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余龍
(上海外國語大學 語言研究院, 上海 2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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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普爾的科學觀與語言學研究
許余龍
(上海外國語大學 語言研究院, 上海200083)
[摘要]波普爾認為,科學研究始于問題,科學研究者是問題解決者。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假設(即嘗試性解決方案)被提出、接受檢驗、被推翻,導致對假設的修正或新假設的提出。新假設又接受新一輪的檢驗與修正,如此不斷螺旋型發展,使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不斷提高。本文將以一項具體的研究來說明,語言學研究也可以采用波普爾的科學觀,從問題出發,提出可證偽的假設,設計驗證的方法,對假設進行驗證。
[關鍵詞]波普爾;科學哲學;回指;話題性;可及性
1.0 引言
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1902-1994)是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哲學家之一,其科學觀受到羅素和愛因斯坦等一些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的贊賞和支持。著名數學家和天體物理學家赫爾曼·邦迪(Hermann Bondi)甚至說:“科學除了其方法,別無其他;而科學方法除了波普爾所說的,別無其他”(轉引自Simkin,1993: 1),可見其影響之深遠。其主要科學方法論著作包括《科學發現的邏輯》(TheLogicofScientificDiscovery,1963)、《猜想與反駁》(ConjecturesandRefutations,1963)和《客觀知識》(ObjectiveKnowledge,1972)等。
本文將簡要介紹波普爾的一些科學方法論思想,并以一個實際語言學問題來說明如何將波普爾的科學研究方法應用于語言學研究。
2.0 波普爾的科學觀①
2.1 科學與非科學的劃界
科學哲學的研究對象是科學的基本原理,因此波普爾認為,科學哲學中的一個核心問題是科學與非科學之間的劃界問題。他明確指出,“不是其可證實性,而是其可證偽性,才可以作為一個[科學理論]系統的劃界標準”(Popper,1935/2002:18)。他認為,科學的核心特征是,科學中的陳述至少從原則上來說應該是可以證偽的,科學的目標便是提出一些可證偽的陳述。例如,“黃金能溶解于鹽酸中”是一種科學陳述,雖然是錯的,因為該陳述可以證偽;而“一些中藥有助于治療H5N1禽流感”則是非科學陳述,盡管可能是對的,因為該陳述不可證偽。因此,他提出的科學研究方法也稱為證偽論(falsificationism)。
根據上述區分標準,物理、化學、(非內省性)心理學等是科學;而邏輯學、形而上學(metaphysics)、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占星術(astrology)和顱相學(phrenology)是非科學。其中,心理分析是前科學,因為其中一些陳述或許最終可以被證偽或可以重新表述為可以證偽的陳述;而占星術和顱相學則是偽科學。
波普爾的科學劃界理論是建立在證實和證偽兩者之間的邏輯不對稱性之上的。因為從邏輯上來說,我們不可能通過經驗,結論性地證實某一全稱命題(如“所有黑色金屬都受磁場影響”),而一個反例則可以結論性地證偽相應的普遍法則。而且我們可以很容易幾乎為任何一個理論找到支持的證據。因此,波普爾認為,任何一個真正的科學理論都是禁律性的(prohibitive),即規定或蘊含了某種情形是不允許出現的。這樣的一種理論是可以檢驗和證偽的,但永遠不能在邏輯上證實。從而波普爾強調,一個理論無論在多長的時間里經受住了多么嚴格的檢驗都不能認為是證實了的;我們只能說,該理論獲得了很高程度的證據支持(corroboration),因而可以暫時將其作為現存最好的理論保留下來,直到最后被證偽(如果最終能被證偽的話),或者被一個更好的理論所取代。
就語言學理論而言,生成語法中的約束理論(binding theory)是一種科學理論,因為其約束三原則明確規定了哪些情形是允許的,哪些是不允許的,并且可以檢驗和證偽。Keenan & Comrie(1977)的“名詞短語可及性等級序列(Noun Phrase Accessibility Hierarchy)”理論也是一個可以檢驗的科學理論,因為該理論蘊含了,如果一種語言能用某種關系化策略來關系化一個可及性較低的名詞短語,而不能關系化一個可及性較高的名詞短語,那么便違背了該理論假設所提出的普遍法則(許余龍,2012)。
