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愛
陳蒼生經常有一種三棱尖刀扎進心窩的感覺。
兩個月前,他出了一趟遠差,那時他正在北京一處公園與朋友散步。北方人愛在秋日傍晚的公園里,三五成群踢毽子。毽子紅紅綠綠的羽毛飛來飛去,使得幽靜的公園一陣陣喧嘩與騷動。就在這喧嘩與騷動之際,陳蒼生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聲音粗魯而不由分說。
電話里說,通過一段時間的偵察,已經找到了他家的準確方位與他的所在單位。那個聲音向他描述自己說,一個隨身攜帶長一尺二寸三棱刀的人,在他家與他的單位之間路段進行了多次實戰演習,并找準了準確位置。
“你要暗殺我?”
“不,只借你一根腳筋。”
“喂,難道你去我單位練習刺殺就沒人管你嗎?”陳蒼生有些好奇。
“唉,你平時很聰明,這會兒怎么就這么蠢。現在世界上喜歡看熱鬧的人多,喜歡管閑事的人少。你沒看過報道?眼睜睜看見殺人都繞道走,你別以為你很文藝,就有資格和我幽默,我不是和你無事鬧著玩,你看著辦吧!”那個人最后說,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打八萬塊錢到我的賬戶;二是割掉你一根腳筋。我倆的事情才能一筆勾銷。”
陳蒼生呆在那里,怎么也想不透,自己活得好端端的,怎么被此人斷定,余下的人生只剩下兩個選擇了。
陳蒼生很認真想想當今世道,覺得那個人說的有點對,如今看熱鬧的人多,管閑事的人少,即使有人眼睜睜看到你遇上危險也不會施以援手。
過了一會,那個聲稱要割他腳筋的又發來一條短信:陳蒼生你必須對我妻子所發短信一事做出合理解釋!陳蒼生更認真地想想,找出了十來個接近合理的解釋,然后分段給那個人發過去,那個人不但不滿意,還說他的解釋不及格。言下之意就是陳蒼生沒有脫離險境,仍然面臨八萬塊錢或被割掉腳筋兩個選擇。緊接著那個人又來電話說,他到移動公司打出了他妻子全年的通話、短信發送記錄清單,僅八月份就有你陳蒼生發給她的短信三百零八條,清單打出來有一米五長!那個人不無幽默地說,天氣轉涼了,光那條八月份的短信清單,就足夠給你陳蒼生做條五四青年式樣的圍巾。
聽到有些離譜的短信數字,陳蒼生很吃驚,又有些不相信,但再也無心幽默了。
陳蒼生是個感性的人,做事總是興之所致,不考慮后果,這既是他的優點,又是他的缺點。可眼下優點不僅變成了缺點,而且玩出了危險。當時只覺得那女人的短信很好玩,很矯情,卻根本不知道她矯情的背后有一個窮兇極惡的丈夫。有事沒事,你來我往,也不管葷的素的,明朗的曖昧的,直接的婉約的,自己都不記得發了些什么,當然就給不出合理解釋。不解釋吧,又怕那個人真的耍橫做出不雅的事情來,陳蒼生只好采取緩兵之計,“我現在北京出差,回家給你一個交待。”
那個人挺爽快也很幽默,“限你十天內做出答復,如果你說話不算數,將有一系列靈異事件在你身上發生,咱們后會有期!”
