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
公元1898年6月11日,清光緒二十四年,中國農歷戊戌年四月二十三日,大清德宗皇帝頒發《明定國是詔》。上諭說: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時務,多主變法自強……八月初六日,慈禧皇太后垂簾聽政,十三日斬楊深秀、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康廣仁。九月十日,太后令將瀛臺橋板拆去,光緒從此常幽于瀛臺,一切不得自由。自四月二十三至八月初六日,共計一百余日,史稱“百日維新”或“戊戌變法”。
關于戊戌變法失敗的原因,梁啟超歸之為兩條:一是光緒皇帝無權;二是守舊官僚反對。新中國建國后官定教科書一般認為:1.堅持改良主義,不贊成革命;2.脫離廣大人民群眾;3.和封建勢力劃不清界限;4.不反對帝國主義。而章炳麟作為一個改良的對立派,又沒有所謂維護民族大團結的束縛,故而一針見血的指出了一個更基本的原因:滿人雖頑鈍無計,而其怵惕于漢人,知不可以重器假之,亦人人有是心矣。是故漢人無民權,而滿洲有民權,且有貴族之權者也。
關于滿漢之別一直是一個貫穿于清朝由始至終的問題。華夷之辨不僅深深植根于滿洲統治者心目中——晚清重臣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所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如何取得滿洲權貴的信任;更在廣大漢族士大夫及百姓有巨大的市場。所以孫中山的革命口號第一項便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其次才是“創建民國,平均地權”。可以斷言,不解決民族問題,即使所有的條件具備,在大清國維持一個滿族皇帝——即使是虛君立憲,也是缺乏可能性的。
在面臨道咸以來對外戰爭的屢戰屢敗之后,尤其在甲午海戰中號稱遠東第一水師的“北洋水師”幾乎全軍覆沒,更為恥辱的是這次竟然敗在蕞爾小國日本的手上,舉國震動。有著強烈家國天下情節的士大夫和知識分子開始反思,是什么使這個曾經的老大之帝國淪落到今天的地步。于是各種思潮紛起。在康梁及其同黨的鼓吹下,維新變法當時已經成為一種政治流行話語,甚至在朝野成為一種強勢話語。維新黨人在北京成立強學會時,包括李鴻章在內的朝廷大臣紛紛捐款資助或入會,最能說明當時這種話語的強勢。在這種背景下,晚清重臣時任湖廣總督的張之洞出版了也許是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一本著作——《勸學篇》。在這本書中他提出了一條后來被廣泛引用的改革原則“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老謀深算的張之洞一言道破了在中國進行變革所面臨的最大的對手——中學。
一個社會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層面:思想、制度和技術。技術的引進和變革從來都是最容易的。即使在當今最為封閉的國家朝鮮,引進一條最先進的生產線也是最高統帥一句話的事情。但是制度層面的變革則是艱難的甚至多數時候要付出鮮血甚至是更為巨大的代價,前蘇聯及東歐國家的艱難轉型可為注解。而思想的變革其艱難程度又遠在前者之上。思想或者影響一個國家國民的信仰是如此的神秘。它這樣的柔弱,以至于你似乎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它又這樣的強大,以至于你每時每刻都在它的影響之中。大概類似于空氣,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時時主宰著萬物。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提到法國人會想到浪漫,提到英國人會想到古板,提到德國人會想到嚴謹。這種神秘的東西深深扎根于國民的骨髓中。不因你是否感覺得到而起或不起作用。
儒教對于中國的影響持續了兩千年,深深植根于任何的細節中。因而了解中國必先了解儒教。首先,儒教強調大一統,實際上就是為中央集權和君主專制提供理論基礎,而沒有地方自治和個人權利的空間。這兩者對于市民社會和民主政治恰恰是至關重要的。其次,儒教制訂了一整套的等級制度。對于家來說,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對于國來說,君為臣綱。將所有的民眾與官員按照各自的身份嚴格在社會中設定等級位置,上級對于下級有絕對的權威,“為尊者諱”,上級是不言自明的正確。這樣就沒有了平等的基礎。再次,儒教強調家庭的作用,而有了一個穩定的家庭結構,整個國家就有了穩定的基石。儒教提倡大家庭,“父母在,不遠游”,將個人牢固的栓在家庭這棵大樹上。家庭內部之間按照“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的倫理綱常來形成和諧。家庭內部與外部按照“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的原則處理。如此實際上就剝奪了個人的權利和自由。個人成為整個社會大機器上的一個固定的、無法改變的零件。這樣一來順應了自然經濟安土重遷的理念,但卻成了注重流動、認為只有在交換和流動中才能人盡其才物盡其用的近代理念的大敵。
維新黨人正是看到了中學——實際上就是儒教為主體,沒有辦法為新的資本主義社會提供資源,相反卻成了于改革的巨大障礙。所以想方設法否定儒教的正義性和合法性。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用考證的方法,得出結論說:士大夫天天都要背誦的“四書五經”中的經典語錄,其實都是子虛烏有的“古文經學”,都是漢代王莽篡政以后,東漢經師劉歆等人借托孔子的名義編造出來的“新學”,是“偽經”,都不是“真經”。《孔子改制考》塑造了一個“托古改制”的孔子。按康有為的說法:中國歷史上本來沒有夏、商、周“三代”,也沒有伏羲、神農、堯、舜、湯、文武周公,更沒有儒家“六經”。所謂“六經”,都是孔子為了“變法”,托夏、商、周三代之古制作出來的。《孔子改制考》已經參考了嚴復翻譯介紹的“進化論”,表明了康有為對“西學”用“暗渡陳倉人中國”,對“儒學”則用“明修棧道改六經”的一貫做法。但遺憾的是這些對于思想層面的改革嘗試,統統以失敗告終。思想層面無法改變,所謂中學為用,甚至中學為體,自然也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空中樓閣。正如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一針見血指出的那樣,整個百日維新的舉措實際上是在變事,而非變法。
近百年來,先進的知識分子一直在自覺的反省儒教思想對于社會進步的阻礙作用。只知有國,不知有人;只知有義務,不知有權利;只知有權威,不知有反抗,成為幾代人一直想破除的加于國人身上的詛咒。據說“五四”運動打倒了孔家店,真是如此嗎?我們可以見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海峽兩岸不約而同的上演的封殺言論、鏟除異己、鞏固集權、個人崇拜。像金門炮戰一樣,此岸的一點響動都會引來彼岸的熱烈回應,淺淺的一灣海峽果然擋不住同文同種的情結。
戊戌政變后,大清失去了最后一點復興的希望。雖然在八國聯軍入侵,兩宮西逃后,統治者再次嘗試立憲。但是時不我待,大清帝國宛若最后一絲殘照的夕陽,無可救藥的沉沉西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