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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達梅林

2016-01-12 06:22:58王方晨
飛天 2016年1期

王方晨1967年生,山東金鄉人。山東省作協第一屆、第四屆簽約作家。中國作協會員。198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鄉土與人”三部曲(《老大》《公敵》《芬芳錄》)和《水洼》,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背著愛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共計600余萬字。作品近百次入選多種文學選本、選刊,有作品譯介到海外。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中國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優秀文學作品獎、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山東省優秀圖書獎等,先后入選中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F居濟南。

北方的小鴻雁啊

不落長江不起飛

——蒙古民歌

暖濕的春風,從太平洋西部吹來,一夜之間拂綠錫林郭勒大草原。在這樣的夜晚,那條吃過蒙古女人塔娜的奶的狼崽格里,肯定還能夠記起一輛馬車。

現在的格里已經是一條高大的狼,它也是今天錫林郭勒殘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狼中間的一個。

白天它在稀疏的剛冒綠芽的小樹林中徘徊,從樹干中間窺望由四五個蒙古男人放牧的羊群。

羊群像一片片云,在草原上慢慢晃來晃去。

母羊因看不見自己的小羊羔而焦急地咩咩叫喚。

牧人們甩響羊鞭。他們騎著馬。

格里白天不會走出樹林。它傾聽著樹枝的微微響聲。它的腳下,地層里也有它說不清的神秘的怪動靜。

孤單的格里像個寂寞的王子,在小樹林里走動。它會看到從泥土里裸露出來的肉紅橡果,它們是去年冬天落下的,還有一些沒有變色的白色草籽。

果籽內部的生命力在波動,如果有人——或者格里看得到,就會發現它們正如同洶涌的波濤,也像秋風吹起的草原上的草浪;如果有人聽到,他一定會明白,其實它們也在不斷發出響聲吶——聽,像風從樹枝間穿過,樹葉搖晃,好像無數的小鈴鐺。

格里不會襲擊任何一個人和一只羊。孤獨的格里既不悲哀也不樂觀。它并不厭世,它很喜歡黃色的溫柔的陽光透過樹枝照到它身上。如果的確逢到它高興,它會像個孩子或者像只小貓,在自己身上用嘴捕捉那些明亮的光痕,而且一連幾個鐘頭,認認真真地做。

格里不會遇到獵人了。獵人們都改了行,因為他們不可能再捕捉到足以維持生活的鹿和火雞,但是如果——對,是這樣——假如他們偶爾涉足到這片小樹林,并發現了玩著光斑的格里,別指望他們會舉起生銹的獵槍,將可怕的槍口瞄準毫無覺察的格里。別指望他們會這樣做。他們不得不為格里的神態動心。他們會留下眼淚,靜靜地觀察它,然后悄悄走開。他們會一邊回憶自己的獵人生涯,一邊虔敬地祈禱:神啊,神啊,饒恕我們吧,——因為我們確確實實犯下了罪過。怎么處理手中的獵槍呢?埋進土里,埋進錫林郭勒遼闊美麗的大草原之下!

不僅僅是在開始神秘地泛綠的春風殆蕩的草原之夜,——而是在一年四季所有的夜晚,萬籟俱靜,穹廬似的天空全黑下來,草原上飄蕩著溫柔之夢,格里就會獨自一個走出小樹林,懷著拳拳深情來到塔娜的氈包前。

塔娜的羊在欄內低喚,它們可能受到了格里的驚動。

格里不能改變自己綠瑩瑩的目光和身上那種熏騷的氣味。這些東西使膽子太小的羊們很是不安。

格里低下頭,那個樣子好像犯了錯,它要使自己的行動溫柔,來贏得羊的理解。

羊們好不容易一點動靜也沒有了,格里就從羊欄前轉過身,打量著塔娜的氈包。

塔娜沒有睡。氈包里的溫柔的光線透出來,彌漫進格里的心里。塔娜老了。她沒有睡,她在哄著她的小孫女。她的嗓子永遠優美,充滿慈愛。她低聲唱著一首流傳在蒙古大草原上的小夜曲:大星星亮啦——

還是那樣甜柔的聲音。

格里似乎想起當年,自己也曾經像她的小孫女塔娜一樣幸福寧靜地聽著這首民歌。歌兒好像沒大的起伏,但是它意味悠遠。

格里在氈包前伏下來,它好像嗅到了塔娜年輕時芳美的奶香。

塔娜的歌聲漸漸低下去……大星星……亮啦……克里瑪莎……不用怕……她也沉入了安寧舒展的夢里去。在她暖融融的夢里,她自己也變成了孩子,跟在阿媽的后面,在繁華似錦的草原上追趕翩翩起舞色彩絢爛的蝴蝶。

格里嗓子眼兒里塞進一種軟乎乎的東西,它比棉花輕得多。格里還能吸氣,只感到一種迷醉的輕微的窒息。

一直到大草原上的夜色逐漸淡薄、東方微明、有第一個蒙古男人雙目惺忪地走出氈包,格里才從塔娜即將蘇醒的夢境旁離開。

它回到小樹林,繼續從散發著幽光的樹干之間觀察涌向草甸的白云一樣的羊群。

在清晨爽冽的空氣中,蒙古男人唱起了長調的牧歌。

格里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不是當年那只吃著塔娜的乳汁的狼崽。它也已經老了,過不了多久,錫林郭勒大草原上就會又少一只狼,——再過去不知多長時間,狼,這個帶有傳奇色彩的種族,就會從錫林郭勒大草原上徹底消失。

而在那樣一個每年都要來到的春風之夜,在只剩下一點點的太平洋的海咸味的空氣中,當年的狼崽格里就會想起那輛雙輪馬車。

確切一點說,那是好漢朝魯的馬車。

格里想到蒙古好漢朝魯就止不住不寒而栗。

朝魯是一個身高體闊的男人。紅旗公社的牧民常說,哪輛馬車要拉上朝魯,就必須套上錫林郭勒草原上最好的馬。而朝魯車轅下的馬,的確是草原上最好的。

錫林郭勒草原上的牧民也常說,朝魯娶的是紅旗公社最漂亮的女人,——溫順的塔娜的確在錫林郭勒草原上獨一無二的美麗。

塔娜長得好像清晨初放的鮮花,就連她的名字也像可愛的小娃娃。她從牧民們跟前走過的時候,人們向她舉目而視。

在朝魯的馬車上,裝著他為紅旗公社從額吉諾爾的大商店里采購來的物品。在那些藍色的布包里,少不了女人們喜愛的紅頭繩和各種鏡子。強壯有力的朝魯心細如發,他忘不了買些塑料梳子和有香味的白膏。在他的身旁,有一只白色的柳條籃子。馬車走起來,籃子里的東西就叮當亂響。他想,那響聲會馬上飛向前去,傳給站在道邊等他歸來的妻子塔娜聽見。但他不時地用手護住籃子,并且盡量把馬車往平坦的地方趕。他實在害怕馬車顛簸起來,晃碎了籃子里的漂亮精致的碗盞——那是他專門給塔娜阿爸家里的人買的。

馬車的一個輪子忽然陷到了道邊的一個坑里去,車身劇烈搖晃了一下,但那匹好馬一使勁,就把輪子拉了上來。車子平穩了,但是剛才車身搖晃得可夠厲害的,那只寶貝籃子差點兒從他身邊滾下去,他可嚇壞了,急忙捉住它,但它仍然很響地當啷一聲。他叫馬車停下,他跳下車,彎腰從地上拔了一把柔軟的青草。他在爬上車去的時候,說道:“不要緊吧!”

如果聽不見車里的人的聲音,人們可能以為他在跟他的馬——中間的那匹高頭大馬說話,或者以為他肯定有點神經方面的毛病。但車上有人回答,不要緊。這證明他從額吉諾爾回來可不是孤單一人。

朝魯小心地把青草塞在碗與籃子的縫隙之間,他頭也不抬地說:“你覺得挺憋嗎?可外面的空氣頂新鮮?,F在要在夜晚開花的花都開始吐香氣啦。你如果想聞一聞,就從帆布中間的小孔聞吧。你看到沒有?”

朝魯拍了拍兩手,朝遠處看去。天邊好像站著好大一個人,他的影子就是夜,夜就要一步一步地從遠處走到錫林郭勒大草原上了。

“現在這時候,”朝魯說著又停下了,他先去趕車,然后接著說,“你就是把頭伸出來,人家也不會認出你。不過,為了安全,還是縮在里面吧。等到了紅旗公社,我們再好好談一談。你從沒見過塔娜嗎?唔,她真是錫林郭勒最美麗的女人?!?/p>

帆布下面動了一動,有個小孔張開了,但是沒從小孔里露出眼睛來。

聲音在小孔里說:“沒見過。”

“你也沒有聽說過嗎?”朝魯感到很奇怪。

“也沒有?!毙】桌锏穆曇粽f。他頂得帆布直響。

停了一小會兒,小孔里又發出聲音:“兄弟,你以前是個獵人吧?”

朝魯爽朗地大笑,笑聲充滿彈性,好像風在吹擊草原上空蒼鷹展開的翅膀。他說:“不光以前是,我現在也是?!?/p>

他從身后拿起他的獵槍,舉起來晃了晃,好讓車上藏著的人聽見獵槍的響聲。

“打什么呢?”

“打鹿、獐子、松雞,唔,頂重要的是打狼。狼在錫林郭勒兇殘極了,據說狼群曾經把一個大隊的羊全咬死了,他們缺少自己的好獵手。我們紅旗公社就有一支狼群,它們不斷叼走我們的小羊。這次為什么派我去額吉諾爾,你能想出來嗎?”

“那是因為你是一個優秀的獵手,又是一個好心人。”小孔里的聲音說。

朝魯聽見人家的贊賞,頓時笑逐顏開,他渾身使勁地挺挺胸?!澳阏f對了,同志。——我這樣稱呼你行吧?”他說。

小孔里的聲音說:“當然可以?!?/p>

“沒有到紅旗公社呢,但是天黑下來了,同志?!背斕ь^望望天頂,幾顆像亮釘子似的星星跳了出來,好像馬上會落到他的馬車上。他笑著說:“從額吉諾爾到紅旗公社有五十公里路,如果沒你在車上,還挺孤單哪。我可以想到什么,什么就跑到身邊來,但是老這樣可不行。我想塔娜和我的孩子,他們就像坐在我跟前。我的小乖乖塔娜對我微笑,可是一有動靜,風聲啦、車子動啦,這么一來,她就又跑到一邊了,跑到紅旗公社的路旁去了。我想,我在這兒說話她根本聽不到。你說呢,同志?”

草原上廣闊的夜色確實濃厚了,西方的莊重的黑紫色漸漸向后退。帆布下面的人鉆出來了,他坐在車上,只顧大口吸著草原上的新鮮空氣。即使朝魯轉過頭去也不會看清他的臉部,但是灰暗中,他的身板呈現出來的絕對不是那種強壯的樣子。如果落在朝魯的手中,他挾著他徒步走到天安門城樓前也不會感到累。那個人總之瘦弱極了。他迎著灰藍色的夜風咳嗽了一下。車一晃,他馬上抓住一條捆綁貨物的繩子。

“你們奶牛場的活兒挺累吧?”朝魯轉頭看了他一眼,說。

“也算不上,——仍然累點兒?!蹦莻€人模棱兩可地說。他開始貪戀周圍美麗的草原夜景。

“你肯定是給累怕了才跑出來的。”朝魯想了一想,很聰明地說,“那可是額吉諾爾最大的一個奶牛場。那些牛傻叫起來肯定震得大地都在發抖。額吉諾爾還專門為它建了一座工廠,不是嗎?”

