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威,197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遼寧文學院專業(yè)作家。畢業(yè)于上海社科院首屆全國作家研究生班。在《收獲》、《上海文學》、《鐘山》等數(shù)十種國家級、省級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00多萬字。著有小說集《L形轉(zhuǎn)彎》、《勾引家日記》、《午夜落》,長篇小說《我在你身邊》。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第一、二、三、四、五屆遼寧文學獎,遼寧省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作品被翻譯成日、韓等多種文字。
現(xiàn)在他無事可干。他只是坐在那里,并且只感覺自己是坐在這里。像是一架機器,等待開動。
他還是很喜歡這里的裝修風格的。紅色的墻壁配著灰色的地板,既冷酷又溫馨,充滿了對決和悅目。窗外的天光突然暗下來了。他想,并為之愣了一下。街道對面商店的霓虹燈五光十色,透過高大明亮的玻璃窗映進來,使得每一位走進來的顧客都被打上了某種閃爍不定的色調(diào)。
他在等活兒。店長還沒有叫他。當然,任何一個服務員也都可以叫他。沒事的時候,他喜歡看書。他前段時間看完的是薩岡的《凌亂的床》,現(xiàn)在是伯爾的《不中用的狗》。誰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張凌亂的床,然而,他的床只不過是蝸居在父母一起的、兩居室當中那間最小的房間里——有一張凌亂的床——鋼絲床。太像樣的床幾乎就安放不下了。他的床是凌亂的,每天一睜眼,他幾乎沒有時間去收拾床,再說,收拾了也沒什么人去看。沒人去檢視。他倒是很希望有人去檢視一番的,他覺得自己的床還是很干凈的——凌亂和干凈不矛盾,他想。他干凈的氣息和青春的溫度也許是可以烘熱和打動一些什么的,如果是年輕的異性就更加適用。不是說他一定會打動對方,而是如果先驗地知道將有年輕異性去檢視的話,他會增加自己打動對方的自信,也就是自我慫恿使床變得更加擁有凌亂的合理性。當然,這個凌亂的床與薩岡的凌亂的床是不一樣的凌亂。他僅僅是物象學意義的亂,薩岡是心理學、愛情學和行動意義的亂。
他還沒有經(jīng)歷過那種凌亂的床。這對他來說太奢侈和遙不可及。他也不認為他會追求這個。當然同時他也知道,許多事情往往是以不曾追求但卻不期然而來到為結(jié)局的。
他還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這個時候,他剛剛看到了《不中用的狗》。看了一半。
旁邊傳來兒童的嬉戲聲,間雜著某個女童的哭泣。是店子里的東邊區(qū)域,那里有一間兒童游樂區(qū)。這個不清楚是不是店長自己的創(chuàng)意,她覺得還是孩子們喜歡吃肯德基多一些吧!孩子們被家長領來的多一些,那么,在家長排隊的時候,或者孩子們吃完的時候,可以獨自在那里玩樂一會兒。他看到一個男童從滑梯上沖下來,大概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女童,女童就四顧茫然,一只手舉著一只漢堡,嚶嚶地哭泣著。
孩子的家長此時應該去洗手間了。他看到小嵐放下正在收拾的餐盤,快步走過去,從制服前兜掏出一張紙巾,為女童擦淚,同時低聲安慰她。
“我討厭死了‘光頭強,他說他就是‘光頭強,嗚嗚嗚…..”女童指著那個不小心碰到她的男童說。
他知道光頭強是動漫片《熊出沒》里的主角。在大學寢室里竟然有室友每天晚上看這個。他也討厭光頭強。
“喔喔喔,不哭,我讓李老板收拾他。”小嵐抱起了女童。
李老板是光頭強的上司。可巧的是,這家店子的老板也姓李。他忍不住咧嘴樂了。
