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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嬸子(中篇)

2016-01-27 00:21:40岳山
昭通文學 2015年4期

岳山

嘭嘭嘭……嘭嘭嘭……

哪個龜兒子,家中死人了嗎,早不敲遲不敲,偏偏這個時候來放老子的秧田水!

蓮花山鄉司法所長陳萬能正在和自己媳婦做早課,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陳萬能低聲罵了幾句,用食指豎在撅起的嘴唇上噓了一聲,提醒老婆別出聲,然后四只手緊緊地抓住咯吱咯吱亂響的木板床繼續,但敲門聲又一陣緊過一陣地響起來,兩口子正在燃燒的激情像被人澆了一盆冰水,直接給澆滅了。

是哪個?火燒著你家茅草房了嗎?猴急啥子球?是不是要把整個政府大院的人都吵醒?雞都還沒有叫頭遍,你就把我的門敲得震天響。陳萬能十分鬼火沖,大聲罵了兩句,恨不得沖出去掄起憤怒的拳頭迎面一陣噼里啪啦的亂砸。

陳……陳司法,是……是我,我要報案。

真是牛事不發馬事發,有什么千古奇案,你直接去鄉派出所報案不就得了嗎?大清早的跑政府院子里鬧得雞犬不寧的。

我……我去派出所了,韓……韓所長說,叫我找你調解。

陳萬能披上衣服打開燈,轟地一聲打開門,揉揉眼睛一看,見是姑娘墳村委會猴滾崖村民小組村民劉士發,便把馬臉拉得下巴都快要蓋過肚臍眼了,聲音悶頓語氣渾沉地問:

啥子球案子?派出所都不接,怕不會是殺人案吧?犯得著你這么猴急嗎?

我哥劉士強的那……那個被姜大腳家牛給踢傷了,差點沒有把老命給踢丟掉,現在還在醫院搶救。

什么牛打馬馬打牛耗子嫁烏龜生兔子亂七八糟的?怎么你們猴滾崖盡出些日怪的事情……我看這樣吧,你還是先回去,天亮后我先到派出所問問是哪樣情況,改時候再來給你們調解,只要吃飯的家伙還在,那玩意兒沒有了不關事的,反正你們猴滾崖很多男人那玩意兒都派不上用場,沒有了好,省得惹是生非。

陳所長,你這話聽起來咋個比以前曹書記的話還杠耳朵?這……這哪里是一個領導干部說的話?

見劉士發忽然發火,陳萬能干咳了兩聲,換了一種口吻說:

哎呀老劉,跟你開個玩笑嘛,你先回去給醫生說說,叫他們用點好藥,先保住你哥的命根子,你也好好端屎端尿的照顧他幾天,爭取讓你哥早日出院回家,你想想,這人躺在醫院里怎么調解?這得等人醫治好了,結清醫藥費回到家里,這雙方紅唇白齒的一對質,我才知道是你哥的責任還是那畜生的過錯,才能把一碗水端平了。再說了,我要用點時間和精力,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整個水落石出,到時候才好下斷章,讓調解的結果鋼刀切豆腐兩面光,令你們雙方都滿意,你說是不是?你以為我陳萬能就是個萬能的主,什么都能解決?

見劉士發的手電筒像一只螢火蟲般一閃一閃地消失在破曉前混沌的微光中,陳萬能才將門嘭的一聲撞上,罵罵咧咧地回到屋里,看著妻子曲著線條優美的身子躺在床上似睡非睡,鼻息馨香如蘭,他雙手撐住床沿,輕輕吻了一下妻子的耳垂,輕手輕腳地來到走廊上,撥通了一個手機號碼:

喂,是馬助理嗎?我是鄉司法所的老陳啊……哎呀小伙子,太陽都快要曬到兩個鳥蛋了,還睡啥子球啊,你老家猴滾崖不是又發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嗎?你作為姑娘墳村委會分管治安的主任助理,那猴滾崖還是你的衣胞之地,這親連親戚連戚,扯著雞毛雞骨疼的,虧你還是那大山之巔千百年了才長出來的一朵雞樅呢,好像這事兒是玉皇大帝的后宮著火,壓根就跟你小子沒有關系似的。請你先了解一下具體情況,改天陪我到村子里走訪走訪……什么羞于啟齒的事情?……哎呀行了行了,不要像吃了一只癩蛤蟆到喉嚨里了一樣,支支吾吾的,難得跟你扯球蛋,干脆見面再說。

村主任楊民選正和主任助理馬力在屋里爭論著什么,陳萬能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聆聽,這爭論有些激烈:

小馬,我比你父親馬尚昆都至少多吃了十斤鹽巴,老子搓奶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就是我在這個村主政了,你的麻雀子也還在灰堆堆里畫地圖,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踏進這村委會大門才幾天?就把我這個主任的話當放屁了,我楊民選再撒不起三尺高的尿,也是全村群眾一票一票地選出來的嘛。你小子給我記好了,你是姑娘墳村委會的主任助理,不是猴滾崖村民小組的小組長,你的職責是協助我抓全村的計劃生育和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是全村不是全村民小組,你必須要有大局觀念,不要一天就陷在一個拉屎不生蛆的小村莊里,區區幾個單身漢作孽,難道他們就有能耐葬送了我們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建設的光輝事業不成?這猴滾崖幾百人的日子永遠不小康,它也絕對不會影響這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宏偉目標嘛。再說了,這猴滾崖是爛泥糊不上墻,就連原來的鄉黨委曹沖書記都說,讓他們成龍上天,成蛇鉆草去。雖然你是猴滾崖的人,但看一堆蘿卜做不成一盆菜,你這個大學生有什么能耐改天換地?你千萬給我記好了,這當務之急,是要摘掉我們村計劃生育連續幾年全鄉倒數第一的帽子,我告訴你小子,如果今年鄉政府再把老子楊民選否決了,老子死之前也得拿你來墊背!