“是那樣,兄弟?!笨赡苁且驗榈缆菲椒€了,那個人松開了抓繩子的手。他被一條銀亮的線吸引住了,那條遠處的銀線旁邊有好幾點燈光,燈光在夜里像磷火一樣閃爍,仿佛是淡綠色的。他想那可能是一條小河吧,河邊有牧民們的帳篷。在這有水的地方,青草會長得很豐美,畜牧業也隨著很快發展。那些蒙古包不再像天上的云彩——八月的云彩一樣,忽東忽西。蒙古牧民的家如同一顆飛揚不定的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逐漸穩定下來,找到了扎根的土壤??墒沁@個人想到了自己,他有家嗎?——他不由得坐在車上嘆了口氣。他覺得在這個純凈的草原之夜,就是嘆息也好像很動聽,帶著一種縹緲的憂傷。

“你們漢人——唔,漢人同志們每天只需要喝一點點牛奶吧?”朝魯也聽到了他的無可奈何的嘆息聲。他很同情這個人,雖然他并不真正了解這個人的家世、遭遇,他只是從這個人單薄的瘦弱的形象上產生真誠的同情心。他要想辦法寬慰這個漢人,全力幫助他。

“我們平常是很少喝牛奶的,只是饅頭、鍋餅、面條、炒菜、米飯?!彼€在望著遠處的細線一樣的小河和河邊的燈光。它們只像一種淡淡的布景,好像不是真的,——又好像一塊模糊不清的夜空掉在了草原上。

現在剛進入春季不久,青草就迅速地長起來。一個星期前,東南風帶來的潮濕空氣使這里下了一場雨,原來人們還以為那些彌漫在天上烏云里的是一場大雪呢。甘霖降下以后,氣溫持續平穩上升,青草的生長得助于這兩個原因。對于牧民來說,這是一年喜悅的征兆,而對于這個從奶牛場偷跑出來的漢人來說,總隱藏著一種綿綿不絕的哀傷情緒。

“噢,那可夠麻煩的了。”

朝魯表示理解。他實在想不出漢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子。他可從來沒走出過如花的錫林郭勒大草原。他的好馬馳騁得再遠,也僅僅到達額吉諾爾。他向往遠方,但他離不開生他養他的慈祥的大草原。他走到額吉諾爾,再向東走出一里,就覺得心給丟掉了。人丟了心是一定要痛苦的。他必須馬上掉轉馬頭,向他的心飛奔。在這時候他真切地體驗到自己對草原的感情,既有柔情的喜悅又有深沉的創痛。他想起了那些在草原上流傳的蒙古歌曲。他就在這時候唱它,或者好像聽見草原上的某處——天空的哪個地方傳下那種曠古的神圣的歌聲。蒙古人民的祖先們在生活中創造了他們的特有的歌曲,——在生活中感到心的失落時開始創造,而在心的失落的時候唱起來又格外情感真切。

朝魯跟所有感情深沉的蒙古牧民一樣熱愛大草原。他可想象不出身后的這個漢人吃起饅頭來有什么趣味。那樣生活照他看來是很麻煩的。他想象著,不由得微笑了。

他看著前面那匹大馬的尖耳朵的影子,想到馬車已經走進紅旗公社的地界了。他的心驟然充滿溫暖的情意,他望望繁星閃爍的夜空,以為它離他很近,想摸一摸,卻又永遠也摸不到。

風像手一樣溫柔地蹭他的臉,他想抓住它,握一下,也握不著,——握著了可不像真的。

望不到邊際的茫茫夜色,和遼闊的大草原渾然一體,他幾乎懷疑自己就是坐在馬車在草原上行駛呢。他是沉醉了,塔娜的肉體和精神分解在世界里,將他完完全全包圍了。小乖乖塔娜的美麗目光閃爍在任何一個方向。朝魯從哪里都可以看到它,它是星星,是春草,是遠方的地平線。

如果兩個人不說話,草原上就只是馬蹄踏在松軟的土里的聲音。現在車上一點兒也不顛,周圍又全是夜的影,草原上的道路也不明顯,朝魯就覺得馬車好像在一片空虛之上飄行。他身邊籃子里的瓷碗隔著塞進去的嫩草發出低微的清脆的碰擊聲,不細聽的時候一點也聽不到,但一細聽,——又不像是在身邊,而是像從草原的邊緣、夜的深處傳來的。

這樣的夜朝魯感到美妙極了,雖然他不知多少次置身于這樣的夜中,但他依然為之沉醉。他盼望著紅旗公社的塔娜的含情的目光立刻出現在他面前,——他已經看到了,塔娜,她戴著鮮花,手舉著滿把的青草,在唱,在跳。塔娜是紅旗公社的天鵝,也是草原上的百靈鳥。

朝魯感到從體內——這個神秘的地方,寄居著他的美好心靈——輕柔地涌起一股如煙的情緒。他在夜色里臉上掛著微笑。

他后面的那個薄胸脯漢人卻沒有像他那樣神思悠然,但他體會到了朝魯心中洋溢的幸福。夜色更深沉,草原上越來越寂靜。他沒法從草原上找到可以注視的明確的目標,它好像太過于平坦了。它與夜空的交接處一點兒也不明顯,好像它就是天空的一部分,而馬車是在另一個天空上行駛。他不是在想他的遭遇吧?他沒有想,他眼睛看累了也沒有看到草原在遠處的樣子,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種略帶起伏的大草甸。這個漢人在雙方沉默下來之后感到路途漫漫,馬蹄的前進對于這條道路來說真是徒勞。

薄胸脯漢人心情沮喪,他沒有什么好盼望的。高曠的夜空只能使他失望。星星,唔,星光清冷地照著他單弱的身體,他感不到溫暖。但是星光也在照著別人,照著馬車、大地、草木——遙遠的山嶺和海洋,他能分得多少呢?

“兄弟,”他終于忍不住了,說,“談談你們的紅旗公社吧,比如說,你們怎樣把狼給干掉的?”

朝魯聽見了那個漢人的話,他也從悠然的沉思中醒過來。馬車走上了一個大草甸,車速減慢了。

“那是一支從東邊山嶺里下來的狼群,人們管那只頭狼叫伯力克?!背斦f。

他很喜歡談一談狼,因為他是紅旗公社最出色的獵手,一提起狼,他身上的那種勇猛剽悍勁兒就全涌起來了,他的眼前會出現那種令人振奮的人狼激烈搏斗的場面。

他說:“伯力克是只兇殘的老奸巨猾的家伙。它可不會把狼群弄成一塊,起碼有四五小群呢。誰也說不清伯力克會出現在哪一群。它今天在這里,明天在那里。它在各個狼群之間來回走,有時候也挺孤單。這樣你想殺死它可就難了。有那么一次,紅旗公社一個大隊的羊欄突然遭到從西邊發動的攻擊,護羊的獵人知道東邊還隱藏著一支待動的狼群,就決定堅守羊欄,等到兩只狼群都出現了,他們就開始分頭追趕。狼群邊逃邊叫,把獵人引遠了??墒怯钟幸恢Ц鼮閺姶蟮睦侨撼霈F了,它們闖進羊欄,那已經不僅僅是為了吃掉羊,而且也是在練習沖殺的本領。羊在叫喚,羊血在流。狼群也更加興奮,它們好像很喜歡聽羊的那種膽怯的聲音,當然,羊血味也使它們感興趣?!?,那就是伯力克干的。伯力克可以當狼群的王爺,它的確是狼群的王爺?!?/p>

“伯力克還活著嗎?”那個漢人止不住有點顫抖。他想象的狼的目光在他眼前像探照燈一樣晃。

“至今,”因為馬車開始沿著草甸的緩坡向下走,朝魯停了一下說,“至今,還沒有人能殺死它?!?/p>

“你殺死了很多狼嗎?”

“唔,別這么說,同志,狼會聽見的。”朝魯向他擺了擺手,但朝魯在黑暗中的神情是很自豪的,那個漢人能看出來。朝魯說:“我的確殺死了很多狼,伯力克聽見朝魯的腳步聲,能把它從別人的腳步聲中分出來。朝魯也能從草原上那些狼爪印中找出哪一只是伯力克的。”

在馬車的左側不遠,隱隱約約有個凸起的影子。那個漢人用眼角瞟見了,不由得毛骨悚然。因為那影子非常嚇人,就像一大撮又直又硬的頭發豎立在那里,陰森無邊。而在十分坦蕩的草原上,它又顯得很突出。

“兄弟,你槍打得很準嗎?”

漢人趕緊又問朝魯,他盼望朝魯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打得準!——那就可以不那么害怕了。

“你知道我們蒙古的英雄嘎達梅林嗎,同志?”朝魯卻在問他,沒有回答他提出的問題。

“嘎達梅林?”他不由得反問,但他趕快說,“知道,我知道這個英雄?!?/p>

朝魯挺了挺身子,仰高了頭。他對嘎達梅林充滿了敬仰之情。

“北方的小鴻雁呵,不落長江不起飛……”朝魯低聲哼唱著,他的身子一動不動。那個漢人聽見那支多年流傳在內蒙古草原上的有力而深沉的歌:

反抗王爺的嘎達梅林呵,

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

朝魯是用他的低嗓音歌唱的,但是它卻在空曠的草原上慢慢地彌散開來,使這沉靜的夜色忽然平添了一份莊嚴。那個漢人也不止一次聽到這支歌,他靜靜地想著,也許當年嘎達梅林率領的那支正義的隊伍也從馬車下面的道路上經過。足跡消失了,但歌聲留了下來。朝魯只唱了幾句。他覺得今天嗓子不大好。

“我殺掉那些狼,人們說多年前的嘎達梅林也是這么干的。”他說,“我遇見了好幾次伯力克,但全被它逃掉了。在狼群中間,可能經常說起朝魯這名字。朝魯對它們可不是一點道理也不講的,只要伯力克乖乖地回到東邊的山林里去,朝魯決不用槍攆它。但它好像要跟我對著干到底了。”

“朝魯兄弟,對付狼只有用槍這個辦法嗎?”那個漢人好像想到了別的什么。他見過如浪濤一樣怒吼的狼群么?肯定沒有。他可能感到恐懼。

“它們很怕聽到槍聲,但也怕火。把火投進它們中間,它們會立刻散開。”朝魯說,“火卻燒不著它們,只有用槍趕它們走。錫林郭勒大草原上能對付伯力克的只有朝魯。朝魯對它們可不留情。”

朝魯說著,他忽然一愣,耳朵對著前方聽了聽。

“同志,我們要快些了!我聽見伯力克的腳步聲了!”

他回了一下馬鞭,馬猛一昂頭,就向前奔去。車上的漢人被突然地一震,幾乎滾下去。他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抓住了身邊的繩子。

前方的夜空好像騷動了起來,有種殘忍的征兆。那片樹林的陰森可怕的影子很快被甩到了后面。

籃子里的瓷碗又響起來。草原上的道路本來就不太明顯,車子的飛奔根本不能使那個薄胸脯漢人判斷出是否還在路上。有時候馬車傾斜得很厲害,那個漢人又可能一下子被甩出很遠。他不由得想到,如果他被甩下,朝魯是不是會把他扔在草原上不管?他覺得身子都好像被顛在了空中,可能由于驚嚇,身上出起汗來。仰頭遙視夜空,星星也在搖晃,好像噴射著禮花。

他的確滿心恐懼。他聽到的可不全是車輪的轉動聲,前方傳來的聲音——雖然隱隱約約,可仍然掩蓋不住它的兇殘的意味。那里可能正發生著一場人狼之戰,——就像朝魯講述的那樣可怕。

馬車忽然向下直沖過去,這個漢人的身體好像立刻立了起來。車子就要翻倒了,漢人聽著自己的骨頭都碰到一塊了,像石頭一樣在響。

還好,馬車又走到平地上了,但是猛然間,它又沖上陡坡,漢人的身體又好像豎立著。他想他們可能駛進了一個低洼地帶。左右一看,的確像有黑乎乎的高墻站在那里。

車輪下的泥土飛起來,落在了漢人的臉上。他用手把它們弄掉,里面竟有車輪碾斷的草梗。

馬車駛出了這個可惡的低洼處,又來到高高的平地上,那些厚厚的高墻似的東西不見了,夜空也開闊了。

馬車的震蕩聲也開始小了,朝魯籃子里的瓷碗也在有節奏地發出碰擊聲。遠方的天空下面又好像安靜下來,薄胸脯漢人想,那是不是一場虛驚?但那頂嚇人的不是?他擦著頭上的汗,同時把成塊的泥土給揪掉。他邊這樣做邊去打量馬車前部的朝魯。朝魯挺直的樣子說明他還處在警惕的狀態。他拉住馬韁,另一只手端著獵槍。

那個漢人心里又覺得踏實了,因為他將受到勇敢機智的蒙古好男人朝魯的保護。

馬蹄馳得很迅疾,但絲毫不亂。夜色中傳來馬的結實發亮的皮膚被扯動和磨擦的聲音,馬車上的漢人從朝魯強健的身體一旁看到馬的顫動的頭部和尾部,它們全是黑的,因為它們自身的光亮,它們的形體輪廓在夜色里仍然是清晰的。

“沒事兒了嗎,朝魯兄弟?”薄胸脯漢人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完全安定下來,就問道。

“唔,還說不定,同志!”朝魯聲音很大,跟剛才相比,就好像在他胸脯里棲息的大鳥——就是蒼鷹這種鳥已經展開了長長的翅膀,就要凌空搏擊了?!拔乙呀浥袛喑鲞@一次搗蛋的不是王爺伯力克,而是太太白勒娃?!?/p>

“那真的會很糟糕嗎?”薄胸脯漢人沒留心,一張口就被迎面而來的涼涼的夜風嗆了一下。

“要命啦!同志。在錫林郭勒大草原上,伯力克在自己家里的對手只有母狼白勒娃。伯力克如果說像暴君的話,白勒娃可是防不勝防的陰謀家。你想想,同志,今天是白勒娃出動,白勒娃差不多有半年時間從紅旗公社周圍銷聲匿跡了。”朝魯向薄胸脯漢人解釋著,他低頭打量了一下獵槍,就又昂起頭來,“白勒娃可能剛為王爺伯力克生了個崽。那一定是將來大草原上更可怕的一只狼,但是,同志,相信有草原上的嘎達梅林在,它們活不長,它們要么全部喪生在朝魯的獵槍之下,要么乖乖滾回它們的老巢去?!也粫堖^白勒娃的。”

他用蒙古語狠狠地咒罵了一句。

那個漢人感到馬車在拐彎,因為他所能隱約看清的遠處的緩緩起伏的山峁好像在圍著他轉,慢慢跑到車后面去了。朝魯在車上向馬發了個信號,馬兒又疾馳起來。他的馬兒熟識草原上的路途,即使朝魯閉起眼來,馬兒也能把他拉到他要去的地方。