他望著小嵐的背影,她的身體隨著哄抱女童的顛動而充滿韻律。他覺得小嵐只有腿和屁股長得比較好看,他覺得它們長在小嵐的身體上有點可惜了。這倒不是說小嵐面龐長得有多難看,而是如果她一旦轉(zhuǎn)臉面對你,你就會從她的嘴唇和眉眼中讀出一種世俗氣和勢利感。雖然她不過就是一個服務員而已。
女童的媽媽從洗手間走出來,一邊看著哭泣的女童,一邊整理自己耳邊的發(fā)梢。她的樣子,明顯是自己在青春期內(nèi)還沒有貪玩夠,孩子就來到了世間。她接過了女童,隨手從兜里掏出一個巧克力,女童就在左手巧克力與右手漢堡之間停止了哭泣,來回看著。
他重新把目光落到書上。“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他看到的首先是書……”他正好看到書中的這句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來到一家“KFC”做一名宅急送。大學畢業(yè)后,他幾乎就要變成一條“不中用的狗”了,沒錯,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年,他在現(xiàn)實中和網(wǎng)上投了無數(shù)次簡歷,然而似乎沒有一個用人單位對他有詢問或說話的熱情。他在大學里學的是化工專業(yè)里的工業(yè)催化,不過說老實話,直到畢業(yè),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工業(yè)催化是干什么的。他業(yè)余愛讀書,讀文學書,但是要命的是,他同時卻又不喜歡寫作。否則就不會有那么唯一一次——一個私營公司準備聘他寫材料,包括產(chǎn)品說明,被他拒絕了。他是一個行動力強的人,除了讀書,他不喜歡生命被文字束縛在紙上。在他身上,這不矛盾。他認為,人生是隨意和晃動的,比如讀書。但是寫作是一種預謀情節(jié)和設計主題的人生。他覺得沒有比這更枯燥的事了。
他夢想的其實是自己開一間咖啡館。就像眼下,在咖啡館里看書是合乎慣俗的,包括他做老板,在顧客安靜或缺少顧客的情況下,他可以拿起一本書坐在寬大的椅子上讀,但是在肯德基店子里讀書,就等于在迪廳里跳熱舞時戴草帽,不倫不類。這倒不是咖啡和肯德基誰貴誰賤的問題,而是咖啡代表一種慢生活,肯德基代表一種快生活。快和讀書是天然矛盾的。
這也就像他和小嵐之間,他喜歡能夠激起他情欲的小嵐的身體,但是他不喜歡小嵐的俗氣。
雖然他知道小嵐挺喜歡他。他還算帥氣。
就在小嵐拿起他的《不中用的狗》胡亂翻一下準備跟他打趣的時候,吧臺那邊的領班叫他了:“送餐——”
他抓起了自己的頭盔。
紅色的“澳柯瑪”在夜色里疾馳。宅急送的小伙子們好在都有一個好聽的別稱,“騎手”。他喜歡在夜里的大道上,在往來的汽車行列中閃轉(zhuǎn)騰挪的穿插感受。街道是巨大的陰道,汽車是它們的褶皺,他一次次穿透世界。有時候他會掉淚,也許是風刺激了眼睛。他難過的是從小那么熟悉的街道,以及閉著眼睛不會迷路的漫長巷陌,如今統(tǒng)統(tǒng)變得那么短,短到不斷抵達,又不斷消失。夜的樓群是海浪,是怪獸的鱗甲,燈火漂浮出細碎浪花。他曾經(jīng)有過一次嘔吐經(jīng)歷,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十點的送餐高峰中,他連續(xù)送了32份外賣,連續(xù)奔波和爬樓梯,最后像一條狗一樣癱倒,他相信那也許不是累的而是暈的,像暈船的感覺。他曾經(jīng)一一辨認過無數(shù)別人的家門,可那次,他幾乎迷路,找不回自己的家。
“德堡路26號,5單元12層1號房間”。他看了一眼單子,再次確認地址。城市職場人上下班的最大福利是什么?據(jù)說是不堵車,這甚至好于工作讓你堵心。送外賣的人最大的福利是什么?是找到樓址,發(fā)現(xiàn)有高層電梯,而且不用刷卡。
電梯把他推送得像一支禮花一樣快速來到12樓。他撳響了門鈴。
半天沒有人開門。這是夜里九點一刻。這個時間叫餐,不是吃貨就是懶漢,要么饞,要么在家不愿做飯,終于捱不過餓了。不過這個叫外賣的應該不是懶漢,也就是說不是男的,看著餐包里的內(nèi)容,一只上校雞塊和海王星,代表一點點胃口,又吩咐領班多加一份甜醬汁、一份蔬菜,這就是小清新。