楊主任,我的楊表叔,我不是不尊重您,也不是怕抓計劃生育這個天底下老大難的工作,更不是因為我是猴滾崖走出來的人,就是只井底之蛙,沒有全局觀念,一門心思地把精力都放在那個小村子里。您說得沒有錯,區區幾個人犯事,他翻不了天。可您想想,就這么兩三百人的村莊,如今還蹲在牢房里的就達十多人,要是全鄉乃至全國都像這個村子學習,那全國的監獄豈不是比學校還多嗎?況且,這猴滾崖的案子,哪一件不是轟動全鄉乃至整個烏蒙縣的大事?我作為那個村子里走出來的唯一一個大學生,也是您安排我分管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我不去管這不是嚴重失職嗎?俗話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馬力連個村民小組的事情都管不了,怎么能替您老人家分擔全村的事情?這猴滾崖再窮,再令一些干部反感,它好歹也是蓮花山鄉黨委政府和姑娘墳村兩委領導下的老百姓,您想想,有哪個父母會因為自己的兒女犯了錯誤,就不管不顧,讓他們自生自滅?那西藏、青海比起北京上海廣東夠差吧?為什么中央每年還要花那么多的精力去管他們?哪朝哪代的曹書記了?人家早就當了縣委政法委書記,俗話說這縣官不如現管,他哪有那份閑心管你猴滾崖的事情……

啊呀呀呀,好精彩的辯論賽,怎么舍得關起門來只顧自己欣賞?

見陳萬能忽然推門進來,兩人先是一愣,然后都像兩盤用力下壓的彈簧,忽然直沖沖地彈起來。楊民選一邊讓座一邊滿臉堆笑說:

啊呀呀呀,我的大所長,你真是神仙從天而降啊,這來如風,去如閃電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忽然出現在眼前,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和小馬到路口去迎接你的大駕?看來這轉業軍人的作風就是與我們這些懶散拖沓幫的不一樣。來來來,快請坐。

村主任助理馬力呢,還沒有等陳萬能的屁股挨著椅子,就亟不可待地向陳萬能匯報到:

陳所長,按照您的吩咐,我前天回猴滾崖認真調查了一下劉士強被姜家牛踢傷的事情……

你火急火燎的整啥子球喔?火燒著你女朋友的裙子了不是?好歹也得讓我喝口水再說嘛,這雷都不打吃飯人啊。陳萬能滿臉堆笑打斷到。

馬力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被家長批評了那樣,臉脹得通紅,趕緊倒了一杯水,將身子前傾成九十度,畢恭畢敬地雙手遞到陳萬能的手里。

這時,楊民選的電話鈴聲響起。他滿臉堆笑地向陳萬能點了點頭,走出辦公室接電話。這楊民選天生就是一個大喇叭嗓子,用姑娘墳原支部書記黨愛民的話說,他在人間說話,天上的神仙都覺得相當刺耳朵。

喂——!啊——?喔——!是秦鄉長啊,什么緊急會議?之前怎么沒有接到通知?……不敢不敢!您老人家在蓮花山鄉一言九鼎,你通知那就是下圣旨,這當然作數!……能請個假嗎?我們姑娘墳猴滾崖村民小組前幾天又發生了一件說出來怕您老人家笑掉大牙的案子,今天司法所的陳所長來協助我們調查調解。喔……是是是,他只是陳所長,不是陳縣長,這蓮花山鄉您是老大,肯定只能聽您的,好,我……這就出發。

楊民選嘀咕著出門后,馬力和陳萬能就匆匆忙忙趕往猴滾崖。

唉我說小馬,這劉士強被牛踢傷的事情,到底是咋回事?這事聽起來很荒誕也很蹊蹺唉!

這……這……馬力欲言又止,然后搖頭輕輕嘆息。

你這個小伙子日怪得很唉,這不像我之前認識的“馬三炮”的性格嘛,上次在全鄉計劃生育三級干部會議上,胡途副鄉長點名批評你們姑娘墳村老戴著三年黃牌的帽子,叫你們楊主任站起來拿句硬邦話來說,能不能甩掉帽子得干脆地咬個牙齒印的時候,這楊主任還在那里暈頭日腦的,半天沒有動靜,你小子卻嗖地彈起來,噼里啪啦地說,是你分管計劃生育,責任完全在你的身上。雖說你小子不懂一點政治哲學,在那種場合還想出風頭,但也讓我老陳見識了你遇事敢于擔當的那種剖腹掏心窩子的性格。可你今天……不過小兄弟,我還是得提醒你幾句,這人吶,長一張嘴它確實是用來說話和吃飯的,但在官場混,有些場合在有些人面前有些話它是不能說的,尤其是在有些畜生面前,你捏起雞巴充驢子,但最后往往首先被宰來煮了吃掉的就是驢。你可得記好了——最悲劇的人就是,用一兩年時間就學會說話了,但卻一輩子都學不會閉嘴。

很深刻,很有哲理,所長您可真是我踏入社會的第一個導師啊!我記住了……不過這猴滾崖的糾紛,沒有幾件是讓人能爽快地說出口的,就拿這樁事情來說……唉,您到村子里走訪一圈就什么都知道了。

陳萬能看了馬力一眼,心里雖然有些不悅,但他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他理解,在猴滾崖這個巴掌大的小村子,不是郎舅就是表侄,也許這劉士強家與這馬家是三代以內的重親,他松開緊繃著的臉皮,話鋒一轉問到:

馬助理是哪所大學畢業的?

云南師范大學。

吔,還是名牌大學唉,什么專業呢?

中文系。啥子名牌不名牌喔,現在還不是游泳健將彈琵琶——整天游手好閑(弦)的。

可惜了,這么好的專業。為什么不爭取到烏蒙縣城去教書,卻回到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當什么大學生村官?

我考了三次公務員,前兩次都沒有進面試,這最后一次好不容易入圍了,但他媽偏偏和一個副縣長的千金競爭,雖然比她高五分進入面試,可是最后宣布結果時,我還是比她低了零點五分。這明顯是一場龜兔賽跑的游戲,簡直就是拿雞蛋碰石頭,自討沒趣啊。都怪自己出身低賤,又沒有能力和資本當縣長的女婿,我只有自認倒霉,從那以后我便發誓,再也不去闖那個鬼門關了。后來縣里選聘大學生村官,原本也沒有興趣,但父親說我沒有挑肥揀瘦的資本,不要叫花子還嫌涼飯餿,所以就……

你有女朋友嗎?

