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一
有個消息,說不上怎么好,也算不上如何壞———我那個參賽小說入圍了。入圍不等于獲獎,初評、終評、公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它離獲獎遠著啦。可獲獎必先入圍,它畢竟入圍了,是奔著獲獎去的!
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是馬然,我一個哥們兒,紀委的。晚上,我有睡覺前看書的臭毛病。當時,我正深陷在小說主人公的命運里———一旦“入戲”,我常常把生活與文學混為一談,以至于電話突然響鈴的時候我被嚇得不輕,渾身觳觫了一下。幸虧他傳遞的是這消息,要不然,我非罵他兩句不可!
這么寧靜的夜晚,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信號像一把利劍刺穿時空,把馬然略帶鼻音的方言送進我的耳朵。整個世界好像都躲進黑暗里,所有人都在偷聽他和我對話。
“老兄,事情的發展沒有我們設想的那么順利,個別死腦筋搬著教條不放,對《夠意思》有挑剔。不過,你放心,我會壓住陣腳,朝既定目標走。”
馬然的話像打啞謎,只有聰明的讀者才能聽懂。他所說的《夠意思》是我的參賽作品。既然是評獎,所有“死腦筋”都有發言權。自古“文無第一”。盡管我也期待拙作能技高一籌獨占鰲頭,但對馬然用潛規則干預評獎公正的行為,心里還是頗有想法。尤其是他提到了“我們”,似乎這本就不是一場公正的賽事,而成了一個預設的陰謀。
我說:“還是看淡點吧,要尊重評委的意見。”
“什么評委不評委?我把他當評委,他就算個人物;我不把他當評委,他狗屁都不是。說白了,他們都是我們拿錢雇來干活的。”聽到了吧,馬然這口氣哪像評獎?簡直就像盜賊分贓!怪不得他選擇夜里電話我。“告訴你老兄,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個頭獎必須是你的。別人誰敢搶,我就踢他出局!”
我擔心他馬上要說另一件事情。
果然,他發話:“這樣吧,我們明天聚一聚,老規矩。”
他說的“老規矩”包含幾個意思,“大拇指”要參加,指定的順風樓酒樓,喝“天之藍”酒……一頓下來,千把塊錢左右的消費。拿獎還八字沒一撇的事,我當冤大頭已經四次了。每次買完單,馬然都把一口酒氣噴到我耳扇上:“放心,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最終是贏家。”
是的,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馬然在攛掇,我不該上他的套。
我寫小說有些年頭了,每年都在全國各地刊物上發幾個,雖說長長短短良莠不齊,但在這沒幾個人玩小說的邊城小縣,我差不多是“一枝獨秀”。就憑這點實力,我現在已經坐在文聯副主席位子上。主席老魏馬上到站,只等年底一換屆,我的屁股就挪正了。所以,紀委那邊搞廉政小說征文大賽的方案一出臺,馬然就瞄上了我。現在,凡事都在創新,連紀委也把反腐倡廉和文學創作掛起鉤來,我不能不佩服“大拇指”的鼎新意識。可是,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這種“征文大賽”全是動議者們腦子發熱,多半都是龍頭起蛇尾收。這方面,我有慘痛教訓。前年,人民醫院搞“天使杯”征文大賽無疾而終,主辦方最后不拿錢的理由是作品數量太少,達不到預期效果。后來,我不得不把參賽作品搞了一個專刊,在我們內部刊物上集中發出來,象征性地發點稿酬,才算把事情收場。所以,對馬然拋出的橄欖枝,我壓根沒把它當回事。
馬然卻在第一時間打電話蠱惑我:“這次我們來真的,我和‘大拇指有個想法,你先來參加會議,聽聽情況再說吧。”
我知道他說的“大拇指”是誰。在紀委,馬然和他們單位一把手走得很近,許多核心問題在拿到會上之前,“大拇指”都繞開其他副職和馬然商量。所以,整個在縣委辦公樓行走的人都相信,紀委下一次如果有人要提拔,辦公室主任馬然必是不二人選。
我去參會了。這個會議怪怪的,紀委“大拇指”親自坐鎮,重視程度不言而喻。小會議室的桌邊,一邊坐著全縣的“筆桿子”,老中青結合,男女都有,連退休多年的老文聯主席都請出山了;另一邊坐著各科局主管辦公室的副局長和他們的辦公室主任。兩邊陣容整齊,對壘分明。議程很簡單,先是馬然照本宣科把征文大賽的方案讀一遍。我的個老天,紀委還真舍得下血本。按照規則,大賽設一等獎一名,獎金兩萬元;二等獎三名,獎金各一萬元;三等獎五名,獎金各五千元。我暗自算了一下,把鼓勵獎、組織獎和活動開支加在一起,整個賽事沒有十萬元恐怕拿不下來。這個數字在一個縣級行政部門的單項活動中已經不少了,幸虧是反腐倡廉的主題。接著是“大拇指”講話。“大拇指”當官當慣了,出口全是官腔,盡講些形而上的大道理。他說:“作風廉政建設從來都是文學創作的母題之一,我們不能老是板著面孔說教,要以形式創新帶動工作創新。”你聽,他這話說的!水平啊!
