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聰
1
我害怕天快黑的時候。那時,太陽像是一個燒得通紅的鐵湯圓,就是不肯沉到山那頭的大碗里。奶奶天黑之前從廟上趕回來,剛到家她看見小汪還在屋里,就起身去尋找自己養的雞。那些雞也不是聽話的主,一只只散落在坡下早已干涸而長滿野草的池塘里覓著食,對奶奶舉起的竹篙愛理不理。奶奶喘口氣回過頭望了望坡上,小汪不知什么時候從土屋中走了出來,奶奶喊道:“文珺,看著小汪。”
小汪是我媽媽,但我很少喊她媽媽,我跟著奶奶喊她小汪,村里人也都是這么喊她的。小汪像是比我還要害怕天黑。每當那個鐵湯圓飄在天邊不肯落下去時,她就試圖趁我們不注意跑出土屋,蹲在坡上的水井邊嚎啕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嘮叨,口里噼里啪啦冒出一連串我聽不懂的句子,“虎子”這個名字就時常夾雜在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中。
小汪哭得很傷心,我走到她身邊她居然沒發現我。
“小汪,我們進屋去吧。”我說。
她沒理我,邊嘀咕邊哭著,不一會兒又站起身來用腳狠狠地踹著井邊的一堆磚頭。我擔心她的腳疼,過去拉她,她轉過身一把將我推開了。我力氣小,只好任憑她踢打著磚頭。但我知道,在天黑下來之前,我和奶奶必須將她哄到屋子里。
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奶奶這么久還沒有將雞趕回巢。我們家的雞很少主動歸巢,它們整天戰戰兢兢的,像是一個個快要上前線的士兵。哪怕用谷粒誘惑,這群兵也不一定乖乖地進圈。奶奶每天得花一定力氣才能將它們哄回家。
“奶奶,天都快黑了,你快上坡來啊。”我喊。
“等等吧,雞崽子好像少了幾只,我再找找看。”奶奶說。
鐵湯圓似乎往下墜落了一點,昏黃的光線透過門口楊樹葉子間的縫隙,在地上投下許多小斑點。奶奶終于走上坡來,她拄著竹篙,口里還在自言自語:“還差一只,跑哪兒去了呢?”雞群并沒有跟著奶奶蹣跚的步伐,各自悠閑地游蕩著,時不時地發出咯咯聲。奶奶對小汪喊:“小汪,進屋去吧,外面風大。”小汪毫不在意。
坡并不陡,我還是到了坡口攙扶奶奶,她年歲大了,我怕她摔著。我捏著她的手,小聲說:“奶奶,今天沒有起風啊。”奶奶說:“我是哄小汪進屋去。文珺,你去把門后面的雞碗拿來,順便把裝谷粒的小袋子也提著。”奶奶走到坡上,站在小汪的身后。
奶奶說的雞碗是一個破鐵臉盆,我遞給她,她敲響臉盆,呼喚著雞群。有幾只雞聽見呼喚聲就加快了腳步,跑到坡上,后面的雞見有吃的,才紛紛跟了上來。奶奶解開袋子開始撒谷粒,它們爭搶著啄食,奶奶數著數,她肯定是在辨認遺失的是哪只雞崽子。我也在一邊數著,可是總數不清楚,那些雞喜歡四處跑動,一點兒不老實。奶奶說:“少了一只白色的,幸好和它一窠孵出的另外幾只雞崽子還在。”
等雞吃完食,奶奶正準備將它們趕進雞圈,小汪猛地沖了過來,雞群受到了驚擾,咯噔咯噔地撲騰著翅膀四散而去。小汪在一旁手舞足蹈,嘴里發出呵呵的笑聲。奶奶沉著臉,示意讓我幫忙一起將小汪拉進屋,可是當我們剛挽起她的手,她輕而易舉地掙脫了。她的力氣比我們大得多。
我抬頭望了望,天馬上就要黑了。門口的那棵白楊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晃動著葉子。起風了。奶奶并沒有理會雞群,只是好說歹說勸小汪進屋。小汪并不在意奶奶的乞求,而是追趕著那只紅色雞冠子的公雞,一直將它攆得張開翅膀直接從坡上驚慌失措地飛下坡去。
我和奶奶不知所措,奶奶讓我去找李叔叔幫忙。村里都空了,只剩下不到十戶人家,村民都和爸爸一樣涌入城市,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才回來。坡上只有我家和李叔叔家兩戶有人住,其他的門都上了鎖。