這已經成為歷史故事了,人家早就是昆明一家私營企業老板的賢內助兼秘書了。可我還是一個拿著大學文憑無所事事的社會游魂……算了,不說了,也不完全怪她,這人不現實點那就不是人了。況且,是因為我硬是要考什么公務員,人家看我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才含著淚把已經四個月的老三也給打掉。

哎呀,不好意思,我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碰著你的傷心事了。不過小兄弟,你一定要相信,沒有淹死在牛腳跡窩里的漢子,不管在哪里,走哪條道,只要你積極上進,都能闖出點名堂來,你就拿現在這個看起來不起眼,說起來不讓人待見的村主任助理來說,別人小瞧只能說明他無知、幼稚;但如果你也瞧不起自己,那就是妄自菲薄,自暴自棄,不識時務了。現在看來,這個崗位也許就是你不久的將來走上領導崗位的一塊彈跳板呢。昨天我聽鄉黨委組織委員劉進說,縣委組織部已經著手研究,嘗試從優秀的大學生村官中選拔鄉鎮政府班子副職,這對于你們來說,它可是一個福音呢。說不定,將來我陳萬能還要在你的鐵鍋兒里舀稀飯喝呢。到時候還望馬鄉長、馬縣長您老人家多多栽培提攜才是。

您就不要拿我當冷油水涮大鍋——把我越搞越糊涂了,除非縣委書記是我馬某人的老丈人……唉,我說所長大人,那個劉進的電話號碼是……

看你猴急了不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年輕人要有點城府,不然干不成大事……唉我說小馬,我發現這蓮花山鄉雖然窮鄉僻壤的,但這些地名聽起來都很詩意哎,這蓮花山鄉倒是因為鄉政府盤坐在像一朵朵美麗綻放的蓮花般重巒疊嶂、綿延起伏的群峰之中得名,那這姑娘墳和猴滾崖的名字有什么來歷呢?

先說這姑娘墳村吧。聽老人們講,解放前這村里有一戶安姓地主,雖然幾乎整個蓮花山的地盤都是他家的,我們姑娘墳村委會這座氣派的院落,就是安地主家的老宅,夠氣派吧?現在還是省級重點保護文物呢。但那個叫安泰若的地主老爺對自己地盤上的貧苦群眾還是比較仁善的,經常用錢糧救濟那些生活拮據的人家,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安大善人。一天,他庭上的幾個家丁外出收地租,見村中一個唐姓人家不到十五歲的姑娘長得十分俊俏可人,便產生歹念,將少女強暴致死,安大善人不由分說,讓幾個家丁做了太監,并將姑娘厚葬在后山上,將這個原來叫做雙龍潭的村改名姑娘墳,以此告慰亡者,安撫鄉鄰。

聽起來很有傳奇色彩,你不是中文系畢業的嗎?應該將這個故事整理改編成劇本,拍成電影或電視劇,說不一定你從此就一舉成名了。

我要是有那才能,今天就不是這個熊樣了。

那這猴滾崖呢?

因為這村子在萬丈懸崖峭壁之上,通往村子外的道路很艱險,老輩人為了形容這路難走,就說連猴子都一不小心就會滾落到山崖下摔個半身不遂。

有這么艱險嗎?我怎么沒有感覺到?

您再走一段路,翻過這山梁子就知道火色了。

走了約半把個小時,走在前邊的陳萬能差點在壁立千仞的懸崖峭壁上一腳踏空,墜落萬丈深谷,他“媽耶”一聲,兩腿忽然像兩節棉花棒不能站立,一屁股癱坐在一塊石頭上。

怎么樣?刺激嗎陳所長?

陳萬能搖搖頭說:

祖國的大好河山太壯美了!站在這懸崖邊撒泡尿,直接就可以撒到金沙江里面去。

他俯瞰深谷中那像一條潔白哈達的金沙江,凝視兩岸那些村姑手中的繡花針都可以縫補在一起的懸崖峭壁,以及若一幅山水畫卷之中若隱若現的田壩鄉集鎮,既有些驚恐又有點豪邁地問:

這到底是在天上還是人間?唉我說小馬,你們這猴滾崖的海拔有多高啊?

好像是三千米左右吧。

我看怕是離天只有三千米吧?怎么這種地方還會有人居住?我就整不明白了,十多年前就搞起的異地搬遷,人家其他鄉鎮包括你們鄉的一些比你們這兒生存條件不知好多少倍的地方,不是遠遷什么思茅,就是搬到江邊河谷地區或者交通等基礎條件好的地方去了,這猴滾崖,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子,人們為什么還如此眷戀這個生存環境相當惡劣的地方?

所長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們這個猴滾崖,地處跌宕起伏、綿延千里、逶迤騰浪的烏蒙群山深處,距離烏蒙縣城大概有兩百來公里,到蓮花山鄉集鎮也有十好幾公里,很多年以來,似乎已經成了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唉,陳所長,您認識原蓮花山鄉黨委的曹書記嗎?

你說的是現在的縣委政法委書記曹沖?

不錯,您跟他是親戚嗎?

不是,怎么忽然提起他?很懷念他?

不是懷念他,是詛咒他。這猴滾崖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完全是他給禍害的。

這到底是哪樣一回事?是他不準猴滾崖的村民搬遷?

馬力頓了頓接著說:

這個從小在烏蒙縣縣委大院喝牛奶看日本動畫片長大的曹沖書記,為了表明他悲憫貧苦,體恤民情,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兒,想在全鄉干部群眾中留下一個很親民、能吃苦、想干事的好印象,初來蓮花山鄉的第三天,就選了一個全鄉最邊遠、最艱苦、最貧困的村民小組調研,在辦公室主任胡途和村主任楊民選的陪同下,連走帶爬的用了一整天時間,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個被他當時稱為“天外村子,云上人家”的小村莊。見這猴滾崖海拔高,氣候冷涼,只出產蕎麥和洋芋,加上這通電通水通路的成本太高,生存環境十分惡劣,鄉村干部下鄉十分艱苦,群眾到鄉集鎮趕集辦事比他們這些干部出國還艱難,作為烏蒙縣交通局副局長下派到蓮花山鄉鍍金的曹書記,原本想通過實地調研,想找原單位領導解決點資金,首先把這猴滾崖的路修通,但當天晚上就一拍大腿決定,將猴滾崖納入全鄉第一批異地搬遷的村子,并確定為“書記樣板”,由他親自抓。