馬車又在左右搖晃上下顛簸,籃子里的瓷碗響得不像剛才那樣有節奏了,那個漢人專注地去聽碗的聲音,一下子就覺得草原之夜只剩下這一種聲音了。

也許他們趕到紅旗公社就一點事兒也沒了,漢人想。他還不大習慣于那種頂激烈的場面,在那種混亂的兇殘的場面之前他會嚇呆的。

但是朝魯猛然吆喝了一聲,馬車戛地停下了。因為停得突然,薄胸脯漢人的身體向前一栽,差不多沖到了朝魯的跟前。

車還沒停穩,朝魯就敏捷地從車上躍下去。他看見附近有一個人影。

車上的漢人聽見那個蒙古男人在大聲叫喊,他想朝魯此刻該有多么興奮。朝魯都說了些什么呢?那個漢人也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說話聲,他們正朝馬車走過來,朝魯肯定挽著那個女人的臂膀。

“噢,朝魯,你終于給馬脖子戴上鈴鐺了。”

那個女人的嗓音像牛奶一樣芳香,也好像帶有一種誘人的乳白的顏色。

“我的乖乖塔娜,你快去看看吧,”朝魯顯然是很得意地說著,他像草原上的老額吉一樣慈藹,“你去看看我把什么鈴鐺掛在馬脖子上了?!?/p>

“朝魯,我和你的小巴特老遠就聽見你的馬鈴聲?!眱让晒佩a林郭勒大草原上花朵一樣美麗的女人塔娜說,“我想只有我心目中的嘎達梅林才有這樣的馬鈴聲,因為它跟別人的馬鈴聲根本不一樣吶?!?/p>

朝魯好一段時間就變成一個溫柔的情人了。他把他的愛人塔娜領到了馬車旁,塔娜伸手輕輕碰了一下一側的馬兒的面部。馬兒用耳朵打了她一下,并用鼻子噴出一股氣。塔娜懷里抱著用布和羊皮包裹了好幾層的嬰兒——朝魯的兒子小巴特。

朝魯讓他親愛的人去看馬鈴。

塔娜伸手在馬的粗脖子下面摸了摸,她沒有摸著馬鈴,她只摸到了抖動的馬纓和馬身上潤滑的汗水。

朝魯卻在搖那一只盛著好看的碗的籃子。嘩,啦啦。嘩,啦啦。塔娜的注意力被那聲音吸引過去了。她高興地叫起來了:

“朝魯,你真是一個騙子,你還讓我在出汗的馬脖子下面摸馬鈴哪!”

朝魯伸出他的長手臂,捉住塔娜的肩膀,輕輕把她拉過來。兩個人偎依在一起,靠在馬車旁。

草原的夜色氤氳。四周沒有一絲動靜。過了一會兒,朝魯用父親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塔娜懷中熟睡的嬰兒。那些馬兒支起耳朵,想聽他要對真心想念的愛人說些什么。它們把馬鼻孔張大,好讓氣流緩緩地從中經過,而不發出任何聲響。

“小花兒塔娜!”朝魯這樣小聲輕柔地對親愛的人說——他在責備她,不是嗎?那些張著濕漉漉的鼻孔的馬兒聽到,我的小花兒塔娜,你做了傻事兒了。看你的小腦瓜兒多蠢吧。你怎么跑到半路來接你的朝魯呢?而且是一個人。你怎么一定知道我今天晚上會從額吉諾爾趕來呢?我的小花兒的小腦瓜從什么時候變得那么不聰明了?”

朝魯把手按住塔娜探在空氣中的冰涼的鼻子。這只鼻子永遠不會起皺,它那么光滑細膩,它現在正在夜色中發光。上面沒有滲出小汗珠,那是它自身在發亮。朝魯疼惜地望著她的臉。

“我的好漢朝魯,小巴特的爸爸只要一從我的身邊離開,我就沒有了歡樂?!彼缺让晒拍腥说穆曇舾鼫厝岣錆M深情,“我在我的帳篷里找不到朝魯,我從草原上的羊群中間看不見朝魯親愛的影子,就沒有什么使我得到安慰,沒有什么使我的眼睛喜悅。我看到的太陽也失去光輝,我聽不到羊羔可愛的叫喚,在我的耳朵里只有恐怖的聲音。但我知道,朝魯,只要我能向你走近一步,就會減少我心中的不安。我的小巴特也在哭叫著他的父親——我們會在草原上走下去,一直走到額吉諾爾,找到我們要找的想念的人。如果額吉諾爾和紅旗公社之間沒有了我親愛的人,我會向東走,走到伯力克的老家。再找不到我的朝魯,我們還會繼續走下去,一直到天邊?!?/p>

塔娜的眼睛里不由得蒙上了一層淚膜,它好像在閃著朦朧的星光。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停了一下,她接著說:“那時候我的頭發已經發白,我們的小蒼鷹巴特已經長成高高大大的一個男人。”

朝魯雙手捧住塔娜的額頭,在上面深情地吻了一下。他吻得那樣輕,好像烏拉蓋爾河的小魚在用小腦瓜撞擊水面。

“親我一下,塔娜。”他低聲請求她。

塔娜仰起了頭,把香唇送到蒙古男人的臉上。

“你又見到朝魯了,該放心了吧,小花兒?”男人輕輕搖著她的肩膀說。

“誰說不是呢,朝魯?”塔娜說,她又低頭看著她懷中的小巴特,“你的兒子正在笑,你知道嗎,朝魯?”

蒙古男人把臉往下湊了湊。他搖了搖頭。“我可看不見,這黑夜在搗鬼。塔娜,弄醒他吧。別讓他總不動?!?/p>

“他就會哭的,朝魯,你的兒子哭起來挺兇的?!?/p>

“唔,告訴你,塔娜,我很愛聽兒子哭,——我差不多不愿看見這個狗崽子對我笑。”

“朝魯,那是因為你是個獵人嗎?你殺的狼夠多的了。”塔娜對愛人稍微有些不滿,“你可能忘記了你當初的意愿。對我來說,有時候小巴特的哭聲就像咬住我的心不放的狼牙,而他的笑就像我在嚴冬盼望的春天。朝魯,你可不能驚動他?!阍俦业臅r候要小心些?!?/p>

“看你這個樣子,別驚慌,小花兒塔娜。我不會動他,碰得他發疼。”蒙古男人停了一停,改換了一種充滿慈愛的聲調,“他果真在睡嗎?”

“噓——再小點聲。他睡了,很熟很香,草原上的花香跑到他夢里去了?!彼嚷痤^,問蒙古男人,“你記得你小時候睡覺的情景嗎,朝魯?”

“小時候——當然不記得了。小花兒,你知道過去的事兒我挺容易忘?!泵晒拍腥瞬坏貌槐硎具z憾。他把身體柔軟的塔娜往自己胸前抱得緊一些,——他不會擠著他的兒子。朝魯可不是個笨蛋。他聞到了兒子身上的奶味,——那和親愛的小花兒塔娜根本分不開呢。

塔娜緊靠著朝魯的胸膛,唔,她多么喜歡在他的熱氣騰騰的胸膛上睡覺,里面噗——噗地震動,她就像乘著一輛行駛在有節律的波濤之上的馬車。她閉著眼,但她能看見美麗明亮的星星。她躺在他的有力而沉穩的胸膛上,也如同她在陽光明媚繁華似錦的草原上睡覺一樣。羊在她四周吃草,不會用尖尖的蹄子踐踏她,阿爸的馬在羊群旁邊跑來跑去,當然也會發出聲音,但它也不會驚動她。她好像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大海的一切聲音、運動都在撫慰著她,護衛著她?!€有這個男人,如果不是在野外,她就又可以伏在他的博大的胸膛上沉沉地睡覺了。

塔娜的散發著芬芳的頭顱在朝魯胸口上伏了一會兒,他們抬起頭來。

“我的好男人,你車上都裝了什么?”她小聲問。

“從額吉諾爾買來的一切東西啊?!泵晒拍腥嘶卮鹚笆嶙印⒓t頭繩、綠頭繩、小鏡子,還有女人用的白膏,以及別的你大概不算喜歡的東西。最后,是你看了一定會高興的,就是那種漂亮的青黑花瓷碗,它們只像你的手兒那樣大。”

“唔,不是,朝魯,你一定還有更讓人興奮的東西隱瞞著我?!彼认肓艘幌?,朝魯寬寬的肩膀擋住了她往馬車上看的視線。她說,“比如一種……會動……會叫喚的,那種東西。唔,我明白了,是良種羊嗎?海布大叔說你可能會從額吉諾爾買來一只外國的良種羊呢?!砷_手,朝魯,松開手,我要馬上看看這只良種羊。我很奇怪它為什么一直不叫喚,因為母羊不在這里嗎?”

朝魯聽著,臉上泛起一種頂有意思的笑容。他差不多要笑出聲來。“你去看吧,我的小花兒?!彼f著,就松開手。

塔娜可不會把那個薄胸脯漢人的腦袋再當成良種羊的頭。

“你是誰?說句話!”她沖那個漢人低聲叫道,“說句話我聽聽。”

她還有滿心疑慮吶,想試探試探他。

那個漢人被一對纏綿的情人冷淡在車上,緘默好久了。他心里真有點兒不滿意被這個女人當成良種羊來議論了半天。他好不情愿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塔娜不由得在黑夜中笑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想把笑聲壓制下去。

她從嘴上拿開手,碰了身旁的朝魯一下,說:“朝魯,這就是你的錯了。你為什么不首先告訴我馬車上還有個客人?你跟我說了好些話呀!”

朝魯在黑暗中聳了聳肩,他沒說話。塔娜又轉向車上的男人,莊重而親切地說:“你是哪個公社的?也是我們紅旗公社的吧?”

車上的薄胸脯漢人猶豫了一下,沒張開口。

“額吉諾爾奶牛場的?!背斕嫠f。

“到我們紅旗公社指導工作的吧?”塔娜又問。

朝魯說:“不是那樣,塔娜,他是從額吉諾爾奶牛場偷跑出來的,——是想到那邊去的。”他向西方指了指。

“我懂了。”塔娜會意地點點頭,她又親切地對那個漢人說,“你要信得過朝魯。他幫助不少人做過這件事。不管什么人,只要他遇到困難,好心的朝魯就會全心幫助他。人們說朝魯是錫林郭勒大草原上的嘎達梅林。”

塔娜圓潤的嗓音在朝魯、車上的漢人和那幾匹馬聽來都像一串甘甜的露珠。

“現在沒事了吧?”那個漢人只低聲問了一句。

塔娜向朝魯轉過頭去,問:“他說什么?”

“他是說白勒娃帶領的狼群逃走了嗎?”朝魯向塔娜解釋?“談到狼的時候車上的同志嚇壞了?!?/p>

他對漢人說:“現在可以放心了,同志。我們碰到塔娜和我可愛的小巴特時,那些狼就已經逃走了。我想他們這一次敗得可夠慘的,不是嗎,塔娜?”

“那可能因為伯力克在搗鬼,它沒有去配合白勒娃。”塔娜說。

“白勒娃向羊群發動襲擊時,你就已經站在這兒了,是嗎?”朝魯說。他使勁搖著頭,表示惋惜,“我不得不說你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小傻瓜。女人,聽聽,這名字就是愚蠢。我的小花兒,可別鬧。你想想你做的事,——噢,一個人跑到半路上來,站在狼群出沒的錫林郭勒大草原上,對,還是黑夜。你生氣了吧?——好,好,快上車吧,讓這位同志到我們氈包里吃點東西,他可能幾天沒吃飯了。”

朝魯說著,就幫助塔娜爬上馬車。塔娜懷中有一個沉睡的嬰兒,很不方便,她的寬大的袍子好像總被什么掛住。蒙古男人輕輕抱住她的腰,把她面朝外放在馬車上,然后就去抬她的雙腿,放到馬車里面去。他多么喜歡實實在在地接觸愛人的柔軟的動人的身體,所以他幾乎用了很長時間才讓塔娜在馬車上坐穩了。塔娜用手動了一下籃子里的瓷碗。

“白勒娃肯定瞅準了你離開紅旗公社的這個空兒。”她說,又把盛碗的籃子向馬車后面挪了挪,“可咱們公社的民兵也是不簡單的,他們一陣槍就把它們嚇得不敢靠近。”

朝魯對此卻只撇了撇嘴。他沒有馬上跳上車,而是仍然站在地上,他覺得有一棵小草在靠著他的靴子長,一點一點地高。朝魯好像在欣賞美麗的塔娜在黑夜中誘人的側影。他要看得更真切一些。

“那陣槍聲響的時候你就在附近站著,”他說,“你也嚇得幾乎要逃命,像母狼白勒娃一樣。民兵們追狼,狼們追你。”

“不,我才不怕吶,因為有你在,它們不敢靠近我?!彼日f,“你就在我的身上,朝魯,你也在我的心里。”