值得注意的是,波普爾總是清楚地將證偽的邏輯與其實際應用方法嚴格區分開來。他理論的邏輯非常簡單:如果某一種黑色金屬不受某一種磁場的影響,那么“所有黑色金屬都受磁場影響”這一全稱命題便不成立。從邏輯上來說,一項科學法則被結論性地證偽了。然而,在方法論上,證偽卻要復雜得多,因為所有對事實的觀察都不能保證完全不出差錯,從而我們可以質疑實驗的結果是否真正反映了事實。他明確指出,實踐中會出現如下情況:一個與理論相沖突的反例并不能構成證偽該理論的充分理由;科學理論也通常被保留,盡管現有的一些證據與之相悖。因此,在實際應用中,證偽并非總是只要找到一個反例便可實現的,而是往往最終有賴于整個學界同仁的判斷。
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可證偽性是科學與非科學的劃界標準,而非是否有意義的劃界標準。也就是說,非科學的理論并非一定是無意義的。因為有時一個當今不能證偽、從而是非科學的理論,可能隨著技術的發展或對理論的進一步提煉細化,成為可以證偽的、從而是科學的理論。而且,過去一些即便純粹是起源于神話的解釋,也曾發揮了有益的啟示作用,促進了我們對真實世界本質的認識。這一點波普爾本人已在上面所引的那句話后面加注予以清楚地說明(Popper,1935/2002:18,腳注3)。
2.2 科學研究中的問題意識
根據波普爾的觀點,科學和人類知識的增長始于我們提出的問題,而非始于觀察。他最后出版的一部論文集的書名便是《生命是解決問題》。在其中的第一篇文章中,他明確指出:“自然及社會科學總是始于問題,始于如下的事實,即正如希臘哲學家慣常所說的,某種現象激起了我們心中的驚訝(amazement)”(Popper,1994/1999:3,著重號原有)。
科學家正是為了著手解決這些問題才進行觀察,從而觀察是有選擇性的,目的是檢驗某個理論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為解決所研究的問題提供一個滿意的方案。因此,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需要構建理論;而且如果我們希望所構建的理論能夠解釋現有理論未能圓滿解釋的一些現象,那么就必須超越現有的知識,必須在思維上實現想象力的飛躍。因而,波普爾特別強調創造性獨立思考在理論建構中的重要作用。正是由于“問題”在波普爾對科學的闡釋中是一個極其重要、必須優先考慮的核心要素,他將科學研究者視為“問題解決者”。
在語言學研究中,問題也是研究的出發點,而解決問題是研究最重要的目的。因此,沈家煊(2009:111)曾強調,做研究“一定要有問題意識”,“首先要找對問題”,“找對真正的問題,你的精力才不會白費”。
2.3 科學研究的方法
正是由于科學研究始于問題,波普爾認為,科學并無其特有的研究方法,科學研究在本質上和其他所有的人類活動,甚至和其他所有生命體(不僅是動物)的活動一樣,主要由解決問題構成。在上面所引那句話的后面,他接著說:“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不同學科的]科學采用在本質上與常識相同的方法,即試錯(trial and error)的方法。具體而言,便是嘗試提出和檢驗(trying out)解決我們手中問題的方案,然后拋棄那些錯誤的方案。該方法假定,我們的工作所面對的是許多試驗性(experimental)的解決方案。”(Popper,1994/1999:3,著重號原有)他并且指出,這也是低等生物(包括單細胞的阿米巴蟲)解決問題的方法。
波普爾認為,作為科學研究方法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唯一的邏輯手段是演繹性地對理論進行檢驗,而理論本身并非是任何邏輯演算的產物。在此演繹檢驗過程中,結論是從一個嘗試性的假設中推理得出的,然后對這些結論進行相互之間的比較,并與其他相關陳述進行比較,以確定是否支持該假設。他強調,這些結論并非直接與事實進行比較,因為“純粹”的事實是不存在的,所有對觀察的陳述都滲透著理論,從而既受客觀真實性的約束,也受一些純主觀因素(如興趣、期望、信念等)的影響。
因此,所有客觀知識都是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在此過程中,假設(即嘗試性理論)被提出、接受檢驗、被推翻,導致對假設的修正或新假設的提出。修正后的新假設又接受新一輪的檢驗與修正,如此不斷螺旋型發展,使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不斷提高。科學研究中提出的理論是科學家在解決問題過程中提出的試探性假設,而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積累起來的所有知識都是暫時性的、推測性的和假設性的。