為了實施好這項蓮花山鄉天字號的民心工程,曹書記親自率領鄉村干部到思茅等地考察了一通,很快就落實了遷入地,鄉村兩級干部便馬不停蹄地上門挨家挨戶的反復做思想工作,恨不得把舌根都嚼爛了吞進肚里,但村民們要么說在慣的山坡不嫌陡,祖祖輩輩在了幾百年了,這一下子要搬遷到一個很遠的陌生地方,總覺得故土難離;或者說這活人倒是搬到天底下哪里都容易,但這祖墳要搬幾百上千公里絕對不可能,這是辱沒祖宗的事情,要是不般吧,今后又難得回來給老人燒紙;抑或說老人身體不好,怕路途遙遠經不起折騰,整死在路上淘餿氣得很……反正總是找種種借口死活不配合。后來還是村主任楊民選說,如果不搬遷,就把猴滾崖村民小組所有育齡夫婦全部拉到鄉計生服務站去做結扎手術,聯想到鄉村干部為了湊足計劃生育手術的數字,以避免個別干部被一票否決掉,將單身漢錢老幺一繩子捆到鄉計生辦結扎掉的事情,大家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應搬遷。

可是等第二年春天,鄉黨委曹書記來斜對面的楊棚子村下鄉,剛要指示楊民選組織村民將猴滾崖的房子全部推平了,將所有土地全部種上松樹,改善一下生態環境,忽然抬頭看見那些幾乎已經荒廢了的茅草房里,又裊裊升騰起股股炊煙,便問楊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楊主任也是一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說肯定是放羊的小孩子在里面燒洋芋做晌午。曹書記還是覺得有些蹊蹺,就叫楊主任陪他去看個究竟。

曹書記和楊主任鉆進村子下端的劉士強家,見他正燒火做飯,楊主任問是不是回來給老人上墳,劉士強說,村民們都習慣了在大山上種洋芋,肚子隨時餓隨時都可以丟幾個洋芋蛋子在灶眼里燒來吃;在那邊種甘蔗采茶葉不習慣,甘蔗葉子戳人得要死;茶葉也是他媽半天才掐得一小把,急人得很。曹書記聽了哭笑不得。背起個手轉了一圈,發現整個村子幾十戶人家全部回來了。曹書記當著許多村民的面,指著楊民選的鼻子賭咒發誓地說,以后猴滾崖的事情,誰也不許管,除了抓好計劃生育,其它的事情,他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它去吧,就讓這些人自生自滅好了,他們成龍上天,成蛇鉆草去。

媽的,真是一個昏官,糊涂蛋!陳萬能搖搖頭罵到。然后兩人又繼續趕路。

傍晚時分,陳萬能和馬力終于來到猴滾崖村民小組。馬力建議先到他家吃飯。可陳萬能猴急得很,要馬力先帶他到村子里轉轉。陳萬能從小生長在烏蒙縣城里,從部隊轉業到蓮花山鄉司法所雖然馬上一年時間了,但這猴滾崖村民小組他還從未到過,只是從派出所所長韓義那里聽說過一些關于這個小村子里發生的一些讓人啼笑皆非又毛骨悚然的案子。不過這個光棍村的名聲,他當兵之前就經常聽烏蒙縣的一些干部作為茶余飯后的消遣。

陳萬能和馬力來到村子較上端的一個小山梁上,從高處鳥瞰這個蒼山與高天夾縫中的村子,夕陽像煉鋼爐里傾倒的熔水,讓整個山鄉都釋爍著燦爛的金黃。宛若一朵朵干蘑菇般沒有一點點生氣的茅草房,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夕陽、炊煙、暮嵐和黃土勾勒出的一幅淡寫輕描的山水花卷之中。早春二月的晚風,裹挾著絲絲有些割臉的寒意,就這樣有理無理的嗖嗖地卷起一些雜草和揚塵天昏地暗地飛舞。這個約七八十戶的小村子,就像一個爹死娘嫁人的棄嬰,在瀟瀟寒風中瑟瑟發抖。陳萬能鼻子像灌進了半斤山西老陳醋那樣,忽然一陣難以言狀的酸脹,他使勁擠了幾下眼睛,眼淚差點沒有掉下來……

老姜,你說句真話,這劉士強怎么會被你家小母牛給踢了住院了呢?

所長,聽說你是管法律的干部,相信你在法律面前會講事實,做到一碗水端平,不會像以前的一些領導,面對群眾的糾紛,有理扁擔三,無理三扁擔,面對群眾反映的問題,作風相當粗暴,方法比較簡單,通不通,三分鐘;再不通,就是一陣龍卷風。我就實話跟你講吧,本來這事我實在講不出口,我原先是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丑事盡量不出村,既然他狗日的惡人先告狀,硬是不依不饒,那我也不管啥子親不親戚不戚的了,反正丟人的是他……

什么丟人的事情?你就爽快點嘛,既然不是你家的責任,這說得脫走得脫。陳萬能有些不耐煩地提高嗓門說。

姜大腳朝媳婦遞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帶著只有十來歲的幺女兒走出去后,滿臉憋得通紅,語氣有些急促而僵硬地說:

他……他狗日的是個畜生,強奸我家那頭懷孕的小母牛……

陳萬能噗嗤一聲,將剛喝到嘴里的茶水噴了對面馬力一身,忽然將杯子往木凳上咣地一砸后,眼珠子瞪得像兩顆剛剝殼的荔枝,結結巴巴地問:

啥……啥子啊?

陳所長,你要是不信我說的話,現在電視上不是說有啥子……啥子……DEA檢測嗎,老子已經叫兒子姜軍用干凈的紗布在牛屁股上沾了一些他狗日的留下的臟東西,那就是作案證據,你們可以叫派出所的來拿去檢測啊。難道你認為我姜聰是怕擔責任怕賠償醫藥費,瞎編這樣一個丟人的故事來栽贓陷害他推卸責任不成?我跟你說陳所長,要是我那小母牛流產,我還找他劉士強的麻煩,他還要醫藥費,要棺材錢還差不多,我不叫他賠償就算是他狗日的燒高香了。

不是不是,我們當然要調查,只是覺得這……這實在不可能的事情,怎么……

那好了,你們要是不相信,我啥子都不管了,他要咋個整我姜某人奉陪到底。姜大腳霍地站起來,氣呼呼地就要往外走。陳萬能一把拉住他說:

老姜,你先別激動,我們會認真調查清楚,然后組織調解的,這鄉里鄉親的,吃飯都能夠聽見筷子響,又是親戚,沒有什么化解不了的冤仇,事情已經發生了,這和氣才和諧嘛,我們先走訪走訪,等劉士強出院后,再組織調解。對了老姜,你說是劉士強強奸你家小母牛,都有誰看見呢?

