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靈
我就是要讓時光倒流,讓記憶之船帶我重返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的堅定與思念無關,與鄉愁無涉,更不是固執地要去尋找自己的來路。我不過是想證明我自己,我曾跟你們一樣是人,有血有肉有形狀有重量的人。如有什么不同,我不過是個胎兒,一個母腹中的胎兒。那時的我,柔弱、無知,但我是人,誰都不能懷疑的人。但現在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幽靈。
二十四年前的冬夜,那個烏蒙山初雪的日子,白色的世界被絕對的夜色吞噬了。一直躲在深山洞穴里的我的父母,借著夜的黑潛回家中。我的祖父,預感到大禍臨頭。他驚慌失措把一對雪人的我的父母迎進家門,對我的父親用壓抑的聲音責備說,誰讓你回來?父親搶白祖父說,這么冷的天,你不知山里的冷。祖父說,老子當然曉得山里冷,但鄉里搞計劃生育的人也曉得山里冷。祖父邊數落父親邊瞥了一眼母親隆起的肚子說,小子,這外面雪大路滑,深更半夜瞎走,大翠要是摔個跤,跌個坎弄掉了腹里的娃兒,你讓老子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父親說,交代啥?是男是女還沒個定法哩。祖父蹲下身子,將堂屋火塘捂著的火扒開,在上面添了幾枝干柴說,我去山那邊找先生測算過了,是個帶把的。這時在里屋睡著的我的兩個姐姐醒了,她們在床上打了呵欠問,爺爺,你又跟大黃說話了?姐姐說的大黃是我家看院的土狗。父親正欲接話說是他和母親回來了,但才張口嘴就被站起身的祖父的巴掌捂住了。祖父說,若男向男,爺爺不跟大黃說了,乖乖睡吧。祖父又松開捂父親嘴的手,低沉而又不失威嚴地對父親道,郝貴,不能讓若男向男知道你和大翠回來,更不能讓村里人知道,天亮之前,你們回山里去。
父親一臉的不情愿,這讓祖父有些惱火。祖父瞪了父親一眼,轉身進自己的房間拿出來一塊整治過的狐貍皮,將它塞到父親手上說,郝貴,這是給大翠的,用這焐肚子,凍不著肚里的娃兒,這可是我老郝家唯一的命根子,不能有閃失的,要不,你我百年后,就只好跪在列祖列宗面前,永世不能抬頭的。他說到這里,目光慈祥而溫柔地掃過母親凸起的腹部。
祖父又蹲下身子,拿火鉗撥拉了一下火塘,頓時,就有火苗從火塘里騰起,跟著火苗騰起的,是一串好看的火星。
傻站著干什么?都去睡吧。他吩咐父母道。
但父母依舊站著,樣子恭敬。祖父偏了頭說,郝貴,你耳朵結冰了?老子讓你們去睡,你們就好好去睡,這夜我來守。
父親拉了一下母親的衣角小聲說,聽爹的話,要不他老人家又要發火了。
父親和母親進到里屋,剛準備睡下,大黃突然在院子里狂吠起來。正蹲在火塘邊埋頭抽旱煙的祖父一哆嗦,旱煙掉在了火塘邊的柴灰上。他顫抖地伸手將旱煙撿起,站起身,就聽見了重重的敲門聲。
找死!祖父從火塘邊彈起,樣子像極了一頭發怒的老雄獅。
祖父暴喝的聲音,驚得父親披衣從里屋撲將出來問,爹,出啥事啦?
祖父跺了一下腳說,還能有啥事?鄉上搞計劃的人來了唄,這狗日的些咋鼻子比貓還靈呢?
父親一聽,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軟軟地抱著頭蹲地下了。祖父看父親這樣子,抬腳就把父親踢回了里屋。他惡狠狠地罵道,你個慫包!乖乖在屋里呆著,誰要讓我老郝家斷子絕孫,老子就跟他拼個魚死網破!
祖父邊罵邊疾速走到神龕前,從上面抓了個東西,緊握手里,就大步往屋外走。這時,院子的柴門已被來人撞開,一群人沖進了院子來。
站住!
