窗外的楊樹仍然枯索,柳樹才有最亮的顏色。小柳樹只有梢頭綠,仿佛留了一個新綠的砂鍋蓋發型。桃花謝了,楊樹未綠,柳樹的風頭最猛。這一段時光,沒有任何一種生靈比它更有活力。春草未生,野花未開,柳樹可勁兒招搖,在路旁站成一排,弱冠青青。耕地去年的壟溝已經模糊了,田埂上長出了青草。細看,所謂“青草”是些野菜,它比草更早返青,寬葉子在地面匍匐。新耕過的地,如晾在太陽下的一幅長長的深棕色的布。一頭騾子拉著一盤犁杖在地里走,后面的莊稼人一手舉鞭,一手扶犁,在身后又有一匹長長的布鋪在地里。大部分耕地還沒翻,離小滿還有半個月,一個月后才是芒種。
看一小會兒書,再抬頭,麥苗已綠。這是我在大地看到的今年的綠莊稼。火車厲害,開到了麥苗翠綠的地方。在這里,麥苗都綠了,楊樹、青草的綠已不令人驚奇。楊樹枝條稀疏的黃綠,麥苗在地面返深的翠綠,野草在溝溝坎坎的雜綠,橋下水坑已積存老練的蘚綠。這是河北省,火車開到這里,已結束了春天。看今年的春天,還得坐車回東北。河北這邊全都是夏天,池塘里浮著白鴨。
河北有夏天,不等于這個地方美。車在河北大地走,眼睛看看柳樹、麥苗就行了,別往遠看。如果執意望遠——別怪我——你一定見到了丑陋的景觀,幾乎所有的山都被開膛破肚,與平原的麥地不匹配。哪座山被劈開,被掏開都丑陋。河北少山,有人見山就劈,采石研粉造水泥。
春小麥一塊塊綠在早春的田地里,它甚至不像莊稼,如厚厚的地毯,等待貴賓走過去。貴賓遲遲未來,鳥兒在麥地上方飛來飛去,如同它已經走過了。趕到昌平地界,花開到隆盛的地步。溫榆河邊的櫻花繁復到枝頭擎不住。它的花瓣如我小時候見過的榆樹錢,像一根竹簽子穿成的密密的花瓣。榆樹錢嫩綠、櫻花胭脂紅。河邊的樹上——核桃樹、榆樹、柿子樹、棗樹上都有鳥兒翻飛,許多候鳥已經飛回了北方。麻雀與喜鵲之外還多了好多顏色鮮艷的鳥兒。谷雨時節,鳥兒不回,大地該有多么寂寥。谷雨這一天,由沈陽到達北京,天氣都是陰乎乎的。谷雨的陰天不灰暗,陰是雨意豐沛,天空里透出光線,花與草在陰天里依然明亮。
立 夏
立夏是二十四節氣中第七個節氣,至此辰月終結,已月起始。“斗指東南,維為立夏”,大地在立夏這一天告別春天。但我昨天還忙于到田野偷土,到市場買秧苗,忘記了告別春天。
春天最后的花衣在立夏已然脫去了。園區里黃色的鳶尾花消失了,京桃樹和李子樹的粉花紅花凋落,連樹下的殘花也看不到了。開花的樹換上了綠衫,安靜地締結小果子。孕育中的母親們都很安靜,此時再開一遍花就不成樣子了。古人稱立夏這一天“天地始交,萬物并秀”,古人動輒把天地掛在嘴邊,他們缺少現代物理學與天文學知識。天地怎么會在這一天始交呢?你看到了嗎?姑妄聽之。“萬物并秀”卻是真的,植物在立夏這一天沒長葉子就不要再長葉子了,就像高考雖無年齡限制卻見不到太多老年人參加。帶葉子的植物在立夏全都長齊了。昨天,園區里突然起了霧,是真霧,而非霾。真的晨霧潔白、晶瑩,有山林的濕氣與香味。霧如紗一樣,霾如粥一般。霧的輕紗罩在樹后面,陽光慢慢掀開紗簾,露出帶著水痕反光的綠葉。霧籠罩綠樹的時候,為樹葉清洗噴霧,讓它們在霧氣繚繞中重新登場。自然界有自己的游戲。立夏前后,大地一下穩住了。樹葉都長上了樹梢,就不在土里鬧了。立夏的大地極為安詳,春天的繁花勝景全體變身,仿佛大河穿越險灘進入平穩的河道。立夏的時候,樹葉在微風中颯颯,仿佛在說,“立夏、立夏……”
就今年的立夏而言,天空有雨。雨絲恍如飄在南方的田野,它們織了一層又一層的簾子,掛在兩棵樹之間,掛在前樓和后樓之間。往遠處看,田野上的草叢蹲在白色的霧團里,其實是在雨里,而打開窗戶竟聽不到雨聲。我確信天在下雨,走到陽臺上伸出手掌,雨絲用冰涼的小手紛紛與我相握。我攤開手掌看,掌上落著小小的雨滴,只有小米粒的十分之一大。我們這里要變成南方了,改革的力度勢不可擋。如果連著下幾年這種樣子的小雨,人的口音會變為吳語系,伲伲儂儂,臉色也會白一些。