門終于開了。先是探出半個女臉。這半個女臉,忽然就引發(fā)他希望看到她完整的面龐。因為這半個女臉竟然十分好看。只不過年齡看來不是小清新,比他大六七歲,三十一二歲是有了。
“你好,肯德基外送,這是訂單和發(fā)票,請你檢查下餐點。”他以標準的職業(yè)言辭向她招呼。
十次有九次的經(jīng)驗,顧客是不會查看的。吃貨一般都不肯當眾驗貨。那幾乎等于讓對方驗證自己是吃貨。
“呃。”她說。把門打開了更多角度,然后小心翼翼打開餐包,一樣樣翻看著。他看到完整的她果然是好看、冷靜、成熟、韻律、親切。
“土豆泥,忘裝了吧?”她抬起頭望著他。
“呃,”這回是他迫不及待檢視餐包,他僅僅用目光掃了一下,就知道負責裝包的服務員是個王八蛋,“對不起,你要土豆泥了嗎?”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很不周延的話。
她倒似乎沒有介意他的不禮貌的話,自顧說:“我總覺得肯德基的土豆泥比吉野家的土豆泥好吃一點,我喜歡你們這種土豆泥,牛奶和胡椒粉的配量正適合我的口味。”
他越發(fā)感到不安了。
“呃……”他看了一眼手表,“抱歉,我這就回去取,會耽誤你用餐嗎?”
她吃吃笑了一下:“不必了。還好,這次我沒點牛肉。”
“那,我把錢退給你吧。”他從兜里掏出五元錢遞過去。土豆泥的價格是三元,她應該找他兩元。
“這樣啊?”她反倒猶豫了一下,似乎下意識想去找錢包,又止住了,“我沒有兩元錢啊?再說,這是你自己拿的錢吧?”
確實是自己的錢,雖然只是三元。也怪他疏忽,當初沒有去檢查。餐包只要出店,宅急送店員自己沒有檢查,店里也是不負責短缺賠償?shù)摹?/p>
她沒有接他的錢,“沒關系,這不多給了我一份加倍的醬汁嗎?”
這是在安慰他嗎?她明知道醬汁是免費的。他想。
“真是對不起啊,下次吧,下次如果還叫外賣,我一定給你補上來!”
他馬上意識到這話說得有搪塞之嫌。店里有好幾個宅急送,誰會記得就是她、記得給她補上土豆泥?
于是尷尬之下,他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自己的名片遞上去。
“下次你直接電話我好了,真不好意思。”
然后他連再見也沒說,替她拉上了房門,急匆匆下樓了。
其實剛才,他看到她穿的好像是睡衣。
那么松垮的睡衣,包裹著明亮的軀體。
因為他幾乎就感覺她是一道白光。
他清楚地記得她項下微起的鎖骨,連著一小片凸起的丘陵緩沖帶。
他想到他還從來沒有做過愛。
但是他曾經(jīng)有過一次性的經(jīng)驗。
那是在大二的時候。他看上了一個女同學。那個女同學是南方人,經(jīng)過熱烈的追求之后,女同學勉強答應跟他相處一段時間。其實女同學也不是不喜歡他,他長得那么帥氣,個子也不矮。阻礙來自女同學的家長。家長也沒別的不講理的地方,就是因為他是北方人。女同學是過敏性風疹,平時很好,在南方也很好,可是一到北方就皮膚難受,紅腫,癢,吃什么藥也無療效。如果將來畢業(yè)后跟他來到北方安家,女同學的家長是萬萬不會同意的。可他又必須回到北方,因為父母需要他照顧。最后此事終于告吹。
可是他懷念那次性經(jīng)驗。懷念不是來自愉悅,而是沮喪。那是在一個午后的山坡上,兩人散步,他的沖動是突然和不可遏止的——如果不是女同學彎腰在撿一只橡樹的果實時,T恤衫后面露出一截白膩的皮膚。他倉惶地抱住了她,她似乎也并沒有拒絕。只是,他的沖刺可能被提前積攢的太多渴望給遮蔽了,來不及爆發(fā)就達到終點。他在摟著她戰(zhàn)栗的時候,目光無力地看到了地面的一片落葉。那時候,他感覺自己就是那枚枯萎的樹葉。
那種枯萎而清滑的樹葉氣息多少年一直忠實地陪伴他。后來他們分手了,原因他一次次揣度過了,不是因為他的沖刺失敗,而是氣候,北方的氣候。北方的落葉堅硬、干燥、脆弱,不像南方落葉的蘊藉、潮濕、綿亙。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尋找機會彌補那次失敗,然而女同學終究沒有再答應他。也許她也知道彼此未來的走向,他們不可能在一起,而那次沖動,又何嘗不是她的一次沖動呢?