祖父鐵塔一樣站在堂屋門前,將握了東西的右手高舉,沖來人喝道。
來人中走出一個干部模樣的人,他拍了一下身上的雪花,干咳了一聲,顯示完自己的威嚴后,用手指了祖父說,郝老頭,不關你的事,我們找郝貴和大翠。
祖父說,我兒和兒媳不在家。
干部模樣的人說,這么大的雪,連野物都曉得往自己的窩里鉆,郝貴和大翠沒回來?郝老頭,你日哄別人,別日哄我喬山,我這個副鄉長不是日哄大的。
那個自稱喬山的副鄉長,一臉得意,雙眼輕蔑地盯了祖父皺紋密布的臉又說,郝老頭,郝貴和大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告訴你,大翠肚里的娃,要趁早打掉,郝貴和大翠,至少有一個要做結扎手術。這是政策,誰對抗政策,就是雞蛋碰石頭,能有好結果?郝老頭,郝貴和大翠在不在家,我們進門看了就曉得了。
喬副鄉長邊說邊對來人做了個進屋去的手勢。
不許動!
祖父扯了嗓子厲喝一聲,他揚了揚手上的東西,老臉像一塊冰冷的鐵板警告眾人說,看到了吧,這是炸彈!誰敢闖我家,我就炸死他!
眾人愣住,木樁般立在雪覆蓋的院子里。喬副鄉長沒想到祖父會來這一手,身子也震了一下。但他臉上的一絲驚慌一閃就沒入了夜色。他一臉不信邪的樣子沖祖父說,郝老頭,我喬山是你嚇長大的?拿炸彈來嚇我?你咋不說你手里拿的是手榴彈?炸彈?郝老頭,你炸給我看看?
他邊說邊把身子往祖父身邊湊,他的舉動更加激怒了祖父——
喬家兔崽子,你逼老子呀——
祖父這一長嘯中,多了些沒了退路的悲愴。他把握了旱煙的垂著的左手舉過頭頂,將右手炸彈的引信嗞的一聲點燃了。
聽見嗞的一聲,喬副鄉長終于相信祖父的話了。他一扭頭,喊一聲——是炸彈,撤一就抱頭鼠竄了。來人也跟著他跑。地上安靜的雪,發出了疼痛的叫聲。動了肝火的祖父,舉著點燃了引信的土制炸彈,緊追不舍,引信吐出的火舌,把夜幕劃出了一道口子。
夜一下興奮起來,逃的驚慌失措,腳下生風,追的怒火中燒,步步緊逼。雪花和風也來湊熱鬧,它們上演的狂舞百廢心機,夜也看不到,夜也顧不得去看。這場追逐的游戲在一聲巨響中畫上了句號。
爆炸聲驚醒了冬夜的山村。村民們顧不得夜的寒冷紛紛從床上蹦起,拿手電的拿手電,提馬燈的提馬燈,朝著爆炸發生的地方涌了過來。
燈光映照出了場面的血腥和慘烈。白色的雪地上,散滿梅花般的鮮血。鮮血的旁邊,一團黑影抽搐不止。有人驚呼一聲,熊。眾人便驚得倒退不止。有膽大的立住,繼而拿手電認真照射,就像脖子被猛捏了一把的公雞似的驚叫起來——
是人!真的是人!
人們奔過去,將黑影扶起。有人又驚叫了一聲說,是郝老頭!