這次征文大賽最大的亮點是每個單位都要結合自身工作拿出精品力作。單位有寫手的內部解決,沒有就當場認領。打個很不恰當的比喻,我們這些筆桿子就好比農民挑到市場的豬仔,局長和主任們看上誰挑誰,領回去后挖掘素材,研究選題,拿出提綱,報經紀委審定后開始著筆創作。這程序哪里是搞創作?分明是寫八股文的程序嘛!“大拇指”強調說:“大賽本是面向全縣,但為了保證質量,紀委特意把大家請來捧場。你們是這次大賽的骨干力量,出精品力作的希望拜托給各位。”
我算幸運。輪到挑人的時候,有三個單位同時點我的將。其中,財政局辦公室主任私下里給我開出的條件很油水,先拿五千元創作經費,只要作品獲獎,他們還追加同等獎金。一個萬字以內的短篇小說別說獲獎,光是五千元創作經費都快夠得上《知音》的稿酬了,如果不幸獲獎,抵得上半個魯獎,我還有什么二話可說?可是,馬然卻擋住我的財路。他公開說:“文聯許可峰副主席已經由我們紀委指定為安監局的創作人,其他單位請另選高明,別打他的主意。”
我就這樣上了馬然的套。
二
安監局的小會議室內,圍繞圓桌坐了十來個人。我和馬然受邀參加,其他都是他們內部各科室負責人,組織者是辦公室主任安順,主管辦公口的水副局長坐鎮。
事情明擺著,我之所以被指定為安監局的創作人,是因為按縣委常委分工,縣紀委書記分管聯系安監局。紀委組織開展這樣的活動,重頭戲自然要看安監局的。安監局的成績上不去,“大拇指”的顏面不好看。某種意義上,它事關這次征文大賽的成敗。可是,這關我什么事呢?這件事情既然已經偏離文學創作自由的正常方向,我也沒必要端著架子自視清高,染一身銅臭算了。
我私下里抱怨馬然說:“你太不夠朋友。”
馬然表示反對:“別狗咬呂洞賓。實話相告,一等獎必須是安監局的,讓你當龍頭給安監局寫,是‘大拇指的意思。當然,也與我從中極力推薦爭取有關。”
我算了一下,就算我在安監局穩拿一等獎,也不如屈居財政局的二等獎,把創作經費和等額追加的獎金算在一起,可以多拿五千元。我說:“兩相比較,算賬我是吃虧的。”
馬然說:“給財政局當槍手,你拿不到二等獎。”
我就奇了怪了:“寫作憑實力。你相信我能在安監局力拔頭籌,怎么到了財政局就連二等獎也拿不到?”我心里真實的想法是馬然他們可以照顧一等獎,但總不至于連二等獎也染指吧。否則,整個游戲規則就亂套了。
馬然說:“別人在財政局可以拿二等獎,你不行。”
什么邏輯?我滿臉的疑問逼著馬然回答。
馬然說:“道理很簡單,你的定位是安監局。我們‘大拇指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財政局提出的追加獎金只是一張空頭支票,兌現不了的。”
“我相信,這樣的承諾他們不敢亂開玩笑。”
“你就不開動腦筋想想?”馬然糾正道:“這是廉政小說大賽,不是拼錢,那樣不就成了腐敗嗎?完全背離了活動的初衷。再說,是我們紀委組織搞的活動,財政局拱出來搶什么風頭?誰給他們追加獎金的權力?他們就不怕紀委倒查?”
