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代土家族作家孫健忠的小說創作充滿濃郁的土家族氣息和民族風味,透散著濃厚的土家族文化意識。其土家族文化意識內容構成可主要概括為土家族民俗文化的自發展示、民族民間文學的自覺承襲、土家族文化之根的自省審視三個方面,無不體現了作家強烈的民族使命感、責任感以及自我民族性追求。
關鍵詞:孫健忠 ?土家族 ?文化意識 ?民族特質
作為同時享有“土家族文人文學的奠基者”[1]和“當代土家族小說的奠基人”[2](P513)之稱號的當代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孫健忠,對土家族文學以及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的貢獻無疑是卓著和突出的。半個世紀以來,孫健忠出版了《娜珠》《五臺山傳奇》《甜甜的刺莓》《鄉愁》《醉鄉》《死街》《猖鬼》《魔幻湘西》等十余部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并榮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和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重要文學獎項,其創作影響和文學聲望不容忽視。孫健忠的小說創作充滿濃郁的土家族氣息和民族風味,“第一次把不大為人所知的土家族生活和文化整體比較全面地帶進中國文壇,填補了土家族書面文學的空白”[1],勾勒描繪了土家族歷史社會發展的全景圖,彰顯出作家強烈的民族使命感與責任感,透散著濃厚的土家族文化意識。本文擬從民俗文化展示、民間文學承襲、文化之根審視三個方面探賾和分析孫健忠小說的土家族文化意識構成,以期對孫健忠的小說創作展開有效討論及解讀。
一、土家族民俗文化的自發展示
這似乎是一個成功作家必經的文學之路——在對時代事物和人生經驗的描摹狀寫等方面,每個作家似乎都經歷了從外在到內在、從現象到本質、從簡單到復雜等相似的創作美學變化。孫健忠的小說創作同樣經歷了這樣一個藝術變遷的過程。正如他日后所提及:“從民族特色和地方特色的孜孜追求上,開始了自己的創作。”“我片面地著重于形式上的賣弄,而比較忽略在內容上的開拓。我很重視生活的舞臺、布景和道具,卻輕視了始終活動于舞臺中心的人。”[3]“由于片面追求所謂民族特色的結果,我的視線便局限在一些外在事物上,不能投向生活的深處?!盵4](P392)然而,恰恰是因為孫健忠踏入文壇之初其小說創作更多地側重于尋求作品的外在民族特色形式,以及對民族生活外在事物的刻意強調的傾向,對本民族民俗文化元素的自發展示成為他小說創作尤其是前期小說鮮明的土家族文化意識內容的構成。
土家語是土家族民俗文化的核心構成元素。土家族雖然沒有屬于自己的民族文字,但有著至今仍在土家族聚居地區使用和交流的土家語。在孫健忠的早期小說創作當中,我們不難發現作家對原汁原味的土家語的自我借用和自發展示。如小說《一只鑲銀的咚咚喹》就提供了十分豐富的土家語元素,為整個作品敷涂上了一層絢麗的藝術色彩。小說對諸如畢茲卡(土家族人自稱)、麻麻崽(姑娘)、惹布由(孫女)、西蘭卡普(土花鋪蓋)、翁巴崽(后生)、伢尼尼沙哈太(不懂你的話)等土家語元素的援引和借用,將土漢兩個民族兒童純真的交往和純潔的心靈表現得精細入微、童趣橫生。在小說《五臺山傳奇》和《木哈達的狗》等作品中,作家再次展示了哈力(狗)和洛卡妮(妻子)等數量豐富的土家語元素。通過對土家語元素的展示,不僅加深了作品本身的民族特色,還極大地加強了作品所揭示的土家人解放新生和土漢新型民族關系等主題。
