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法律與現代社會
——韋伯論形式理性的法律
薛金成
(哈爾濱工程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 150080)
[摘要]作為社會學經典的理論家,韋伯自始至終關注現代社會的產生與發展,在韋伯的理論中,文化與制度始終是不可忽視的兩個方面。韋伯在《法律社會學》一書中對現代法律這一重要的制度從形式理性法律的含義與特征、產生的歷史過程和影響其產生的因素等三個方面進行了翔實的闡述。通過對韋伯闡述的分析,文化、社會與作為制度的法律之間的關系十分清晰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同時韋伯又給我們留下了如何處理文化與制度、如何彌合現代法律制度和中國文化傳統鴻溝等問題。
[關鍵詞]現代法律;理性化;形式理性法律
[中圖分類號]D90,I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5)02-0000-04
[收稿日期]2015-08-14
[作者簡介]楊國慶(1974-),男,黑龍江五常人,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從事理論社會學、法律社會學、中國社會思想史研究。
一、引言
社會學的興起與西方現代社會的誕生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古典現代性理論中,面對著現代社會所表現出來的不同狀態,馬克思、涂爾干和韋伯從各自所處的社會背景出發,對現代社會進行了深刻的分析與批判。馬克思是從資本主義角度對現代社會進行了解釋與分析,涂爾干則從工業主義角度對現代社會進行了剖析;與馬克思、涂爾干不同的是,韋伯將現代社會的出現與發展的動力解釋為理性化的發展[1]。從這一問題預設出發,韋伯從經濟、政治和文化等多方面對西方現代社會進行了深入剖析。通過這樣一種剖析,韋伯向我們展示出理性化在西方社會的過程是怎樣的,以及此種理性化是通過何種方式來實現對整個西方生活秩序的控制的。
現代社會的法律作為形塑西方社會生活秩序的重要力量、重要制度,自然而然地被納入到了韋伯對于現代社會的分析之中,在韋伯的理論中將現代社會的法律形式稱之為形式理性的法律。韋伯在其著作《法律社會學》中,對西方現代法律的誕生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刻的研究。在這本書中,韋伯主要是通過一種文化內的比較和文化間的比較來闡述西方現代社會法律的產生。其中對于文化內的比較,他主要是通過對西方歷史的挖掘,來說明西方現代法律是如何產生的;而通過文化間的比較,韋伯想說明的問題是為何具有現代性質的法律在西方產生。本文主要是對于韋伯關于西方現代法律如何產生的問題的一個論述,并且希望通過這樣的一種論述,能夠為建設符合中國社會文化本身的法律制度提供借鑒。
二、現代社會的法律:形式理性的法律
在論述形式理性的法律之前首先我要對法律的“理性”與“形式”這兩個概念做一下定義。對于“理性”和“形式”的解釋,韋伯主要是從法創制和法發現(立法和司法)角度來解讀的:
在對“理性”進行解釋時,韋伯認為所謂法律的“理性”有兩大特征:通則化和體系化。所謂通則化,指的是可以將個案典型化約為一個或數個法命題,此種通則化可以提高法的判決的效率。所謂法律的體系化,指的是將從社會生活中的個案抽象出來的法律詞匯和條文整合在一起,并且從邏輯的意義上講,這些被整合在一起的法律詞匯和條文邏輯是清晰的,沒有漏洞的。憑借上述兩種手段,一個理性的法律即被建構或設計出來,理性的法律是邏輯性的通則化。
在對“形式”進行解釋時,韋伯首先對何為現代法律的形式性質進行了解釋。所謂現代法律的形式特征,指的是就法律條文本身和法律的判決而言,法律只考慮那些最具有一般性性質的法律事實或者法律證據。韋伯又對形式性的法律進行了劃分,主要劃分為兩種:嚴格的形式主義和外在表征的形式主義。第一種是嚴格的形式主義,指的是通過可以被立刻感知或者察覺到的與體系化的法律相關的社會事實來對社會成員的社會行動進行判別,這種司法方式并不是依靠上文所提到的理性化的法律。第二種是外在表征的形式主義,這種形式主義是與第一種有所不同的,這種形式是將上文所提到的體系化的法律應用的司法中去,是對于理性化的法律的嚴格適用,是理性和形式的結合。就此,韋伯特別強調,所謂現代意義上的法律就是指法律之所可能達成現代意義上的那種特殊專門的、法學上的提升純化,唯其具有形式的性格。