話只差明說了。我如果不聽招呼尊重“大拇指”意圖,可能連參賽的資格都被暗中取消。與權力的大棒相比,我的文學創作自由脆弱得不堪一擊!
于是乎,我只能在安監局的會議室內找座位了。
我們的主要議題是挖素材。以安監局掛名創作的小說,內容一定要和他們的本職工作掛鉤。我對這一塊是兩眼一抹黑,選題不對路,勢必事倍功半。馬然親自來,就是幫助敲定選題的。他這一關不過,后面全是白搭———廉政小說大賽是個系統工程。
發言很踴躍。每個單位都想借我的生花妙筆把他們那塊工作通過文學的形式好好展示一下。只可惜他們離文學太遠,東扯葫蘆西扯葉,要么流水賬,要么像匯報,老也說不到點子上。我打開的筆記本和抽出的水芯筆一直派不上用場,心里很急,不得不做些提示和引導,幫他們把思路朝我需要的方向引。結果,有兩個故事勉強讓我盯上了。我不斷插話,打斷講述者的表達,分別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刨根問底挖了一陣,認為勉強可以作為短篇小說的種子留用。馬然也表示認同,他說回去再琢磨琢磨,做出取舍。我知道,他是要回去請示“大拇指”,他是床底下的破鍋,做不了這個主。
時近中午,水副局長收起桌面上的材料,沒有留客的意思。馬然敲詐他說:“水局長,今天你是東道主,又是我們開張合作,中午是不是安排一下?”
水副局長說:“兩位,我要說聲對不起,中午有個約定不能陪吃。這樣吧,辦公室安主任陪你們吃個工作餐。”他掃視一下橢圓形的桌子,補充道:“反正也沒幾個人,大家都一起吧。”說完,水副局長摸了一把腦袋———他在習慣性地整理儀表。其實,他頭上沒幾根毛,這動作多此一舉。
有位女士要回家給孩子做飯,再減去水副局長,吃飯的只有八個人。安主任在張羅,三個火鍋,啤酒、白酒、飲料都上,每人還發一包藍王煙,加起來一千零八十元。結賬之前,安主任把我叫到一邊:“許主席,有個事我們兄弟倆商量一下。”
我萬沒想到他是要我買單。他苦著臉告訴我,水副局長臨走時有交代,這個賬不能由安監局付。理由是安監局充其量只是個托兒,到時候拿獎金的是我。這么一大筆好處不能讓我一個人白拿。安監局既然給我提供了素材,就只當是我給他們的一點回扣。我聽了氣鼓鼓的,天底下哪有這么混賬的人!我給你們當槍手,倒過來還要請吃,這小說還有卵寫頭。見我滿臉烏云,安主任說:“水副局長說了,話由我給你挑明,你如果不買單,錢就歸我出。”
我終于明白了,姓水的為什么不參加吃午飯。
傷害兄弟感情的事我是做不出來的。這頓飯如果讓安主任請,他就比我更憋屈了。我最終可以拿獎金,無非是少拿點。他安順圖什么?我想過,我也可以選擇放棄。一個寫小說的人,為什么要找上安監局的門受這種窩囊氣?你水副局長的調門高,我惹不起。但我的文人骨頭也不軟,用不著向你哈腰。我和安主任的短暫僵持讓馬然看出端倪,他走過來問我們啥回事。
“這個水副局長也真是太摳門兒了,一頓飯會死人嗎?”馬然聽了很來氣,邊說邊開始自掏腰包。
我和安主任幾乎同時攔住他。作為大賽的核心組織者,也作為我和安主任共同的朋友,讓他破費像什么話!
安主任的皮包也掏出來了。可是,他包內沒那么多現錢,連小票湊在一起才只有六百三。他不得不紅著臉開口向我借錢。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我怎么看得下去?就算有一萬個不情愿,我也得站出來買單了。我對服務員說:“一千元行不行?”
服務員回答:“如果不要發票就可以,要發票不行。”
我說:“老子跟發票有仇!”