立夏里,所有的枝頭都爬滿了綠葉,枝頭頂端的葉子像猴一樣四外瞭望,看夏天來沒來。立夏的草地沾滿了露水,我每天早上在草地里行走,草地在立夏前才有露水。說露水如說一種幻象,它是遠遠的、草地射來的一瞬而逝的鉆石般的光,這是露水的光。蹲下看,卻看不清露水在哪里。走起路,露水又在遠方的草地刺你的眼睛,它永遠在遠處。不光草葉結露水,露水也結在小小的蛛網上。蜘蛛在雨片草葉之間結一張巴掌大的網,上面沾滿了細霧般的露水,使蛛網白得如一小片塑料布。蜘蛛不愿暴露它的網,但露水告了密。樹葉長滿枝頭之后,風好像小了,至少風速比過去慢了。樹干不動,樹的梢頭在風里緩緩搖動,好像剛剛起飛的小鳥蹬得樹枝亂搖。
江南的雨在沈北的天空不緊不慢地飄落,它們沒發現這里不是江南,我也沒提醒它們,不要多嘴。看窗外看不到雨,盯著對面樓房黑色的玻璃窗,能看到隱密的雨絲斜著落地,這不就是江南嗎?鳥兒們在空中飛,城堡般的灰云在天幕上站立行走。這種樣子的云跟江南的云還是不一樣,好像還停留在奉系軍閥階段,如此吹胡子瞪眼的“奉系云”怎么能下出江南的雨呢?我不明白的事情越來越多了,百度也不會告訴我真相。
立夏了,大地鋪滿了綠草。細看,草里邊還有更小的草。這些小草立夏剛長出來,它們避開了春天的寒氣。這些小草比春天的草更干凈,雨和露水為它洗了很多遍。跟這些小草比,野菜已經老了。剛進夏天,野菜松散貼地的葉子現出灰綠。在草里,淺顏色是青年也是幼小的標志。人類的孩子也比大人白,包拯兒時也很白。
立夏把夏天立在大地,還立什么呢?樹枝搖擺,像浪頭向岸上撲過來。鳥群飛過天空,人仰面看到一個個十字飛過頭頂。它們翅膀的寬度比頭與腳的長度寬許多。鳥類打開翅膀如伸出兩把橫刀,把空氣割得像涼粉那么薄。這些被收割的空氣落在樹上,嚇得樹枝左右搖晃。立夏的夜晚散發芬芳,你想說這是草木的香氣。事實上,草木氣息里還夾雜著更神秘的、勉強可以稱之為香的氣味,它是夏的氣味。立夏之后,大地染上了這種香氣,白天似有若無,在夜里氣味變得明亮,像夏夜的星星一般明亮。
大 寒
大寒了,天空的鳥兒飛得很慢。跟往常比,鳥兒稀少的天空成了沒有棋子的棋盤。一只大鳥在天上慢慢飛著,翅膀像凍住了,要緩緩復蘇。鳥兒不知向哪里飛,飛到哪里都有北風。風往南吹,意思讓鳥兒飛到溫暖的南方生活,可是還有鳥兒不曉天意,仍留在北地。大地景色,在鳥兒眼里如在蘇武眼里一樣寒涼。雪在凹地避風,褐色的樹枝被凍在地里,土凍在土上,大地悄無聲息。
鳥兒一直聽得見大地的聲音。春天,地里發出的聲音如萬物裂開縫隙,許多東西悄然炸開。花兒開時,似魚兒往水面吐泡,噗!花苞松開手露出手心的花蕊。夏季,所謂莊稼的拔節聲來自大地而非莊稼。大地被勃發的植物扯開衣襟,合也合不攏,布不夠用。拔節聲是大地衣衫又被撕開許多口子。夏天,大地只好做一個敞懷人,露出萬物。秋季里,天地吶喊,鳥兒聽到的喧嘩比高粱穗的顆粒還密集。萬物在秋天還債。果實落下,為花朵盛開向大地還債,五谷成熟,用糧食向河流還債。秋天的還債與討債聲比集市熱鬧。歐陽修聽到喧嘩自西南來,稱,“異哉!初淅瀝以瀟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這是干什么?這是萬物在秋天的集會,打鼓敲鑼,歐陽修稱之為“秋聲”。此聲人類聽不見,莊稼和鳥兒聽得清。歐陽修比別人多了一個心竅,聽到此聲。他指使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哪有這樣的聽力,回答:“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人只能聽見人聲,其他聲音都聽不見或聽不清,故此,童子“垂頭而睡”。