“我明白,小花兒,那么,你有沒有想到那些驚慌逃竄的狼向你奔來?它們綠森森的目光像地獄里的鬼火一樣連成一片向你游動,你該怎么辦呢?你懷中還有那么一塊更讓他們嘴饞的誘餌。”

“我根本沒想到這些,朝魯,”塔娜嘆了一口氣,說。她向地上的蒙古男人伸出了手,“來,嘎達梅林,上來吧。客人已經餓了?!?/p>

朝魯瞧了一眼她伸出來的手,就捉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扶住車轅,輕輕一躍,就落在塔娜的旁邊。塔娜順勢把頭靠在了他的身上。她的一只手從蒙古男人后面摟住他的腰。朝魯沒有立刻趕起馬車,他閉上眼睛,仰起了頭,好像為了休息一下。

這一對蒙古男女的愛情確實深深打動了他們后面的那個漢人。他在內心深處嘆息著,感慨自己的孤苦生涯。他沒有弄出響動,也沒有說話。剛才他們走到馬車前面時,他就明白這是一對真心愛戀著的幸福的情人,他耳中聽著他們有趣的富有詩意的情話,一邊去看不遠處的一片樹林。

那片樹林已不使這個漢人感到恐怖。他仔細地盯了一陣,能看清樹林邊緣的那些稀疏的小樹。——附近,馬車停下的地點附近就有一棵細長的樹。那些小樹在夜色里微微發出柔和的淡白的幽光。薄胸脯漢人甚至想到那些樹都像女人的長頭發一樣柔軟,而現在,它們僅僅是沉浸在夜色的深水里,只要夜色的深水一搖蕩,那些頭發一樣的樹就會優美地像水草一樣飄來飄去。誰走到這樣美麗的樹林前都會止不住想去林間一游。那個漢人簡直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覺得自己體內好像有許多蜿蜒的小河,里面流淌的都是他的寧靜的淚水。他不再使自己的淚水冒出眼眶了,他只把淚水流進肚子里去。哪一個男人沒哭過呢?他想。莊嚴寧靜的草原之夜,春風的柔軟的腳丫在草尖上悄悄地走來走去,足以把男人的情感深處的眼淚引出來。這也是一個醇美的愛情之夜,愛情的夜空更使他感到孤獨。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屬于他了——也許是即將沒有屬于他的東西了。

蒙古男人和女人的身體靠在一起,他們之間的那道縫被全部剪去了,馬車上的薄胸脯漢人仍然能看見自己體內的那些潺湲的小河流。

他忽然聽到一種奇怪的動靜,他立刻警醒起來。朝魯也聽到了,他推開身邊的女人。大家的聽覺全都很靈敏,

朝魯拿起獵槍,用手飛快地順著槍筒向后摸了一下。他準備好了。

幾乎是在同時,薄胸脯漢人和朝魯跳下馬車。薄胸脯漢人站立不穩,一只膝蓋跪在了地上,但他扶著車輪又站了起來。他的腿有點麻木。

塔娜懷中的嬰兒巴特突然哭了兩聲,將寂靜的夜空一震。他又不哭了,塔娜嘴里“悠兒——悠兒”地哄著他。

兩個男人同樣緊張。

“糟了!”蒙古男人壓低聲音說。

漢人看著他。

“我要去看看。”他說。

漢人說:“我也去——我去吧?!?/p>

他們兩個人離開了馬車。

有一匹馬在地上刨著蹄子,篤,篤,篤。

馬車上的塔娜晃著身體,拍著小巴特,“悠兒——悠兒”地哼著。她的頭幾乎抵在嬰兒的小臉上,她的亂出來的幾根頭發撩著巴特的臉。

“悠兒——悠兒——”她慢慢地哼唱著。

男人的腳步聲遠去了。

“悠兒——悠兒——”她還在哼唱。

聽不到男人的緊急的腳步聲了。

馬還在用蹄子刨土,刨出了一個不小的坑,和一大堆土。土里有草葉和白色草根。

“悠兒——悠兒——”

樹林外面可不僅僅是幾棵柔弱的小樹。那些在去年秋季、在鴻雁南去的鳴聲消失之后枯死的高高的野草很有韌性,幾乎可以把身體很輕的漢人彈到樹梢上去。他好像踩不到地面,身子歪歪斜斜的,帶刺的草莖插進他的褲筒里去,他的腿被劃破了,或許在流血,可是現在他顧不了這些。他要防止自己摔倒,他身體的重心好像亂跳的火星一樣移動。有時候深草能夠把他淹沒,干硬粗澀的草葉打在他的臉上,如果他必須用手去分開它們,那么他的手總像被什么咬一下,又咬一下。

那個漢人跟在蒙古男人朝魯的身后。被朝魯壓下去的草在他走過去之后像一團團影子一樣又豎立起來。朝魯不知踩到什么東西上,他腳下總發出當當的響聲。那個漢人顧不得去想那是否因為朝魯穿著硬靴子的緣故?!窗?,倒下去的草又挺起來了,向那個漢人臉上打來,他趕緊去用手抓住它們,但他只抓住一部分,刷的一聲,草葉撲到他臉上。他的眼睛受傷了,而且他差點兒被腳下的一根樹枝絆倒。還要向前走,不能被朝魯丟下。

朝魯的腳下響呀響呀,忽然不響了。但是那個身體單薄的漢人還像漂在草叢之中,搖搖晃晃,搖搖晃晃。草對他很嚴厲,簡直不留情面。他看到朝魯了,草沒有遮住朝魯。他走到比較矮的草叢中,朝魯弓著腰,手執著獵槍,向前方注視。那個漢人來到他跟前,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們通過的草叢里很潮濕,漢人的鞋子上沾滿了泥。他想對朝魯說話。朝魯向他擺了擺手,止住了他。

草叢里也沒有聲響了。那個漢人除了心跳得很厲害的動靜能聽到外,聽不到任何動靜。他真想坐下來歇一歇,然后再去找狼。

朝魯小心地四周觀察了一陣,直起腰,放下獵槍,吐出一口長氣。眼前就是比較茂密的樹林,從林子里吹來的風陰濕不堪,又有股動物的腥騷味。

“狼是多是少?”漢人低聲問。他開始害怕了。剛從馬車上下來時,他根本沒想到這個。

朝魯聽見他問,才像知道他的存在。

“不多?!彼f。

“要是多了,該怎么辦?”漢人不由得這樣問。

“我們有槍。”

“一桿槍?”

“如果我們不追它,它就會攆住我們不放。在我們還沒有到家之前,它們會引來多幾倍的狼,想再反抗可就晚了。”

“我們是不是為了把它們嚇走?”那個漢人開始松了一口氣。

“還有別的原因?!背敊z查了一下獵槍,“現在白勒娃還跟伯力克鬧別扭,雙方拆臺。那些狼們一時沒了主心骨,正好對付?!?/p>

“你是獵人,”漢人說,“你見了狼就不會放過,對不對?”

朝魯點點頭。他看看這個漢人,不由得想笑了。他那個樣子,狼噴口氣也能把他給吹起來。朝魯又開始同情起他來了,他因為干不了額吉諾爾奶牛場的活計才想逃跑的。但是他又能干什么呢?給他一支獵槍就會壓紅他的肩膀;讓他騎馬,他肯定坐不住,——不得不在兩只腳上墜上石頭;讓他熟皮子,他會很快累得兩支胳膊就要掉下來。他是一個漢人,可能原來住在北京、南京、上海這些漢人聚集的地方,每天吃點饅頭、炒菜、米飯什么的,怎么會到這里來?錫林郭勒大草原是英勇的騎手的天下。而他不是一個騎手,朝魯在額吉諾爾看見過他的手指,那簡直像草一樣細。用它干什么呢?朝魯可說不明白。

朝魯抬頭看了看,他拉住一根樹枝,一使勁,樹枝折斷了。那個折斷的聲音在寂靜中像什么東西在炸裂,傳進樹林,又傳出來,立刻有種恐怖的意味。

他把樹枝折成一截,將小枝葉給弄下去,交給那個漢人。漢人看著這根兩端裸露白木茬的木棍,心想,自己也是個獵手了。他可得勇敢點,見了狼使勁舞棍,聲東擊西,干點漂亮的讓人家看看。

朝魯發現他把打狼棒拿在手里還激動得不行。唔,試試吧,他想。他可不指望這個漢人會做得好一點。他想起有許多人在用木棒打狼的時候因為內心激動和慌亂而敲在自己頭上。嘣一聲昏過去了,醒來還以為自己是個奮不顧身的勇士。是呀,人在慌亂之中,什么樣的事兒都可能出現。

“我們進去,它們就在附近?!背攲π芦C手說,“在狼面前要做出點兒兇猛的樣子來,我們今天不想把他們全干掉。我只開槍把它們嚇跑,然后我們就趕快坐馬車回去。”

朝魯帶領著左顧右盼的新獵手向茂密的樹林里走。里面的陰濕之氣撲面而來。靜靜的樹林里飄動著他們自己弄出來的聲音。他們踩在多年積存下來的厚厚的還未腐爛的枯葉上,枯葉下面的土里滋滋冒水。為了不至于撞在樹干上,他們都必須把手伸在前面探索著。那些樹干沾著粘乎乎的液體,爛掉的樹皮讓人心里作嘔。碰巧了還會摁住一只小蟲子什么的,——你不會知道它的名字,便更顯得可怕。

沉重的樹枝也會不時地晃動起來,即使沒有風也是這樣。樹纖維在扭、扭,但是又扭過來,──樹枝就這樣搖晃,一旦它擺動,就好像驟然吹來一陣陰森的冷風,又好像冷雨從天上潑下來。但是它在扭動時的影子比它的聲音更讓人寒顫,那不知是什么怪物,胸膛千孔百瘡,像一張大傘懸在樹林上空。

樹枝上有時也會掉下一個晚落的干果來,從這個樹干砸到那個樹干,一連串地發出怪響。有一顆砸到那個漢人的頭上了,他一縮脖子,舉起木棒,好像準備跟它打一仗。但是他的木棒被別的樹枝擋住了,他沒有舉得起來,——他使的勁不大,不然手腕就會被扭痛了。干果從他的耳輪上落到地下。如果從它開始脫落的地方看,它最終到達的地點離他可能要有四五步遠,但是,它竟然專門來拜訪他,好像魔鬼使用的小彈丸一樣,只要魔鬼想砸哪個人,不管他拋的方向如何,總會曲折地到達這個人的頭上。——命運也許如同這樣一顆跟魔鬼的彈丸相像的干果吧?不清楚。不說。你個漢人心中不清楚,他只是想了想?!驳拇_在三十年前、四十年前連想也沒有想到他會在這么一個夜晚跟隨一個富有經驗的勇猛的蒙古獵手走進一座可怕的黑暗樹林里來搗狼窠,居然還像模像樣地當起獵人來。

他又試了試木棍的重量。它剛從樹上取下來,的確很重,從白木茬里還在向外流著汁液,這些汁液在剛才還正準備醞釀葉片,給葉片以綠色,來裝點這世界。但是現在,它有什么用呢?它白白地流掉了。沒用。沒用的東西可多了。這個漢人也并不為此表示惋惜,他正嚇得渾身亂顫。他的腿發軟,膝關節在相互打架,幸虧只有兩個膝關節,不然將會發生一場混戰。那他可就無能為力了。

眼睛適應了黑暗,看清樹木的縫隙很容易了。

朝魯站在兩棵樹之間。

那個漢人隨后到了。跟他走近一點,害怕就減輕了。

朝魯前面是一個洼坑,四周長著矮灌木。洼坑里盛著一個灰灰的影子。

“它們跑掉了。”朝魯說。他手中的槍嘩啦一響。

新獵手的打狼棒也響了一下,好像為了求得呼應。

“沒事兒了嗎?”新獵手并不為沒有能夠小試狼棒而感到惋惜。他從后面扯了扯朝魯的衣服。他連看一眼那個灰暗的坑洼都沒有。

“好了?!背斂跉廛涇浀卣f。

在那位膽小的新獵手看來,這句簡短的話如同出現在這個黑暗的恐怖之夜的一盞明燈。燈一亮,他又興奮又歡喜。

他們沿著原路向樹林外面走。

樹枝重又在頭頂上嘩啦響時新獵手就不害怕了。他想,他也許會在臨別這樹林之前撿到一顆剛脫落的干果吧。

他抱著那根木棒在前面開路。

“狼最終斗不過人,對不對,兄弟?”他說。

“那是肯定的。”

“兄弟,狼在你的槍口下死去的時候,它會不會想點什么?”

“想什么呢?它想被它咬死的那只小羊的血它還沒喝干呢。想眼前的獵人手中的是什么東西,因為它既不是長在人身上的,可以被隨便放在一邊,又幫人做事,讓人不可戰勝。這種東西,在它眼中可能會很奇怪。它可不敢想象把自己的一條腿掛在樹枝上,它自己三條腿去竄個門兒?!?/p>

“你說的頂有意思,兄弟。我是說——這根樹枝差點兒扎了我的眼,我是說,它在臨死的時候是不是很悲哀?”

“那可不知道。”

“它是不是想它的好朋友,想它的狼崽?像人那樣想?”

“呵,天哪!”