在韋伯看來,對于此種現代的社會法律即形式理性的法律的研究要從下述五種假設出發:(1)任何的法律決定率皆為抽象法命題之“適用”于具體“事實”上;(2)對于任何具體事實,必然皆能透過法律邏輯的手段而從現行的抽象法命題當中得出決定;(3)因此,現行的客觀的法律,必然是法命題的一個“毫無漏洞”的體系,或者潛在內含著這樣一個體系,或者至少為了法律適用之目的而被當作是這樣的一個體系;(4)凡是未能在法學上被理性地“建構者”,即和法律無關緊要;(5)人類的共同體行動全都必須被解釋為法命題的“適用”或“實現”,或者反之,解釋成對法命題的“違犯”[2]29。
現代社會中的法律是形式理性的法律。此種形式理性的法律的最大特征就是形式性和可預測性。現代法律的預測性是與現代法律的形式化特征聯系在一起的,具體指的是:法律形式主義可以使法律如一臺運轉良好的機器那樣來運轉,以此來保證社會成員的權利和利益,并且使得每個社會成員都可以從自己行動的目的出發,來預測自己行動本身所能造成的法律影響或者說自己的行動帶來的法律后果。此外,法律形式還具有可計算性和普遍適用的特征。
三、形式理性法律產生的歷史過程
韋伯將西方現代法律如何產生這一問題放置到西方歷史的發展過程之中,并且通過理性類型構建,將不同時段的法律的發展劃分為不同的理性類型。借用林端先生的理論:韋伯使用兩組概念的對比,亦即形式的與實質的(formal—material)跟理性的與不理性的(rational—irrational),然后排列組合,對西方法律的發展,作了理念型的分析[3]6。如下表所示:

理性水平形式—內容關系 不理性的(irrational)理性的(rational)形式的(formal)①天啟法;初民法;卡里司馬法④制定法;實定法實質的(material)②傳統法;世俗最高統治的家產法與教權政治的法律③推定法;自然法
在韋伯的理論中,韋伯的現代法律的產生歷經了從①到④的過程[3]7,現代社會的法律形式是形式理性的法律形式。此種法律的現代化過程,用韋伯自己的話講,是這樣一種過程:是從原始的訴訟里源于巫術的形式主義和源于啟示的非理性的結合狀態,時而途徑源于神權政治或家產制的實質而非形式的目的理性的轉折階段,發展到愈來愈專門化的法學的、也就是邏輯的合理性與體系性,并且因而達到——首先純由外在看來——法之邏輯的純化與演繹的嚴格化,以及訴訟技術之越來越合理化的階段[2]320-321。 此外,需要強調的是韋伯在這里所談到的形式理性的法律是歐陸法的形式。在他看來,羅馬法對于現代法律的影響就在于其所具有的極其鮮明的形式性特點。韋伯講到,就羅馬法的內容來講,其中的各種實質規定對于資產階級來講毫無吸引力可言,中世紀的商法和城市土地法中的各種制度對資產階級而言更具吸引力。而羅馬法之所以能夠得到資產階級的青睞,完全是由于其所具有的形式性的性格。
四、形式理性法律形成的影響因素
從上文我們可以知道,韋伯在對形式理性法律進行研究時,是將形式理性法律的誕生與發展納入到整個歐洲社會和文明的歷史之中。韋伯為了更加突出此種形式理性與歐洲社會和文明的關系,又對影響此種法律形式的各種因素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從韋伯的研究理論上來講,韋伯既不是單純的文化決定論者,也不是單純的制度決定論者,更不是單純的經濟決定論者。韋伯在對社會現象進行分析時強調多元因果論,既強調文化與制度等諸多因素對于某一事件綜合的影響,又將其放置在一種社會關系之中進行考察。在對形式理性法律的形成因素或原因進行分析時,韋伯亦是秉持著這種方法論進行研究的。所以,韋伯從《法律社會學》就一直強調影響法律形式理性特征的因素是多元的,有經濟和政治因素,也有法律技術的因素。韋伯認為在法律領域內,法律形式的分化是與法律技術因素和社會政治因素高度相關的,可以說是一種直接的影響,而影響法律分化的社會經濟的因素僅僅處于間接影響的地位。下面筆者將按照上述韋伯所提到的這樣一種思路,對影響形式理性法律的因素進行一個簡單的介紹。
(一)文化
在文化因素方面,韋伯主要論述的是羅馬法法律教育以及西方獨有的自然法文化對于形式理性法律的形塑。
在韋伯看來,對于羅馬法的繼承起到關鍵作用的是法律教育。法學者作為羅馬法律文化的擔綱者,通過對羅馬法律文獻的學習,將羅馬法所具有的形式性格傳承下來,將此種性格應用于具體的法律制定和法律裁判之中,從而保證了此種形式性格穩定地被繼承下來,為現代法律的出現奠定基礎。
此外,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的是西方獨有的自然法傳統對于形式理性法律的影響。自然法對于現代法律形成的意義在于,其通過賦予實定法正當性將資產階級所要求的自由的權利規定下來,并且通過一種在宗教上的意義來約束個人對于實體法中權利的濫用。自然法保證了形式理性法律所擁有的普遍適用性的特征。
(二)政治團體結構
在韋伯那里,政治團體的結構對于現代法律的出現也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對此,韋伯談道:“唯有西方認識到完全發展的司法集會人團體的審判,以及家產制的身份制定型化;也唯有西方見證到理性經濟的發展,此種經濟的擔綱者起先是為了打倒身份制的諸權力而與君主的勢力結盟,后來再以革命對抗君主;因此也只有西方知道所謂的‘自然法’;唯有西方經歷了法的屬人性和‘自發性法律破除普通法’。”[2]321
