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宇
鑰匙
它們隨著我身體的擺動而輕輕地旋轉,忽左忽右,前前后后,呈現出不規則的運動狀態。如果我把它們握在手中,這七個身體便會親密地聚攏在一起,像家庭成員一樣彼此親近團結。只是它或者它的孿生兄弟已經分開被不同的主人擁有著。它們的體型完全不同,有四個擁有扁平的塑料匙柄,四根修長的匙身透亮利落地顯露著。另兩個則是通體的純金屬色,匙柄與匙身天然地組合在一起,保持緊密的結合狀態。只有這一個是另類,突兀地站立在這六個的中間,只是一個藍葫蘆頂式樣懸掛著,猛看去像一個裹挾在它們中間的飾品,殊不知它有著和它們同樣的功能。它們的匙身更是完全不同,金屬外表上嶙峋地顯露著篆刻的痕跡,紋路或深或淺,齒輪高高低低,每一道工藝都彰顯著它們的獨特品性。將它們串聯在一起的是一個橢圓的雙層鋼絲環圈,它們一個個秩序井然地從狹窄的單層側口內進入鋼絲環的中央,磕磕碰碰地簇擁起來,倘若發生撞擊,它們一下子發出清脆的咂咂聲,如同一個女子異鄉邂逅熟人后絮絮叨叨地交談著。
它們已經成為隨著我身體行動的重要器物,如果我不能擁有它們,我將不能進入我的辦公室、我的家、父母的家里、我的東風標致車內,我將不能從門的外面侵入到門的空間內從事任何的活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們已經成為限制我身體日常行動的重要環節。但是我幸運地擁有它們,我可以從容地從這個那個圓形鎖孔內將開關扭動,輕易地將這扇門那扇門輕輕地打開關上。開一扇門標志著我是這個房間的占有者或者臨時占據者,我可以在某個時刻成為這個房間特有的主人。倘使沒有它們,我將和其他的人一樣站立在門外成為敲門者。所以,擁有一把能開門的鑰匙是多么重要,它不僅僅是你暫時開門的工具,而且會讓你的情感長時間地保持熟悉的狀態,讓你擁有屬于自己的歸屬感。
然而,開一扇門也不是那樣簡單的事情。有時,開一扇門需要通過繁瑣的程序檢驗。譬如,此刻在茫茫夜色中進入我的家中,小區的電子欄桿早已呈現出“一”字體形將我連同車一起阻擋在外面,我需要用靜止的狀態等待開門人將“一”字型欄桿拉開。而后,我進入樓棟的單元門口,用那一枚我前面描述的橢圓型塑料鑰匙將鐵閘門叫開,然后上樓將尖銳的匙身插入匙口內旋轉,我才能進入屋子內。這個過程中我通過了三個門和三把鑰匙的考驗,開門人是一把鑰匙,后面的兩把鑰匙則讓我直接地進入目的地。還有的時候,即使你可以稱為它的主人,也不是能夠輕易進入的。譬如,此刻我要進入父母的房子內。父母已經很早就將房子鑰匙交給我,但我很少去開門。我一般是夜晚看望父母,而此刻父母習慣將那扇陳舊的門從內部鎖上,任我怎么用鑰匙去開啟都是徒勞。我只能報上名字去開門。開那扇門需要兩把鑰匙的配合,一把鑰匙去開中間的插銷,另一把鑰匙去開門楣上的鎖,可見從外面走入一扇門的世界實在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這些鑰匙每天和我的身體一起奔跑,一道哐哐作響,它們和我的身體連綴在一起,不知道有時反復地使用它們,它們是否有疲憊感。但我卻絲毫不能忘卻它們的存在感,一旦丟失遺忘它們,造成的后果是嚴重的。譬如有一次,我出門散步時不小心將鑰匙遺忘在家里,碰巧家人都出了遠門。待我回家時,我才猛然驚覺鑰匙正安靜地獨自躺在家中。任我怎么敲打、怎么用其他的途徑打開這扇門都是徒勞,我只能懊悔地站在門外,幻想著如果這時能夠進入門內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最后,我只能叫街道上換鎖的師傅來開門,我看著他輕巧地將門鎖一個個零件取出來,用一個鐵鉤子朝門孔內旋轉開門鏈,哐當一聲,厚實的門仿佛從心臟內部掏開了,門開了,我卻感覺到開的不是自家的門,因為它不是用我的鑰匙打開的。從此以后,我再也不讓鑰匙離開我半步,我甚至有些強迫癥似的,走著走著我會不經意地去觸碰一下它們,我不再輕易地丟棄它們,我甚至擔心如果有一朝我再丟失它們,它們會被別人復制刪改,成為別人開門的器物。
甚至,我覺得它們已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它們是能夠打開我心門的鑰匙,讓我時刻記得,我的心里永遠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不管我走多遠,只要我擁有這把鑰匙,我就能夠回到自己的家里來。
手機
它已經長在我的手上,成為我釋之不下的器具。曾經多少次,我下定決心不再使用它,但最后的結果是我無法丟棄它。它就藏在我的某個衣兜里,像一個特務暗自隱藏著,等待來了訊息,它便會急切地振動起來,開始喧囂地釋放出嘹亮的鈴聲。更多的時候,它被我的手指靈巧地在表皮上游動著,我的指紋親切地在它身體上摩挲著,它沒有呻吟,默默地承受著一遍又一遍的撫摸。它沒法安靜下來,因為它包裹著一顆無法寧靜的心,它被多種訊息裹挾著,成為我與外界保持聯系的工具。