大寒封閉了土地的聲音,鳥兒呱呱啼叫,找不到土地的回聲。大地的每一個縫隙都被寒冰凍死。寒冰不僅在河里,大寒的大地就是一塊寒冰。在冰凍里,大地已經睡不醒了,冬眠的何止是小蟲?大地冬眠久矣,暫別了所有的生靈。灰狼感覺大地陌生,它不懂春夏秋冬這些劃分,在大寒這一天,狼懂得了命只是拴在饑餓上的一根草。佛法勸人常常面對、體悟、思考死亡,從死亡那里領取一份禮物。狼早就在這樣做,它在餓死的考驗中抽到了堅韌不拔的簽。
大寒之后,鳥兒被大地拋棄了。地不再像家,家飄在了空空蕩蕩的天空。天空沒有逶迤的河流,沒有繁枝與花朵。大鳥用翅膀勾畫河流和山巒的輪廓,它的羽毛刮破像玻璃紙一樣冰凍的空氣,空氣的透明碎片落在雪地。
山巒消失于大寒之夜,山峰的峭巖被雪削平,山與山的距離縮短,山倒臥在雪里睡覺。從空中看,山脈不過是幾道雪的皺紋。沒有樹和巖石,雪把大地變成平川。人說鳥在天空飛行要依賴腦內羅盤定位,但科學家沒找到羅盤藏在小鳥腦袋的哪個部位。我想此事未必如此。如果我是鳥兒,會以河流為飛行定位。河水流向日落處,北岸高于南岸。河水白天流淌,夜里也不停,天空分出一半星星倒進河里。河岸的水草叢是鳥兒做夢和練習唱歌的好地方。河流是大地的繩子,防止地球在轉動中迸裂。河流替鳥兒保管著喝不光的水,它是鳥的路標。
大寒里,水的聲音逃逸,水被冰層沒收。我常常想:冰凍時分,鳥兒到哪里喝水呢?野貓野狗的飲用水在哪里?投胎為走獸飛禽遭遇的第一個磨難是冬天沒有水,第二個才是寒冷,但我寧愿相信它們能找到水。看到鳥群飛過寒冷的天空,我想它們已經喝足了水或飛往有水的地方。
大寒是不是大汗穿著隱身衣在白雪的大地騎馬巡視?馬也穿著隱身衣。泥土凍結成一體,灌木匍匐在地,大汗的馬蹄無須落地已然馳遠。大汗看到雪后的土地變厚,山巒變矮,冰把河流的兩岸縫到了一起,大汗的疆域無限。鳥兒飛向前方報告大汗巡視的消息。大汗等待另一場大雪的到來,埋掉所有動物的腳印。
大寒的河流不流,鳥兒在冰上啄不出水,冰比玉石還硬。北風吹走河床的白雪,露出黑冰,如同野火燒過的荒地。
大寒把“寒”字種在了每一寸土地上。寒讓枯草的葉子像琴弦一樣顫抖,寒讓石頭長白霜,寒讓烏鴉的叫聲如枝杈斷裂。大寒是農歷二十四個節氣中最后一個節氣。土地自大寒始啟動陽氣。陽的種子在陰極之日坐胎,夏日所有的炎熱都來自于大寒這一天滋生的陽氣的種子。此陽如太極圖黑魚身上的白點,陽在陰的包裹中生成純陽。在節氣里,陰極之日曰大寒。大寒是徹骨的冰爐,煉出滾燙的火丹。大寒種下的種子再等一個節氣就要萌動,時在立春。陽氣的種子如一粒沙,在大寒蘇醒,它活了。人看不到陽氣萌動,大地對此則清清楚楚。
水與冰
南方與北方的水是兩個民族,同屬一個語系,分屬不同的語族。南水只是水,北方的水有冰的經歷。
木頭燃燒,可以說木頭變成了火。燃燒后,木頭再也變不回來了。水變為冰后仍然可以化為水,來去自由。我猜想水多半喜歡變成冰,至少喜歡當三個月的冰。水在冰里冬眠,水終于可以停下來看一看世界什么樣。沒當過水就不知道流淌是一件多么眩暈的事,比坐過山車更眼花繚亂。不光奔流,還要翻滾。從上層混到底層,再從底層翻到上層。水流遇到石頭撞擊,遇到山巖和樹根,說河水遍體鱗傷并不是夸張的話。流動的水從來沒看清過桃花什么樣、柳枝什么樣。它所知道的事情是岸上的一切都在往后奔跑,水委實不明白它們為什么要跑。水面也有風平浪靜的時刻,這時刻,水想看一看四外風景更難,因為水太平,比太平年景還平。水從水平線上只看到岸邊的一條,卻不能縱身看個究竟。水甚至沒見過其他的水,它們疲于奔流,轉瞬即逝。說水沒見過別的水可笑嗎?不可笑,就像人記不住這一輩子見過的人,更記不住在廣場和車站的人,人最后記住的人超不過五六個,其中一半是護士和醫生。