對面的房間又傳來父親的咳嗽聲,在夜里,像是撕裂的風箱。父親肝癌晚期,生命不可逆轉(zhuǎn)地即將走向終結(jié)。他覺得父親很可憐,因為母親二十多年不肯原諒他,具體表現(xiàn)為冷漠和厭棄,比如,除了定時喂他吃藥,不會給他多端一杯水。父親喜歡看電視,京劇和足球,可是他臥床不起。如果電視上一出京劇結(jié)束,母親在一邊逗貓狗玩,電視上一直播放長時間廣告,她也不會想起幫他再找一下足球節(jié)目。父親曾經(jīng)有過一次婚外情,這是他后來知道的,是母親在某次與父親激烈爭吵后告訴他的,其實那時候父親由于外力因素早已終止了那次婚外情。但是他不知道母親為什么一直不肯原諒他。
鬧鐘的滴答聲不知何時開始長時間占據(jù)他的耳膜,這說明父親終于安靜地入睡了。他再一次嗅到了枯萎而清滑的樹葉氣息。這種熟悉的氣味是間歇性和陣發(fā)性的,三兩天會有一次。此時,獨自躺在床上,他的眼前反復出現(xiàn)女同學、小嵐、剛才叫外賣那個女人的面龐以及身體,最后定格在后面的女人那里。他有一種懼怕。他感覺一種陌生的膨起。他每次都想在過程中延宕一些時間來釋放自己,然而每次都那么短促,他的懼怕也許來自于此。面對自己都如此蒼白和脆弱,如果面對一個女人呢?他再次想到了那個女同學,因此他的懷念根植于沮喪,牢不可破。
傾泄的時候,他奇怪生命是個什么東西?他看過父親有一次吐血,攤在烏黑的地上,像鐵器上的銹跡。他感覺他是父親吐出的血跡。
每次的過程都那么短,他為此充滿憂慮。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是這樣的。
“德堡路26號,5單元,送餐——”吧臺那邊有人喊他。
他放下正往后廚扛送的原料箱子,擦了一把汗,心想,她?
不過就是昨天啊。
他對照發(fā)票,仔細檢查了包裝內(nèi)容,從量上來說,仍舊是一個人的份。他戴起頭盔,給澳柯瑪打著火。中午,外面很熱,但是有烏云籠罩整個城市。
他支起摩托車,轉(zhuǎn)過身來,回到店子。小嵐馬上遞給他一件雨披。“嗨,要下雨啦。”她說。她今天似乎終于學會了怎樣的笑才更好看。
他沒有理睬,徑直走到吧臺:“加一份土豆泥,從我的賬里扣。”
領班看了他一眼,默默照做。他不再說話,沖出門,駛到車流中。
只過了十分鐘,雨嘩嘩下起來。整個世界開了鍋。一片迷蒙。但他知道后載箱是防水的。他的輕騎在街道上濺起兩面水花。
三聲門鈴。這次很快,她打開了房門,露出一張驚訝的臉。她不知道外面下雨了,他也不知道她是剛剛睡起來,還是在電腦前連續(xù)工作。她的驚訝掩飾不住一種倦容。
“下這么大的雨?”她說。
“這雨停得應該也快。”他回道。他渾身濕漉漉的。
“快進來擦擦臉吧!”她說,似乎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也許是想下意識拽他一下。
“不不不。”他急忙說,“這是訂單和發(fā)票,請檢查一下餐點。噢,還有上次欠你的土豆泥。”
“你起碼要進來一下。”她說,然后又補充笑了一下,“把雨水擦一下啊。”
他相信她的真誠。確實,她應該不知道仍舊是碰巧他來給她送餐。她沒有按照名片給他打手機,她是打到店子里的專用電話。
他只好脫鞋進來,站在門口的方墊上,她回身取來毛巾給他。他輕輕擦著,嶄新的、纖織物的縷縷干爽氣息滲入胸腔,讓他似乎錯覺外面的天已經(jīng)晴了。其實雨仍在下。擦完臉,在她轉(zhuǎn)身去掛毛巾的時候,他簡單看了一眼房間的布局。一室一廳,但是客廳很大,除了對應著電視背景墻而擺放的一排沙發(fā)、一只茶幾之外,其他空間幾乎擺滿了各種工藝瓷器。當然也有書,只是看不清那些書是跟瓷器有關,還是跟文學有關。