確實是祖父,他被人扶起來,他的右手還在流著汩汩的鮮血,更讓人吃驚的是,他右手的五個手指,已不見了蹤影。
——他追得太興奮也太投入,忘了將手里點燃的炸彈扔出去了。
或許,他壓根兒沒想過扔。
他的臉被疼痛扭曲了,樣子可怖,他靠在扶他的人肩上無力地說,讓郝貴和大翠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
他說完就昏過去了。
祖父被抬回我家老屋來,過了好長時間才蘇醒過來。在他昏迷的時間里,好心的村民們,擠滿了我家的院子,他們看著嚇成了木雞的我的父母,生出了憐憫之心。他們像是自家親戚一樣憂心如焚,嘰嘰喳喳地議論像院子里飛來了一群饑餓的麻雀。
大家一致認為,跑才是上策,跑才有出路。郝貴和大翠不跑,對不起他父親掉的五個手指。有人主張再跑深山里,有人主張跑親戚家,有人主張往大城市跑。最后意見統一了:往省城跑。
訂了跑,咋跑又是問題。有人主張郝貴和大翠一起跑,有人認為還是要分開跑。主張分開跑的人認為,郝貴和大翠各奔東西,即使走漏了風聲,追的人也會顧此失彼。即使走了霉運,一方被抓住,老郝家的香火還不至于絕望。
主張分開跑的意見占了上風,但也有人提出,郝貴和大翠不能一輩子各奔東西,分開跑的目的是為了合一起,那省城人海茫茫,尋人如大海撈針。楊家的二兒子去過省城,見過世面,說這有何難,省城有廣場,有毛主席塑像,跑出去后郝貴和大翠就到廣場的毛主席塑像前匯合。楊家二兒子是個熱心腸,他說他愿意用自己的手扶拖拉機,先把大翠拉到鎮子上去。
這個時候趕緊走,還能趕上鎮子上開往市里的早班車,到了市里,大翠再換車去省城。他說。
楊家二兒子的提議得到了廣泛的擁護。
手扶拖拉機在凸凹不平的鄉間小路上小心地行進著,拂曉前冬夜的風是一把把冰冷的飛刀。母親臉頰生痛,顫栗不止。她的緊張讓她子宮收縮,我真害怕她會把我從她肚腹里擠出來。那個好心的楊家二兒子,生性老實的他找不到一句安慰我母親的話。他牙齒打著架,口齒不清地詛咒著這寒冷的冬天——
這……這天,這賊的天,咋這樣……賊……賊冷呢?
土路上積了雪,夜風一吹,就凍上了。手扶拖拉機在冰凍的路上,越發走得艱難。它突突突的聲音,響得力不從心。楊家二兒子操持著兩個扶手,拖拉機像扭秧歌一樣在土路上扭著身子行駛,很是不聽他的使喚。急于趕到鎮子上的他,額頭上公然沁出汗來了——
這賊天!咋又變熱了呢?
這楊家二兒子,罵著天,好不容易在天微微亮時將我們送到鎮子上的汽車站。但他還沒進站就把車頭調回來了。他伸了一下舌頭說,好險。
楊家二兒子人老實,眼卻尖。他在站門口認出了鄉政府計生辦的人。他扶著拖拉機的扶手的一雙手緊張得差點抽了筋,他沖坐在他身旁的我母親不自主地念叨著——
這咋辦呢?這咋辦呢?
我母親早已嚇得像一尊塑像。
回答楊家二兒子的依舊是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的空洞而沉悶的響聲。
在拖拉機就快駛出鎮子的時候,眼尖的楊家二兒子,看見在鎮口一家小旅店的門口,停著一輛載重卡車。眼睛一亮的他,熄了拖拉機的火就朝卡車走去。
一個滿臉胳腮胡的男人,披著棉衣,嘴上叼著香煙,正蹲在地上給卡車上防滑鏈。楊家二兒子萬分恭敬地湊過去,親熱地叫了一聲師傅。
長了胳腮胡的男人提著防滑鏈站起來,說,誰是你師傅?
楊家二兒子有些羞怯,他搓著手說,師傅,這防滑鏈我幫你上。
長了胳腮胡的男人說,大清早的,就想掙外快呀?
楊家二兒子滿臉堆笑說,不要錢,不要錢。
大清早有這樣的好事,讓長胳腮胡的男人有些意外,但他還是把防滑鏈扔給了楊家二兒子,自個進駕駛室,拿了保溫茶瓶,去小旅館里續水了。
心情大好的卡車司機,提著茶瓶,哼著小曲從小旅館返回卡車旁,楊家二兒子已經給輪胎上好了防滑鏈。他的麻利讓卡車司機另眼相看了。卡車司機沖他豎了一下拇指,從衣袋里抽出一顆煙,意思是表示感謝。
楊家二兒子沒接煙,他咧嘴笑了一下,艱難地向汽車司機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原以為拾了便宜開心不已的卡車司機,臉上有了烏云。
換個防滑鏈,就讓我拉你老婆去省城?都說你們山里人老實,沒想賊精得很哩。
楊家二兒子慌忙擺手,說,師傅,不是我老婆。
卡車司機哦了一聲,翻了白眼說,別人的老婆?