你們可以去問村里的小石包,還有楊二嫂,他倆都說在山上大老遠的地方看見劉士強釘在我家那牛的屁股后頭整半天,才被踢了一腳,然后看見他在地上打滾。

老姜,你必須配合我們,要解決問題必須有誠意,什么小石包大石包的?你叫我們去問一塊石頭,它會開口說話嗎?

所長,不是一個石頭,是一個小伙子,他的乳名叫小石包。馬力搶過話頭說到。然后又轉向姜大腳說:

姜叔,那個楊二嬸的話天一句地一句的,聽不得,她見風就是雨,唯恐天下不亂。

侄兒子,那小石包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小孩子,他總不至于說假話吧?

調解工作就在姑娘墳村委會的會議室進行。主席臺上,楊民選和陳萬能坐在中間,兩邊是馬力和村治安員李華,劉士發和他小兄弟劉士昆坐在左邊。當事人劉士強呢,之前按楊民選的意思必須把他請到現場,說他不在就相當于一次主犯缺席的審判,判官不好蓋棺定論。但馬力激烈反對,說一則因為他行走不方便;二是這事在背地里作為茶余飯后的笑談倒可以,上不得臺面,如果真要把劉士強整到現場,這就好比當著姜家的面,往他臉上抹屎,調解工作絕對不會有啥好的結果,難以收場,甚至還存在幾個干部故意臊人家劉家的皮,幫著姜家羞辱劉家的嫌疑;三呢,好歹他馬力也得稱呼這劉士強一聲表叔,這種事情叔侄的臉挨在一起不好施為。

右邊十七八歲的姜軍年幼無知,年輕氣盛,還沒有等陳萬能發話,便耐不住性子嗖地站了起來,像吃了幾頓炸藥在肚里樣,直接就開炮了:

唉我說領導些,我兩父子還要趕回去種洋芋,沒得瞎功夫在這里跟你們拉雞巴塞屁股盡扯些無x聊的事情……話音未落,被一桿正忽閃忽閃地飛著火星子的煙槍咔嚓地挖了一下光不溜秋的腦袋,他想要大發雷霆,但礙于挖他的是他爹,便腌茄子一樣噗嗤一聲堆在椅子上。

經過雙方一陣激烈的互相指控與針鋒相對的爭吵,陳萬能咣當一聲將玻璃杯砸在桌子上,茶水潑灑得一桌子都是,他厲聲制止到:

你們認為這是光彩得應該給你們雙方各戴一朵大紅花,敲鑼打鼓地在世人面前宣揚炫耀的好事嗎?中央號召大家建設和諧社會,可你家猴滾崖的人個個都日怪得很,盡整出些人咬狗豬上樹貓兒和耗子跳探戈的奇聞怪事,精力旺盛得很,怎么不去把涼風臺的煤炭洗白掉,整天在這里瞎折騰!這俗話說得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當今這個時代,好消息還沒有穿起褲子,壞消息已經繞地球轉了三圈,更何況是一個卵蛋大的小村子,你們不嫌丟人,我還掛不住這張老臉呢。經過雙方的爭論,我看這焦點就集中在一千把塊的醫藥費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再說了,你們還是三代以內的表親,又沒有什么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舔胯之辱。剛才我跟你們楊主任和馬助理商量了一下,這醫藥費劉家承擔百分之八十,不管怎么說,主要錯誤還是要你劉家承擔,不能跟一頭牛過不去嘛。

見劉家兩兄弟耷拉著腦袋認真聽他講,沒有在爭辯,姜家父子倒像戰勝國的元首那樣,趾高氣昂地抬起頭撅起個嘴看著天花板,很是得意的樣子。陳萬能干咳了兩聲壓低了聲氣說:

你姜軍也要負責百分之二十,意思意思一下,留住親情,求個平安,買個和諧。至于你姜家提出的小母牛可能有流產的風險,這簡直是無理取鬧的屁話嘛,哪個人有這么大的家私生這么了不起的本事?不要缺牙巴啃豬腳橫扯筋了。說完便棱睜鼓眼地看著他們。

姜軍聽陳萬能這樣下斷章,眼睛綠刮刮地瞪著他,剛長點茸須的嘴唇微微閃動了幾下,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他爹,又嗖地彈起來,指著陳萬能的鼻子就說:

你們這些當官的,簡直是瞎扯淡,我們家有什么責任,難道是我家那頭小母牛發情了勾引他不成?我們為什么要出錢?

馬力招手示意姜軍先坐下,然后用十分平和的語氣說:

老弟,世間沒有絕對公平的事情,何必硬是要針尖對麥芒,爭個你死我活的?我們都還年輕,看問題還比較膚淺。很多時候,你我都要像你父親,我的姜叔學習,在我們猴滾崖村民小組,他可是個懂道理,能忍讓,會為人的榜樣。還是人家陳所長說得對,我們都是沾親帶故的,在這么一個吃飯都聽見筷子響的小村子,再吵再鬧都要永遠做鄰居,做親戚。你們只是承擔一點點,意思意思一下。

陳萬能聽得出來,馬力這小伙子是用戴高帽,往丑女臉上抹雪花膏的方法,堵住姜大腳的嘴,他用十分贊賞的目光看了馬力一眼。對面的姜軍呢,還像一只斗志昂揚的小公雞,仍舊想據理力爭,見他爹又高高舉起那桿有點分量的煙槍,才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在椅子上砸出一聲悶響。

待劉姜兩家人散去后,楊民選掏出一包“畫苑”牌香煙,抽出一支遞給陳萬能,又掏出火機給陳萬能點燃后,從墻腳拿來一根水煙筒,將點燃的香煙栽在煙鍋嘴里呼嚕嚕呼嚕嚕地吸了兩口后罵到:

他媽這農村工作要把我們這些拿錢不多管事不少的人給活活整死,上邊千條線,下邊一根針;上邊講系統,到老子們這一級就成總統了。啥子雞巴工作任務他媽上邊都只會踢皮球,一紙責任書一簽,就他媽萬事大吉了,到年終任務完不成,就高高舉起“一票否決”的斧子瘋狂地斬人。斬就斬吧,反正也沒有多少碎花銀子,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你看人家黨愛民,前年年底才被“否決”,去年年初人家就到省城幫一個建筑老板看工地,坐起數錢數得那手都不斷地抽筋……

其實馬力很清楚,陳萬能也聽說過,這黨愛民是因為當初這猴滾崖村民小組的事情說了兩句公道話,就把曹沖書記給得罪了。加上他總是一池子清涼水,干凈的湖面容不得一些水葫蘆,不像這楊民選,為了當這個村干部,什么狗屎手段都使得出來,兩人總是尿不到一個壺里,早就水火不容,所以只得憤然離開,讓這楊民選一個人當太上皇,想咋地就咋地。他惹不起躲得起,無官一身輕,眼不見心不煩。

主任,又簽啥子責任書了?