朝魯忽然大叫起來。他的叫聲讓人非常恐怖。他的叫聲里充滿了血腥。

“我這個壞蛋,我做了什么!”他嚎叫著高聲說。

他向前沖去,使勁推開了擋住路的那個漢人,好像一頭發瘋的狗熊一樣。那個漢人猝不及防,摔在了一根樹干上。但是朝魯的影子像閃電一樣迅速,他在樹林中沖撞著。樹枝被撞斷,咔叭亂響。那個漢人也來不及想一想發生了什么事,他從樹干上爬起來,甩掉手中的木棒也跟著向前跑。他的腿不再軟了,他覺得頭重腳輕,但還跑得動。他就像身體跟地面保持了平行一樣。后面追的是狼嗎?朝魯正逃跑,而他也有可能被丟在樹林里,他在惶亂之中根本找不到出路,那就全糟了。他就只好喂狼了。

這個薄胸脯漢人不遺余力地向前沖去。他還能聽得清朝魯的腳步聲,但是周圍一片混亂,好像有強烈的風暴在席卷著大地。他能聽出朝魯的腳步聲就像奇跡一樣令人驚奇。如果他抬起頭來,他也能看見朝魯的身影。身影跟夜的震蕩起來的影子和樹木陰森森的影子混合在一起,——這個漢人也能分得清。

他僅僅是晚了一步走出樹林。但是草原上還有那種嘈雜的混亂之聲。他聽不清什么了,一切都是從他的心中發出來的,脈搏的跳動、狼嗥、嘶喊、樹木的撞擊聲,一切都是從他的心中排山倒海地發出來的。這聲音中也有朝魯絕望的呼叫聲:“我是個笨蛋!我是個笨蛋!讓我死吧!”

他懷著對自己無限的憤恨發出絕望的聲音。那個漢人渾身顫抖,——已不能這么說,他已經變成一排不安的翻滾的浪濤。

一切聲音都是從自己心中發出來的。但是寧靜的夜空好像被什么巨爪撕裂了,撕成一片片、一片片,它們破破碎碎地在世界里飛舞,像黑色的雪,——但是在恐懼的眼中那又是亂七八糟的顏色的雪,它在無休無止地紛飛,被掛在樹枝上,又在枝頭被扯成更小的碎片。

整個世界就要毀滅了。它不是要完整地消失,而是一切都被摧毀,留下殘破的世界悲慘之景。

他們又開始通過那片草叢——世界只剩下不可名狀的恐怖。

在那個干了一個多鐘頭獵手的漢人心中,一片空白,那才是真正的寂靜——混亂的極致。

草原之夜仍然是寂靜的。春季開始不久的夜色優美無邊。兩個慌張的男人聽見了寂靜之中的塔娜的聲音:悠兒——悠兒——而他們的耳朵的確一點毛病也沒有。

朝魯還沒來到馬車跟前就停下了,他呆呆地朝夜空望了一陣,就整個身體軟軟地向前仆倒了。那個薄胸脯漢人也在他的后面無聲地倒在一邊。

璀璨的星空下面,塔娜輕柔的聲音平靜地傳播著。在廣袤的草原之上,沒有什么能阻擋她的聲音。

“悠兒——悠兒——”

夜氣中花香迷漫,青草的甜味兒更濃了。在遠處,有一片一片的淡淡的白霧靜息不動。它好像既不愿意跟別處的霧氣連袂成一塊,也不想孤零零地走開。

蒙古女人塔娜沒聽見那兩個男人的動靜。唔,馬也不再用蹄子刨坑了,但是馬喘氣的聲音也是比較響的,它如果擺起尾巴來,尾巴也會沙沙地發出響聲。它支棱耳朵時,會搖出一點小風,風聲像一個小旋渦一樣飄著飄著就沒了。塔娜連跟前的這些聲音也沒聽見。

那兩個男人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坐起來。朝魯蜷起腿,但他感覺不到這個動作。他伸手還去把腿弄彎,可是弄了半天,覺得那腿又冷又硬。他不由地寒顫了一下,以為腿——失去了。在他的悲哀來臨之前,他明白了,那又冷又硬的家伙可不是他的腿,而是他的好伙伴獵槍。

他嘆息了一下,就那么把頭抵在膝蓋上靜靜地坐著,回憶著剛剛發生的一切……肯定回憶不清。——不去想它,再歇一歇,使歷經騷亂的神經完全平息下來。

“悠兒——”他兒時,阿媽就是這樣坐在他身邊哄他入睡。他聽見了遙遠了的阿媽的平靜的慈愛的聲音。

朝魯一只手在地上摳著土。他用手指拔出一棵只兩三寸長的青草,用手一捏,幾乎把它捏沒了。朝魯拿起來放在鼻孔前,嗅著清淡的植物汁液味兒。它使朝魯心寧神馳。他把小草的嫩尖送進嘴里,用牙齒輕輕一咬。

朝魯把草尖咬下來,在上面兩顆牙之間磨著。磨著磨著,沒有了,牙縫里沒有,舌尖上也沒有,而他的確沒把它咽下去。

朝魯聽見他的馬在向他噴鼻子。忒——忒——紅旗公社最好的馬兒。他抬頭向馬車看,他希望看見馬的漂亮的大眼睛里的目光,或許它的目光會閃閃爍爍的吧?朝魯沒看見。他只看見馬車前那三匹馬的黑影子,中間的那一匹頭昂得很高。

他想,馬兒可能看到他了,并看到了他的眼睛。他覺得自己的眼睛沒馬兒的尖,這似乎有點令人掃興。朝魯是一個英勇的獵手,他的眼睛卻沒馬兒的尖!

朝魯站起來。夜空并未因此而低一低,它反而又高了一點。這真正是一個神秘的事物。它有可能,——它的確要比草原,對,把地球上所有的大草原都加在一起,也沒有天空廣大。但是神秘而美麗的夜空上,沒有跑過一匹馬,游動過一群羊,它上面有眾多的星辰,星辰分布得有疏有密,最漂亮的銀河在夜里一年四季都在轉著彎兒,可它最終沒有完全掉過頭來。它顯得真長久,——夜空顯得真長久。朝魯卻不能像它們一樣,但是朝魯是蒙古人民的賽漢(即好漢),紅旗公社的嘎達梅林。他向往嘎達梅林的偉績。他在努力做。

朝魯有時候——怎么說呢?他有時候的確連自己做過什么事也鬧不清?,F在,他忽而看看夜空,忽而看看腳下的草原,他在干什么呢?實在說不清,也說不清他在想什么。朝魯要向他停下的馬車走了。馬兒噴著大鼻孔在招呼他呢。

在又一次聽見馬兒張大濕漉漉的鼻孔噴氣時,朝魯的嗅覺又敏銳起來。

一切正常了。

蒙古好漢朝魯發現了空氣中的狼的那種神經的腥騷味,以及很濃的血氣。

朝魯的眼睛在他的高大身體上面沒有看到馬車上的蒙古女人塔娜和蒙古男人的后代小巴特。那個芳香無比的形象不在朝魯的雙輪馬車上。

朝魯一步步向馬車走。

他腳下絆了一下。他沒用彎身去看也知道那是一只狼的尸體。他的神經又緊張起來,馬車上沒有塔娜和他的小巴特。他體內的熱血就要馬上向頭部涌了。

馬兒又在噴氣,忒——忒。馬兒在甩耳朵,空氣在他的耳朵周圍發出震蕩的聲音。

“悠兒——”朝魯發現了坐在馬車一旁的花兒塔娜。塔娜不再小聲哼唱,她抬起迷人的發光的眼睛看著朝魯。

朝魯沒有使自己的驚喜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他神態莊重地站在塔娜的跟前。他不激動,不發抖,像隔了好遠的距離觀看溫柔善良的塔娜。塔娜,塔娜,小女孩的名字,我的花兒,那就是你,你坐在夜幕下的如花的草原上。

塔娜懷中的小巴特哇了一聲,——同時,朝魯還聽見另一種聲音。他想那可能是可愛的小巴特在使勁蹬動他的小腿。

蒙古好漢朝魯想見的全部都見到了。他忘記了鼻孔中的腥騷的血氣。

馬兒在搖它們整整齊齊的尾巴。

蒙古好漢向著塔娜又走了一步,塔娜懷中的嬰兒不再發出聲音了。她在對歸來的朝魯迷人地微笑。朝魯看不見馬兒的模樣,但他能看見塔娜圣潔的面容。

他向塔娜再走一步,但他同時被絆了一下。

“朝魯,”這是塔娜溫柔的嗓音,“請你不要動它?!?/p>

朝魯明白蒙古女人說的是誰。他腳下有一只已死的仍保持著體溫的狼尸。

朝魯開始疑惑了,他不明白蒙古女人用什么戰勝了惡狼。這些狡猾的狼,它們欺騙了他,把他引誘到樹林里。那肯定是老奸巨滑的王爺伯力克干的。朝魯還沒有明白過來伯力克的圈套。

“你小心些,朝魯?!彼鹊恼Z氣里含著一種憂傷。她真的具有神奇的性格和魅力。

朝魯繞開了狼尸。他想跟塔娜坐在一起。

“你好嗎,塔娜?小巴特呢?”他問。

“我很好,朝魯。”蒙古女人輕聲回答他,“你一定不要碰它!”

“碰誰哪,我的小花兒?”朝魯說,“碰我的兒子小巴特嗎?”

“唔,是的,朝魯,還有格里。你應該離我遠一點兒,格里在發抖呢。”塔娜說,“還有白勒娃,你也不要碰它!”

“白勒娃?”朝魯驚奇地說?!八谀膬海课艺宜 彼瘟嘶问种械墨C槍。

“就是你旁邊的那只死狼。它死了。”

“天!”朝魯叫道,“怎么回事兒?塔娜。是你打死它的嗎?”

“不,是別的狼咬死的。”蒙古女人憂傷地說。

“別的狼咬死的?你說什么,塔娜?我都糊涂了!別的狼要咬死白勒娃么?”

“那些狼要撲向我們,但是受到了白勒娃的阻攔。白勒娃保護我們,它跟那些狼咬起來。一片混亂,朝魯,我想我快完了。但是白勒娃非常兇猛,它沒有讓任何一只狼靠近我們。那時候,王爺伯力克就站在不遠,我雖然沒有去看它,但是我能感到伯力克可怕的發黃的目光。伯力克唆使狼們向我們靠近,由于遭到白勒娃的抵抗,伯力克沒有成功。死了好幾只狼吧,我在狼的那種被咬傷的嘶叫聲中麻木了,我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么事。我只緊緊抱著小巴特和格里?!?

“我真不懂了,塔娜。你是說白勒娃在保護你,而同一大幫惡狼混戰嗎?”朝魯看了一眼腳下的狼尸,“我所認識的白勒娃比王爺伯力克還要陰毒。今天帶頭襲擊羊群的不是白勒娃嗎?它一轉眼怎么會保護起你和小巴特來了呢?塔娜,你嚇暈了吧?不要怕,我的小花兒。獵人朝魯就站在你身邊?!?/p>

“是那樣,朝魯。白勒娃雖然勇敢,但是它也受了傷,流了血。它快要死了,可還在向繼續圍攻的狼群吼叫。——朝魯,你從來沒有聽到過那種憤怒的聲音。它的嗓子可能裂開了。就在那時候,伯力克走來了。我就是走到天邊,我就是到老死,也忘不了伯力克殘酷的樣子。它的兇殘目光好像一把把利刃,沒有什么能損害那些刀子。它看著白勒娃在憤怒和絕望中死去。那些狼在白勒娃最后一聲嗥叫中站住了。它們跟伯力克一起看著白勒娃死去,但它們畏縮了。它們害怕地看著伯力克。伯力克的目光仍然像利刃一樣,它轉過身去,跑開了。那些狼才一個個散去。它們害怕的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你手中的獵槍,它們害怕的是白勒娃。”

朝魯在塔娜和母狼白勒娃之間蹲下去。他替塔娜回憶剛息不久的那場狼與狼之間的惡戰。

“塔娜,”停了一會兒,他說,“安靜一些。別把白勒娃想成一個善良的蒙古老額吉。你的腦子可能被嚇亂了?!彼穆曇艉艿?,他想撫慰眼前的塔娜。

“我的腦子一點兒沒亂?!迸藫u著頭否決道。

“你想想,一只比伯力克強不出多少的母狼,怎么會保護起你來呢?也許是它的腦子亂了。”朝魯小心地慢慢說。

“開始的時候,”塔娜抬了抬頭,說道,“白勒娃也許不想這樣做。我相信我第一眼在烏蘭貝爾河看到白勒娃時對它懷有恐懼。我想,世界上所有的獵槍,錫林郭勒大草原上所有出色的獵手都戰勝不了它。它天生有種躲避獵槍的本領,而且它會影子一樣,在獵手的眼前晃來晃去,讓獵手在很短的時間內迷惑??墒?,在我今晚那個時候抬起頭來之后,我從它的目光里找到了我那去世的阿媽的影子。我感覺到它很親切,它像一只母羊,甚至有點害羞的樣子。我認為它是看到它的孩子了,——我把我懷里的這只狼崽叫作格里。當時我把奶頭從格里的嘴里拔出來,唔,格里含住我的奶頭不放,把奶頭扯得好長。白勒娃把這些看到了眼里,而且它可能很長時間觀察過我。一直到伯力克帶著狼群來到,白勒娃的神情才開始變化。它又那樣兇狠,令人恐怖。”