楊家二兒子點點頭。
卡車司機一聽,來了精神,他重重一巴掌拍在楊家二兒子肩上說,原來你偷人了?兄弟,面相上看你老實巴交,肚里卻是花花腸子。
楊家二兒子真心辯解,說師傅,我沒偷,我幫助哩。
他邊說邊摸出兩張百元大鈔,塞到卡車司機懷里。
司機一見錢,臉上頓時云開霧散。
楊家二兒子示意我母親,趕緊過來。
我母親挺著裝了我的大肚子下了手扶拖拉機挎了包袱過來。司機看著我母親隆著的肚子,歡樂的臉變得為難起來。
楊家二兒子上前,欲把我母親扶進駕駛室,被司機制止了。司機的腳在雪地里重重跺了一下,對楊家二兒子說,跟你這種人打交道,鬼都要上當的。這分明是躲計劃生育的,你還讓我拉?我被逮了,要被罰的。
司機說到此,狠狠吸了一口煙,狠狠地噴出后,又狠狠地看了一眼楊家二兒子說,駕駛室不能坐,藏車廂里。
司機邊說邊松篷布。
司機和楊家二兒子在卡車車廂里倒騰了一陣后,為我母親騰出了一個藏身之地。
許多年以后,我作為一個幽靈,終于搞懂了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那些離開故土的人,無論成功與失敗,為什么都會被一種淡淡的情緒包圍著,人世把這叫做鄉愁。人世間的鄉愁,是因為故鄉有像楊家二兒子一樣的人。
那天,當他凝望著藏了我母親的載重卡車,吃力而緩慢地開走,他整個人,都有了一種莫名的歡樂。這歡樂像一束光芒,它讓我母親疲憊而冰涼的內心,有了一絲溫暖,甚至連我,也感受到了溫暖。
這卡車上被騰挪出的母親的藏身之地,簡直就是地獄,冰冷的風,是一顆顆尖銳的針,它們從卡車的隙縫中射進來,扎進母親的身體,有一種比疼痛還要讓人無法忍受的感受叫極冷。極冷,是冷中的冷,它讓絕望永生!我母親蜷縮在車廂里的樣子,是受難者的樣子。她暈車,不停地嘔吐,吐的穢物讓原本就狹窄的空間更感狹窄,更加污濁不堪。我在他的嘔吐中更加煩躁不安,我甚至以為,她是要把我給吐出來了。
我的不安和躁動,變成了她的疼痛。我的母親,這個可憐而無助的女人,他先是呻吟,那種千方百計靠毅力克制不住的聲音,輕易就被重型卡車巨大的轟鳴掩蓋了。卡車司機要么是個粗心的家伙,要么就是個冷血動物,一路上他都在開車趕路,從未中途下車來關心一下后面車廂里那個孕婦的死活。我的母親蜷縮的這一小塊地方,我再次認定它是現代戰爭地獄,移動的地獄!我和我的母親一樣,不知道外面的道路有多糟糕和險惡。在連續幾次劇烈的顛簸之后,我在我母親的子宮里更加不安和煩躁,我的蠢動讓我的母親大聲叫喚起來。
但任何叫喚都是徒勞,整個世界仿佛都已麻木不仁。卡車司機仿佛患上了耳疾,重型卡車拉著一個痛苦不堪長一聲短一聲叫喚的女人,在烏蒙大山中疾行,它的冷漠更像是開往地獄的死亡卡車。
我母親已經感覺有血從兩腿間汩汩流出,她越發驚恐了,她大聲地喊停車,但只喊了兩聲,整個人嗓子就啞了。在母親肚腹中的我,感到了殘忍而窒息的紅,這紅色正在將我淹沒、覆蓋。我被這紅裹挾著,在移動,移動……
最后,紅色被無邊的黑色吞噬。
我母親知道自己流產了。
她在絕望中昏迷了過去……
我的母親,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省城近郊一家私人診所的病房里。卡車司機在給了私人診所的醫生五百元錢后,早已溜之大吉。
醫生,我的孩子呢?疲憊而虛弱的母親,她試圖從床上掙扎起來,但被護士按住了。
護士說,被你男人扔了。什么孩子?還沒長成形哩。
他不是我男人,我母親說,我要我的孩子!