“謝謝,我得走了。”他說著去穿他的鞋子。
“你很急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
他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他看了一下手表:“倒是沒什么事了,十二點半,這是往常我吃午飯的時間。嗯,還有,平時下了小雨還行,這么大的雨,店子里一般不給人送餐了。”
“那你就進來坐一下吧,等著雨停了再走。”
他猛然愣了一下。她要讓他雨停了再走。他看著她,想起了自己昨晚的所為,臉上熱了一下。他知道干宅急送這行的,確實有許多店子愿意招一些帥氣的小伙子,而且,也確實有一些女性愿意讓長相帥氣的小伙子送餐。好像有一家報紙調(diào)查統(tǒng)計過,叫外賣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年輕女性,剩下的是一些學生。
他不確定她是否真心挽留他。他猶豫著。
“其實還有一件事,想求你的。”她說。
“呃?”
“你會修理洗菜池那里的下水管嗎?”她問。
“啊?”他又一次感到意外。
“大概是堵了吧。你看,我門口以前有小廣告帖,專修下水管的,但是被誰把電話號碼給撕掉了,新貼上去的那個電話,我打了幾天了,一直是關機。”
“哦。”他放松了一點,也失望了一點。這個問題對他而言,應該并不難解決吧。
“我不知道這種事還去找誰,物業(yè)不管,我也沒有別的電話可以打。不能洗菜,就做不了飯。我看了一下,洗菜池下面的管道好像很多啊,互相連接很復雜的,我實在不會弄。”
“我試試吧。”他說。
她很高興,“那你總該先換一身干爽的衣服吧?”說著,轉(zhuǎn)過身,她又被自己的話語難倒了,“我家里沒有男人的衣服,不過去年我網(wǎng)購過一套運動服,因為號碼報錯了,太大了,我懶得退,只試穿過一次。我估計你穿可以。”
她打開一間櫥柜門,找出了那套運動服。她把它遞到他手里,指了指洗手間:“你到那里邊去換吧。”
他聽從她的吩咐,進到洗手間,關上了門。他拽下那套濕漉漉纏身的衣服,摁下洗手間里的自動暖風,以便把身體吹干。他吸了一下鼻子,原來暖風也會刺激人打噴嚏。他覺得渾身漸漸烘熱。他在試探撫摸自己胳膊的時候,手掌與胳膊之間發(fā)出干爽的沙沙聲。他準備套上她那套運動服,然而剛剛拎起,他就覺得身體下面的分量似乎加重了,他低下頭,竟發(fā)現(xiàn)那里異常膨脹。
他緊張起來,也恍惚起來。他無法集中精力穿上她的那套黑色運動服,好像他和她的身體因此重合在一起似的。他閉掉了暖風,直到她在外面喊了一聲“好了嗎”,他才覺得可以把運動服穿好,步子比較正常地走出來。
還好,衣服他穿著不大不小。
在廚房,他大概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將下水管修好了。那里確實是堵了,而且,他現(xiàn)在相信,她的洗菜池是三槽一體的集成設計,連通器復雜,她自己是真的修不好的。
她露出了欣慰的目光,像月亮一樣欣慰和皎潔。他感覺到,她似乎不愿意隱瞞對他的喜歡。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她說:“我把水已經(jīng)燒開了,你喝杯茶吧。”
他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說:“你不吃飯嗎?”
