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者:姜紅偉】
【受訪人:黃亞洲】
訪談時間:2014年7月7日晚18點45分
訪談形式:電子郵件
問:有人說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您認同這個觀點嗎?
答:部分認同。就詩人的高歌低吟而言,基本上是不受時代限制的。憤怒可以出詩人,國家不幸詩家可以幸;鳥語花香的年代也可以出詩人,小橋流水也是迷人的景致。我認為,生活本身的厚度遠遠超過詩人歌喉的幅度。當然,由于精神桎梏的松綁,那個年代詩歌的數量和質量也都是相當可觀的。我們說的“黃金時代”,主要是針對受眾而言。就受眾的廣度來說,八十年代當然遠超現在。那時候鮮有影視更無網絡,人們的興趣范圍受到很大限制,所以“文學青年”尤其是詩人特別受寵,把頭發養得長長的走在街上那是一種范兒。那年頭的大學生文學社與詩社也特別火,在大學里不參加一個詩社去活動活動好像智商有些問題似的。
問:您能不能簡要介紹一下您自己投身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革命生涯”?
答:我是1983年就讀杭州大學干部專修科的,在這之前,是浙江嘉興地區文學刊物《南湖》的詩歌、散文編輯,干了四年,那會兒就猛烈地接觸到了嘉興師范專科學校的大學生那種寫詩熱情。來稿真是很多,他們有個遠方詩社,沈澤宜老師是其中主要的撐旗者。我還作為編輯去他們學校講過詩歌創作,坐了滿滿一禮堂,人頭攢動,遠不止一個中文系詩社的人數。我因為1972年就以一個“兵團戰士”的身份在《解放軍文藝》發表過詩作,當時已經很有一點“老詩人”作派,又身兼刊物編輯,所以到處“好為人師”,這個臭脾性到現在都還未痊愈。總之,感覺那時候的詩歌確是洶涌澎湃,那時候的年輕人不玩微信就玩詩歌。可以說,現在我們浙江的知名詩人柯平、伊甸、鄒漢明、曉弦、應憶航、諸漢江等等,都是從那份《南湖》里走出來的,鉛字排列作品的愉快應該是他們詩歌旅途的加速度。我1983年進杭州大學“鍍金”之后,也應邀參加了杭大中文系的“我們”文學社與“晨鐘”詩社,經常看見大學生們以激烈的手勢與“舍我其誰”的氣概談論詩歌,尤其是借鑒西方文學創作中的種種“手筋”來豐富中國新詩的表現力。我覺得,在審美形式探索方面大學生們做得很沖動也做得很好,當然也包括某些詩作“朦朧”得無邊無際。記得這一狀況也引起了我們這些“干部大學生”(我稱之為“太學生”)的善意嘲笑,我們寢室的“老大”周時奮曾經做過一個游戲,他把一大群名詞一大群動詞一大群介詞做成紙團“搓麻將”,例如當時的詩歌熱詞“教堂”“鐘聲”“麥穗”等等全在內,然后隨機排列。這樣的一首首詩歌“制作”成功之后,馬上叫來同樓的本科大學生“鑒賞新作”,惹得那些才華橫溢的大學生捧起詩作驚呼“你們寫得真棒”,直樂得大家不行。那天我是很遲才從杭州的父母家回到學生寢室的,一進門就要求我評價一首又一首的“新作”,我左看右看覺得不知所云,于是實話告知這些作品有“狗屁不通”之嫌,幸虧我的實事求是態度救了我,不然我這個多年的詩歌編輯也要被大家笑成一團了。我舉這例子不是抨擊那時候的詩作不好,只是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大學生詩歌創作中的一種幾乎瘋魔的探索精神。說到這里,我要順便對我們寢室的那位“周老大”表示誠摯的哀悼之意,祝早走的他在天堂能擁有真正的詩一樣的心情。人間的確沒有更多詩情。
問:當年,您創作的那首《我們是太學生》很有影響,能否談談這首詩?
答:那是在開學典禮上低頭臨時寫就,表達的是上了年紀的大學生的不容易,他們的艱難以及他們的喜悅,后來就發表在省報上,后來收入《大學生詩選》,一時激起了很多跟我們這伙人類似的“太學生”的共鳴。也不說怨誰,就是因為時代的畸形造成了狀況的怪異。我們這一代人有幸碰上了社會的種種,雖不如人意,但從“經歷是財富”這個角度來考察人生,也不虧了這輩子。
問:當年的大學生詩人們最喜歡書信往來,形成一種很深的“信關系”。您和哪些詩人書信比較頻繁啊?在收到的讀者來信中有情書嗎?發生過浪漫的故事嗎?