護士雙手一攤說,難道你不知你流產了嗎?
護士的話讓母親發瘋似地掙扎著站了起來,看著她歇斯底里的樣子,護士嚇得臉都白了。
母親抓著護士的手,邊搖邊耍潑似地大喊——
還我孩子——
還我孩子——
最后,喊聲變成了絕望的悲鳴聲,那聲音像夜風掠過樹梢。
護士沒有騙母親,我確實像她說的那樣,還沒長成形。那個開重型卡車長胳腮胡的男人,用一塊冰冷的塑料布包著血肉模糊的我,快步走進男廁所,將我扔進了糞坑里。
就在我即將被扔進類坑之前,我像一團氣一樣脫離了我的肉身,升騰起來。
此時,我安靜地在母親病房的上面,看著因失子之痛,變得瘋狂,變得絕望,變得無力的母親。
我的母親怎么也不會想到,她那個還未入人世就已夭折的兒子,現在,是一個幽靈。
當驚魂未定的護士找來這家私人診所的負責人后,他們怎么也沒想到,我那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不見了蹤影。
住在病房里的另一個產婦說,那山里女人自個兒走了。
我的母親不合邏輯的離開讓護士和私人診所老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隨即,狡猾的私人診所老板就皺了眉頭,他說,這女人一定是回山里搬救兵去了。
他不無憂慮的話遭了產婦的白眼,產婦說,都說頭發長見識短,你怎么還不如我們女人呢?那山里女人,一看就知道是躲計生的,搬什么救兵?人家進城去了,去接頭去了。
接頭?這女人是特務?
診所老板一臉驚訝。
什么特務?什么年代了?女人又白一眼他后,說,這山里女人精得很,她跟他丈夫為防被抓,分開了跑,約了在省城廣場相會。
一會說接頭一會說相會,口格是真的?診所老板問。
真假你問那山里女人去,都是她親口跟我說的。產婦說。
產婦說的沒錯,我的母親,此時正在往城里趕,她坐的是四川人開的三輪摩托改裝的簡陋的出租車,俗稱麻的。麻的就是麻木的士的意思,但開麻的的司機一點也不麻木,渾身都透出四川人的機靈與狡狤。原本十五元錢的車費他收了我母親三十元,這讓他自以為占了小便宜的內心生出了許多愉悅。但很快,他的好心情就在跟母親的搭訕中變得不太好了。
大姐,麻的司機這樣叫我母親,你進城去哪里?
廣場。我母親說。
哪個廣場?麻的司機問。
我母親說,你剛才哄我坐車,不是說省城沒有你不認得的地方?
麻的司機說,我問你是哪個廣場?這省城廣場可多了。
我母親說,有毛主席像那個廣場。
麻的司機說,大姐,你是不是整錯了?省城所有廣場都沒毛主席像。
我母親說,你騙我。
麻的司機說,騙你是龜兒子。
我母親說,我不管,我付了你車費,你拉我去有毛主席像的廣場。
麻的司機搖了搖頭說,大姐,關鍵的問題是,所有的廣場,錘子的就沒毛主席像。
司機把車停在了路邊,犯愁的他掏出一支紙煙,點燃后開始挖空心思想,要怎樣才能拿穩這三十元錢,又能擺脫這個一定要去無中生有的廣場的女人。
麻的司機簡直天生就是個出色的演員。他看了一眼坐在車里沉默不語的母親,就猛拍一下腦袋說,大姐,我現在曉得你說的是哪個廣場了。東風廣場,肯定是東風廣場。我這腦袋搭鐵了,沒想起來,那廣場上過去有過毛主席像,被拆了。你說的那個有毛主席像的廣場,百分之百,不,百分之千百分之萬是東風廣場。
他說著就突突突發動了麻的。
連個山里女人都騙不了,老子還怎么在這城頭混?麻的司機心里有些自鳴得意。
我也擠在這車里,說擠,我連形都沒有,咋擠?我說擠,是這麻的空間真小,連一團混沌的我都感到壓抑。這司機的壞,讓我這幽靈都忍不住想扇他兩個耳光。但對于近在咫尺的人間,我看得見一切,卻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麻的開了足足二十分鐘,沉默的我的母親開了口,她說,師傅,我不去廣場了。
司機偏頭說,沒騙你,你說的廣場真的是東風廣場。
我母親說,誰說你騙我了?