三
我在馬然辦公室喝茶。他什么時候改喝紅茶了,還說出一大堆好處:提神消疲,生津清熱,還兼利尿。
我不是來聽他講茶經的,我要和他討論安監局的廉政小說選題。搞來搞去,這次所謂征文大賽成了百分之百的命題作文。它有兩個點需要綜合平衡,一是照顧廉政建設的主題,二是考慮安監局的本職工作。這兩個要素任缺一塊,誰都不會買賬。上次在安監局開完會,吃完那頓倒霉的午飯,我就把征文的事束之高閣。你皇帝不急,我太監急個屁。我想冷一冷他們。可接連幾天,安監局安主任半個催進度的電話都沒打來。馬然那邊電話是有,但他正好要陪“大拇指”去下面各鄉鎮轉一轉,然后也是好幾天沒聯系。這樣,別人沒冷著,我把自己涼透了。
我喝進一口熱茶,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對馬然說:“有個疑問必須向你請教。”
“我猜你是要說水副局長。”馬然整理著亂七八糟的桌面。他的話一針見血:“這世界真是亂了乾坤,一個有求于人的人,為什么那么硬氣?”
我承認,我的心胸不夠寬廣,對那次買單一直耿耿于懷。我說:“不把我當回事也就罷了,你也駁得體無完膚。這家伙也太狂妄了,他是不是有背景?”
馬然莞爾一笑:“更深的背景我不知道。姓水的年紀一大把,政治上朝前爬不動了,坐著現在的位子只等著退休。在當今這種政治生態下,一個在仕途上沒有想法的人,一個自以為資歷足夠誰也無法撼動的人,他還在乎什么!”
馬然像一個武功高人,一下點中我的死穴。我恰好就是個“有想法”的人。我的想法很世俗,到年底把文聯主席的帽子戴正。我對自己的要求不高,從大山里走出來的窮書生,能混個正科級就心滿意足了。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敢得罪許多人,尤其是那些有點來頭的人,那些說福不靈說禍靈的人,那些行為不端心懷叵測的人。我的小九九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它成了一個把柄、一個死結、一道魔咒。它讓我頭低著、腰哈著、膝屈著,不人不鬼,不成形狀。我相信,馬然不屬我說的那三種人,但他在我和財政局合作的問題上武斷專橫,不能不說也暗含一點欺負我的意味。我自我解嘲說:“即使誰都不招惹我,我還得涎著兩塊臉主動找上門來。這是文化人的大不幸,也是文學的悲哀。”
馬然顯然不想讓我太難堪,他的分析把自己也攪了進去:“你應該明白,人家算準,這件事不擔心你我不干,而且一定會干好。如果出了什么差池,自然會有人打我們的屁股。所以,安監局想得罪我們都輪不上。這么個情況,他姓水的有什么理由招待我們?”
我不想再和他討論這件事情。我只想談正事。
上次從安監局搜集到的兩個故事各有千秋。一個說,某鄉安監站站長在配合鄉司法所和受害人家屬去外地向煤礦老板追討事故賠償金時,收到人家兩萬元“紅包”。后來,安監站長以這件事作證據,捏住人家“行賄”的把柄,逼著煤礦老板就范,賠了受害人家屬三十萬元。另一個故事說,省里某領導的親戚因為非法運輸煙花鞭炮被安監局查處,這位領導接到親戚“投訴”后親自下來督辦,安監局如臨大敵惶恐不安。結果,領導不僅沒有為難安監局,還給予充分肯定,支持安監局嚴格依法辦事。我把這兩個故事都重新編排一下,讓它們盡量接近文學的本質,并分別寫出了構思提綱,供馬然和“大拇指”定奪。
馬然不以為然地說:“什么定奪不定奪?還得你寫了算。我說句不怕得罪領導的話,跟‘大拇指談麻將、跑胡、女人的三圍還差不多,和他談文學純粹是對牛彈琴!我們送給他看看,也只是裝樣子,走程序。讓他感覺舒服了,這個一等獎就歸你捧回去了。”最后,他問:“你傾向寫哪個?”