李叔叔不在家,他家的大門上著鎖,也許他還在地里干活。奶奶干巴巴地看著傻笑的小汪,她的眼角含著淚珠。我走下坡,向遠方眺望,沒有李叔叔的身影。等了十多分鐘,才看見李叔叔牽著牛走向村子,聽見我的喊聲后他加快了步伐。
李叔叔牽著黃牛走到了坡上,他將繩子遞給我,讓我將牛牽到圈里,他則走向了奶奶和小汪那里。天在此時已開始變黑,像是戴上了一層薄薄的面具。小汪開始躁動起來,她先是躺在地上打滾,然后摸了一塊石頭,扔向即將墜落的太陽。接下來又把目標轉向那頭高大的黃牛,撿起一根棍子使勁地在牛背上抽了一下。牛受到了驚嚇,猛地發力向前狂奔,我一時跟不上它的節奏,只好松開手中的繩子,眼睜睜看著它跑走。
“駕,癲……”小汪的口里大喊,她滿臉笑容。
奶奶一個勁地對李叔叔說對不起,李叔叔并沒介意,而是拉著小汪,想強行將她拉進屋。我跟著牛的后面跑。我擔心它跑到別的村子去了。黃牛沿著坡上的那條路并沒有跑多遠,等我找到它將它牽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像有人在空中潑灑了一層墨汁。土屋內沒有奶奶的身影,李叔叔家的門上還是一把鎖。我把牛系在李叔叔家牛圈邊的一棵樹上后,站在自家門口等他們回來。我聽見幾只雞試圖飛上楊樹撲騰翅膀的聲音,另外的也許都在池塘里躲著吧。
我知道,小汪又跑走了。
2
小汪跑走過很多次。
有一天下午,小汪在前面跑,我在她身后喊她停下來,她卻跑得更快。她跑到了田埂上,腿上像是安了一排輪子,我怎么都追不上。我在田埂上像是踩著香蕉皮跳舞,摔倒在田里,手上沾滿了泥巴,辮子上也濺了臟水,很是狼狽,像個小丑。后來小汪回頭時發現我倒在田埂邊,才回來扶我,待我剛站穩,她又嘻嘻哈哈地跑開了,十分得意。還有一次,她中午溜出門后一下午沒回來,我和奶奶找遍了村子,才在河邊的西水閘那兒發現她。她坐在閘邊對著淙淙的河水發呆,口里在念著一些話,像是加密的咒語。后來她只要長時間不在家,我們就直接去西水閘,十有八九她就在那兒發呆。
我害怕天黑,不敢出村子去找奶奶和李叔叔,只是呆呆地站在坡上望著遙遠的夜空。夜是那樣安靜,天邊長出了幾顆星星,閃著微光。月亮還藏在云層后面,不肯露臉。土屋門口的那棵楊樹這時看上去就像一個老人,孤單地守在那里。等了許久,還是不見奶奶他們回來。我有點著急。
我大著膽子下了坡,去陳嬸家借手電筒,打算去兩里外的西水閘尋找奶奶他們。我想小汪準是又跑到那兒去啦。陳嬸一眼看穿了我的害怕,安慰我說不用擔心,她會陪我一起去找奶奶。聽了陳嬸的話我心里熱乎乎的。我跟著她來到了河岸邊,四周靜悄悄的,風吹動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月亮從天邊探出了頭,在稀疏的樹林里灑下清冷的光輝。
“陳嬸,小汪在我出生前就一直是這么調皮嗎?”我問。
“文珺,你還小,有些事情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我都不小了,馬上就要去鎮上念初中了。”
“你媽媽是個好人,你一定要好好對她。”
我點點頭。陳嬸的話被風吹向了遠方,落在月色里。我和她徑直往西水閘走去,還沒有到閘邊,小汪念咒語般的聲音就傳入我們的耳朵,像是廟上放的悲傷的歌曲。我把手電筒的光線照向西水閘那,看見了三個模糊的身影。
“奶奶,李叔叔……”我循聲喊去。
“文珺,你怎么來了。”奶奶喊道。
走近閘邊才發現小汪是跪著的,奶奶和李叔叔想扶她起來,她怎么都不肯,口里還在說著我們聽不懂的句子。奶奶走到了我和陳嬸的身邊說:“小陳,多謝你幫著照看文珺,真是不好意思,又給你添麻煩了。”
陳嬸說:“周嬸客氣了,又不是什么外人。先把小汪勸回去吧。”
李叔叔無可奈何地走過來,我告訴他牛已經系在牛圈邊的樹上了,肯定不會跑的。他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對陳嬸說:“之前的招幾乎都用了,她就是不肯回去。看樣子這次發病比上次嚴重多了,最好讓文珺的爸爸明天趕緊回來把小汪送到醫院去。”