司機說,為啥子?
我母親說,我改主意了。
司機說,那你想去哪?
我母親說,我也不曉得。
我母親的話讓司機抓狂了。他說,大姐,你啥子意思?你好歹給我個地名好不好?
我母親說,我第一次來省城。
司機說,大姐,我拉你去找個小旅館。越往城中心走,旅館越貴。
母親說,多貴?
司機說,一百都打不住。
母親嚇得張了一下嘴,說你騙人。
司機說,大姐,我拉你去東風廣場好了。
母親都聽出了司機的委屈,她說,我真的改主意了。大兄弟,你能給我找個便宜的旅館嗎?
司機抬頭示意說,前面就是。
司機邊說邊把車開到那家叫實惠旅館的門前。
我母親看著實惠二字,空空如也的心里踏實了些。他下車才提上包袱,麻的司機就轟油門落荒而逃了。
但一身倦意虛弱無力的母親走近旅館就又匆匆出來了。一晚五十元的費用在母親看來跟實惠根本不沾邊。站在旅館外面的母親,面對車水馬龍的省城,深刻地領會了什么叫走投無路。
我知道自從她放棄去廣場,她的行動也就失去了方向,注定了走投無路。她是和父親約定了在廣場見面的,她無顏見丈夫,也害怕見丈夫,她不敢想象,沒了肚子里的我,丈夫見了她會怎樣。她膽怯了,深知自己根本沒有面對自己丈夫的任何勇氣了。我母親知道,在我父親眼里,我比她重要得多。我的流產夭折,在她心里,早已認定是她的罪過和責任。她輕易地把自己當成了罪人。
我母親面對這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擁擠不堪的省城,感到了深刻的恐懼。這種恐懼比沒有人的深山老林帶給她的害怕要強烈很多。面前的人跟自己無關,面前的房子跟自己無關,車跟自己無關,曲線的立交橋與自己無關,直線的馬路與自己無關。這一切是別人的,我的母親此時明白自己對于這個城市來說,是個局外人。他腦子里裝著的是山野,是村莊,是烏蒙山漫無邊際的雪。想到雪的時候,她沒有感到冷,內心躥起的是火,這火猛烈,直撲喉嚨,讓她口干舌燥了。
她決定離開這張口就要五十元住宿費的旅店,在她眼里,這就是一家宰人不眨眼的黑店。用五十元錢睡一覺,這是我母親說什么也接受不了的奢侈。她在旅館外的小賣部花兩元錢買了瓶礦泉水,咕咕咕地仰頭一口氣喝到肚子里,這水不僅沒讓她解渴,還讓她更加口干舌燥了。但無論再口渴,我母親也舍不得再花兩元錢再買一瓶水。這個連喝口水都要錢的城市,讓才逃離家鄉的她頓時思念起家鄉來。那里的山泉水,只要想喝,你隨時都可喝個夠的。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這么在心里自言自語。
這時她看見一個肩上扛著一個碩大的骯臟麻袋,跟自己一樣灰頭土臉的女人。那是個拾荒的老太婆,我母親看她在旁邊的垃圾桶里挑挑揀揀,揀的東西中,就有她手上的塑料水瓶。
喂,我母親沖老太婆說。
老太婆扭過頭來,用詫異的眼神看著我母親——個跟她一樣灰頭土臉的女人。
我母親舉著空塑料水瓶說,給你。
她倆就這樣認識了。相互站在垃圾桶旁,像鄉街子上碰上了熟人一樣,聊開來了。這原本都是沉默寡言的兩個女人,仿佛碰到了另外的自己。當老太婆明白母親走投無路后,就熱情地邀請我母親上她那兒去。
我母親尾隨著身子佝僂的老太婆,我尾隨母親,就這樣足足走了半小時,來到一片廢棄的長滿雜草和野蒿的工地上。工地上有一個廢棄的工棚,是老太婆的住所。住所周圍,堆積了老太婆撿拾來的破爛和棄物。兩只饑餓的野狗,在那些破爛中刨來翻去,試圖從中找到能果腹的食物。它們看見老太婆,就一溜煙不見了蹤影。老太婆看了一眼狗跑掉的方向,面有得色。她說,下次再讓我看見,我就打斷它的狗腿。她邊說邊推開了她從不上鎖虛掩的門,招呼母親進屋。我也飄然進去,屋子零亂而壓抑,有一股混合了垃圾的臭味和鐵皮生銹后的腐敗腥味的怪味彌漫其間。我還驚訝地發現,這屋里無論是家具還是日用品,通通都是撿來的。在這個擁擠了廢棄物的世界里,我明白這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一個被廢棄的世界!老太婆開始生火做晚飯,母親自告奮勇當下手,被老太婆拒絕了。輕車熟路的她,讓越來越重的黃昏有了一絲歡樂的亮色了。