雖然陳蒼生沒把那個人的恫嚇當回事,但他對靈異事件挺在乎,心里總是惴惴不安。他想,人這個東西是最說不準的,誰知道,那個人一旦失去耐心,突然心血來潮,到他家里弄出點什么動靜來……于是他趕緊打點行裝,結束出差提前回家。
說來奇怪,自從那個人暗示會有靈異事件在他身上發生后,陳蒼生從北京回家一路小心,處處留意,也不敢睡覺,但除了在火車上廁所的時候,由于內急敲門聲猛了一點,發現里面出來的人狠狠橫了他一眼,又橫了他一眼。另外,對面鋪位上的那女孩一直戴著耳機在聽歌,下車分別時卻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此外并未發現異常。
回到家里,一切如常,陳蒼生才放下心來,他很淡定,也不主動與那個人聯系,他在與那個人較勁,他潛意識里在耐心地等待靈異事件的發生。
陳蒼生家住一樓,房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那種筒子樓,一字兒排開去,中間一條通走廊。這是一棟孤獨的樓房,樓房左右兩頭是圓木搭建的吊腳樓,原來這里是沿河的一條小巷,多年以前,政府將河道填了一大半,修筑了沿江大道,所以他的房子從此就遠離了河岸,門前也變成了一條小小的街道,街道形成,市場也就興起來。離他家不遠還建了一棟尖頂的基督教堂,每逢周末傳出唱詩班悠揚的圣詩歌聲。不過陳蒼生家離巷子口比較遠,市場還沒有蔓延到這里來,可是寧靜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事情終于來了,那天陳蒼生一起床就發現,有個人提著一只雄雞,手里捏把三棱尖刀(三棱刀的式樣與他的想象中的式樣驚人一致)割向雞脖子。可奇怪的是,那雞好像不太痛苦,也許是那人手指用力勒住了雞脖子,雞發不出痛苦的呼喚,只是睜大眼睛淡定地看著殺它的人,一大朵鮮紅的雞冠在頭頂上來回晃動。后來,那雄雞的血流得差不多了,才雙腳用力蹬了幾下。陳蒼生很奇怪,殺雞人的旁邊竟然沒有擺放燒開水的鍋,也沒有擺設賣雞肉的案板。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殺雞,殺完把雞頭往翅膀下一掖,三棱尖刀在雞毛上反復拭擦血跡,然后將那雞往墻角一拋,就揚長而去了。陳蒼生搖搖頭走開,到街上轉了一圈回來,卻發現那雞不見了。
這件事有點匪夷所思,但陳蒼生還是不覺得有什么靈異,也看不出殺雞人與那個要割他腳筋的人有什么聯系。
奇怪的是,又一個周末,一個類似的殺雞人又出現在他家門口。所不同的是,這個人將殺死的雞丟到了他隔壁的窗臺上,由于丟得不準確,那雞掛在二樓防盜窗伸出的一個鋁鉤上,蕩秋千一樣搖晃著,那半死半活的雄雞似乎不過癮,但也并不覺得好玩,居然野狼一樣嚎叫了三聲,可惜最后那段高音沒有揚上去,尾音像是鋼輪打磨牙齒的聲音,聽著格外不舒服。
第三天,殺雞人再次出現。手里提著一只小公雞,那人的打扮完全是當年延安赤衛隊員的模樣,背一把系著鮮紅纓子的馬葉刀,頭上扎著西北老農的羊毛肚頭巾,兩腮濃密的絡腮胡子,雙眼炯炯有神殺氣騰騰。殺雞的方式也不同以往,只見他把捆雞的繩索慢慢解開,那雞因雙腳捆得有點麻木,剛下地走動時有些搖搖晃晃,那殺雞人斜瞄著雞,一會兒那雞就撒歡兒跑起來,那赤衛隊員抽出背上的馬葉刀左右舞動,上下翻飛,呼呼生風,一片白光閃閃。然后他不慌不忙,用粗糙的指頭試試刀鋒,緩緩走近小公雞,雙眼充滿慈祥,忽然一轉身,只見手起雞頭落,噴血的雞頭滾出好遠,但仍然雙眼圓瞪,嘴巴張開,似乎要唱幾句什么,終究沒有來得及發聲便閉了嘴,而那無頭的雞身卻仍蹦跳著朝雞頭跑去!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仍然按時有人來殺雞,只是每次來的不是同一個人,陳蒼生記得,第一次是個兩眼隔得很寬的矮個子,第二次是個秀秀氣氣的年輕人,還戴著金絲邊眼鏡,這都是些什么人呢?就一直這樣莫名其妙地殺下去嗎?陳蒼生想起一個詞,殺雞儆猴,但誰是猴呢?在這場殺雞運動中并未出現被警告的人啊。
難道是基督教的什么儀式?他去教堂問了一下,牧師告訴他,《圣經》里有向上帝敬獻羔羊的儀式,但也不是獻雞啊。