答:當時沒有手機,當然靠寫信。記得就詩歌創作而言,跟復旦大學詩社的社長小周就有比較密切的通信來往,我很想知道上海的詩歌現狀,他們比較前沿。小周是嘉興桐鄉縣人,八十年代后期在沒有上大學前,就參加過我們地方的詩歌活動。當時我在嘉興市主編文學刊物《煙雨樓》,常舉辦詩會。小周后來從復旦畢業后調浙師大任教,也是那里的詩歌領袖。浙南溫州的《文學青年》詩歌編輯葉坪,也是一個善于通過密密麻麻的信函來敘述一切的詩人,我們在八十年代也通過許多信件,至今他仍在寫信,照舊密密麻麻,幾乎每個月都要來一封,他長我幾歲仍口稱“亞洲兄”,盡管他又有手機又有微信,但似乎不喜歡空中無影無蹤的電波,他改不了深夜燈下攤開信箋碼字的中華優秀文化傳統。至于“在收到的讀者來信中有情書嗎?發生過浪漫的故事嗎?”這一點與我似乎沒有明顯的關系,那時候我已經有家室了,再說我那時候比較嚴肅,一本正經的“嘉興作協主席”派頭,幾乎沒有感覺到“文學女青年”的過分熱情。當然,我也多少了解在詩歌創作活動中發生的種種趣事,據說有人因為詩歌喜結良緣,包括后來的分道揚鑣。某個詩會組織下來,事后傳出發生了好幾對緣分,“黃老師你當時到底有沒有察覺到啊?”當時確實沒有,后來有幾個愛開玩笑的人由于我的辛辛苦苦組織詩會而把我這個“《煙雨樓》主”稱為“煙花樓主”,聽了真叫人有點郁悶。但是,當年詩歌的熱象與社會魅力,由此也可見一斑。愛情借由詩生,沒有什么不好的,當然我指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不是茍且。自然,“茍且”也要分情況,只要不影響他人,也不至于叫人反感。
問: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之所以風起云涌、波瀾壯闊,應該說,很多詩歌報刊和文學報刊居功至偉。據您了解,哪些報刊在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形成過程中發揮了推波助瀾的重要作用?在您寫詩的歷程中,哪些報刊對您的幫助比較大?
答:記得我當時是在四川的《星星》、黑龍江的《詩林》、新疆的《綠風》、遼寧的《詩潮》、上海的《上海文學》上刊發詩作的,還有我們浙江自己的《東海》與《西湖》。也很感謝《詩刊》與《解放軍文藝》。這些刊物都是我至今被稱為“詩人”的決定性力量。沒有這些刊物,我不可能從詩的第一行走到第二行。要指出的是,這些刊物的編輯老師都是以赤子之心在工作的,他們的心目中只有詩歌而沒有“詩人”,這也是許多年輕詩人包括學生詩人得以大面積崛起的直接原因。感謝這些默默的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鋪路石。他們有些可能已經成了真正的鋪路石。他們作為道路的一部分,是有分量的。
問:您如何看待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意義和價值?
答:那是中國思想解放運動的一部分。意識形態松綁了,藝術技巧也多元了,年輕人在詩歌中激動。從某種意義上說,有“文藝復興”的影子。我的評價是很正面的。有的先鋒詩人過于強調形式,走點歪路,也是可以理解的,探路者誰不兩腳泥濘的?后來中國新詩的不斷壯大與成熟,與八十年代詩情洋溢的大學生有著直接的關系。
問:目前,詩壇上有這樣一種觀點,認為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是繼朦朧詩運動之后、第三代詩歌運動之前的一場重要的詩歌運動,您認為呢?
答:讓詩歌理論家去劃界與編號吧,我作為詩人說不明白應該貼什么標簽。其實把“朦朧詩”稱作運動,我也是有點疑心的,覺得是不是有點夸張。但是理論家不這么說也難為他們了,他們有他們的活干。
問:當年您擁有大量的詩歌讀者,時隔多年后,大家都很關心您的近況,能否請您介紹一二?
答:當年在大學我寫得不多,影響也不大,至多是一部分讀者知道我是一個寫詩的,在一批詩歌刊物上發表過一批詩作,如此而已。因為在兩年的大學生涯里,我的主要業余創作興趣是在中篇小說的寫作上,兩年中發了三個中篇,其中一個上了《中篇小說選刊》。還寫了一些電影文學劇本,當時甚至有八一電影制片廠的編輯鮑老師特意跑來杭州,找到杭大,守在某個教室門口見我約稿,直教我激動了半天。在我赴八一廠改稿時,知道鮑老師竟是我敬重的著名劇作家陸柱國副廠長的夫人,而且陸柱國老師后來還懇切地詢問我是否有意愿調八一廠創作組,這更是讓我激動。最后,畢竟是我這個小里小氣的南方人沒出息,想想還是從嘉興調回山青水秀的杭州過小日子好,要不是這樣,當初下決心八十年代奔赴北方打拼,戴上領章帽徽,或許我的詩藝還會有很大的長進,成為慷慨悲歌的燕士,抽出哪一句皆是寒鋒閃閃,這都是說不定的事,但歷史總歸無法假設。我數年前因了一部詩集《行吟長征路》得了魯迅獎,今年又因了另一部詩集《狂風》得了首屆屈原詩歌獎的銀獎,這都是叫一個詩人躊躇滿志的事,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實在算不得是個優秀詩人,無論在思想深度上還是在詩藝探索上,都乏善可陳,不過是“中國詩歌大軍”里的普通一員,這樣說比較貼切,雖然我這些年是這么熱愛詩歌,不曾移情,我歷年來的十七部詩集齊嶄嶄地證明了這一點。捫心想想,寫詩已有四十余年,進步有限啊,真是有些慚愧,但又想到博爾赫斯說過“一個人到了70歲還在寫詩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詩人”,這才又感到了寬心,這是一個多么可愛的量化標準啊。雖則我離七十還有不少年,但我一定會努力達到這個博爾赫斯標準,做上一個“真正的詩人”,畢竟挨年份混資歷的事,不是特別難為。
問: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這一現象,目前已經引起詩歌研究者的高度關注,具體的說,我正在編著《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史》一書,請問,您對我編著大學生詩歌運動史有什么好的意見、建議和思路嗎?
答:希望在評價上采取公允的態度,在夸贊與“不咋地”之間取一個平衡點。畢竟那時候國家與民眾的意識形態還不是很成熟,甚至到現在也是一樣,許多東西再沉淀一下才可能有一個較好的結論,所以評價以留有余地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