手機的發明與功能不斷開發讓我的身體不再負載更多的物品,譬如,在列車上我不再攜帶錄音機、mp3、照相機等這些器具,黑夜中潛行也不用帶著長長的手電筒,只要手機是保持有電狀態,它就會給我提供多種方便。我只要把手機握在手中,我就會讓我的行程擁有更多的娛樂性,最重要的是可以讓我更加快捷地掌握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發生的訊息,讓新聞不再只是簡單地通過報紙、電視這些媒介傳達給我。只是有一點,不管手機怎么快捷方便,它都不能成為我閱讀書籍的替代品,我更喜歡在紙質書籍上閱讀文學作品,那樣會讓我覺得更加踏實舒服。
難以想象在當今的世界上沒有手機是怎樣的光景,至少缺少了一種與世界聯系的方式。我曾經憤然地將手機關上一周,打開手機一看,居然有一百多個來電,還有很多短信息,有遙遠的朋友居然問我,還好嗎?是不是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情。我只能一個個地回復他們的電話與信息,急切地詢問是否有事情?原來,手機證明了我還活在親人朋友的心中,是手機,讓我明白了手機原來是愛的工具。
我從二〇〇〇年參加工作時開始用手機,從最開始的西門子手機開始,不知用掉了多少手機。有時候,我挺懷念它們的,想再回味一下當初那些在耳畔低吟的話語,那些帶給我溫馨的信息,可是它們已經隨著手機的逝去而失去了。此刻,我看著躺在書桌上的蘋果4S,它像一個親切的朋友一樣注視著我,我也像一個親切的朋友一樣注視著它。
公文包
每天早上,我提著它在去公交車站的道路上一起飛奔,預示著我從此進入工作狀態。傍晚回家后,我將它漫不經心地丟棄在沙發上,恨恨地像丟掉了附著在我身上的枷鎖,讓我進入生活的另一個領域。有時候,我思考干嘛要拎著一個包出門啊,讓自己的身手輕松點不好嗎?我看見身邊工作的人幾乎都在行走的過程中拎著一個包,無不顯得步履匆忙而自信,我也想沖破體制的藩籬做一個不受形式約束的人。有一天,我沒有帶公文包走上公交車,公交車師傅遇見我居然問我,今天,你不上班嗎?我說,上啊。他說,你包都沒拿,以為不上班呢。我才恍然醒悟到,原來公文包顯現著我的一種狀態,標示我是工作著忙碌著的,不同于社會上的閑人一樣無所事事,也提示著我擁有一種需要自己去珍視的身份,在外面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和素質,不做一個沒有教養的人。如此想想,雖然提著一個公文包挺累,但習慣成自然。再打開公文包一看,里面有筆、書籍、筆記本、刮胡刀、銀行卡等一些物件,這些東西都是我日常所需的啊!
鞋
每天我走了多少路,每天我的生活是辛勞還是閑適,只有它知道。我奔跑著,它也在奔跑著,我坐下來,它也坐下來。實際上,我是借著它的力量在行走,沒有它的驅使我一刻也不能挪移。它是我身體上最疲憊的器物,它只擁有行走的命運,等它歇下來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進入休眠的狀態。而這個時候,基本上是在夜晚的靜止時間段里,我終于脫下了它,讓我的身體處于不再繁雜的運動之中。
穿過了多少雙鞋,只有我的腳知道。走了多遠的路,只有鞋知道。我翻開它的底部,在凹凸不平的布局之中,鞋跟已經磨得不再處于同一水平線,像山坡的一個斜側面一樣,它船樣歪斜在淺水灘里。還要再走多遠的路才能完成它的使命,我不知道。但我料想它一定會在某個時刻,疲憊地倒下去,在它的身體內部擠出一個瘡口。如同我的身體疲憊地攤到在沙發上喘息,好像每一個器官都要老去一樣。
皮帶
我身體的橫切面被它纏繞著,環繞成一個圓圈。有時,我將它勒緊一些,我肚子上的贅肉氣泡似的擠壓出來,讓我感覺到又該少吃那些油膩膩的食物了。有時,我將它松掉一個小孔,我的褲子猛地會向下墜一個尺碼,整個身體頓時變得松弛下來。我被它束縛著,在它的規則中生活。它經常會有意無意地提醒著我,不要任由身體肆意生長,否則會帶給自己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它像標尺一樣真實地記錄著我身體的發展狀態,所幸這些年來,我的身體始終保持著一貫的體重,不會超越六十五公斤的警戒水位。所以,那條已經跟隨我兩年多的皮帶上依舊只是當初鑿下的四個小孔,小孔的邊緣逐漸扭曲,像身體上留下的四個印痕一樣鮮明。
眼鏡
從十六歲開始,它就跟隨著我形影不離,沒有它我的前方呈現一片模糊,我探察不到眼前紛繁絢麗的景象。我只有在這兩塊鏡片的指引下,看到前方,看到更遠的未來,看到事物的本來面目。但是它畢竟是我身體上一個器官的附著品,是犧牲我那雙明亮清晰眼睛的后果。有了它雖然擁有了光明,但是我的眼睛上不得不覆蓋一些本不該屬于我的重量。我的汗液從額頭上滲透下來,迅速流淌進入眼鏡的內部,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不敢大步向前方奔去,我怕前面的黑暗會侵占我的身體。我已經一輩子離不開它了,那就干脆把它當做親愛的伙伴吧!走吧,我親愛的伙伴,讓我們一起勇敢地向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