土家族的日常生活習俗是土家族民俗文化的又一重要構成元素。在廣大土家族地區,其日常生活習俗元素也得到了相當完好的保存。作為一個以描寫土家族人民生活為己任和追求民族特色及地方特色的少數民族作家,孫健忠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將土家山寨的日常生活習俗元素納入自己的小說創作,讓土家族日常生活習俗鮮活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令人目眩神迷,沉醉不已。在思考和總結個人前期小說諸如《五臺山傳奇》《春水長流》《“老糧秣”新事》《甜甜的刺莓》《鄉愁》等對本民族日常生活習俗描寫的經驗基礎上,孫健忠的長篇小說《醉鄉》可謂對土家族日常生活習俗元素展示的集大成者。在小說中,婚喪禮儀、吵架斗毆、墟場風貌、婦姑勃谿、山歌傳情、請客送禮、架梁起屋、說媒提親……其土家族日常生活習俗元素呈現的“厚實與繁榮程度,真令人嘆為觀止”[5](P50)。《醉鄉》對土家山寨日常生活民俗元素的展示,無疑進一步擴充了作品的社會生活內容,豐富了小說的土家族民族內涵。
除了對上述土家族民俗文化元素的展示之外,孫健忠的小說還較全面、細致地展示了包括居住、生產、衣著、飲食等在內的土家族眾多民俗文化元素。通過對土家族民俗文化元素的自發展示,清晰地再現了土家族人民的社會生活和精神心理面貌,在某種意義上達成了作家把描寫本民族和土家族地區人民的生活作為自己“神圣的職責”的文學理想和目標。
二、土家族民間文學的自覺承襲
“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是少數民族在長期的生產勞動中和生活中創作的口頭文學作品。”[5](P1)土家族人民在征服、改造自然與反抗壓迫、參加斗爭的長期生產生活實踐中,創造了許多生動感人的神話、傳說、故事、歌謠等口頭文學資源,并世代傳承延續下來,在土家族成員之間廣泛傳播。與大多土家族成員一樣,孫健忠是耳濡目染著本民族民間文學成長起來的。土家族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給童年的孫健忠以文學熏陶,也埋下了他日后文學創作夢想的種子。
從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起,孫健忠越來越認識到本民族民間文學資源之于他小說創作的特殊意義,故而60年代初在上調湖南省作家協會擔任專業作家不久,孫健忠就報名參加了省里派往湘西的少數民族民間文學調查組。通過深入土家族地區,開展民間文學調查,他進一步熟悉、理解和掌握了土家族民間文學資源。后來,孫健忠偕同妻兒回鄉返里,遷居湘西土家山寨,在與故鄉人民的共同勞動生活中,作家再次接觸和仔細體察了土家族的民間文學資源。他回憶說:“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我沒有忘記留心觀察他們的性格、習慣、表達情感的方式,了解他們的過去和現在,……至于那些活在他們嘴上的故事和傳說,令我傾倒的《擺手歌》和《哭嫁歌》,更是我藝術學習的必修課,從中吸取了豐富的養料。”[7](P173)在孫健忠的早期小說創作中,對土家族民間文學的穿插引用,進一步彰顯了作家對民族特色的藝術追求。如小說《一只鑲銀的咚咚喹》在構設主要故事情節的同時,另外為讀者娓娓講述了一個關于土家族民間樂器咚咚喹由來的故事。小說通過對咚咚喹民間故事的穿插引用,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對作品土漢新型民族關系主題的表達,過去曾是民族沖突和斗爭象征的咚咚喹,如今卻被土家人當作友好的禮物贈送給了漢族兒童,成為土漢民族友誼新的象征。小說《木哈達的狗》亦提供了非??捎^的土家族民間文學信息,尤其是對“狗尾巴續糧種”的民間故事的穿插引用,更是把土家人對狗深厚的感情生動地表現出來。