1.韋伯在這里強調司法集會中團體的審判和家產制的身份制定型化對于法律的影響。這兩種制度的出現促進了司法的獨立,特別是家產制的身份制定型化。而家產制的身份制定型化是與家父長制相對而言的,在家產制的身份制中行政與司法是相互獨立的。
2.理性經濟的擔綱者即資產階級的出現,以及屬人法的破除,共同促進了一種普遍適用的現代法律的出現。隨著理性經濟的發展,作為理性經濟擔綱者的資產階級為了保護和擴大自己的經濟利益,要求從法律制度層面上對其經濟利益進行保護,并要求打破身份制的壁壘。并且隨著交換和分工的擴大,資產階級也要求打破屬人法對于人身和經濟交易的阻礙。這些都促進了一種普遍適用的現代法律的出現。
以上兩種政治團體結構的變革使得現代法律具有了一種普遍適用的特征。
(三)經濟因素
關于經濟因素,與法律技術和政治團體的結構對于現代法律的影響相比,韋伯強調經濟因素對于現代法律的形成只是一種間接的影響。此種影響主要表現在:“基于市場共同體關系與自由契約的經濟理性化,以及借著法創制與法發現來調解的利益沖突的日益復雜化,在強烈地激發法律分門別類地理性化發展,并且促進政治團體往組織化機構的方向發展。”[2]27經濟因素對于現代法律的發展主要體現為兩點:(1)促進了法律的可計算性和可預測性;(2)科層制的發展。
隨著理性經濟的發展,貨幣契約在市場和交換中出現的越來越多,這種契約將巫術性格和宗教性格從法律行為中剔除出去,人們在社會中的關系越來越體現為一種以貨幣為標準的形式關系,在法律中表現為對于人們社會行為一系列量化的規定,此種量化的規定體現為一種法律的可計算性。
隨著社會上的分工不斷細化,為了更好地保證社會和市場的良性運行和協調發展,這就要求法律要類別化的發展。法律的類別化發展也促進了政治團體的組織化發展,即科層制發展。
五、總結與反思
形式理性的法律作為西方現代社會的重要制度,對于西方現代社會的建立與發展有著重要的作用,其促進了經濟效益的提升,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了西方現代社會的政治支配形態,保障了社會中國家、群體和個人的一系列權利,確定了社會中國家、群體和個人的一系列義務,從而保證了社會的正常運轉,促進了社會的進步與發展。但是形式理性的法律作用或者正功能的發揮僅限于西方現代社會發展之初。隨著西方現代社會的發展,此種法律形式的弊端越來越凸顯,最為明顯的就是法律的“自動售貨機化”。在這樣一種狀態中,法律淪為了一臺自動售貨機,人們向這臺法律機器中丟入事實,法律迅速地從下邊吐出法律的判決及其理由。在這樣一種法律制度中,法律技術的執行者和法律事件的參與者越來越重視法律的邏輯形式和過程,而忽略了在具體的法律事件當中的實質內容,人逐漸淪為此種形式理性法律制度的附庸,逐漸地被此種由人類自身創造出來的工具理性左右。如何使我們不被此種工具理性所左右、如何重新煥發形式理性法律在社會中的正功能是韋伯留給我們后人的難題,也是我們所要思考的重要問題。
此外,通過以上論述我們不難發現,在韋伯對于形式理性法律的論述中,形式理性的法律作為西方社會所獨有的法律制度有著其獨特的歷史過程,其產生與發展都是和西方社會自身的文化和制度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此種形式理性的法律作為促進西方社會有力發展的重要制度也被引入到中國社會之中。但是作為舶來品,形式理性的法律與中國社會存在著許多的不適應之處,此種不適應在處理中國社會中的一些涉及倫理的糾紛或者問題時表現得尤為明顯。因此,如何彌合形式理性法律與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斷裂的問題、如何從我們自身的歷史出發、如何在中國自身的文化傳統中重構形式理性的法律是擺在我們面前又一個重要問題。
[參考文獻]
[1]郭忠華.資本主義與現代社會理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譯者序,2.
[2]韋伯.法律社會學·非正當性的支配[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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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毫李彬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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