我只接觸小領導沒接觸大領導,當然對安監站長的故事更感興趣。我說:“省里領導寫起來不好把握。”
“反正你要把理由想清楚,要能說服‘大拇指。不懂的人要是裝懂,他會給你出很多難題。”馬然對他的主子摸得很透,我們之間到了無話不說的程度。
我和馬然去給“大拇指”匯報。
“大拇指”態度和藹,說:“這次辛苦許主席。安監局的征文由你執筆,我們充滿自信。私下里,我和馬主任他們都議了一下,全縣筆桿子倒是不少,但誰都沒你的文筆好啊。”
我把兩個小說的構思提綱呈上去。“大拇指”看得很認真,我和馬然都極力維護安靜的環境,避免擾亂“大拇指”的審讀。看完后,他用指頭彈彈紙張說:“兩個構思都相當精彩,寫出來肯定難分伯仲。我想聽聽二位的高見。”
我是不會信口發表“高見”的。經驗告訴我,對領導意圖沒有揣摩準之前,最穩妥的辦法是把嘴巴閉緊,裝啞巴。這樣的效果既尊重領導,又表現出虛懷若谷,時髦說法叫做雙贏。
馬然不比我。他沒必要選擇沉默。他說:“許主席有個想法,對與不對還請書記定奪。”隨后,馬然就把我的意思說了。這位仁兄真是官場高人,他自己沒有“高見”,拿我的話當擋箭牌,對錯都給自己留著退路。
馬然的話一落音,“大拇指”一掌拍在桌面上:“我們想到一起去了。這就叫什么來著?”馬然及時做出提醒。“大拇指”恍然大悟似的:“對,英雄所見略同。我們的文學創作應該貼近基層生活,不要老是眼睛朝上,盯住上面的領導不放。這是一個方向性問題。我非常佩服許主席的創作態度,就這么定了。”
我這才接話說:“等我拿出初稿后,再請書記提出修改意見。”
“很好!”“大拇指”說:“這個作品要成為當之無愧的一等獎,讓別人沒什么挑剔。所以,請許主席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我們要反復推敲,修改肯定有幾個來回。精益求精,不光是一個態度,還是一種品格,出精品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我本是說句客套話,沒想到“大拇指”當了真。對一個長期和八股文打交道的外行來說,他心中的好小說到底有沒有標準,我疑惑、惶然。
我正要退出來,馬然說:“許主席想請書記吃個午飯,有些細節性問題我們可以展開聊一聊。你看———”
馬然的目光在我和“大拇指”之間逡巡。他的突然襲擊令我猝不及防,但我不好反對。因為這個飯局與安監局不能比。請一個縣委常委吃飯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別人想請,領導不一定賞臉。我回憶了一下,我還從沒請過副處級領導吃飯。今天是個機會,有些事情只要火候把握得好,說不定他會當場拍板,給我一個意外的收獲。
我說:“書記如果給我薄面,我這就去安排。”
“大拇指”打著哈哈:“不要搞得太隆重,隨便點。”
我得感謝馬然。我們在順風樓吃飯,喝了“天之藍”酒。
四
初稿拿出來,題目就叫《夠意思》。馬然看過之后嘖嘖稱贊。我必須承認,在這座小縣城,馬然對小說的鑒別力是數一數二的。我所有的小說在發表之前,他就是第一讀者。有時候思維卡住走不動的時候,我還專門約他幫助“會診”。他對《夠意思》的評價是兩個字:“天好!”
我們一同去安監局審稿。想起來有點意思,刊物對小說一般實行三審制。我這個參賽作品比刊物更嚴格,至少要過四道關,馬然在前,安監局在后,再是紀委“大拇指”,最后由評委終審。
安主任先看了稿子,他沒做任何表態,領著我直接去見水副局長。水副局長戴著老花鏡,看得挺認真。大約半個小時后,他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桌面上,對安主任說:“你看了?”
安主任點點頭。
“談談你的看法吧。”水副局長對著鏡片哈出一口熱氣,然后用鏡盒內的絨布擦起來。
安主任說:“整個作品主題鮮明,語言生動,人物形象豐滿,情節一波三折,引人入勝,我認為是篇上乘之作,足以問鼎一等獎。”
安主任的話讓我聽了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感覺像大熱天后背上有痱子在炸。水副局長或許也有同感,我發現他的眉頭繃得有些緊,抬頭紋更顯深密,臉上的光倏忽暗下許多。他語焉不詳地對安主任說:“你可以當魯迅文學獎的評委了。”
在他倆對話的間隙,我腦子內塞滿疑問,一個從農村支部書記招聘上來的泥腿子干部真敢對文學創作說三道四?