塔娜還想說下去,朝魯打斷了她的話:“那只狼崽格里是從哪里來的?“

“唔,朝魯,當你跟那個漢人離開后,我嚇壞了。我的眼睛只盯著我的小巴特,后來我聽到一種聲音,我就小心地走下馬車。聲音就是從那棵小樹下發出來的。我走過去,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在動,像在尋找什么吃的。我發現那是一只狼崽,狼崽餓得直叫,它在找奶吃,在地上找奶頭。朝魯,那時候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你是一個專門捕狼的獵人。我只覺得狼崽可憐,就把它給抱起來。我的奶非常好,正脹得發疼,正好去喂格里。在格里的嘴和舌頭接觸到我的奶頭時,我覺得它絕不是一個壞家伙,它就像我們的兒子小巴特一樣,挺溫柔,把我的奶吸得發癢。朝魯,我就是這樣碰到狼崽格里的?!?/p>

格里又開始在蒙古女人的胸脯上找奶吃,它急得直叫,聲音像小狗。“它是吃不飽的家伙。”女人笑著說。

“這一定是白勒娃剛生的狼崽?!背斂粗藨牙锶鋭又暮谟罢f,“白勒娃可不會把狼崽丟在馬車附近。狼崽又不會自己跑?!背斔妓髦斑?,我明白了,又是伯力克搗的鬼。它偷了白勒娃的狼崽,送到馬車跟前,把白勒娃引過來,向我們進攻。伯力克想激怒白勒娃,如果我們殺了狼崽,就會加深我們和白勒娃的仇恨,從而達到它的目的?!唬皇沁@樣,讓我想想。對了!伯力克把我和那位漢人同志引走,留下你一個人,如果白勒娃看到狼崽在你這里,它就會不顧一切地來搶奪,把你傷害——對,傷害你!塔娜,你想我會同意嗎?我一定要找到白勒娃,把它攆得在錫林郭勒大草原上逃來逃去,紅旗公社的天下就又是伯力克的了。對!白勒娃已經使伯力克害怕了。伯力克想除掉白勒娃,它已經管束不住白勒娃的行動。今天,就是白勒娃自己決定的襲擊,而伯力克拆了她的臺?!?/p>

朝魯說著,就把手伸到了塔娜的懷里。塔娜機警地攔住他的手?!皠e動它,朝魯。”她說,“別動格里,也別動巴特?!?/p>

狼崽格里在她的乳頭上蠕動,朝魯已經碰到了它的毛茸茸的身體了。他撥開塔娜的手,張開五指抓住格里,把它從塔娜的乳頭上給奪下來。

格里在叫喚。

朝魯站了起來,塔娜還想跟他搶,她把手伸向朝魯,但是已經摸不著他了。

“朝魯,還給我格里?!彼f,“你抓它太用力了?!?/p>

狼崽格里在朝魯高舉的手上掙扎著嗚嗚叫喚,那只手會擠碎它的。塔娜看到了狼崽的亂動的影子。

“還給我格里。”她又說。

“格里,格里,”朝魯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下來,“它是一只狼崽!它不是我們的小巴特。它是那只殘害了紅旗公社不知多少羊的王爺伯力克的崽子。這崽子還挺有勁,——它想咬我!對,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成為紅旗公社的第二條兇殘的伯力克,到那時候它就會像老王爺伯力克一樣跟我對著干了。”

“朝魯,它不會成為伯力克的?!彼日f,“它可能像白勒娃?!?/p>

“白勒娃?”朝魯帶著諷嘲的口氣說,“白勒娃在你心中成了一個好人嗎?它咬死的羊并不比伯力克少?!?/p>

“格里知道白勒娃怎么死的?!泵晒排苏f,“它一定會恨伯力克?!?/p>

“我可憐的小腦瓜兒呀!”蒙古好漢笑了,“就是因為白勒娃救了你,你才這么說嗎?可它們全都是狼,狼都是一樣的兇惡!”

朝魯把亂蹬腿的狼崽換到另一只手里。“我立志要殺掉紅旗公社周圍的所有的狼。這一只狼崽絕對不能放過。我的小花兒,如果它活下來,它還可以生小狼崽。錫林郭勒大草原上的狼也就永遠除不盡了?!?/p>

塔娜猛然跪到腳下的箭桿草和桎草上。她叫了一聲:“你像狼一樣兇狠,朝魯!我多害怕你的聲音。那個高高地站在我面前的人果真就是我愛著的好心的朝魯嗎?把狼崽還給我吧,它快被你捏死了!”

朝魯雙手舉起格里,就要用力往下摔。格里恐懼慌亂地叫,它在向塔娜求救。朝魯堅硬的手指幾乎插進它的肚子里去,如果它的骨骼再脆一些,那肯定會被捏碎的。

“朝魯,你不要殺死它!”塔娜向他舉起手。她的聲音像狼崽格里一樣恐惶。

“小傻瓜,以后你就會明白了?!背斖A艘幌?,說。他有點被那個女人的聲音和善良感動了。他又在手上使勁。殺死狼崽格里的決心還是那么堅定。

“朝魯,你要是殺死了狼崽,你,就不是嘎達梅林!”塔娜期期艾艾地說。

蒙古男人猶豫了一下。他在想什么呢?想嘎達梅林嗎?他在想紅旗公社的牧民們會說:“當年的嘎達梅林也是這么干的。”

塔娜為什么要阻攔他呢?因為白勒娃救了她的命?并為她而死?——因為格里吃過她的奶?如果她當時不去喂狼崽格里奶吃,白勒娃會把她立刻撕碎的。那樣朝魯在草原上見到的就不是活著的塔娜了,他只能看見血淋淋的景象,這個美麗的女人的殘肢斷體,裸露的內臟,——唔,還有她的小寶寶,小巴特的破碎的尸體。小巴特的小頭顱——上面只長了一點頭發——也會破碎。如果世界上只留下朝魯一個人,要他怎么活下去呢?塔娜,我的小花兒,你的小腦瓜里是有一點奇怪的天真的想法。

在朝魯堅決地揮動胳臂、向下猛摔狼崽格里的同時,蒙古女人塔娜猛地踩著地上的箭桿草蹦起來。

朝魯大吃一驚,他的手沒有松開。

被激怒的蒙古女人塔娜手中也舉起了嬰兒小巴特。小巴特醒了,哇哇大哭。

朝魯在兒子的哭聲中心就像被人摘去了。他說他喜歡聽兒子的哭聲那真是假話。

“朝魯,看到了嗎?”塔娜大聲向他吼道。她的聲音里只有憤怒,如同母狼白勒娃臨死之前的嗥叫一樣,她的聲音絲毫也不顫抖,“看到了嗎,朝魯!我手中的是你兒子小巴特。他在哭,你一定喜歡聽他哭吧?但是我要做的可不僅僅是把孩子弄得大哭。如果你摔死了格里,我也會把小巴特摔下去。”

小巴特好像朝魯手中的狼崽一樣使勁掙扎,他在哭。馬兒又在刨蹄,鼻子在噴氣,眉頭在抖,大眼睛里放出哀愁和焦慮的光。

“你會那樣做嗎?”朝魯低聲問。

“我會的,朝魯!蒙古女人在憤怒的時候,什么樣的事兒都能做出來?!彼冗€在大聲向朝魯嚷嚷。

朝魯彎身把格里放在了地上?!昂冒桑业男』▋?。”他柔聲細語地說,“我把狼崽放下了。”

塔娜忽然抱著嬰兒巴特痛哭起來。她的肩頭在夜色里顫抖,她這時候根本弄不清心里是什么感情,為什么要哭。

朝魯簡直悔恨不迭,他剛才的舉動是粗暴了一些。他走向抽泣著的女人,用手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膀,嘴里發出一種像哄小孩子似的聲音來安慰她。那個剛才被嚇哭的嬰兒這時候只在聽阿媽哭,他安靜下來了。

朝魯扶著塔娜又在那片鋪在地上的箭桿草上坐下。他伸手給塔娜擦著眼淚。“別哭了,唔,別哭了?!彼÷曊f著,有點兒可憐巴巴,“瞧,塔娜,我在逗這只狼崽。我在用小手指逗它,我不會摔死它。它是可憐的沒了阿媽的崽子?!?/p>

朝魯并不是在騙塔娜,他的確想用手指頭挑逗狼崽格里。但是格里還沒有消除對他的恐懼,他一碰它,它就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不停地哇哇叫喚,還一個勁兒地躲??礃幼樱斠粫r還贏得不了狼崽格里的信賴。

“你走開,朝魯!”塔娜抽搭著鼻子,推了朝魯一下,“你走開,遠一點兒,看把小巴特嚇著了?!?/p>

朝魯對著女人一顫一顫的腦袋,臉上堆了一片笑。他在嘆息,“唉,唉”的。他只好離女人遠一點兒,不然女人還會再趕他,并生他的氣。

塔娜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件什么大事。她急急忙忙地把衣服解開,請兩只肥大豐滿的乳房出來,將一只塞進小巴特的嘴里。她的這個樣子讓獵人朝魯心中充滿了無限柔情,他抓住那只躲著他的嚇怕了的狼崽格里,送到塔娜身邊。塔娜把另一只乳頭送給了格里,它在吃奶的時候喉嚨里還在低聲惶恐地叫著。

夜的暗影中的乳房呈現在朝魯的視野里。它們在散發著柔和的光線。乳汁在里面潛流。它們在微微地難以讓人覺察到地顫動。朝魯想,那只母狼白勒娃也跟他一樣看到了這個迷人的景象。他一下子沉浸在那種神奇的博大的慈愛之中,他想任何一種粗暴野蠻的力量一旦遇到這副景象都會很快地分崩離析。沒有什么能戰勝愛。朝魯對塔娜油然生出一種崇高的服拜的感情。他臉上的笑可不是從皮肉里發出來的,而是從心靈——人性的深處自然流露的。

朝魯可以聽到幼小生命的嘬吸聲,芳香的奶液浸過他們熱乎乎的舌面。

馬又輕輕地甩起了尾巴。

朝魯的心漸漸地融化著,夜氣帶走了它們。

“朝魯!”女人低聲叫他,他立刻感到像有一股電流從脊背上通過。她果真在說話,“朝魯,靠近一點兒吧?!?/p>

男人柔情地靠近女人。他強壯的胳膊是攔護不住她的,她的精神早已充溢在整個草原之夜里了。

“我可不愿意看到你那么狠心?!迸讼蛩⑽⒌靥Я颂ь^,但是目光仍然注視著乳香之中的那兩張不同的嘴,“你應該做好心的嘎達梅林?!?/p>

“原諒我,塔娜!”男人動情地說,但他有點吞吞吐吐,“我其實不想那么做,不過,如果草原上沒有狼,對,沒有兇殘,它們不去傷害羊和人,我也許一只狼也不會殺死。它們如果好好的,像羊群那樣——羊怎么那么馴順呢?我還真不明白?!?/p>

“唔,別說了,好嗎?”女人用美麗的目光掃著男人黝黑的臉,“我都有點冷了。”

朝魯突然低聲嘀咕了一句:“時間快晚了。”

馬車前的馬兒也的確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它們不住地噴氣、刨蹄、甩尾巴,可是人家那兩個人嘁嘁喳喳根本不予理會。忠實的馬兒卻不愿做得再過分點兒。

附近狼的尸體連同白勒娃總共有七只,有兩只是剛剛咽氣的,如果把手伸到它們被咬破的喉管前,還可以試到從里面跑出來的游氣。它們的身體還挺熱乎,但是它們脖子和脊背上面的那一道又粗又硬的狼毛冷森森的,挺嚇人。狼崽格里跟這些成年狼的確不同,格里渾身柔軟得跟姑娘們的臉蛋兒差不多。

那個從沒有目睹過恐怖的殘殺場面的薄胸脯漢人有好長一段時間背靠在馬車的另一側。他一聲不吭地把手放在車輪上。

朝魯找到他,兩個人在塔娜的懇求下掩埋了白勒娃的尸體。他們又把那些死去的狼拉到一塊。那漢人一旦接觸到狼的尸體就不再害怕了。他累得氣喘吁吁的,但他心里挺高興。

現在大家又坐上了馬車。朝魯在把車閘放開之前,觀察了一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了,天邊已有微明的跡象。他打了個哈欠,因為他又困又乏。

“你不怕被人看見嗎,同志?”他轉過頭來對那個漢人說。他把車閘放開了,車一震動,馬兒開始使勁,車開始前進了,“我想當我們在紅旗公社的帳篷里吃飽喝足之后,處處都是人了。因為那時候天肯定亮了?!?/p>

那個漢人低頭沉吟了一陣,才回答說:“最好是悄悄走開,兄弟?!?/p>

“我們直接向西去,就繞開我們的家了,你不會埋怨我們吧?”朝魯扯緊了韁,“那樣我們就可以既不碰見人,也可以盡快到達你想去的地方。”