慢熱型的陳蒼生突然想起,莫非這就是那個想挑他腳筋的人的所謂靈異?他想,如果想用這種方式警告我,那就讓他們殺吧,看他有多少雞殺,久而久之,他不耐煩看殺雞了,不如去街邊看人打麻將有趣。但有一次,陳蒼生發現打麻將的人當中,總有一個人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他想這個人是誰呢?好像是殺雞者之一,仔細看又不像,哪里見過,怎么也想不起來。但總是這樣被人盯著很不舒服,于是他又不去看打麻將了。但更奇怪的是,不看殺雞了,眼前卻盡是血淋淋的殺雞場面;不去看打麻將了,眼前盡是那雙炯炯的目光!他想解脫這種不良感覺,但越想解脫就越不能解脫,后來他竟不能長久獨處了。于是一閑下來,他就朝人多的地方去,去看各種嘴臉七嘴八舌,去看各式美女搔首弄姿。
等待了將近半個月,那個要割他腳筋的人仍然沒有出現。陳蒼生終于忍不住給他打了個電話,向他通報了自己已經回家的消息。不料,那個人態度出奇地好,不是當初那種粗言惡語,接到電話,他竟連聲說,好的好的,回來了就好!陳蒼生莫名其妙,不明白那“好的,好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個人對他判若兩人的客氣,倒弄得陳蒼生十分忐忑。于是他無話找話,與那個人攀談起來。陳蒼生提醒說,我家門前天天有人在殺雞……話沒落音,那個人連連說,呵呵呵,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不是針對你的……接著那個人解釋道,事情是這樣的,你對門那位鄰居欠了興旺理財公司八萬塊錢,幾年了一直賴著不還,我受公司之托,派幾個小弟兄去做做樣子,試試他的功力,你那鄰居真差勁,心理承受力真差呀,才殺了八只雞就無法忍受,就開始告饒了。前年有個債主比他就堅強得多,一直殺了一百零八只雞才敗下陣來,乖乖地把錢送上,將成本費與殺雞弟兄的工錢一并償還了……那個人越說越來勁。
陳蒼生聽不下去,只好打斷他的話,“我懷疑,你是殺雞給我看呢。”那個人說,“不,不,不,我考慮您這種文化人不應該是這種待遇,和您應該玩點斯文的,這種方式太血腥不合適您,對不對?至于什么樣的斯文方式,我還真沒想好……您等我做完這一單業務,咱們再面談,您就耐心等待吧,我們的事情很嚴重,真應該有個了結,哦,對了,我要順便告訴您一個新信息,我妻子說,她在認識我之前就認識了您,如果真是這樣,我要坦率地告訴您,您攤上大事了!”
聽到這里,陳蒼生緊張了,是啊,不經那個人的提醒,他還真不記得了,他認識那個人的妻子已經十年了!那么,十年前他對她做過些什么呢,他怎么也想不起來。
陳蒼生后來想,既然那個人說得這么嚴重,十年前的那個雨夜肯定是發生過什么故事,因為第二天陳蒼生去她工作的超市找她時,她的同事說,她已經辭職走了,難道十年前那個雨夜真發生過什么靈異?
接下來,陳蒼生到處打聽,最后才打聽到那個想割他腳筋的人的兒子就在離他不遠的一所小學讀書。于是他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想方設法去接近該校138班一個叫文小云的小男生,無奈這是一所封閉式學校,校方看得很緊,他去看望又并非名正言順,所以曾數次被拒絕,還差點被學校門衛列入拐騙兒童的黑名單。其實他只遠遠躲在操場一角打量過文小云,當然也無法確定那個瘦高小男孩是否長得像他。后來他聽人說,小孩子不管有不有你的遺傳,只要出生時沒有與你見過面,他就不會長得像你,就會長得像與他朝夕相處的“父親”,包括性格氣質,要確認就必須做親子鑒定。他這才放下心來。
陳蒼生左想右想也想不出理由,難道那個要割他腳筋的人腦子進水了,這樣的隱私怎么能和他隨便交底呢,他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他妻子告訴陳蒼生,那還情有可原。那個人為什么要告訴他?陳蒼生對此百思不解。難道把他當成了千萬富翁,他被列入了下一單大業務?
三天后,深陷迷霧的陳蒼生終于接到了那個人的電話,那個人未說先哭:“真沒想到啊,有人比我更恐怖,更殘忍,告訴你吧,我兒子昨天被殺了,那個要殺我兒子的人一直跟蹤他,我把兒子送到了他外婆家,可仍沒有躲過這場劫難。”
那個人說,“警察告訴我,從學校周圍的視頻分析,有兩個嫌疑人跟蹤過我兒子,一個是你,一個是你的那位鄰居,但我知道,你不會殺我兒子,因為我兒子就是你兒子。你那位鄰居至今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