我歡樂不起來,我看著就要被默認吞噬被霓虹照亮的城市,終于讀懂了它。城市,它是人間的天堂,同時也是地獄,更確切一點說,它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我的母親,還有這忙來忙去的老太婆,她們都是這地獄的受難者。
那天夜里,我母親在老太婆的住所里,睡了一個踏實覺,我在她蒼白的臉上,竟然看到了淺淺的幸福。
第二天一早,老太婆給母親準備了一把鐵火鉗和一個大得略顯夸張的蛇皮口袋,就帶著母親去撿破爛了。她不厭其煩地向母親傳授撿破爛之道,我的母親緊緊跟隨著她,像個害怕丟失的孩子。
但老太婆只讓她跟了一個上午,就逼迫母親跟她分開。我們不能兩個人撿一份破爛,天長日久會餓死的。她邊說邊從她的蛇皮口袋里找出一張印了花花綠綠的銅版紙。她把它打開,在我母親面前晃了晃說,這是這個城市的地圖,你拿著它,走到哪里,也能走回來。
母親看不懂地圖,這招來了老太婆的輕蔑,她白一眼母親后說,這城市的旮旮角角,我閉著眼都能背下來。再笨的人,只要像我這樣,在城里翻撿上一個月的垃圾,這圖就能裝他心里去。
母親很不情愿地跟老太婆各奔東西踏上了獨立撿破爛的道路。更為神奇的是,她靠著老太婆給她的那張污穢不堪的地圖,在傍晚時分順利回到了老太婆的住所。雖然她撿拾的破爛少了些,令老太婆有些不快,但她學會了按圖索驥,還是得到了老太婆的認可。
但接下來的日子,我母親領教了這老太婆的厲害。這個原本在母親心里好得像觀音的女人,漸漸地成了女魔鬼。她首先是責備我的母親,每天撿拾破爛的收獲少得可憐,繼而又抱怨我母親的飯量太大。你前生一定是餓死鬼!她瞪圓了眼對母親說,語氣中有惡狠狠的味道。她見我母親低著頭往嘴里塞飯,氣得一頭花白的頭發像刺猬一樣豎了起來。她叉腰長嘯,就是一個糧倉,也會被你吃空的,你這是成心要吃死我呀!我母親感受到了莫可名狀的屈辱,她把老太婆對她的謾罵和抱怨理解為是攆她走的信號。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她獨自挎著蛇皮口袋離開了老太婆的住所,再也沒有回去。
自立門戶撿破爛的母親,第一天出門,就在住所旁的垃圾桶旁邊,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棄嬰。這個被簡易包裹的棄嬰,從他頭上殘留的胎血上,母親判定他是一個初生兒。他的母親,一定是太不想要這個孩子,所以生下后連澡都沒有洗,就把他胡亂包裹了扔在這垃圾桶邊了。母親這成天跟臭味打交道的人,對臭遲鈍的嗅覺里還是一下子彌漫了濃烈的腥臭味。
母親小心地把他捧起來,急匆匆地回到自己剛尋覓到并簡單打理的住處——個窩棚——后,就忙著燒水給這棄嬰洗澡。母親解開棄嬰的襁褓,一看是個男嬰,她眼睛亮了一下,喃喃道,難道是上天動了菩薩心腸,把我的孩子送回來了?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把孩子放進了盛了熱水的塑料盆里。溫暖讓奄奄一息的孩子有了精神,哇的一聲,他哭了。
他一直沒停止啼哭,就是我母親把他擦干身子,用我母親干凈的衣服將他包起來也沒有止住哭聲。母親想,他一定是餓了,于是就抱著他,去不遠處的小賣部買牛奶。
賣牛奶的人看著母親和懷里的孩子說,這是誰家的孩子?