“我已經(jīng)吃完了,你修管道的時候。”她說,指了一下茶幾,“給你留了一個——不,給你剩了一個雞腿,還有半份薯條。我吃不了。”
他心里熱了一下。她有一種成熟的美。成熟的美就是,她顛覆自己的言辭,斟酌使用哪怕一個字,以確保不傷害對方。
他確認她是單身。她家里沒有男人衣服。她修理管道不知找誰。至于她是一直單身還是離婚了,他不知道。
就像跟當年的女同學在山上。猝然的,他控制不住,輕輕抱住了她。
她吃了一驚。
在他準備掀起她衣服的時候,她開始反抗。
“不行!”她的語氣短促而又凜然。
“你不愿意讓我抱?”他咻咻地喘息著放開她,問。
“當然。”
“我喜歡你。”
“謝謝。”
“你喜歡我嗎?”
“我,不了解你。”她說。她退回到茶幾那邊。
“你還會叫我來送外賣嗎?”
“你聽話。聽話的話,我還會。”她說。
“真的?”他問。情欲和情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一旦沖破,就一往無前,沒個阻擋。
“嗯。”
他幾乎無力反駁。他準備去洗手間換掉她的運動服,她阻止了他。
“別穿著濕衣服走啊,下次再還給我吧。”
他們倆同時看著窗外,雨停了。
她果然在一周內(nèi),又叫了兩回外賣,都是打在他手機上的。當然,一切都好像沒有發(fā)生過。她照舊付錢給他,包括運送費。他確定他們是戀愛了。他們無話不談,包括瓷器,包括咖啡,包括他的專業(yè)——工業(yè)催化里面的活性炭復合體,包括旅游,甚至包括《不中用的狗》。
然而,她還是不給他。最多一次,也許她心情高興,她讓他撫摸了她。僅此而已。
他漸漸變得焦灼。他漸漸感覺到一種危險。他也再次體會到一種恐懼。他固然知道她如此執(zhí)拗,并不意味著戲弄自己,但是對他而言,他確實多了一層不安和想象,那或許意味著某一天,她完全可以離開他和另一個人進行戀愛,在情感的倫理中,她可以那樣去做。此外,他一直渴望一種嘗試或證明,抵消他不成功的性經(jīng)驗。
有一天,一個大學里的好友突然打電話,因為涉及研究生答辯的事,時間緊,請他幫助整理一些關于工業(yè)催化方面的資料。下班后,他在家里上網(wǎng),在查閱催化方面的信息時,電腦的頁面突然給他鏈接到國內(nèi)一個網(wǎng)站,關鍵詞指示出“催情粉”。反復看著那幾個字,他想了半天。在利用所學的化學知識確認該產(chǎn)品非常有效和對身體無害的情況下,他決定網(wǎng)購一包。他瞬間想到了,他如果把這個給她喝下去會怎么樣?
產(chǎn)品僅僅三天就到了他的手中。接下來,他等待她的電話。這個期間,仿佛是知道他父親快不行了似的,他為搶救父親的事每天忙碌,她并沒有叫過外賣。半個月后,當他父親再一次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她的電話來了。
她叫的是一個雞翅、一個膀肋、一個漢堡、一杯布丁奶茶。KFC員工幫他打好了包裝。與以往徑直而去不同的是,他先將摩托車開到胡同里一個無人之處,從兜里撕開那包催情粉,慢慢倒入布丁奶茶里面,然后用吸管攪勻。他覺得心臟有點跳,這已經(jīng)是夜里快十點了,他借著胡同里一家網(wǎng)吧窗后的燈光完成了這一切。
他順著街道風馳電掣,胸中鼓蕩著海浪般的風。
他把摩托車停在她的小區(qū)樓下。近幾天,他發(fā)現(xiàn)他的澳柯瑪似乎出了一點問題,液壓離合器分離軸承那里總是發(fā)出雜音,他擔心那里隨時會崩碎。他決定最遲不超過下周,去修理店好好維修一下,或是看看能否換個零件。
丁香樹發(fā)出迷蒙的氣息,清新而怡人,遠處有人在遛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再一次確認了后載箱里的食物,什么也不缺,包括他另加的土豆泥。她是真愛吃土豆泥啊。
一個工人打扮的男子走過來問他:“5單元是哪一個?”