楊民選放下水煙筒,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幾頁紙扔在馬力的面前說:

你自己看吧。

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這不是說從去年開始人家縣上就沒有簽訂了嗎?怎么……

小伙子,不要總是拿起去年的老黃歷翻了,聽秦鄉長說,烏蒙縣要創建平安示范縣,人家縣委政法委曹沖書記在大會上講,這是今明兩年全縣的頭等大事,關乎全縣的發展大局,要是哪個鄉鎮在這項當前最核心的政治任務中拖了后腿,誰就是全縣五十多萬人的千古罪人。聽說這老曹還在會議上點了我們鄉的名,說自從他離開以后,這蓮花山鄉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是王小二年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連續幾年考評都是全縣倒數第一。一個僅僅一百多戶人家的村民小組,幾乎每年都要發一起影響惡劣的刑事案件。

媽的,當初不是他老人家說就讓這猴滾崖成龍上天,成蛇鉆草,自生自滅嗎?陳萬能說。

創他娘的頭!馬力忽然罵了一句。瞟了一眼楊民選有些緊繃的臉,裝作沒看見又接著說:

我家猴滾崖當初不是因為他這個只講政績,不講癥結的昏官,怎么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一個黨的領導干部,心胸如此狹窄,目光這樣短淺,不就是搬出去在不習慣又搬回來嗎?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反了天的事情,你說他要當氣話說說也倒還可以理解,公然說不管他還真就不顧這幾百人的死活了,這還是共產黨的干部嗎?只要群眾承擔公民義務,而不讓他們共享社會主義的發展成果。還公然得到提拔了,我看他連當個村支部書記都不夠資格。

你小子捏起雞巴充驢子,日沖個球,人家曹書記現在是縣委班子的核心成員,要是你這話傳到他老人家的耳朵里,不僅你個人死得年輕,而且還會誤了我們鄉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摘帽子這件頭等大事,到時候恐怕你這個嫩苔苔承擔不起。

馬力欲據理反駁,但他忽然想起當初陳萬能說過的話,這人有些時候有些場合要學會閉嘴,不然會死得很慘。他明白,這楊民選雖然是全村老百姓一人一票選出來的村主任——盡管有些票代價有點高,哪怕你洪家梁子一票都沒有,但在曹書記的親自關心下,他畢竟名正言順地理所當然的當選了,而且穩穩當當地坐在這個位子上。因此,作為村主任助理,為了能夠為將來施展抱負,大膽作為營造一個寬松的政治環境,很多時候還必須捏起鼻子吃臭屁,夾起尾巴做人,現在學會裝孫子,是為了以后當爺,他不能把自己的處境整得太糟。于是便知趣地自我檢討了幾句,撿起面前的責任書,裝模作樣地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遍。

楊民選放下水煙筒,干咳了兩聲,向門外噴了一口濃痰,又清了清嗓子后說到:

馬助理,趕快安排人通知各村民小組長,明天下午到村委會開會,傳達曹書記和秦鄉長的講話精神,認真研究一下摘帽子的事情,和各村民小組把這責任書給簽了,反正上行下效,只要層層簽名留念,皮球一踢他媽就萬事大吉了,要不然到時候肉難在老子楊民選的鍋里,火石落在老子腳上燒,老子睡球不著。記住了,要挨個通知,認真扎服,不能漏了一個,尤其是這猴滾崖村民小組的洪福奇,他就是死了埋了都必須挖出來抬到村委會把合同簽掉……

楊主任,這猴滾崖村民小組早八輩子就沒有小組長了,您應該還記得,這幾年來每一次您召開村民小組長會,都要當眾宣布,這猴滾崖村有他不多無他不少,反不起天,沒人來開會沒關系嗎?這洪福奇他……他還真是摳出來都只有骨架了,打死他的人都槍斃好幾年了……

啊……喔……你看我這記性。反正我不管,你分管這塊工作,這事你得想辦法,楊民選大手一揮說到。

吃過晚飯送走陳萬能,楊民選叫馬力來到他的辦公室,輕輕關上門,招呼馬力坐下后,掏出一支煙,點燃栽在水煙筒的鍋嘴里呼嚕嚕呼嚕嚕地吸了兩口后說到:

馬助理,開會之前,我們有必要對我們姑娘墳村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現狀進行一些分析研判,你喝過不少墨水,連過的橋都比我老楊走的路多,見多識廣,想問題比我有見解,你說說,這猴滾崖村它……它咋就這樣日怪?都什么年代了,還生出這么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來。

主任吶,有些話講出來,又怕實在杠您老人家的耳朵……

嗯,沒事,你說,今天杠不杠耳朵我都必須聽,只要對摘帽子有好處,你就是罵我幾句甚至踢我幾腳只要不踢老子的褲襠我老楊都洗耳恭聽,默默承受。

聽楊民選這么一說,這馬力的膽子忽然也就像小孩子吹氣球,一下子膨脹起來,他像往窖坑里倒洋芋般,文縐縐的滔滔不絕地說:

世間之事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生,都有其前因后果,都是從量變引起質變,又……這猴滾崖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責任完全在我們過去一些干部的身上。這俗話說,只有不好的干部,沒有不好的群眾;只有不好的老師,沒有不好的學生……馬力頓了頓,偷偷地瞅了一眼對面的楊民選,見他歪著個肥碩的腦袋,雖然像死人一樣沒有絲毫表情,但看得出他還是裝模作樣地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便壯著膽子繼續說到:

您老人家想想,就因為當初沒有成全某些領導干部的政績工程,猴滾崖村民小組就成了被這個時代和社會遺忘的角落,三百多人也成了這個世界上多余的份子,每年只有抓計劃生育的鄉村干部趁黑摸進村子,見著成年男女就一繩子捆走,整得人們都不敢在家住,老老少少全部成了山上的野人。抓不到人,氣急敗壞的干部們不由分說,就拉豬趕牛掀房子,弄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根本不講什么以人為本。你難道忘了猴滾崖那幾句順口溜嗎?——一群龜兒子,進村咬卵子,趕牛趕馬拉羊子,腰上還別起小槍嚇老子……鉆頭覓縫搶位子,不顧群眾苦日子——雖然這聽起來有些像小孩子瞎編的童謠,但它確實也從一個側面生動形象地反映了我們一些干部工作上存在的嚴重問題。這些年,我們好像上上下下都成了計生辦的干部了,兩眼只會盯著幾個大肚子,而其它事情就是一抹黑……就拿猴滾崖來說,這些年該群眾享受的惠民政策,他們就好像生活在另外一個國度,壓根就沒有這個資格。這久而久之,干部和群眾就站在了對立面,都成敵人了。您看看,如今都信息時代了,就猴滾崖還在點油燈,爬崖壁,喝雨水……

嗯,你還別提那抓計劃生育的事情,讓人鬼火冒得很!你給聽說那年我們村計生宣傳員楊民德陪鄉計生辦的同志到洪家梁子宣傳計劃生育政策,只是宣傳政策而已,又沒有拉豬趕牛掀房子,也沒有腰上別起小槍嚇唬誰,我們倒是以人為本了,但他們沒有以人為本啊,那個單身漢劉士強用自己的精子蒸蕎疙瘩招待干部的事情你聽說過嗎?

楊民選作出一副懷兒婆娘吃苦楝子樣難看的表情,然后大大地吐了一泡口水。

馬力也忽然感到胃里的東西忽然拼了命地往脖子眼里沖,他咽喉兒包包使勁往下推送了幾下,才把一點口水和一口餿氣往下一壓,這胃里的東西才沒有噴出來。他反問到:

我的主任大人,這猴滾崖村民小組的人在你們心中就這樣惡心?這哄鬼都會把鬼笑死的話你也相信?這人再窮,也不能任人糟蹋和詆毀嘛。我后邊問了,那是群眾們對鄉村干部抓計劃生育的做法太反感,故意編造出來惡心干部的,根本就沒有的事情。

不……不管怎么說,這猴滾崖的人不知好歹,你把他們當神敬在香火板板上,他把你當魔鬼踩在腳下,把你跺成爛泥還不解恨呢。

主任,今天可是您說再杠耳朵的話您都得聽,我這才斗膽說這些不耐聽的話的哈。

是啊,我是在聽啊,但允許聽也應該允許爭論吧?你繼續說。

馬力頓了頓后繼續說,這猴滾崖的群眾都說,不管哪個當毛主席,猴滾崖幾十年了,山河依舊,面貌無改。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一種破罐破摔,爛船下陡灘的心態。這治理治理,你不去治它怎么會理?難道這就是無為而治?這人心吶,它好比一片土地,如果你長期不去耕耘它,放任自流久了,它一定會長滿雜草甚至是荊棘,里面就會毒蛇和野鼠盛行。您看看猴滾崖這些年發生的那些刑事案件,許多都是從雞毛蒜皮的小事慢慢給養成氣候的。你就說殺死村民小組長洪福奇的那個案子,不就是因為洪福奇道聽途說地聽一個嘴巴比老媽媽褲腰帶還松的女人嚼舌根,懷疑光棍賴三睡了他的老婆,便氣急敗壞地找上門去要拼命,最后在打斗中傷及性命的嗎?沒有哪個對法度有點敬畏之心。

可這些年來我們一些干部,成天只會拿猴滾崖因為光棍漢多,整出的那些跟撕爛褲襠整出血相關的丑事作為茶余飯后的娛樂消遣,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小伙子,說夠了嗎?過癮了嗎?解氣了嗎?不錯,你很能說,很會講,可你現在也是這村上的干部了,有日天的本事,好啊,這全村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就看你的了。

楊民選說完,像個氣球一樣又紅又脹的臉不斷抽搐著,站起來將雙手在肥闊的背上架個威風凜凜的十字,揚長而去。

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會議就在村委會的院壩內舉行。

主席臺上,楊民選面前醒目地擺放著“首長”兩個用毛筆歪歪斜斜地寫上的拳頭大小的兩個字;左右兩邊分別是馬力、文書蔡文豪和治安員李華的牌位席。楊民選猛地吸了兩下水煙筒,反手遞給治安員李華,干咳了兩聲扭頭向身后吐了一口痰后,用有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往臺下掃了一圈,忽然用像滾雷碾過曠野般洪亮的聲音,東拉西扯地傳達了縣委政法委曹書記和鄉政府主持黨委政府全面工作的秦漢鄉長的重要指示精神,然后又嗯啊唉嘛地整了一大堆讓人聽得背脊骨冒冷汗的話,實在聽不下去了,聰明的馬力用手拐子拐了一下旁邊的治安員李華,然后翹起下巴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桌子。李華心領神會,把桌子搬到主席臺下,歪歪斜斜地在桌上擺上“簽字席”的牌子,在一旁放置一根長木凳。

下面,由馬力助理代表村委會,與各村民小組長簽訂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責任狀。

楊民選挨個點了村民小組的名,小組長些雖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還是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低聲嘟噥著逐一到桌前簽了責任書。最后輪到猴滾崖村民小組了,楊民選大聲喊到:

猴滾崖村民小組……猴滾崖村民小組……

到——!楊主任,這猴滾崖村民小組就由我和我自己簽責任狀吧。

姑娘墳村委會耳樓二樓的一間小屋里,馬力輾轉反則難以入睡。但絕對不是因為聽楊民選講,這間屋子是原來安大善人的千金安子芳的閨房,這姑娘因為父母要將她許配給一個吃苦耐勞,心地善良,又求上進,但長得很謙虛的長工,她想不通,還沒有滿十六歲,就一繩子吊死在這屋里。前些年村完小的一個女教師住這里時,經常半夜三更聽見輕盈的腳步聲清晰地叩響樓板,這女教師后來就瘋掉了。他馬力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他絕對不相信什么鬼神。他睡不著,完全是因為這猴滾崖的事情,始終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他的胸上,尤其是這樣平躺著,覺得硬是喘不過氣來。