在語言學研究中,Chesterman(1998)基于波普爾的上述科學觀和科學研究方法論,認為跨語言對比研究的目的是提出和檢驗可以證偽的假設,并構建了一個系統的、專門用于語言對比研究的“對比功能分析”理論模式和分析框架。該分析框架包括如下七個步驟:1)對基本語料的初始觀察;2)確定可比標準;3)提出研究問題;4)提出初始假設;5)檢驗初始假設;6)修正初始假設;7)驗證修正后的假設(許余龍,2005)。
那么,什么樣的假設才能成為科學研究中的假設呢?Borg & Gall (1989: 69)認為,假設應具備如下四條標準:1)說明兩個或兩個以上變量之間的期望關系;2)研究者應有該假設是否值得檢驗的明確理由,而且這一理由是有理論或事實依據的;3)假設應是可以檢驗的;4)假設應盡可能簡潔明了(轉引自維爾斯曼,1995/1997:47-48)。
2.4 科學研究的程序
波普爾認為,科學研究在本質上是推論性、演繹性的,并提出了如下四個步驟的科學研究一般程序:
第一步是形式上的(formal),即測試理論系統的內部一致性(internal consistency),檢查是否有自相矛盾之處,確保理論體系內部的自洽性。
第二步是半形式上的(semi-formal),主要任務是對理論公理化(axiomatisation),即把理論具體化,區分其中所含的經驗成分和邏輯成分,并將其表述為一套公理。在此過程中,科學家將理論的邏輯形式明晰化。不能做到這一點可能會導致“范疇錯誤(category-mistakes)”,科學家會提出錯誤的問題,尋找并不存在的經驗數據。
第三步是將新理論與已有的理論進行比較,看看新理論是否有所進步。如果不是,那么不采用。反之,如果新理論不僅可以成功解釋已有理論可以解釋的東西,而且還能進一步解釋一些迄今為止被認為是反常的現象或解決迄今為止尚未解決的問題,那么可以認為是一種理論上的進步,從而可以采用這一理論。波普爾強調,我們確定一個理論比另一個理論強,是通過同時對兩種理論進行演繹性的檢驗,而非歸納。因此,他認為,如果要認定一個理論優于另一個理論,那么在未被證偽的情況下,那個理論必須比另一個理論具有更大的經驗內容(empirical content),從而具有更大的解釋力。一個物理學中的經典例子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取代牛頓的萬有引力。此例也彰顯了科學的實質,即在任何一個時段里,都會有一組相對立的理論或猜想,其中某些理論比另一些理論能解釋更多的現象,從而被暫時接受。
最后一步是檢驗理論,即通過觀察或實驗的手段檢驗該理論演繹出來的結論(即預測)是否成立。如果檢驗的結果是結論可信的,那么該理論獲得支持(corroborated),但并不能說被證實(verified),也永遠不能證實。如果檢驗結果證明結論是錯誤的,那么表明該理論不可能是完全正確的(從邏輯上來說該理論被證偽),從而科學家開始探尋一個更好的理論。但是,在未找到一個更好的理論來取代之前,他并不拋棄現有理論。因而,波普爾保留了一部分經驗主義成分。但是,與傳統經驗主義不同,他認為,經驗不能決定(determine)理論,即我們不能從觀察中推導出理論;經驗只能界定(delimit)理論,顯示哪些理論是錯誤的。
3.0 波普爾科學觀在語言學研究中的應用
上述波普爾關于科學研究的性質和方法的觀點似乎是就一些理論性很強的自然科學(如物理和化學)而言的,但實際上正如上面所指出,在他看來,科學和其他所有的人類活動一樣,主要是解決問題,科學研究者就是問題解決者。特別是他提出的科學研究是提出試探性的理論假設并對假設進行驗證這一核心思想,對語言學研究,特別是實證性語言學研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因此,盡管語言學研究有其特定的目的和方法,但是總的來說,我們認為波普爾的科學觀在原則上同樣也適用于語言學研究。下面我們將用一個實際例子來說明,在語言學研究中如何從問題出發,提出可驗證的假設,并用自然語料來檢驗假設。我們研究的問題是:“漢語主從句間的回指問題”。
3.1 問題的提出
作為漢語母語使用者和英語學習者,我們會發現,在從句在前的主從句中,英語的從屬連詞總是位于句首;而漢語的從屬連詞有時出現在句首,有時卻出現在從句主語之后。英漢語之間另一個不同之處是,后面主句中的主語可以是一個零形代詞(?),也可以是一個顯性代詞,因此,下面(1)中的英語句子可以對應(2)中的四句漢語句子。
(1)As John is ill, he cannot come.