土家族地區素有“歌的海洋”之稱。孫健忠在小說創作過程中顯然沒有忽略對本民族民間歌謠的審美效應的自覺借鑒。對土家族民間歌謠的借用和承襲,在小說《醉鄉》中十分引人注目。如小說后半部寫到了天九家豎新屋上梁時的情景,老木匠開口所說的梁木的來源和砌屋的根古,以及對主人的祝愿:“土王坐在老司城,一統乾坤,/修金殿,砌午門,涼洞熱洞自生成,/內金殿,外羅城,四海都聞名?!本褪菍ν良易迕耖g歌謠“上梁歌”的直接引用,恰好呼應了新時期農村改革帶來的土家族社會生活新變化這一主題表達。而小說中香草對矮子貴二的山歌傳情以及大頭貓對香草山歌傳情的回應等細節描寫,如“人家栽菜你不栽/園中哪有好菜苔/人家織布你不織/腳上哪有懸邊鞋”和“郎在窗邊打一望/ 姐在溪邊洗衣裳/唱個山歌丟個信/棒槌打在巖頭上”等也明顯套用、化用或承襲了土家族的“山歌”與“情歌”等歌謠,頗具土家族的民族氣息和民族色彩。
小說《舍巴日》作為孫健忠創作轉型期的重要代表作,是作家對本民族民間文學資源逐步深挖和不斷思考的產物,以豐沛的文化蘊涵和嫻熟的藝術手法,奠定了孫健忠后期小說創作的風格和基調。《舍巴日》引用了“舍巴歌”(擺手歌)當中的“天地人類起源歌”的部分章節,比如“滔天的洪水退了,/世間上沒有人了,/只剩下葫蘆船上的兩兄妹,/阿哥叫布所,/阿妹叫雍尼”等在作品中反復迭現,綴接完成整個小說的文本建構。其實“舍巴歌”本身就是土家族的“創世紀史詩”,蘊含了極為豐富的民間文學信息。小說《舍巴日》對土家族古歌“舍巴歌”的承襲和引用在此負載了新的美學功能,由民間文學觸發創作主體的文化思維,繼而開啟作家對本民族歷史文化尋根的深層意識。
三、土家族文化之根的自省審視
土家族歷史文化之根的審視,是孫健忠小說土家族文化意識構成的第三個方面,是在土家族民俗文化元素展示和民間文學資源承襲二者基礎上的繼續掘進與縱深架構,表現為自省、反思的特征。土家族歷史文化尋根的自省審視,再度強化了孫健忠小說創作的民族文化質感及其民族性內涵,進一步彰顯了作家的民族責任意識與民族使命感。如果說孫健忠前期的小說創作,主要是以作家本人的生活經驗為基礎進行藝術概括與加工處理的文學產物的話,那么在他后期的創作中,孫健忠開始意識到并自覺將其小說創作納入土家族歷史文化尋根范疇,力圖從對本民族歷史回眸和對民族文化劣根性批判的視角出發,重新演繹土家族歷史文化進程,聚焦民族文化劣根性與整個國民以及整個人類的弱點,逐步上升到對民族性、國民性和人類性三者并置結合的審視與把握。
作為孫健忠小說創作轉型的標志,《舍巴日》通過借鑒拉美魔幻現實主義表現手法,以尋蹤土家族歷史文化進程為線索,集中展示了土家族亦即人類社會所經歷的四種不同的社會文化形態,表達了作家對本民族歷史文化和未來發展趨向的深沉思考。作家以寬廣的歷史開掘意識,將本民族的千年歷史文化進程納入小說,把土家族所經歷的原始文化、農耕文化、商業文化、城市文化等四種文化“進化”層級置于同一時空背景下,分別進行各自的演繹以及展示不同社會文化形態之間的沖突與碰撞。掐普是土家族原始文化的象征。掐普生長的“十必掐殼”原始部落是土家族最初層級的社會文化形態。這里的人自稱巴人,講最古老的巴語,過著采集和狩獵的生活。巴人就是土家族的祖先。第二“進化”層級的“里也”村是土家族農耕文化形態所在。人們住大瓦屋,穿布縫的衣裳,以種植水稻為生。如獨眼老惹耕種一輩子,他要在田里種出金子來。第三“進化”層級是寶亮打工的馬蹄街。馬蹄街是商業文化形態的所在地。這里有著滿街的店鋪,進行著各種買賣交換。第四“進化”層級則是寶亮兩個哥哥所去的遠方城市,那是城市文化形態所在,也是土家族融入未來的發展趨向?!渡岚腿铡芬云铡按┰绞健钡膼矍楹突橐鲈庥?,表現了原始文化在農耕文化面前地位的陡然失落,以及被替代的尷尬;更以獨眼老惹傳統的耕種面對突發自然災害時的無奈嘆息和最終面臨失去田土(被機器耕種取代)的隱憂,漸次揭示了土家族和人類社會文化形態不可扭轉的上升發展趨勢。