他看不太清對方的面孔,只感覺他個子很高。“就這。”他指了一下自己即將進入的門洞。
“徐寶成住在這里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我是送外賣的。”他順手摘下頭盔,拎著頭盔和食物走在電梯前面。
男子似乎嘆了口氣,一聲不響地跟著進來。他按了12樓,男子想了想,按了13樓。
他撳響門鈴。她開了門。她真美。他看到她穿了一件白色真絲T恤和紫色亞麻棉混紡短裙,胸口幾近噴薄,雙腿頎長雅秀,閃著肉感的光澤。他感覺她就是房間里最美的瓷器。
“你來啦?”她說,接過他手里的食物,然后目光看著他,并且越過他,突然有點不解。
他脫掉鞋子走進來。她站在房間里,沒有像以往那樣幫他遞來拖鞋。他直起腰,扭身向后面看了一眼。
幾乎是悄無聲息的,剛才那個工人打扮的男子原來也進來了。同時他們都聽見了重重的關門聲。就在他猛然意識到什么的時候,男子從腰里拔出了一把刀。
“不要動!我不會傷害你們,我只是需要一點錢,還有,我一天沒吃東西了!”男子的聲音十分冷靜。
他的反應足夠快。就在男子快說完的時候,他拎起左手的頭盔重重地砸向他的臉,男子趔趄了一下,順手沖他左肋捅了一刀。他強忍著劇痛與男子廝打,男子又捅了他一刀,然后趁他愣怔的時候,把他踹倒在墻角。他的頭部撞到椅子腿,頓時天旋地轉(zhuǎn)。他流了許多血,感覺自己再也無力起來了。
這一切太快了,也就不到十秒鐘。她完全傻在那里。而男子從兜里掏出一根長繩,將躺在地面的他雙手反綁起來。
“我再說一次,不要惹我,我只是需要一點錢,兩千元、一千元,三百元也好!”男子說。
“也許他是個逃犯,他需要錢離開這座城市。”他躺在那里想。
男子似乎累了,也許是餓的,他的步伐微微晃蕩。“快把錢交出來!”男子對她說。
“我只有不多的錢。”
“少啰嗦!”
她順從地去取錢包。就在這時,男子突然看到了放在茶幾上的食物。于是男子坐了下來,打開那些食物。他一邊盯著他倆,一邊貪婪而兇猛地吃了起來。只幾分鐘,男子把那些食物吃了個精光。
他躺在那里,不忍看下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母親去外地出差了,他今晚應該代替母親給父親擦擦身子。
男子吃完后愣在那里。男子似乎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要打劫的這個女事主是多么好看。他用紙巾擦了一下嘴,把她遞給他的錢包揣好,慢慢走近她……
她掙扎著,男子把她扔到沙發(fā)上。他看見男子拽下她的裙子,然后他看見了自己從來不曾看過的她的雪白的小腹。在撕扯中,她的雪白暴露得越來越多。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他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沙發(fā)那邊的身體的持續(xù)撞擊聲使他不用任何鋪墊和回憶,一下子就明白自己置身于什么現(xiàn)場。他看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已經(jīng)是零點一刻了。他記得他臨要昏迷時看過墻上的時鐘,是夜里十點零五分,也就是說,男子在那里不停地干,已經(jīng)持續(xù)兩個多小時了。
天!他首先感到無比驚恐,然后是慚愧。那個男子竟然連續(xù)干了兩個多小時!
漸漸的,他無比憤怒起來,當中夾雜著深重的納悶。他怎么能這樣?他怎么能這樣!他目光掃視著房間,后來,當他看到男子身邊的茶幾、看到上面被一掃而空的食物包括被他一飲而盡的布丁奶茶時,他突然大叫了起來。
他再一次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