(2)a.因為老李病了,所以?不能來。
b.因為老李病了,所以他不能來。
c.老李因為病了,所以?不能來。
d.老李因為病了,所以他不能來。
如果我們再考慮到主句和從句話題/主語位置上的名詞短語可以是指同一個人(即同指,用兩個相同的下標表示),也可以指兩個不同的人(即異指,用兩個不同的下標表示),那么下面(3)中的英語句子可以對應(4)中的八句漢語句子。
(3)As Johniis ill, hei/jcannot come.
(4) a.因為老李i病了,所以?i不能來。
b.因為老李i病了,所以他i不能來。
c.因為老李i病了,所以?j不能來。
d.因為老李i病了,所以他j不能來。
e.老李i因為病了,所以?i不能來。
f.老李i因為病了,所以他i不能來。
g.老李i因為病了,所以?j不能來。
h.老李i因為病了,所以他j不能來。
那么,現在的問題是,漢語在表達同指和異指的時候,會分別傾向于采用這八種結構中的哪一種?
3.2 黃正德的解決方案
黃正德(J. Huang,1982;黃正德,1982/1983)采用生成句法中的管約理論(Government and Binding Theory),對下列句子的合法性作了闡釋。
(5)a.張三i雖然沒有空,?i還是來了。(原文例1、2、6)
b.?i雖然沒有空,張三i還是來了。(原文例1、2、7)
c.雖然張三i沒有空,他i還是來了。(原文例1、2、8)
d.*雖然張三i沒有空,?i還是來了。(原文例1、2、9)
黃正德認為,a、b、d三句中的“?”都是pro。而根據pro脫落參數,pro需要有一個最小的SUBJECT(即在結構上最近的主語或表達主謂一致的AGR)來識別它,也就是說與其同指,具有相同的下標。由于b和a句中的“張三”成分統制和弱成分統制②(弱成分統制定義為“A弱成分統制B,當,且僅當,直接管轄A的節點成分統制B”)句中的“?”,因而這兩個句子中的“?”可以識別為“張三”,這兩個句子也因此是合乎語法的句子。而d句中的“張三”卻不能弱成分統制“?”,因為它不受狀語從句的最高節點的管轄,因而“?”不能識別,這個句子也就不合語法了。如果d中的“?”換成代詞“他”(= c句),那么句子就合乎語法了,因為詞匯性代詞不要求在句中有一個識別成分。
黃正德的解決方案只規定了在表達同指的情況下,哪種結構是合法的,哪種是不合法的。其局限性是:1)未能指出在表達異指的時候,漢語會傾向于采用哪種結構;2)在結構分析中,將句首的“張三”僅分析為從句的主語。
3.3 黃衍的解決方案
黃衍(Y.Huang,1991:326)采用Levinson (1987a,1991) 的新格萊斯(neo-Gricean)語用學理論框架,分析了如下兩個主從句之間的回指關系。
(6)a.老李?i因為病了,所以?i不能來。
b.老李?i因為病了,所以他i不能來。
他將a句中的“?”和b句中的“他”與“老李”之間最可能的同指關系,歸因于a和b中兩小句之間密切的因果語義關系。他認為,根據Levinson (1987b),這一語義關系“傾向于產生‘與前一小句相同的施事/受事’效應”。這有些道理。
但是,他的解決方案同樣存在兩個主要局限性:1)對因果類主從句之間回指關系的闡釋僅依賴于語義關系的分析,沒有分析結構與回指關系之間的聯系;2)似乎排斥了因果類主從句之間相關名詞短語會出現異指的可能性。比如在(7)中,
(7) (語境:一群彼此都很熟悉的老年人在小區打太極拳,老張是老李的丈夫。下面是其中的A與B之間的對話:)
A:為什么老張j今天沒有來?