這時,水副局長的鏡片已經擦完了。他慢條斯理地拾掇一番,然后給我們講了“三點審讀意見”:“第一,鄉鎮安監站沒有執法權,執法活動有局里專門的執法大隊。所以,由安監站長出面到外地追討賠償金,顯然執法主體的身份會受到社會質疑。這樣寫,我們有亂作為的嫌疑,我建議把主人公換過來。二是安監站長擅自出去替人家討公道,連招呼都不打,他心里還有沒有我們這些領導?我們的文學作品不能給讀者造成這樣的誤解,好像安監局的干部都目無組織紀律。最后一條,也是很重要的一條,作品中說安監站長他們住在賓館內,而且都住單間,這是個導向問題。我的意見改成小旅社,住標間就行了,廉政嘛。”
水副局長很懂辯證法,他怕忠言逆耳惹我不高興,最后來了個一分為二:“當然,小說是寫得真好。我一個老粗,對文學是門外漢,只是看個熱鬧,意見提不到點子上,不當之處,還請許主席包涵。”
我立馬做謙虛狀:“水局長水平高,看問題很準。”
還好,水副局長這幾條意見都不涉及對作品品質的評價,純屬技術層面的問題,改起來很簡單。我決定當場改,即改即審。
回到安主任辦公室,我打開電子文檔,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我問安主任:“你看這樣行不?”
安主任搖搖頭。他點撥我說:“以我的理解,水副局長最不滿意的地方是他的戲太少,沒有突出他的領導地位。你應該加進執法大隊長向安監局主管副局長請示匯報和副局長高度重視的內容。”
我如夢方醒。只是小說這樣寫還是小說嗎?
安主任看出我的疑慮,說:“我知道文學作品和公文不同,但要想過他這一關,不這么改肯定不行。我倒有個建議———”
安主任的建議是先把那些肉麻的內容塞進去,最后送交評委時讓馬然悄悄刪掉。
我說:“這怎么行?紀委最后要內部結集印行,哪怕非法出版,水副局長也看得到的。”
“等他看到,一切都成了馬后炮。”安主任陰險地笑。
“他會說我陽奉陰違。”
安順大包大攬:“不要緊,他真要問責,就讓馬然那邊擔著,說是‘大拇指的意思。”
這個主意好得不能再好,我心血來潮頭腦發熱,當即表態要請客。這下正合安主任的意思。他說:“你不說我還準備提醒你,這個程序很有必要,等水副局長審完稿就落實,把馬然也叫來。”
我說:“那是必須的。”
水副局長對修改稿果然很滿意,他還打了哈哈,聽說我要請客,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他甚至厚顏無恥地說:“上次因為有約在先,沒有陪你和紀委馬主任吃飯,今天我自罰兩杯。”
這頓酒,水副局長興致特高,他喝了足足八兩。每碰一次杯,他都要對我說幾句恭維的話,什么才高八斗啊、學富五車啊等等,要多肉麻有多肉麻。到最后,水副局長醉意畢現,卷著大舌頭抖出真底:“你們兄弟都不是外人,要我說這件事情純粹是瞎雞巴鬧。什么廉政小說,嫌我們沒事干是不是?”
我和馬然都感到別扭。倒是安主任腦瓜子反應快,他連忙起身去攙扶水副局長,并對我們說:“對不起,我們水局長醉了,我得送他回去休息。”
五
《夠意思》入圍的消息對我來說并不是一針興奮劑。經歷這么艱難的過程,我的身心疲憊甚至麻木,這點微不足道的刺激已經讓我產生不了反應。
但是,我還是沒有拒絕馬然請客的要求。這好比爬一座山,只差幾步就“會當凌絕頂”了,我咬咬牙吧。
我和馬然、“大拇指”是第二次坐在順風樓酒樓,依然上“天之藍”酒。
酒酣耳熱之際,馬然給我遞了個眼色,暗示我給“大拇指”敬酒。這是他提前給我策劃好的,機不可失。
“大拇指”很高興地接受了我的敬酒。
馬然不失時機地說:“書記,我和許主席打交道很久了,他是個挺實在的人。”
“大拇指”說:“原先,我對許主席不了解,我也不分管文教衛這一塊。但通過幾次接觸,我覺得你交的這個朋友不錯嘛!”