那個漢人表示同意。

車子向前走,漸漸地開始偏離了方向。

那個漢人這時候連一點睡意也沒有。他可顧不得這個了。他的內心很激動,簡直在車上不知怎么辦好了。那個樹林已被遠遠地甩到后面,在那里發生的事他想他一輩子也不會想清楚。

天上的星星還很多,但是已不如中夜一樣是銀白色的,像有人細細地擦過?,F在它們在發出暈黃的光,輕輕飄飄的,如果有風一吹,就會被吹到天外去。

天空有點發綠,它也在散出幽光,很淡很淡的。遠處的天空,起伏的地平線那兒,正像朝魯所觀察到的一樣,已有薄明的跡象了。朝魯有信心在天亮之前趕到漢人要去的地方。

漢人卻克服不了內心的不安。塔娜也能替他感覺到。她開始細想這個人的目的,想了一會兒,她開口說:“你為什么要離開額吉諾爾奶牛場呢?那是一個大地方呵?!?/p>

“噢,的確是一個又大又好的地方,姐妹。”那個漢人慢慢說,“那里每天要出產很多牛奶?!?/p>

朝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也轉過頭來,說:“塔娜,這位同志害怕整天喝牛奶。他不習慣?!?/p>

“對,兄弟,你說得對,我們幾乎每天要喝很多牛奶?!蹦莻€漢人慌忙說,他不由地流下汗來。

朝魯和塔娜聽著,同時低聲笑了。

“你可以再換個地方嘛?!彼炔焕斫獾卣f。

“也許可以,但是,”車上的漢人說,“那實在說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說不清。”他搖著頭。

“放心吧,同志。朝魯會幫你把這件事做好的?!彼劝矒嶂莻€漢人,“他的確幫助很多人做過這件事。他把馬車趕去的地方,可沒人看守。遇上了好漢朝魯真是你的運氣?!蓖A艘幌拢终f,“你應該歇一歇,在車上睡一覺。到時候我們會叫醒你?!?/p>

年輕漂亮的女人說完就轉過頭去,她感到眼皮沉重,好像綁上了一塊大石頭,自己的也同樣沉重起來的頭顱如同被丟進了水里,浮來浮去。她只好合上眼,將頭靠在朝魯的身上,小聲含混地說了一句什么。

朝魯用一只手摟住她的腰,怕她被顛下車去。他的眼也困澀極了,但他努力支撐著,不讓自己的身體傾斜。獵人的機警靈活的眼不如別的時候明亮了,他看到夜的影子好像長出了茸茸的毛。馬頭在他的眼中也是朦朦朧朧的。

經受了很大驚擾的嬰兒睡著了,小臉上不時地發出輕微的痙攣。不知這個情景如果被朝魯看見了會有什么想法。那只小狼崽陷在了塔娜的衣褶里,它可能在睜著眼睛注視著夜色,不過它很安靜,沒有動彈,也不叫喚。朝魯已不讓它害怕了,因為朝魯沒有靠近它,它可不希望朝魯來逗他玩。就是那同樣的手指,曾經幾乎勒進它的肉里去,而且還把它舉得高高的,格里感到又疼又怕。

馬車在草原上又走了好長時間。馬匹的蹄聲很明顯有些疲頓了?,F在馬頭的方向還是那樣黑,西方的變化很小。

朝魯大概也模模糊糊地睡了一小覺,因為當他感到頭腦很清晰時,他發覺自己的身體正向塔娜傾斜著,手中的韁繩早松脫在馬車邊緣。幸虧草原上處處是路,從哪里走哪里就是路,只要馬兒不迷失方向,根本不會出錯。朝魯聽見塔娜穩穩的鼻息,他心中又充滿無限愛憐。塔娜在今天夜里也太激動了,她受到不小的刺激。讓她睡吧,看她多累!

馬車向左一搖,塔娜醒了。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好像一時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她馬上明白正跟朝魯在一起,她又立刻去看兒子。唔,沒事。朝魯對她笑了一下。他忽然覺得車上沒有了那個漢人,便回頭望了望。

“我們睡了一會兒,是嗎?”他聲音略帶沙啞地對車上的漢人說。

“你們大概睡了吧?!蹦侨嘶卮?。他一直沒有睡,他一直在想馬車究竟要走到哪里去,——他要到哪里去。他有一種錯覺,以為馬車在向東方趕,但是,漸漸開始明亮的方向卻在馬車后面。馬車后面透露出一種動人的微紅來。夜色還在包圍著那些微紅的顏色,包得很嚴密。

“我們早走過紅旗公社了?!背敻嬖V他。

夜色開始淡薄,好像人的身體一樣逐漸虛弱衰頹。東方的天幕后面隱藏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它一步步不可后退地涌出來,夜色抵抗了一陣,就開始逃散。那種力量就是光明,是白晝剛射出來的長長的薔薇色的手臂,那些瑰麗的長手臂還很軟弱,但它柔韌,它從草原的邊緣持續不已地伸出來,飛行在草原上灰暗的空氣中。這種時刻就是黎明。黎明是白晝的初始,它也像世紀的初始一樣具有那種渾樸的意識。大地在迎接黎明的時候,好像蛋孵育在大鳥的翅膀之下,歡欣喜悅。青草上的露珠是喜悅之淚。鮮花是幸福之笑容。薄霧是大地拋起的細紗,它被光線吹動著。

氣象萬千的錫林郭勒大草原上生機勃勃。馬車還處在那種透明的幽暗之中,因為它幾乎是跟隨著像流水一樣緩緩逃避的夜色的。但是當那個瘦削的漢人回顧來路時,他已經迷醉在大草原黎明時分的美景中了。他微啟著口,眼中飄動著大草原的美麗映像。眼睛里有一片他體內的淚河的水面,水面反射著東方的綺麗的輕柔的光線。

馬車在一個緩緩起伏的地勢略高的地方停住了。前面就是逐漸低緩下去的草灘。

朝魯首先跳下馬車,他向左右觀察了一下,就招手讓那個漢人下來。馬兒在使勁搖頭,朝魯撫摸了它一下,讓它安靜。

那個漢人來到他跟前,沉默著向西方的草灘看去。草灘上還有一層最濃的夜色,它向空中騰跳不起來,只緊緊伏在地面上喘息。

漢人回轉頭,不動表情地看著趕了一夜車的疲憊的身材高大的蒙古男人朝魯。他慢慢向朝魯伸出手,跟朝魯握過槍的粗硬的大手抓在一起。

朝魯理解地接受了他的凝視。朝魯看到他的淚水猛然流出來,臉部兩側各有細細的一小股。

“走吧,同志,再走一百步就是你要到的地方了?!背敾瘟嘶伪凰兆〉氖终f,“可是我們仍然在同一個天空下面生活,也許每夜都在看那同一顆星星?!?/p>

他已經動情了。他真想問問這個瘦弱的漢人為什么要從這里離開。他真的是害怕每天都喝牛奶嗎?朝魯從額吉諾爾到這里一直沒能夠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那個漢人松開了手,又向車上的蒙古女人望去。塔娜把嬰兒高舉在溫柔的晨光中讓他看見。她的形象在東方廣闊的壯觀的背景襯托下,像女神一樣散發著慈愛的優美的光線。她帶著年輕母親特有的溫柔表情向他微笑,默默地祝福他。狼崽格里也從她的衣褶里探出腦袋,它這個本來將成為一種惡的東西,卻也在塔娜母親的光輝里可愛起來。它像一個紫色的釉了的小玩意。

那個漢人開始背著黎明的晨光向草灘走。他的雙腿插在對他的到來表示冷漠的殘存下來的夜色里。他走得很快。這樣下去,他馬上就會越過國境線了,但他的腳步陡然放慢下來,他的膝蓋以下淹沒在那夜色里,夜色仍然淡漠。如果這樣下去,他在第二個黎明也不會走到國境線那邊去。

朝魯牽著馬頭,把馬車掉過方向來。馬的眼里立刻盛滿了光明。

那個漢人還有一步就到達國境線了。沒多久他猛地回轉身來,對就要把馬車趕走的蒙古男人喊道:“朝魯兄弟——塔娜姐妹——”

他想,他要永遠留在這片美麗的擁有可愛的人民的國土上。他要再次回到額吉諾爾奶牛場,即使在那里總喝牛奶——不!不是這么回事!即使他每天還要跟奶牛場所有的人念那些語錄中的幾話——從早到晚地念,那幾句話好像完全概括了所有的人——他也要回去,永不離開他的親愛的神圣的祖國和祖國善良的人民。他從地上騰跳起來,向東方飛奔,向著那輛坐著美麗的女人、可愛的嬰兒和野性未生的狼崽的馬車跑去。

“小巴特——格里——”他這樣邊跑邊呼喚著。

他已經走出了草灘上冷漠的夜色了。

在他重新面對著祖國從遠處傳來一片喧響的被絢麗的光明覆蓋著的大草原時,他站住不動了。他說不清眼前的從大地上升騰起來的那幅美景究竟是什么,它就在他的眼前,但他說不出。而他自己已經覺得整個兒向黎明高遠的晶瑩的天空飛了上去,一片美妙的和聲簇擁著他……

現在,朝魯正坐在行駛在錫林郭勒大草原上的手扶拖拉機上。那天晚上的事情朝魯和他的愛人塔娜全部如實地告訴了紅旗公社的海布書記。

這一回朝魯要乘一個蒙古小伙子來的手扶拖拉機進額吉諾爾辦事,臨行時海布大叔說應該去額吉諾爾的奶牛場看看那個漢人。塔娜也這樣叮囑他。

朝魯辦完事情以后專門去了一趟額吉諾爾奶牛場。人家告訴他,根本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的漢人。

額吉諾爾奶牛場的確很大,占據著四五面山坡,奶牛多得無數,奶牛場的漢人也幾乎像它們一樣多。人員每時每刻都在流動。

朝魯可說不出那個漢人的名字,也許他走了,也許他就在奶牛場的那些工人中間。朝魯打量著那一列列整齊的工人隊伍,他們邁著大步,不時地呼喊口號,——有的人聲音相當嘶啞,朝魯聽著都感到別扭。他沒有能從那些人中間找到那個乘他馬車的人。

拖拉機手開得一點兒不熟練,他剛在額吉諾爾參加培訓。雖然道路平坦,車速不快,可是他臉上卻在流汗,紅黑的臉膛被汗水漬得發光。

這是紅旗公社的第一輛手扶拖拉機。朝魯覺得如果照這樣開的話,實在比他的雙輪馬車強不了多少。他在車斗上觀賞著大草原的美景,他的手一時也離不開那支獵槍?,F在沒有狼群來襲擊紅旗公社的羊了,它們在上一年冬天幾乎被朝魯帶領的民兵們全殲了。朝魯的勇敢行為贏得了人們的贊譽,人們仍然那么說當年的嘎達梅林就像他那個樣子。他是額吉諾爾的勞動模范,人家說不久還要派他到北京開會呢。

——生活充滿了喜悅。小巴特長得又白又胖。但是朝魯的手離不開獵槍,獵槍在他生命中跟塔娜和小巴特一樣占有重要的位置。

拖拉機快開到紅旗公社了。朝魯心里想著額吉諾爾奶牛場的那個漢人,目光從欣欣向榮的大草原上掠過。

羊群不緊不慢地在草甸上移動。牧羊人在唱歌。他在唱歌頌嘎達梅林悲壯業績的贊歌。明凈的藍天上陽光飄行著,把一動不動的白云照得透亮。拖拉機能夠把那優閑的羊群和幸福的牧羊人甩到后面,但是它總不能甩開天上的白云,它總在白云的下面。頭頂上的白云拋下一個淡淡的影子來蓋在拖拉機上。開,開,甩開它,唔,真不容易呢。

又有一片樹林向拖拉機靠近了。拖拉機手心中涌起一陣溫暖,因為就要到紅旗公社了。朝魯手碰著獵槍,心中不免遺憾,伯力克總是一次次從他的槍口之下逃掉。他還沒有干掉這個王爺。

拖拉機開到樹林一側,朝魯忽然從樹林中發現了一個影子。那個影子也看見了他,一轉身就跑,跑跑停停,頻頻回顧。

朝魯招呼司機停下。他手持獵槍踏到地上。他看清楚了,那是塔娜去年曾經奶養過的狼崽格里。格里已長那么大,讓朝魯都感到驚奇。他們把它放回原野的時候,它還沒一只小羊大,小羊都敢欺負它。但是現在,它已經長成王爺伯力克母狼白勒娃的那種強健的體格了。朝魯知道,格里從來不傷害羊,他有半年時間沒有見到格里了。格里也許仍然怕他,可他不去傷害格里,雙方保持一種相安無事的關系。但是今天,格里猶疑的樣子引起了朝魯的注意,它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訴他。

天生的優秀獵人的神經一下子警覺起來,朝魯立刻感到一種臨戰前的緊張的快樂。他檢查了一下槍。

子彈已上好。

格里又回頭望,然后跑到兩棵樹之間停下來。

朝魯離它離得很近了。他幾乎能夠看清格里尻上的那幾根綠色的雜毛。格里不知弄響了什么,朝魯忽然想起了伯力克——他要殺死的最后一只狼,王爺伯力克。伯力克就在附近。朝魯還以為它逃走了,逃到東邊山嶺中的老巢去了呢。