奶奶說:“也只有這樣了,我等下就去村長家給建國打電話。小汪這個樣子,我和文珺招呼不下她,過些時候,文珺去鎮上念書了,我一個人更是看不住她。”
陳嬸說:“趕緊把建國叫回來,小汪的病可千萬不能耽擱了,得趁早對癥下藥。聽說鎮上有個女的和小汪的病差不多,在市里治了幾次,好多了,縣里根本不行。小汪還年輕,以后的日子還長。”
小汪的腿跪麻木了,她起身的時候踉踉蹌蹌,差點兒摔倒了。借著手電筒的燈光,我想上前扶她,她卻在我去之前坐在了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又開始了哭唱,那聲音像沁入心底的冷泉,冰涼刺骨。后來她哭累了,就停下來了,嘴里還在嘀咕什么,我又一次聽到“虎子”這個詞。
“奶奶,她肯定是想虎子了。下午在坡上的時候她就嘮叨過。”我對奶奶說。
“周嬸,還是那件事情在她心里作怪,她始終過不去那道坎兒。”陳嬸說。
“看來只有又騙她一次了。不然她今晚是如何也不會回去的。”奶奶說。
小汪哭得真傷心,有那么一刻,我懷疑是不是奶奶將她最愛的虎子送走了,她才如此難過。可是每當我向奶奶問起虎子是誰時,奶奶總是一口回絕,她還沖我發脾氣,讓我別問那么多。我去問陳嬸她們,她們也不愿多說,像是都商量好了一起瞞著我什么。
奶奶走到小汪身邊,李叔叔也趕緊跟了過去,他擔心奶奶被小汪推搡而受傷。
“虎子,虎子回來啦……回來啦!”奶奶一只手捂著嘴巴,將頭伸到小汪的耳朵邊,一連說了幾遍。之后,奶奶又轉過身,跟李叔叔交待著什么。
“虎子,哈哈,虎子……”小汪說。
“小汪,虎子在家里等你呢。趕緊回去吧。”李叔叔說。
“小汪,虎子真的回來了。”陳嬸說。
小汪抬起了頭,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突然從石頭上站起來,起身就朝村子的方向跑去,李叔叔緊跟在她身后。我和陳嬸扶著奶奶,只見奶奶喊道:“小汪,你跑慢點。”“小李,你幫忙看好她啊。”
月亮不知什么時候變圓了,天也不那么黑了。我們走在河岸上,腳步緩慢。一路誰都沒有說話,陳嬸的手緊緊攙扶著奶奶。月光灑在我們身上,每走一步我都會踩到了一個影子。不知為何,我感覺到影子在我的腳下疼得瑟瑟發抖。
3
李叔叔在門口點亮了一支煙,吐著煙圈,他是在等我和奶奶回來。
走進屋內,小汪摟著一個布娃娃拍打著它的背,動作很輕柔,就像是在哄孩子睡覺。她一臉喜悅,口里還在說:“虎子……虎子……”
小汪懷里抱著的那個布娃娃,是幾年前爸爸從城里買回送我的禮物,那時它穿著鮮艷的衣服,戴著金黃的假發,如今卻變舊了。那次小汪犯病要找虎子,怎么哄都不聽,奶奶靈機一動將娃娃遞給小汪,她就立馬安靜下來。等到她病情稍微好轉,明白過來那不是虎子,就陷入了更深的絕望與痛苦之中。奶奶后來就不用布娃娃來哄她了,因為每一次哄騙后她都會變得更加迷糊,越來越難招呼了。
陳嬸和李叔叔見小汪情緒較為穩定了,打算離開。奶奶謝過他們,讓我看著小汪,她去做飯。小汪走到房間里,將布娃娃放在床上,自己在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唱著。等奶奶做好飯,我給小汪盛了一碗,她并沒有吃,而是耐心地喂給娃娃,弄得床上都是米飯。
奶奶說:“小汪,虎子吃飽睡著了。”
她沒有理會,只是接著喂。
小汪自己吃完飯后,就上床和娃娃一起躺著,不一會兒便入睡了。她哭了那么久,肯定累著了。奶奶做完家務,讓我在家呆著,她喊李叔叔陪她去村長家打電話。我上床不久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中午,爸爸就回來了。他比以前更瘦了。他說今天一大早就往村里趕,路上還算順利。爸爸也沒在家多呆,吃完午飯就帶著小汪去了城里。爸爸拉著小汪走向一輛雇來的面包車,她并不肯上車,掙脫爸爸的手后跑進屋子,抱出布娃娃,然后笑嘻嘻地鉆進車里。那輛面包車下坡后揚起一圈灰塵,我在坡上看見爸爸回頭對我和奶奶揮了揮手,車子逐漸變小了,最后消失在路盡頭的樹林里。