水在冰里見到了所有的水——它的同類和鄰居,它們怎么能叫水呢?這些被凍結的水堅硬、透明,沒有身體和面孔,有沒有靈魂不太清楚。水看到所有的冰都安靜地向前方看,誰也不知它們看什么。水搞不清冰當初是怎么奔跑的,它們的腿和翅膀呢?它們在奔跑中曾經伸出過浪的翅膀,說安靜就安靜了。黑龍江的冰要凍結幾個月,水在冰里集體打坐冥想。水在冰里看不到夏日的魚蝦,也見不到樹葉。結冰時,水的耳根清靜了,聽不到呼嘯聲和濤聲。水奔流的時候嗓門實在太大,水比風的聲音更大,結冰的時候終于喑啞。事實上,冰在凍嚴之后也會出聲,“咔——咔——”仿佛什么東西裂了。沒錯,是冰凍裂了。在冰上走,咔咔聲此起彼伏,腳下的冰裂出各式各樣的花紋。
小時候,我隨父母到昭烏達盟“五七干校”生活,在遼建三團子弟學校讀書。冬天,我和同學上下學都要走一走紅山水庫的冰面。這并不是近路,我們特意繞遠在冰上走。人在冰上行走抬不了腳,眼睛盯著腳尖前面的一段冰路。我們用鞋在冰上蹭著走,冰光溜,一點不費鞋。走一會兒,停下看一看遠方。那時候還不知道“眺望”這個詞,否則就會說“眺望遠方”。紅山水庫的遠方還是紅山水庫,眼下全是冰。冰面延伸到南面的天空,天空下只有幾顆米粒似的小山,它們被水庫嚇得不敢高聳。一望無際的冰比一望無際的水更神奇。水平凡、蕩漾,再蕩漾,沒有更多花樣。冰閃耀刺目的光,這么大一個水庫一起閃光,真是了不起。從其他星球看,地球上發射耀眼光芒有賴于紅山水庫的冰。站在山崖看,冰有柳絲的淺綠,深如翡翠的深綠,還有羊脂一般的白色。水會嗎?而走到冰上,它的花紋可用“瑰麗”兩字狀之。讓你好奇于冰下的世界,也就是王八和魚待的地方。有一年,我游歷貝加爾湖的左岸和右岸,并眺望。貝加爾湖之遼闊壯麗是八個紅山水庫加上六個密云水庫再加三個小豐滿水庫都是比不上的,它蔚藍無邊,浪比紅山水庫的浪大一倍、白兩倍。它最神奇處是清澈,我坐船進入湖里,到深處游泳,導游說水深已有三十多米,但湖底的石頭、草和貝類一望即知,如隔一層薄薄的玻璃。那時我幻想,貝加爾湖結冰該有多么美,這么多水都凍上了,這不是奇跡嗎?是奇跡,但我沒看到,今生看不到了。住在貝加爾湖岸邊的布里亞特人和俄國人會看到湖水結冰,發出咔咔的巨響,看湖水溶化,如洪水一般沖到岸邊。
冰不是水的前世,水也不是冰的父母或子女。水從冰里走出來,排著隊,一點一點離開冰,人稱“冰化了”。湖里的水等待溶化,先變酥,變成煎餅似的薄翼,爾后化為水。從冰里走出的水已蘇醒,它們去喚醒其他的水。水趴在冰上,忍著寒冷,像母雞孵蛋一樣讓更多的水蘇醒。剛化的水并不奔流,它們靜靜地站在岸邊或站在冰上。這時候,青草也剛剛蘇醒,身材只有一寸高。青草和水互相凝視,回想在哪里見過。即使見過,也是去年的事了。對草來說,去年就是上輩子,想不起來也沒什么關系,沒聽說誰因為上輩子的事而耽誤事的,沒事。水從冰里爬出來,被稱為“春水”。春水在春風里微微畫一些圓,大部分才半圓就被風吹散了。它本來想跟冰說再見,不知何時冰竟不見了,這么大的東西,怎么能說沒就沒呢?東北物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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