朝魯止不住內心的興奮。他也許殺了這最后一只狼就可以去北京了。朝魯持槍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吃過人奶的狼崽格里顯然是要告訴他伯力克隱藏著的地點。它要帶領朝魯去找伯力克。

格里繼續向樹林深處悄悄地跑。被樹葉撞碎的陽光像小魚兒一樣從格里的背上滑下去。

朝魯也走進了樹林。格里的腳步更慢更輕了。朝魯在它身后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樹林中一點也不顯得陰暗。那些低垂下來的樹枝長了太多的綠葉,幾乎能把樹枝壓斷。而今年才從又粗又老的梣樹根部發出來的柔軟的綠色枝條挺著細細的身子,上面卻只有幾片稀疏的葉子。人們可以在這個季節把它們用鐮刀砍下來,去編籃子。格里從這些枝條間穿過的時候,把它們碰得東倒西歪,但是并未弄出響聲。

格里又開始顛兒顛兒地跑,它背上的皮毛在它發達的肌肉上滑動,亮光一閃一閃。

朝魯緊跟著它。現在已經來到一個坑洼跟前了,這也許就是過去的那個夜晚他和那個漢人到達的地方??油堇锢墙逯B的羽毛和獸的白骨,那些破破爛爛的獸皮已經干巴了,躺在草叢里。這里肯定棲息過什么動物,因為還殘存著沒有被完全破壞的鋪好的草窩,有一只蜥蜴從草窩上爬過,鉆進縫隙里。

格里跟朝魯拉開了距離,就又放慢腳步,它邊走邊回頭,用它那野性淡薄的眼睛看著朝魯。忽然它一閃,朝魯看不見他了。他緊走幾步,又停下來,他有點納悶兒。

就在這時候,傳來一聲驚慌的嗥叫。格里又在朝魯的視野中出現了,它像發瘋了一樣向猶豫著的朝魯奔來。

幾乎在朝魯看見格里再次出現的同時,從他旁邊一個被茂密的樹葉掩蔽著的粗大的樹干上,有一只狼像大石頭一樣向還沒有清醒反應的朝魯撲去。

狡猾的伯力克落在躲閃不及的朝魯強健的身上,而它的后面,格里猛咬住它的后背。

伯力克已經用尖利的牙齒切斷了朝魯的喉管。朝魯沒有立刻倒下去。最后的理智使他扣響了頂著伯力克胸脯的獵槍。一聲沉悶的響聲過后,那顆遲了一瞬的子彈從伯力克的脖子上跳出,離朝魯的臉不遠,像喝醉了酒的滿臉通紅的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慢慢飛上天空,被一棵樹枝擋住后,就像一顆暗紅色的野果一樣應聲落地。

格里咬住伯力克,一起倒在地上。伯力克沉重的身軀掀起一陣腥騷的風,把旁邊的草撲得向一邊歪去。格里翻身爬起來,跑到靠著一根樹干的朝魯身邊。它低聲叫著,然后爬上他的身體,去舔他斷裂的喉管里涌出來的血。這位蒙古好漢已經閉上了眼。

格里把他傷口上的皮膚舔白了,但是血還在流。裸露出來的紅色的喉管里還有一絲氣在那里打著旋兒,可是它再也不能進入朝魯的鼻腔了。

格里從朝魯脖子上的肉里找出來兩顆狼牙,那肯定是王爺伯力克充滿仇恨的時候給弄掉的。伯力克在咬住朝魯喉管的時候兇狠地把自己的牙齒都給弄掉了。格里用嘴把它們從朝魯身上找出來。

朝魯的血液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服。格里把他的脖子用舌頭揩凈了,再流出的血雖然鮮紅鮮紅,但已經很少了。朝魯寬廣的額頭布上了一層灰白色。格里緊盯著他的額頭,那是令蒙古女人塔娜多么歡欣的額頭。他的勇敢的身體的每一部分都令塔娜歡欣。但是,現在呢?就連格里也知道,他正漸漸地四肢冰涼,他的脈搏不再跳動,他的心靈中已有的東西封閉在內,而外界的東西再也不能進入,——他對嘎達梅林的敬仰之情也永遠封存在了他心里。格里也知道朝魯的優秀品質,善良質樸勤勞勇敢機智敏銳,統統隨著他的血液流逝而減去了動人的光輝,——一剎那間,已經不復存在了,他只剩下一具沒有生命的柔軟下來而且注定要腐爛下去的軀殼。他只剩下沉靜的面容??伤苍泴Ω窭锓浅4直?/p>

格里后退了一步,再次凝望了一陣朝魯灰白的額頭,然后掉轉身,愴然地向樹林深處跑去了。

多少年以后,樹林逐漸變小,樹木也稀疏了。樹木被采伐后留下的大土坑裸露在太陽底下。如果有哪一年天氣干旱,久而不雨,大土坑還沒有披上草皮,里面的沙就會在驕陽下簌簌作響;風一吹來,沙塵從樹林中漫起,飛向錫林郭勒大草原的任何一個地方。人們稱它為“樹林黃風”,這種風沙中有細細的獸毛和殘破的羽毛,就像草原上新生的一種怪物一樣,沒有給人留下好印象。那些羊群見到這種風就會驚慌亂叫,但是“樹林黃風”繼續作怪。

樹木被采伐后,樹冠蔭庇下的地面野草稀少瘦弱,土層含水迅速減少,重又影響了草的生長。因此,即使沒有留下樹坑,經過風吹雨洗,也會使地面低下去,然后逐漸地將泥土暴露。草原上的降水量普遍減少,裸露的泥土曬干后形成細沙,風很容易將它們卷起來?!獦淞忠央[藏不住太多的鳥獸,獵人也就慢慢減少了,跟錫林郭勒大草原上的狼一樣,已寥寥無幾。格里就在這樣的樹林里平靜地生活。

紅旗公社的手扶拖拉機已不稀罕,去額吉諾爾拉畜牧業生產用具的又換成了綠色的大卡車。卡車裝著滿滿的貨物在坦蕩的大草原上跑,起初羊們還驚奇地看,到后來連頭也不抬了,——別看這些車兒個兒大,可是聽人議論,還凈出毛病,弄不好還會翻車吶。

紅旗公社的牧民們永遠年輕,——那些從幼兒長大的小伙子們充實進牧民隊伍里去了?;顫姷哪贻p人在草地上跳舞,摟著姑娘們在地上滾來滾去。他們親熱得不行,可是一轉眼間又相互大聲叫嚷,橫眉相對。他們身邊的羊兒才不管他們的事兒吶,它們只顧不緊不慢地吃草,——吃草就是它們的生活。唔,母羊們心里想:“有個家伙在對我調情,可是我不能馬上理他,我們可不是能隨隨便便地被任何一個家伙吸引過去的吶,我只對彎角沃塞有好感,可是現在對我不懷好意的卻是白蹄子沃克塞。沃塞和沃克塞都不錯,它們還是好朋友吶,但是白蹄子沃克塞據說很沒良心。我一定要小心點兒,不過,假如它能做得再溫柔點兒,——并繼續對我獻殷勤,我還真想跟它試試吶。女人總驕傲可就會失去良機。”

那些多情的母羊中間的一只也這樣想著,目光就迷迷蒙蒙的了,連草也看不清,不得不啃了一口土,它懊惱地“呸!呸”,把土給吐出去。它忽然想起自己的小羊,有好一會兒不見小羊的動靜了,回頭一看,小羊正跟別的小羊玩兒,它們還不愿吃草。這位頂有意思的羊母親心里松了一口氣,想,唔,我光琢磨自己的好事,把孩子都給忘了。

紅旗公社的孩子也上學了。他們有的被爸爸騎著馬帶到學校去,有的自己頭頂著奶奶縫制的書包蹦蹦跳跳地到學校來。學校在哪里?——藍天是他們教室的天花板,大地就是他們的課桌。

學校里的教師是一個長得白白凈凈的從大城市里來的姑娘。她教學生們——咿咿呀呀,學生們就跟著學——咿咿呀呀,啦啦……錯了,怎么回事?那是薩里在搗亂。薩里自以為比別人聰明,不用學,看吧,他又把一棵草插在玉蘭的長辮子里。玉蘭只顧寫字,沒發覺。薩里捂住缺牙的嘴,笑了。向來堅持正義的海布大叔的孫子小戛古舉起了手,還沒等老師讓他說,他就開口了:“薩里欺負女孩!”

孤獨的格里無法進入人們的生活中去。它既不悲觀也不樂觀,獨自一個在小樹林里寂寞地走來走去。地上的樹葉沙……沙響,一個小蟲子從樹葉里鉆出來,格里的腳差點踩住它的頭。蟲子在這個樹葉和那個樹葉之間搭上一根絲,格里不小心給它弄斷了。從這里走開,格里的腳步放得很慢,但是即使這樣它也會不知不覺地走到樹林邊緣。在那里只有幾棵還沒有發杈的小樹,樹皮還沒有開裂,這些小樹也許是人們種的。就是這種地方,存在著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墻,把格里和人們分開,一側是其樂融融的世界,一側是孤獨和黑暗。格里無時不在企望那個其樂融融的世界里的光明和歡欣。

格里日漸感到世界上屬于自己的東西太少了,這個它經常出沒的樹林越來越在它心中失去趣味。但是格里還必須在每一個白天守著。樹林中沒有鹿,沒有獐,以前那種整天嘁嘁喳喳吵的松雞也消失了。地上的褐色的爬行類動物和昆蟲簡直讓格里感到很討厭。格里喜歡看樹枝上落下的那些小鳥,當小鳥用機靈的腦袋搖來晃去啄食樹皮里的蟲子或樹上的籽實時,格里都要想笑了。世界上是不是還沒有人聽到狼的笑聲?格里想,如果它笑出聲來,就肯定會把小鳥嚇跑。

時光流逝,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化。當周而復始的草原春夜再次來臨時,格里已經非常熟悉它的腳步聲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在傳達著春天到來的信息。格里從夜空也能看得出來,它也能嗅得出空氣中微弱的太平洋的海水味,但它不會想到海面、島嶼、椰子樹,也想不出漁船和艦艇是什么樣子。

暖洋洋的春風截然不同于粗礪的西北風——西伯利亞高原上吹來的寒冷干燥的風。那種風像一只臟手,把草原天空涂得灰黃丑陋,而那溫暖的春風如同一種有神力的水,把天空大地越吹越干凈,越洗越純凈美麗。

格里每年都要留心觀察周圍的自然現象。它沒有想到當年塔娜的那些奶汁和她的博大的愛如同春風一樣滌蕩盡了它性格里的野蠻粗暴兇惡殘忍。

格里想念著蒙古女人塔娜,但是它不可能再回到她身邊了,——不能改變自己是一條狼的事實,它的綠目森森它的熏騷刺鼻都使人和羊恐怖。

在這個春夜,格里已感到身心衰頹。它從樹林里悄悄走出來。它向塔娜的氈房眺望,長時間一動不動。塔娜氈房里的燈光好像點著的一顆星星。她還在吟唱那支小夜曲嗎?格里聽不到。

草原的夜空低垂在遠方。優美的夜色彌漫在幽靜的大草原上。塔娜的氈房距離格里并不遠,可是格里聽不到塔娜的歌聲,格里再次感受到衰老的苦楚,它的確老了。

對于格里來說,它的世界已越來越小。對于生活在錫林郭勒大草原上的人們來說,幸福的家園時刻在擴展。當然在擴展的時候,“樹林黃風”會帶給人不愉快。這個嘎達梅林死后的世界仍然要走向繁榮,格里的世界注定要崩潰。不幸的格里卻從另一個世界里淺嘗了一下人間的溫暖,格里的不幸可以說是從吃那個女人的奶開始的。

但是現在格里老了。

它掉頭向前走,越來越遠離塔娜的家。它想起了一個恐怖的猙獰的夜晚。那個夜晚使它永遠對朝魯懷有恐懼。格里想到了母狼白勒娃。它向埋葬著白勒娃尸骨的地方走去。

格里老了。它忽然想激昂壯闊地像真正的狼一樣叫,可它喉嚨里發出的只是悲傷的嗚咽。星光照射著格里孤獨的身影。它形影相吊地向前慢慢走。它想到了白勒娃,忽然感到一陣親切之情。

從淺草里驚飛幾只螢火蟲,它們在格里前面飛了一陣,又隱藏起來。格里最后來到了那片樹林附近——朝魯的馬車停留過的地方,埋葬著母親白勒娃的小小的草丘旁。

格里低頭在那個小草丘上嗅了嗅,然后頭朝走來的方向蹲下來。它用開始松動的牙齒切斷了舌頭,然后慢慢咀嚼著。它的嘴緊閉,一點血也沒有流出來。它不感到疼痛。它在吞咽自己的鮮血和嚼碎的舌頭。

格里眼前又出現了像螢火蟲一樣的塔娜家的燈光。夜過去了,格里睜著眼,臥在那里,嘴邊沒一點血。

人們發現了它,被它嚇了一跳。

他們說,想不到錫林郭勒大草原上還有狼。它已經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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