在小說《舍巴日》之后,孫健忠繼續沉潛本民族歷史內部,發掘土家族歷史文化之根,剖析土家族文化劣根性,并將其與對整個國民及整個人類的弱點審視相銜接。長篇小說《死街》正是孫健忠對土家族文化心理和整個國民文化心理及人類人性弱點予以審視和批判的藝術產物。孫健忠從容不迫地出入于小說文本,運用現代意識洞悉和透穿近現代湘西土家族以及其他民族的社會人生,從民族前行的沉重步履中,作家敏銳地感受到傳統文化因襲的超重負荷,提出要對土家族文化劣根性予以審視和批判。小說采用荒誕離奇的敘事手法和別具魔幻色彩的藝術想象,塑造和勾畫了窩坨街民的文化劣根性。窩坨街是近現代湘西土家族及其他民族社會的變形和縮影。窩坨街民封閉、保守的文化心理,愚昧、怯懦、極端忍讓的民族性格和荒誕不羈的巫鬼迷信崇拜,正是土家族在千百年歷史進程中遺留下來、世代延續的民族文化劣根性的真實寫照。民族文化劣根性深深地戕害著土家族成員的精神,極大地阻滯著土家族的社會文明進程,惟有給予最嚴厲的詛咒、剖析和審判,才可能實現作家所期許的民族“涅磐”新生。此外,《死街》的現實意義所指又不僅僅局限于土家族及其他民族,更將整個國民與整個人類納入作品的審判視野,顯示了小說豐富的層次性和包容性。“莫良卡梯,我們共同的祖先,你能否給我們一種權利,讓我們來審視這個民族!不,我們應審判人類!”
四、結語
誠如孫健忠本人所言:“我義不容辭地以繁榮本民族的文學事業為天職,決心用自己的筆,記錄下土家族的歷史與現實,以強化本民族的自我意識,與其他民族能夠在平等的地位上對話,促進彼此間相互認識和理解?!盵8](P261)從?????對土家族民俗文化元素的自發展示,到對土家族民間文學資源的自覺承襲,再到對土家族文化之根的自省審視,孫健忠小說的土家族文化意識建構日益深入和豐盈,其民族特質和文化內涵表達幾近完美??傊绱藬凳耆缫蝗諏ν良易逦幕庾R的矢志不移的自我堅守,彰顯了一個嚴肅作家強烈的民族使命感與責任感以及自我民族性追求,這在今天是尤其可貴的。
注釋:
[1]吳正鋒:《孫健忠:土家族文人文學的奠基者》,文學評論,2008年,第4期。
[2]彭繼寬,姚紀新:《土家族文學史》,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3]易知:《投身生活激流寫<醉鄉>——訪土家族作家孫健忠》,文學報,1984年11月15日。
[4]孫健忠:《鄉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5]凌宇:《神酣意熱話<醉鄉>——寫給孫健忠同志的一封信》,讀書,1985年,第8期。
[6]趙志忠:《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概論》,遼寧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
[7]孫健忠:《甜甜的刺莓》,云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8]楊羽儀:《世界華人文化名人傳略·文學卷》,(香港)中華文化出版社,1992年版。
(楊新友 ?貴州安順 ?安順學院 ?56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