B:a.因為老李i病了,所以?j不能來。
b.因為老李i病了,所以他j不能來。
a、b兩句中的零形代詞“?”和代詞“他”都傾向于回指A的問句中的“老張”,而不是原因從句中的“老李”。也就是說,兩句中“?”和“他”都與“老張”異指。而根據黃衍的解決方案,由于這兩句主從句之間同樣存在著密切的因果語義關系,因此也應該同樣 “傾向于產生‘與前一小句相同的施事/受事’效應”,即與前一小句中“老張”同指。
3.4 我們的解決方案
我們在Xu(1995)和許余龍(2003)中,提出了一個以話題(主題)性和可及性為基本概念的解決方案。我們研究的問題涉及如下兩個關鍵變量:1)語義關系,即主從句中話題/主語位置上的兩個名詞短語NP1與NP2之間的回指關系,可選值為同指(Conjoint in reference,簡稱C)或異指(Disjoint in reference,簡稱D);2)結構特征,即NP1在連詞(CONJ)的前后位置,可選值為在后面(After,簡稱A)或在前面(Before,簡稱B)。兩個變量的相互作用形成如下四種指稱結構類型:
(8)a.CA型:CONJ NP1i..., ...NP2i...
如:因為老李i病了,所以?i/他j不能來。
b.CB型:NP1iCONJ ..., ...NP2i ...
如:老李i因為病了,所以?i/他i不能來。
c.DA型:CONJ NP1i..., ...NP2j...
如:因為老李i病了,所以?j/他j不能來。
d.DB型:NP1iCONJ ..., ...NP2j...
如:老李i因為病了,所以?j/他j不能來。
在B型結構中,NP1在連詞的前面,我們認為它是整個主從句的話題(Topic,簡稱T),而不僅僅是從句的主語。整個句子的話題-評論(Comment,簡稱C)結構可分析為:

(9) B型結構分析
由于B型結構中的NP1(“老李”)是整個句子(S1)的話題,它具有很高的顯著性,不僅是從句(S2)中零形代詞“?”的最為可及的回指對象,也是主句(S3)中NP2(“?/他”)的最為可及的回指對象。
而A型結構則可分析為:
(10) A型結構分析

A型結構中的NP1(“老李”)只是從句(S2)的話題,在整個句子中的結構顯著性大大降低,從而作為主句(S3)中NP2(“?/他”)回指對象的可及性也大大降低。因此,就(8)中所列的四種指稱結構類型而言,我們的理論假設(即上述兩個變量之間的期望關系)可表述為:
(11) 理論假設:在其他所有條件相同的情況下,如果希望表達主從句話題/主語位置上的名詞短語同指,那么B型結構將是優先選用的結構;而如果希望表達它們之間異指,那么A型結構將是優先選用的結構。
3.5 來自自然語料的證據
為了驗證上述假設,我們選擇了四個典型的從屬連詞,即“因為”“由于”“雖然”和“盡管”,我們對上面(8)中所列四種指稱結構類型在實際篇章中的分布進行了統計分析(許余龍,2003),結果見表1。

表1 四種指稱結構類型在總體語料中的分布
表1顯示,在表達同指的237例主從句中,CB型句子有204例,占總數的86.1%;而在表達異指的450例主從句中,DA型句子有431例,占總數的95.8%。這說明,在希望表達主從句話題/主語位置上的名詞短語同指時,B型結構是優先選用的結構;而在希望表達異指時,A型結構是優先選用的結構。該結果支持我們的假設。
徐曉東等(2013)采用心理語言學實驗的方法研究了類似的問題。他們的研究涉及三個變量:1)主從句式,即話題句vs.非話題句(分別相當于我們的B型vs. A型結構);2)動詞語義指向,即前指向vs.后指向;3)代詞回指,即回指主語vs.回指賓語(大致相當于我們的同指vs.異指)。他們的實驗分為語言產出和語言理解兩項任務:語言產出是讓被試完成句子補全任務;語言理解是讓被試對句子作接受度評定。表2列出了他們語言產出任務的實驗數據統計結果(引自徐曉東等,2013:333)。

表2 語言產出任務的實驗數據統計結果
表2顯示,就前指向動詞(實驗條件中的1、2)而言,話題句式中回指話題的概率(88.1%)比非話題句式中回指主語的概率(84.8%)高出3.3%;就后指向動詞而言,話題句式中回指賓語的概率(52%)比非話題句式中回指賓語的概率(85.6%)低33.6%。兩種差異均具有統計學意義上的顯著性。這說明,在表達主從句中話題/主語位置上的名詞短語同指時,被試較多使用話題句式(即我們的B型結構);而在表達異指時,被試較多使用非話題句式(即我們的A型結構)。這一結果在整體趨勢上符合我們的理論假設預測。
他們的語言理解任務是采用7分量表(“1”為最不可接受;“7”為完全可以接受)讓被試對實驗句子的可接受度進行評定。他們的統計結果表明,就前指向動詞而言,話題句用于回指話題接受度最高(均值為5.74);就后指向動詞而言,非話題句用于回指賓語接受度最高(均值為4.13)。而且,即便是后指向動詞,話題句用于回指賓語的接受度均值只有3.09,低于7分量表的中位數4;而后指向動詞話題句用于回指話題的接受度均值達到4.11,高于7分量表的中位數4。這一結果不僅支持我們的理論假設,而且似乎進一步表明,即便是從句中的后指向動詞會產生傾向于異指(即指稱賓語)的效果,但B型結構用于回指話題的接受度仍高于回指賓語。也就是說,與從句動詞的語義指向相比,句式結構對回指理解的影響更大。
