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咸咸是留蓮

張佳羽

和我一起走過中學時代，關系不一般的同學，有四五個吧，其中就有留蓮。跟留蓮的好有一種扯不斷、理還亂的情結。每每回憶起來，就好比眼前擺放著兩個杯子，一杯子盛著無色的糖水，一杯子盛著無色的鹽水，我動不動就端錯杯子，一會兒甜一會兒咸的。但甜也是留蓮，咸也是留蓮。她是我中學的陪同，心靈的伴。

愛死你了

留蓮的媽媽在夜總會工作，晚上上班，白天睡覺。留蓮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吃小飯桌，一直吃到小學畢業。上了初中，說啥也不去小飯桌了。媽媽給她做工作，她說：“好呀，你再逼我，我就離家出走！”媽媽只好讓她每天中午回家吃飯。但問題是，沒人給她做飯呀！媽媽困得要死，正在夢中，哪顧上給她操持飯菜呀！她只好回到家里自己做。拿起刀，切不了肉菜；掌起勺，分不清生熟。常常飯沒做成，倒把自己弄得成了傷兵敗將。她只好用最笨的辦法：開水煮干面條，調劑一些眼淚，清湯寡水，缺鹽少醋，吃著實在沒味道。

留蓮的媽媽其實十分愛她的寶貝女兒，但沒有辦法，與掙錢養家糊口相比，她覺得空洞的體貼沒有用，就狠心地冷淡了自己的女兒。

留蓮后來非常害怕回家，家里缺少溫暖，她覺得回去也沒多大意思。放學后，她總是在路邊磨蹭。

再怎么說，這也是我的同學呀！我不忍心看著她難受，就把她請到我家里來。媽媽見有我的同學來，飯做得不夠，就讓老爸領著我們倆去吃肯德基。老爸買得很豐厚，薯條呀、雞塊呀、漢堡呀、熱狗呀、果奶呀，每人一份，盡情地吃，吃不了就打包帶走。

留蓮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她低著頭，嚶嚶地說：“這是我長這么大頭一次吃肯德基。”

老爸是個見不得孩子哭的人，他看留蓮很憋屈，就說：“你是我女兒的同學，有什么難處就講，我能幫一定幫，別委曲了自己，孩子。”

我趴在老爸耳朵上嘰咕了幾聲，他眼圈有些發紅，敲著飯桌說：“這樣吧，每個星期，你可以挑兩三個日子到我家來，改善一下伙食。”

“真的？”留蓮一臉驚喜。得到我爸爸的再次首肯后，她破涕為笑了。

吃飽喝足后走出肯德基店，留蓮突然跑上前去，摟著老爸的脖子，在他滿是胡茬的臉上親了一下，說：“干爹，我愛死你了！”

干爹？老爸遲疑了一會，但沒有拒絕。從此，留蓮就成了我家的常客。因為她是爸爸的干女兒嘛！我家的飯菜吃得她樂不思蜀，真把我家當她家了。

恨死你了

留蓮到我家來，起初我挺高興，經常一起玩，一起吃飯，一起做作業，甚至有時一起睡覺。爸爸給我買什么好東西時，也不忘給她買一份。當她對我的某一件故舊的物件含情脈脈時，爸爸就提醒我：“給她吧，她畢竟比你享受的快樂少。”

時間久了，我就有些不自在。原來的生活全打亂了。她儼然像我的姐姐，與我發生爭執的次數越來越多，而且爭執起來，她絲毫不讓，氣鼓鼓的。每每這樣，爸爸媽媽就批評我，說我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應該好好改改公主的驕傲性子。她見兩個大人都向著她說話，就得了勢，又哭又訴的。似乎她正在被我欺負，受了天大的委曲一般。天哪，只有神知道，受屈的人是我呀！

她快樂了，我就不快樂。留蓮這個小“三八”，有些鳩占鵲巢的意思了。

那天，爸爸拿回來一冊十分好看的豪華型筆記本，我欣賞完后放在桌子上，一轉身，她搶了去，急匆匆地在扉頁上寫上自己的大名！于是這冊筆記本就名正言順地歸她了。憑什么呀？我很惱怒。我倆激烈地爭吵起來。

老爸聽到爭吵，跑進房間，見我們各不相讓，就向我瞪眼珠子。本來嘛，這個時候，她應該閉嘴，息事寧人。誰知道她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啕起來：“我家境不好，也容不得你這樣欺負呀！我是投靠我干爹來的，又不是投靠你，你算老幾呀？”