馬然順勢進逼:“書記,像許主席這樣的干部,關鍵時候你要替他說說話。”
“那還用說?這樣的人不重用用誰?我一貫主張尊重知識和人才。”“大拇指”把一筷子菜夾進碗里,扭過頭醉眼迷離地盯著我:“在我這里,用人的原則永遠就一條:唯才是舉。”
我說:“感謝領導關照,請放心,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我有些醉了。有了“大拇指”這句話,獎不獎的都無所謂,我再不關注評獎的事,后來的程序都由馬然操作。他還開玩笑,說等我把獎拿回來要分成給他。我說:“只要給兄弟把大事辦好,我收回成本后余錢都歸你。”
到年底,馬然得到提拔重用,被調到下面一個鄉當鄉長。得知這樣的消息,我打電話向他祝賀。
他卻一點不領情,在電話里牢騷滿腹地說:“這也算提拔重用?狗屁!這叫充軍。我都奔四的人了,老婆孩子在縣城,要提拔重用應該就地解決,哪會一腳踢出紀委,發配到這屙屎不生蛆的鬼地方?是新來的‘大拇指在搞鬼。”
我安慰他說:“也沒什么,胡漢三總是要回來的。在下面干幾年并不是壞事,那些成大事者誰沒有基層經歷?”
馬然后來還告訴我,紀委“大拇指”調到臨縣任常務副縣長去了。對他們的升遷我不感興趣,我只關心一件事,廉政小說大賽的兩位發起者和組織者都另有高就,活動是否還繼續搞下去,我的半邊屁股能不能挪正。人走茶涼的事見多了,我擔心我那些投入沒有著落。馬然告訴我:“活動不可能停止,‘大拇指臨走交接時,專門提到了這件事,新書記當面拍著胸脯表了硬態,他不可能食言。”
阿彌陀佛。我一顆懸著的心總算平穩落地。
沒過多久,我在縣里相關網站上果真看到了廉政小說征文大賽的評選結果公示,我那篇《夠意思》赫然排在最前頭。看來,這個一等獎我是拿定了。
豈料天有不測風云。第二年新年上班不久,縣里公開頒獎時沒有通知我參加領獎。我去找紀委新來的辦公室主任打聽情況,他說:“許主席,真是太遺憾了。這么一篇優秀之作,因為公示期間有人舉報,最后不得不刷下來,造成我們一等獎空缺……”
我腦子里嗡嗡的,后面他還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楚。等他噼里啪啦說完,我才問:“什么舉報?你們調查過嗎?”
新主任把我按在椅子上,耐心解釋說:“這么大的事情,紀委不可能不查。人家說你為了拿這個一等獎,多次請吃請喝,光這筆錢都花了不下數千元。我們按照舉報,去有關餐館做過調查。許主席,不瞞你說,還真有這么回事!新上任的書記認為這件事情往小了說屬不正之風的范疇,往大了說是對反腐倡廉工作的褻瀆,甚至是對廉政小說大賽的抵制和嘲諷。你說,你的作品寫得那么棒,何必呢?”
聽主任這么一說,我啞口無言。
主任又說:“后來,有評委主張把第二名遞補上去,填補一等獎的空缺,但我們認為從小說層面上來講,誰也比不過你的《夠意思》。所以,書記的意見是寧缺勿濫。這也算對文學的敬畏和尊重,給許主席一個交代吧。”
從紀委出來,我打電話把馬然臭罵了一頓。馬然說:“狠狠罵吧,你怎么罵我都不過分。”
我說:“你現在當縮頭烏龜了?當初的信誓旦旦呢?”
“實話告訴你老兄,不光你在罵娘,獲獎的單位和個人都在罵我的祖宗八代,我已經成了眾矢之的。那幫王八蛋簡直不是人養的……”
他把所有內幕都告訴了我。紀委新書記最后把方案做了調整,言稱紀委是清水衙門,拿出那么多錢來頒獎會造成不良影響,獲獎作品的獎金均由各對口單位解決。這樣的方案一出,好像油鍋里摻進了水,一下炸了鍋,怪不得人人都在罵娘。
第二年年初,全縣干部隊伍大調整,文聯換屆同步進行。結果卻令我哭笑不得:老魏退下來,主席位置暫時空缺。組織部門給我談話時表示,我的職務雖說還是副主席,但文聯的工作實際由我全權負責,我成了不是一把手的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