奶奶下午又去廟里上香。她提著裝滿香和紙錢的籃子,讓我也去,但我不想去,我不喜歡那個土地廟,一個和尚在土地菩薩雕像下念經,幾個老太太跪在地上,像是在認錯。有時廟里還會放那種悲傷的歌曲,聽了心里就難受。
現在還是八月,村里沒有伙伴跟我玩。坡下倒是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男孩,但他剛放假就被爸媽接到城里去了。我只能四處晃悠,自己給自己找點樂子。我下坡走了一會兒,看見李叔叔在田里割稻子,就湊了過去。他彎著腰,手里的鐮刀依次將稻子放倒,動作熟練。我在田邊找個地方坐下,扯了幾根青草在嘴里嚼著,時不時看看天上的白云。李叔叔偶爾也會抬起頭和我說幾句話。他割稻子速度很快,我得不時地站起來更換位置。一整個下午,我都沒有離開這片稻田。后來,李叔叔收拾好鐮刀準備牽牛回家,我才意識到天又快要黑了。我跟在李叔叔身后,他將草帽掛在胸前,一手牽著繩子,一手拿著鐮刀。我跑上前去,搶過他手中的繩子,李叔叔笑了。
回到坡上,奶奶還沒回來。我在李叔叔家門口玩了一會兒,才看見她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屋子門口。奶奶告訴我今天廟上做法事,人很多,所以才回來晚了。奶奶喘著氣,休息了一會兒,又連忙去煮面。
小汪不在,家里安靜多了。我坐在灶臺前幫奶奶遞柴,鍋里燒著水,不一會兒面就熟了,散發出一陣香味。奶奶給了我愛吃的花生油,我的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奶奶邊吃邊和我說:“也不知道建國那兒怎么樣了,我明天還是去給他打個電話問問。”
日歷一天天翻過,每到天黑,我就覺得格外冷清。村子里也空蕩蕩的,幾乎看不見什么人。奶奶還是經常去廟上,陳嬸告訴我她是在為小汪和我祈福,希望我們母女平安。
終于開學了,我去了鎮上讀初中。一天放假回家后,奶奶告訴我:“文珺,你爸爸打電話說小汪馬上要回到家里來,她的病比之前好多了。”聽到奶奶的話,我開心地笑了笑,然后又產生了一陣莫名的擔憂。
4
小汪是在一個周六中午回來的。那時候奶奶在做飯,一輛面包車從坡下開了上來,爸爸下車了。他看見我在門口玩,喊了我的名字。緊接著小汪下來了,她瘦多了,臉色也并不好,好像是受了欺負,一臉的委屈,不過看起來比之前安靜多了。
爸爸帶回了行李,他跟奶奶說不走了,打算留在家里照顧小汪。畢竟奶奶年紀大了,一個人肯定應付不過來。
剛讀完一學期,我們家在坡下也做了新房子,奶奶別提有多高興了。住進新房子,小汪的氣色也逐漸好轉,她也不到處跑了,只是喜歡去河邊采摘野花。爸爸經常跟著她,不讓她去西水閘和坡上,到了傍晚就讓她在家看電視。每隔一段時間,爸爸還要送她去城里復查一次,以便控制病情。
我在學校過得也不錯,就是有時夜里會想奶奶和小汪。課后有很多同學陪我一起玩,我也不覺得孤單了。倒是放假回家后,我如果看見小汪一個人坐在門口,就會主動拉著她做拍手的游戲,先出左手,再出右手,從一數到五。有的時候,我還喊她跳皮筋,和她一起數奶奶養的雞,或者看動畫片。她似乎變成了一個小朋友。
小汪很少暴跳如雷,脾氣溫和多了。但有時天快黑的時候,她仍然會有一絲不安。一天傍晚,爸爸出去干活了,奶奶去廟上祈福,小汪鬼使神差地去了坡上的土屋,她坐在水井邊的石頭上。我擔心她,站著牽住她的手,等到天快要黑的時候,她突然撲向我的懷里。我嚇了一跳,甚至擔心她會傷害到我。然而她很乖很乖,像個孩子。瞬間我似乎領悟到了什么。
后來,每次放假回到家里,我都會主動給她一個擁抱。我想讓她感到一點溫暖,不再害怕。
許多年后,我才從爸爸口中得知,小汪的病是先天遺傳的,也可能會遺傳給我,一旦受到較大的刺激說不定就會發作。還有,西水閘那兒埋著我的哥哥虎子。在他一歲的時候,某一天天快黑的時候,被小汪不小心摔下坡的。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