本公主再也無法容忍啦！我的天，我算老幾？我是這個家里的老大，我媽是老二，我爸是老幺！你聽明白了沒有？好個留蓮，我這不是上演農夫和蛇的故事了么？我溫暖了你，你反咬我！好吧，轟出家門，絕不含糊。

不管老爸老媽如何勸解，我就這樣把留蓮趕出了家門。從此我看她，就像看仇人：我恨死你了！

又愛死你了

班上的同學知道了我和留蓮鬧翻的事后，大都向著我。不久，關于留蓮媽媽的傳聞謠言四起。同學們在私下神神秘秘地說：“夜總會就是干那事的地方，留蓮媽媽坐臺呢！”

我聽了后心里美滋滋的。呵呵，好你個留蓮，原來你媽媽不干正經事！

我十分得意的時候，留蓮十分難過。

我能聽到的傳聞，她肯定能聽到——因為她特敏感別人說她壞話。

果然，有一天下午，我看出來她情緒不對。上到第三節課，她的座位已空著了。人呢？我在納悶。瞅瞅，書包在，再瞅瞅，書包上放著一張白紙。趁老師講課不注意，我從后坐躍身將那張白紙抽了過來。一看，我有些臉色發白：留蓮承受不了心理壓力，決定離校出走。

我趕緊跑上講臺向數學老師報告。數學老師面色凝重，丟下手里的粉筆，讓同學們自己復習，然后帶著我急匆匆趕往班主任辦公室。

是先向校長報告呢，還是先找人？班主任十分為難。向校長報告，事情必然鬧大了；不向校長報告，萬一出了事，老師擔當不起。數學老師和班主任都看著我。我突然想到了老爸——留蓮的干爹，立馬給他打電話征求意見。老爸建議保護留蓮的聲譽，先不要聲張，由他來找。班主任問：“誰擔責任呢？”我爸爸痛快地回應：“我擔！”

我爸爸不愧為老公安，三分析兩分析之后，出面跑了第一站，就找到了正在夜總會幫助媽媽干活兒的留蓮。

原來，留蓮只知道媽媽在夜總會工作，根本沒問過媽媽在干什么。經同學們這么一說，她覺得十分惡心，就想在出走之前搞清楚媽媽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她悄悄地來到媽媽工作的夜總會，夜總會還沒到營業的時候，空蕩蕩的，只有保安在走動。為節約用電，只開了極少的燈，光線很暗。衛生間有響動，她看進去，只見一個女人揮著巨大的拖把，賣力地拖地。那就是她的媽媽。她撲上去，媽媽很驚愕：“誰讓你來的？誰讓你來的？”“媽——”她跪在了媽媽面前，又哭又笑。

又恨死你了

經過那次事件后，我撣去了對留蓮個性的刻薄印象，還了留蓮媽媽的清白。

老爸正式約留蓮媽媽，兩家人在一起吃飯。

飯桌上，留蓮媽媽不等我爸爸說兩句，就端起酒杯，向我爸爸敬酒：“留蓮這個干爹我認定了，謝謝您對孩子那么好，解了我最發愁的事。”

她還讓留蓮跪下，向老爸行大禮。

我媽媽趕緊把留蓮拉起來，勸留蓮媽媽：“你這是干什么呀？這都是緣分，不用這么客氣。”

留蓮媽媽果然不客氣了，一頓飯幾乎被她主導著，一個勁兒地向我爸爸套近乎。

我發現，我媽媽的臉色由自然到不自然，由不自然到扭曲，又由扭曲到憋得通紅。

我媽媽越是這樣沉悶，留蓮媽媽借著酒力，越發顯得張揚和充滿活力。她畢竟比我媽媽小幾歲，人又長得小巧，酒色把臉頰染得微紅，還真有幾分姿色呢！

媽媽自知與她比甘拜下風，所以心里起了波瀾，母性特有的醋意明顯大發。

飯局散盡，媽媽教訓起爸爸：“你這個干爹我沒批準，不算！以后少讓留蓮來，你看看那家庭，能教出什么好來？別把咱姑娘帶壞了！”

說完爸爸，媽媽又責怪我：“都是你不懂事，把留蓮帶到家里干什么？你同情別人，誰同情我啊？讓她以后少來，別讓她那妖精媽攪得咱家過不成。到時出了事，你娃后悔都沒地方哭去！后媽都狠毒啊！”

