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輝
若對“知識”的原初生產稍作考掘,不難知曉“道”與“理”的獲得,與古人“觀物取象”“格物致知”的運思方式密不可分。阿城《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反復申論,作為華夏文明造型起源之“洛書”“河圖”的創制,即根源于此。面對生活世界之諸般物象,由對物象之性的深入觀察而比照至人自身及社會之運行規則,是古人確立“應世”之道并進一步形成“思想”的基本方式。孔子見大水必觀,因其性“似德”,“似義”,“似道”,“似勇”,“似法”,“似察”,“似正”,“似志”,人之品質及思想運用之妙,幾乎全在其中。古希臘人以土、氣、水、火四種要素不同之品性生發出不同的構造世界的方式,其核心義理亦與此同。如是思想(知識)的層層累積,于后人既屬可以依憑之精神資源,亦大有那么一種束縛。禪家持“離言說”,教人不被義理聞見障其本心,用意即在此處。老子言“復歸于嬰兒”;李贄做“童心”意義之辯,深層次里,便是看重人對于世界原初的“驚奇”。不拘泥于聞見道理而直接面對事物,所見所得,不輕與人同,亦不強與人異,要在虛心涵泳、切己體察,做省察人生的功夫。此說看似簡單,卻未必人人能知,人人能行。
苗笑陽的文章,有深厚的生活體驗做底子,切近個體生命的日常情態,下筆所涉,亦不出生活世界的基本范圍。舉凡記游、懷人,行住坐臥,均能于日常切身情境中悟得生命素樸的義理,且句句落到實處,讀來切實可感,無賈島氣。這或許應了佛家“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擔水砍柴,無非妙道”意旨。易雖有言:百姓日用而不知。但生活的智慧,并非易知易行,若沒些閱歷,缺少些格物致知的精神,即便素樸的道理,也未必說得出。
以讀書志趣論,苗笑陽欣賞張潮三境界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并從中體會出三種境界與個人生命體驗的內在關聯,能入乎其中,亦能出乎其外,與所讀之書做精神的交通而達成“為己”的目的,不獨獲取知識而已。王蒙《<紅樓夢>評點》序亦曰:“讀《紅樓夢》,就是與《紅樓夢》的作者的一次對話,一次‘經驗交流。以自己的經驗去理解《紅樓夢》的經驗,以《紅樓夢》的經驗去驗證、補充啟迪自己的經驗。”如是,則“你的經驗、你的人生便無比地豐富了、鮮活了。”苗笑陽讀書并不刻意,還有些五柳先生“不求甚解”的意思,以為“有益的書,理解也讀,不理解也讀”,在“讀中去理解”,“即便當下理解不了,不定何時遇到何事何人,就會豁然開朗”。朱子教人讀書“不可只就紙上求義理,須反來就自身上推究”,須在切己體察上做功夫。窮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討自家性命下落,為讀書為學之緊要處。苗笑陽無疑深諳此理,看他從書中悟得“為己”之道,生出自家“胸中的尺度”,能湛然和藹,于喧囂世事中從容淡定地面對一切,且深味“慢生活”的美妙處,便知此說不謬。
然有濃郁人間煙火氣的慢生活,教人神往,卻并不易得。納頓節的裊裊炊煙,農人耕作時的意趣,連同東北寒冬的生活情態,喚起作者對于已然消逝的村莊原生態生活的回憶與懷念。后者牽連著作者獨特的生命體驗,與時下生活的匆忙與耽溺恰成鮮明對照。歌德以“請停一下吧,你是多么美!”結束了現代人的典型浮士德匆忙而耽溺的一生,朱光潛先生則以“慢慢走,欣賞啊!”為《論美》作結,蔣勛亦申明,只有“慢下來”,才能“看到美”。但對匆忙奔赴“未來”的現代人而言,生活幾乎只在“別處”,在永恒的未來而非轉瞬即逝的現在。專注于“精神修煉”的思想史家皮埃爾·阿多因是看重精神修煉的歌德方式,即堅信“精神既不瞻前也不顧后。唯有現在才是我們的幸福。”此一種修煉“可以使人們密切地體驗存在的每一瞬間,不至于被過去的沉重或者未來的幻影所迷惑。”因李逵能“未至不迎,既去不戀”,李卓吾贊他“真個神通自在”用意亦在此處。懷戀過往的慢生活,卻并不因此否定快節奏,以為“快節奏與慢生活應是相輔相成,不可或缺的。”生活應是動靜相宜,快慢有度,“快是發展文明的標志,慢是幸福指數的體現”,是為“生活的辯證法”,明乎此,方是“聰明者”的態度。此一認識,較之將梭羅《瓦爾登湖》式的生活推向極處,從而否定目下生活的態度,不知要高明多少。
能洞達人情,卻不世故,不生“玩心”和“輕慢心”,始終對生活懷有敬畏,是作者思考的另一特點。“畏則不敢肆而德以成,無畏則從其所欲而及于禍。”有敬畏便尊法度,有底線。常懷敬畏之心,便不輕易浮躁,久而久之,“內心自然養育出正氣和莊嚴來。”亦能獲致一種對生活“俯視的目光”,從而“擺脫個體偏狹或者局限的視角”,以全局的眼光審視之。不生“執著心”,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不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能安常處順,尊重世界的不完美。且以此心的克制和忍耐,抵御諸多欲望和誘惑,勉力做好人生的“延遲滿足”。群居防口,獨坐守心,常做心的修煉,心安則人安。一如錢理群所言“既看透人生,不抱一切不合實際的幻想,又積極進取認真,保存一顆赤子之心。”即便偶作“玩世不恭”的調侃語調,那底下必然內蘊著幾分憤激與執著,可以觸摸到對于生活和世界的熱烈之心。
不玩世,亦不憤世,不輕易走向閑適散漫一路,常懷“經世致用”之心,運思用心的起點和落腳,全在生活世界之諸般事項,即便記游漫思,亦不脫自家心事,是苗笑陽文章的顯眼處。從塔爾寺香火之盛,九華山朝圣者眾,柏林禪寺之聲名遠播而體悟保持企業“基業長青”之要旨。于臺灣考察時體會到承續傳統與開拓創新相互促進的獨特意義,且深為臺北農業“三老”的濟世情懷感慨不已。臺灣與大陸同宗同源,為同一文化所化之人格品質的趨同性,絕非他種因素所能阻隔。臺北故宮所藏之《十二月令圖》、清雍正二年制作之瓷碗,以及外觀極其普通的瓷枕,令作者再度會心于日常生活的美好幸福處,無論皇室貴胄、鴻學大儒,還是引車賣漿者流,于此了無分野。這三件文物所彰顯之生活旨趣,實在可以作為歌德“別忘記生活”的告誡的獨特注腳,而作者對此的思與想,雖然切近的仍是個人的生活和生命體驗,卻也暗合著時代的大問題:擁有“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的“現代性體驗”的現代人,如何規避現代性問題?而文化上的“返本開新”,或許是可能的、也是唯一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