3.7 尚存問題
在我們前面的表1中,我們僅對語料中出現的“因為”“由于”“雖然”“盡管”等四個從屬連詞進行了數據統計分析。在徐曉東等(2013)的心理語言學實驗研究中,他們的實驗句中也僅出現“因為”一個從屬連詞。那么對其他從屬連詞的語料分析和實驗是否會得出不同的結果呢?下面是我們(許余龍,2004)對表達假設關系的主從句中四種指稱結構類型的總體分布分析。

表3 在表達假設關系的主從句中四種指稱結構類型的總體分布
表3顯示,在表達假設關系的主從句中,如果要表達主從句話題位置上的名詞短語異指,那么A型結構仍是優先選用的結構,因為DA型句子占異指總數的96.9%(與表1中的95.8%非常接近),這符合我們的理論假設預測;但是在表達同指時,A型結構卻出現得比B型結構多(52.7% vs. 47.3%),與我們的理論假設預測相悖。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這仍有待于進一步研究。
4.0 小結
本文首先簡要介紹了波普爾的科學觀,然后用一個實際例子來說明,在語言學研究中,我們也可以應用波普爾提出的科學研究方法,從問題出發,提出理論假設,并對其進行驗證。驗證中產生的新問題又可以進一步研究,從而使我們對問題有更全面深入的認識。
注釋:
① 本節內容除了直接引用波普爾相關著作的論述之外,主要參考了Thornton(2014)。
② a和b兩句中的“張三”到底是成分統制還是弱成分統制?,黃正德表述得并不十分清楚。例如,對b句的分析,J. Huang (1982: 374)的英語原文先后分別是:“in (126) the identifier is the subject of the adverbial clause which does c-command the [e] in the matrix subject position” (lines 2-3;其中的[e]相當于上面例5中的“?”,下同);“In (126) Zhangsan weakly c-command the [e] it identifies” (line 18)。對應的黃正德(1982/1983:150)的漢語譯文分別是:“(126)的識別成分是狀語從句的主語,它確實成分統制主句主語位置上的[e]”(第26行);“在(126)中,‘張三’弱成分統制它所識別的[e]”(第34-35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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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pper’s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Linguistic Research
XU Yu-long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Abstract:Popper contends that sciences start from problems and scientists are problem-solvers. In the process of solving the problems, hypotheses (tentative solutions) are proposed, tested and refuted, giving rise to new or revised hypotheses which are in turn tested and refuted, and so on in an endless search for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surrounding us. This paper argues and illustrates with a concrete example that the same method may also be used in linguistic research.
Key words:Popper;philosophy of science;anaphora;topicality;accessibility
[中圖分類號]H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獻編號]1002-2643(2015)01-0008-010
作者簡介:許余龍(1950-),男,漢族,上海市人,博士,教授,博導。研究方向:英漢對比;語篇回指。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英、漢語中名詞短語的可及性與關系化對比研究”(項目編號:14BYY006)部分成果。
收稿日期:2014-10-15
DOI:10.16482/j.sdwy37-1026.2015-0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