悠悠的愛，淡淡的恨

留蓮與我和好如初了。留蓮既愛我爸爸，也愛她媽媽。偶爾，她會帶來一些好吃的東西，說是她媽媽的心意，讓我們全家享用的。

留蓮比以前懂事多了，不再與我爭多論少。在學校，有誰欺負我，她會第一個跑上前來護架，幫我逃出困境。在家，爸爸拿回來的好物什，她會先推給我，我幾番推讓，她才接受。

我幾乎聽不見留蓮對她媽媽的恨了。她常常說：“我媽媽真不容易呢，吃那么多苦，才掙得幾個錢？她舍不得花，全存下來，供我上學。”她不無羨慕地說：“你好呀，爸爸那么優秀，媽媽那么護家，你掉到蜜罐里啦！”

我心里美滋滋的。自己美的同時，我發誓，要讓爸爸的干女兒、自己的干姐姐留蓮也美滋滋的。

媽媽給我買了一條很新潮的牛仔褲。我逼著媽媽再買一條，給了留蓮。留蓮擁有和我同樣的褲子，開心得不得了，樂得好幾天都合不攏嘴。我敢保證，這是她心情最燦爛的一段幸福日子。之前，我從沒見她這樣開懷大笑過。

我對她好，她就對我好。

那天上體育課，我參加長跑比賽。秋意很重的天氣里，我脫得不能再脫了。結果跑了一身汗，著涼了，當晚就發高燒，燒到三十九度五。沒辦法，請了一天病假，課程耽誤了。

留蓮不請自到，住在我家里，晚上睡在一張床上照顧我，還幫我補課。

我媽媽看著小姐倆情深意重，撫著留蓮的頭：“再多一個女兒，還是挺溫暖的。”

留蓮噙著淚花，咬著嘴唇，她努力了好幾次，也沒有吐出一個字。她真不知該把我媽媽叫媽媽呢，還是叫阿姨？

淡淡的恨，悠悠的愛

哦，對了，忘告訴大家，留蓮是單親家庭，媽媽是她唯一的依靠。媽媽一直沒有工作，打零工又掙錢太少，經人介紹，進了夜總會，把所有打掃衛生的工作一個人包了下來。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掙雙份工資，還要受不少氣。客人看不起，把她訓來訓去，老板嫌她清理垃圾動作太慢，又吼又推搡。她跑前忙后，天亮才回家，累得骨頭都散架了，根本沒有力氣再照顧女兒。

許多人勸她：“你長得又不難看，趁年輕再找個人，把家撐起來，就不用受這份罪了。”留蓮媽媽一口謝絕了旁人的好意，為了自己的女兒不受氣，她寧愿獨身，吃天大的苦，也在所不惜。

我爸爸和我媽媽經常出雙入對地到留蓮家，幫留蓮一家人解決一些實際困難。爸爸有給錢的意思，媽媽就把錢遞上去；爸爸有買米面的意向，媽媽就買米面送去。媽媽把爸爸盯得特緊，不允許爸爸單獨與留蓮媽媽會面。

留蓮有時很反感我媽媽，她在心里渴望我爸爸是她爸爸，而我媽媽永遠是她的阿姨。

我媽媽多次戳著我的腦袋，嗔怪我：“傻丫頭，你就沒留蓮心眼多呢，人家把你爸爸糊弄去了，你還幫人家放喜炮呢！”

可就是奇怪，媽媽的擔憂始終是空穴來風，沒成事實。我爸爸始終是我爸爸、留蓮的干爹。留蓮的媽媽也知趣，一次也沒上過我家的門。我媽媽多次不打招呼就去留蓮家，但從沒碰到過我爸爸。

留蓮看我媽媽，就沒有看我爸爸那樣舒服，但讓她恨我媽媽，又恨不起來。她說：“你媽很自私，尤其在對待我媽上面。你媽又很可愛，尤其在對我和我媽的施舍上面。你媽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抱窩母雞，把家看得很緊。”

我媽媽聽見了，偷笑：“這丫頭鬼著呢，看人看得透徹，好好培養，長大了是塊好料。”

我問媽媽：“誰培養她呀？”

“當然是你爸！當了人家的干爹，就要負起責任來。靠留蓮的媽培養？哼，留蓮到頭來不是烏雞變鳳凰，而是鳳凰變烏雞了！”媽媽堅定地說。

留蓮聽了這話，就偷著樂去吧；留蓮她媽，也未必就偷著去哭……

寫在后面的話

留蓮和我像親姐妹一樣，走進中學，又走出中學，但終究不是親姐妹。

留蓮有留蓮的家，我有我的家。

留蓮羨慕我的家，戀我的家，因為我家有個巨樹一樣的爸爸。天泛熱了，樹蔭送來一片清涼；天起雨了，樹冠擋住云頭的雷電。留蓮時常到我的大樹下面分享一些她媽媽所不能給予的東西。

我習慣了她的分享，也習慣了與她在幸福中爭來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