他坐起來打開燈,從椅子靠背上的褲兜里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凌晨三點十五分了,不知咋地,此時他想起了曾經的女朋友孫明星,談戀愛時的一幕幕,就像電影山楂樹之戀里的場景,在他的腦海里清晰浮現,尤其是在距離校門口五百多米遠的那間出租屋里的每一次云雨交歡,慢慢地,他那東西就將黑色的短褲支起一個小小的帳篷,他用手握了握,又用力掐了一下,齜牙咧嘴地,用顫抖的拇指按下孫明星電話號碼的前五位數,忽然又停住了。心里忽然有了些許悔意——是他對不起女友,讓她打了幾次胎,最后不是因為他執意要回來參加考公務員,還故意換了手機號碼,實在絕望了,人家才把這已經四個月的第三個孩子給做掉。俗話說,這人怕傷心樹怕剝皮,是他傷了人家的心。半夜三更的,也許人家正蜷縮在那個億萬富翁鄒麻子的懷窩里做著甜美的夢呢。他承認,他的確深愛過她,而且這份愛,絕對不會被流逝的光陰無情地帶走。但他明白,既然愛,就應該讓心愛的人永遠幸福,這才算得上真愛,純潔而高尚的愛。只是覺得這鄒麻子,除了有幾個錢,就一個典型的暴發戶,人長得難看也罷了,這確實不能怪他,只能怪他父母,但關鍵是素質還特別低,上次馬力去昆明,以表哥的名義到他公司找孫明星,大熱天的,這龜兒子穿條薄如蟬翼的白色馬褲從廁所里出來,他媽一個褲襠濕漉漉的一大片,還居然雙手叉起個肥豬似的腰,腆起泡菜缸一樣的大肚子,在幾個女職工面前晃來晃去的,整得女孩子們一個個把頭低埋在胸前。馬力覺得自己曾經深愛的女人跟這雜種睡在一張床上,好比一個大姑娘跟一頭豬關在圈里,他越想越惡心,很是為女友不值。但轉念一想,這一切都是他馬力造成的,是他將女友親手關進了那豬圈。

沒錯,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他馬力后悔過,一個好不容易才從山窩窩里飛出來的金鳳凰,最后又回到這山里做了土雞,或者一只麻雀。追孫明星的時候,他可是賭咒發誓地說,以后一定在昆明找工作,掙票子,買房子,養兒子,可如今……當初他還曾經在父親馬尚昆面前發過誓,說他大學畢業后要是不能讓父親馬上到昆明養老,他就在爺爺墳前將自己的眼睛摳出來,踩癟給爺爺看,說他當初盡說瞎話,夸了海口,對不起爺爺給父親取的這個名字,他不配做馬尚昆的兒子。他父親馬上昆呢,當初為了鼓勵他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也跟他開玩笑說,他一個扁擔大的一字都認不得的莊稼漢,到大城市生活,進出只會數電線桿子,他就好比一匹馬放牧在昆明城里,一塊滑石板上,生活淘餿氣得很,只要兒子將來成器,在大城市里找工作買房子娶媳婦,他在大山里一輩子都風光。沒想到這幾年以后,命運的軌跡又從絢麗的夢幻中劃了一道模糊的弧線,直接回到了父母和鄉親們空洞而冰冷的目光里。很長一段時間,他在父老鄉親面前簡直抬不起頭來。

但當他正式成為這姑娘墳村委會的主任助理后,想到這個生養他的猴滾崖,如今這個年代了,還如此的蠻荒,就像現代文明的車廂里掉下的一捆爛菜葉一樣,在高天之下群山之顛散發著一股難聞的酸餿味兒,他的想法很快便開始有了變化。他暗下決心,既然這是生養他的土地,他就有責任讓她改變模樣,正如烏蒙縣委組織部副部長潘鋼在他們奔赴任職地的動員會上所講的,雖然是大學生,有知識,眼界寬,但哪怕你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再有鴻鵠之志,這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馬力把手機扔到床上,去一樓的廁所撒了一泡尿,回來后又躺在床上,但還是沒有一絲睡意,反而變得像服用了過多興奮劑那樣,翻翹打滾的倒還難受,于是他一轱轆翻爬起來,用冷水抹了一把臉,打了一個寒顫,又來到辦公室,將頭一天簽訂的責任狀在暗淡如月的白熾燈光下攤開,一條一條一字一句地研究著,想要盡快找到解決問題的突破口,迅速打開局面。但想了半天,很多看起來很不錯的想法,最終都像山地里一簇快要出土的豆芽,卻被一塊大石板嚴嚴實實地壓著,始終冒不出頭來。他雖然是一個大學生,但畢竟涉世尚淺,這猴滾崖的問題雖然他也知道病根在哪里,但要輪到自己親自開方子抓藥去,畢竟他不是一個老中醫。就拿他劉表叔那事來說,在猴滾崖,他折射出一個很現實的社會問題一一個僅有三百多人的村子,由于生存環境惡劣,姑娘們才十多歲就嫁到山下甚至城里去了,因此誕生了五六十個光棍漢,況且很多到進了棺材都沒有能夠享受人生的天倫之樂。這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他馬力不可能到外邊去給他們搶女人回來,那樣不僅是犯法的事情,更有悖于天理,這是人都不會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更何況他是一個新時代的大學生,受過正規的高等教育,又是一個村干部,在百姓心中,大小也是一個官。

忽然,馬力一片混沌的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十分大膽的想法——他要讓那些單身漢也做一回男人。但很快他又犯起疑來,覺得這個想法有些荒誕,有悖于倫理世俗。弄得不好,會成為比這些光棍整出的事情還遭人恥笑,先暫時不否定,也不要急著實施,待反復思考醞釀再看吧。若有必要,還是跟楊民選匯報一聲,至于他是否支持倒不是太重要,但瞞天過海,整出事情來他老滑頭不僅推得一干二凈,還添油加醋的把事情整復雜搞嚴重掉,這樣對自己的成長不利,馬力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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