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惠龍

1956年到1958年上初中、高中的時候,語文分設文學和漢語兩門課,文學課本選了《故鄉》、《祝福》、《林家鋪子》、《春蠶》、《白楊禮贊》、《華威先生》。高中課本還選了《羊脂球》、《最后一課》、《麥琪的禮物》,我讀來饒有興趣,茅塞頓開:文學竟是如此精彩的迷宮?從此,文學對我構成一種持久的牽引。翻到書的末尾,才注意到這套書的主編是張畢來,一個中學生對張畢來自然不甚了了,只覺得選得很有眼光。那么,選家是何等博大精深呢?我對此充滿好奇。
好多年后,我讀到英國作家喬治·艾略特長篇小說《亞當·比德》,小說描寫一個叫赫蒂的漂亮而虛榮的姑娘。秉性高貴的鄉村木匠亞當·比德愛上了她,她卻因愛慕虛榮,對鄉紳少爺亞瑟的追求欣然接受。亞當·比德跟亞瑟原是好朋友,有一天,亞當偶然發現了赫蒂跟亞瑟在樹林里幽會,便逼迫亞瑟跟他決斗。事后,亞瑟寫了一封信給赫蒂,表示跟她斷絕關系,然后便隨他的部隊離開了。赫蒂處境狼狽,同意了跟亞當在春天結婚,但是在結婚前卻發現自己的妊娠無法掩飾,只好離家出走,去找亞瑟,輾轉流離,途中生下了孩子。她在絕望中殺死了嬰兒,因而被捕……
審判時她拒絕回答問題,引起激憤,以殺害嬰兒罪被判死刑。幸好亞瑟在最后時刻到達,為她獲得了減刑,改判流放。亞當·比德后來跟迪娜結了婚。迪娜是個非常虔誠的傳教士。亞當的哥哥原本也愛著迪娜,見迪娜愛的不是他,便退避了。
這是一個很有價值、很有品位的書,它質疑工業化社會帶來的倫理失范,這是很深刻的時代主題。迪娜寧靜陛格的影響彌漫全書,對鄉村的描繪也很生動,讓人對彌漫著母牛氣息和草地清香的田園有說不盡的懷想。
我曾向朋友推薦這本書,雖然版本不少,我所在的貴州人民出版社還是再版了,而且銷路很好,譯者就是張畢來。此前,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過《張畢來文選》,收入他1962年以后的40多篇文章,300多頁,大抵是文藝性的散文和論文。他在序言《且說青燈味》里,提到了他老家凱里爐山的那座城隍廟。我才知道,張畢來1914年出生于貴州凱里(爐山),1929年考入貴州省立師范學校。20世紀50年代,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主持全國中學語文課本的編輯工作,著有《新文學史綱》等。出版《張畢來文選》、《亞當·比德》,是貴州的出版界與貴州籍作家的呼應。
自那以后,我知道張畢來不僅在語文教學方面很有建樹,同時還是個翻譯家。蘇俄作家穆沙托夫長篇小說《小北斗村》、《監獄·我的第二家庭》,印度尼赫魯的《走向自由·尼赫魯自傳》也是他翻譯的。
對于紅學,我素未深涉。一次,與臺灣地球出版社的社長魏先生在北京拜望中國紅學會會長馮其庸。在馮老家,除了談《紅樓夢》外,魏先生還相約馮老重走絲綢之路,再做一本大型攝影圖冊。閑談間,說起貴州,說起貴州人張畢來。馮老說,中國紅學會是1980年成立的,吳組緗是會長,他和李希凡、張畢來、陳毓羆是副會長。我問:張畢來對紅學造詣很深?馮老說,張畢來在上海知識出版社出過《談紅樓夢》,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過《漫說紅樓》。張畢來突出的是他提出《紅樓夢》是中國的,愿與臺灣紅學家們齊心協力繁榮紅學,這很睿智,很有眼力,以后,臺灣學人的研究成果和我們融合了。說到這里,馮老哈哈一笑,指著臺灣的魏先生和我,即興道:就是你們,一個臺灣,一個貴州,融合了。馮老還說,張畢來對家鄉情深意切,他回貴州多次。我說貴州黃果樹瀑布景區有張畢來1983年的題詞:“此真人間絕妙景,不是銀河落九天。”我還想起他在《且說青燈味》中說的,如果比城隍廟,我以為我兒時在家鄉貴州爐山所看見的那一座最為出色。出色之處,還不在于閻羅殿里那些怕人的塑像,而在于城隍廟兩旁的一副最出色的對聯。上句是“吾以汝為死矣”,下句是“子亦來見我乎”。前者出自《論語》,后者出自《孟子》,都是孔子孟子本人的話。可見其桑梓情懷。
不過,張畢來吃過不少苦。馮老話鋒一轉,說張畢來坐過兩次牢,一次是1941年被日本軍逮捕,一次是1947年7月再次被捕,很堅強,很有氣節。出獄后就到東北解放區,在東北大學、東北師范大學教書去了。1946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解放后是民盟中央常委兼宣傳部部長、全國政協常委了。
他和臺灣有些情緣?我問。
是的。馮老說,1938年那時,他就在金華幫助一些臺灣同胞組織臺灣抗日義勇隊,還擔任臺灣抗日義勇隊秘書、中共地下黨支部書記。他主編過《臺灣先鋒》月刊,他的愛人夏云是臺灣少年團指導員。
馮老告訴我們,張畢來住在北京萬泉河芙蓉里,海淀那邊。只因俗務纏身,未能拜訪。
后來,我看到了張畢來的《歐洲文學史簡報》、《紅樓佛影》一些著作。很喜歡他的《<紅樓夢>的形象結構及其所體現的作者的藝術構思》,他把《紅樓夢》形象結構的特點歸納為“霧里樓臺”,很獨特,很精道,也很形象。形象結構即美感結構,他說:“讀完《紅樓夢》,閉起眼睛一想,留在我頭腦里的印象,是一座充滿了生活氣息的樓臺,珠簾畫棟,紅燈綠酒,然而,它卻籠罩在一重云霧里。那是一重淡淡的霧,一片迷離,如雨如煙,它不但從外部籠罩著這座樓臺,而且浸潤到樓臺內部各處,直到每個角落。”這是一種特別的視角,概括力、穿透力極強。審美是主觀的,對象是客觀的。而文學作品本身,又是作者用文字構成的心中的表象。那么,評論家僅僅靠抽象的理論來解讀,就隔靴搔癢了。這正是張畢來所規避的。
時間來到1991年,他患了一種叫震顫性麻痹癥的病。1991年12月5日在北京逝世,終年77歲。不久,馮亦代的《哀張畢來》在《光明日報》見報,馮亦代寫道:“畢來離我們去了,每想到他的音容,總使我深嘆人事的無常。去年12月4日我到民盟中央開會,問起畢來病情,有人說,前一天剛去醫院探問過,病情已好轉,再幾天就可以出院了。但話說過不久,另有人來說,畢來的震顫性麻痹癥越來越厲害了。以前只是手足的頰動,現在顫抖得連床也搖動了……”
全國政協、中央統戰部、民盟中央在悼詞中對張畢來的一生作了高度評價。
不思量,自難忘。我與張畢來素未謀面,但我是接受他所給予的文學啟蒙,才一路走來。何人遺公石屏風,上有水墨希微蹤。我自當記住他,貴州理應記住他。
(作者系貴州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