我的。母親說。
賣牛奶的人說,你昨天一個人來的,你在那廢棄窩棚里折騰了半天,就你一個人呀。
昨天?我母親說,昨天他還在我的肚子里。
母親對賣牛奶的人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多了一份自豪。我不明白我的母親哪里生出的自豪感,盡管我現在是一個幽靈,我還是為我母親的不誠實和撒謊感到羞恥。
如果說我母親在進入這個城市之后,在撿到這個棄嬰之前的生活充滿了漂泊的無奈和被動的話,現在不同了,我母親的生活有了動力,那就是,她要為這棄嬰努力活著,主動活著。這種動力,給了還是少婦的母親活力。在這個混亂擁擠喧囂的都市里,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母親的變化。她的蠟黃而骯臟的臉龐上,有了生動的血色,她空洞而冰冷的眼中,有了溫暖的亮光。她從這個垃圾堆,向著那個垃圾桶一路高歌猛進,胸前的吊袋里是那個熟睡的棄嬰,肩上是那個裝了我母親認為是寶貝的廢棄物的碩大的麻袋。現在的她,已經很享受這份撿拾垃圾的勞動。
撿拾垃圾里的廢品,換得的勞酬相當有限,為了一日三餐,我母親有時不得不撿食別人拋棄在垃圾桶里的食物,有了這個棄嬰后,我母親撿食垃圾桶的食物頻率更高了。但對于棄嬰,我母親總是為他買最好的奶粉。有一次她去一家有進口奶粉的商店買奶粉,差點就被商店的服務員當成了小偷。如果不是我母親當著那服務員拿出了足夠一袋奶粉的錢,那服務員是打死也不會相信面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山里女人,會舍得花比普通奶粉貴一倍的錢,給孩子買進口奶粉的。
我母親與棄嬰的情感與日俱增,用如膠似漆來形容也一點不過份。他——這個棄嬰,不僅成了母親努力活著的動力,他還是母親精神上最大的慰藉。她陪他玩耍,挑逗他,親他,在夜深人靜中愛撫他,并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心肝寶貝甜蜜睡去。這一切就發生在我面前,這場面溫馨、幸福,讓我羨慕,讓我嫉妒。我知道,如果我不因流產成為一團毫無是處的血肉,我就會像這個棄嬰一樣,被我母親當心尖尖去愛。有時我甚至想,這一切原本是屬于我的,是這個棄嬰掠奪了原本屬于我的愛。為此,我這個幽靈憤怒不已,甚至忍不住咆哮了。我的咆哮心酸了母親,她醒過來,自說白話,起風了,天涼了。她邊說邊在她身旁熟睡的棄嬰身上,蓋上一件衣裳,然后又沉沉睡去。
我的憤怒,讓她為棄嬰,又多添了一份愛。在濃重的夜色中,我這個幽靈,絕望而孤獨。我的悲鳴,都化作了嗚嗚的風聲。
我母親住處成了一個玩具的王國,為了討得棄嬰的歡喜,我母親將她拾到的玩具都帶回了家。一些骯臟的塑料玩具在我母親的精心清洗后重煥光彩,一些缺胳膊斷腿的玩具在母親的細心修復后,跟新玩具一樣完美無缺。我敢跟任何人打賭,這個城市的所有孩子,無論他的家庭如何富可敵國,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擁有如此龐雜如此琳瑯滿目的玩具。
愛和被愛同樣都是幸福的,這在我母親和棄嬰身上充分體現了出來。生活在玩具王國里的棄嬰總能找到他心愛的玩具,而我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玩具的世界里隨心所欲,就會在疲憊的身體里泛起一份屬于幸福的快樂來。但這樣的好日子在一年后有了改變,這多少印證了任何幸福和快樂都不會長久的真理。
那是一個讓我母親瞠目結舌、驚訝不已的黃昏。撿拾了一天破爛的母親,肩上扛著充實的麻袋,懷前吊著熟睡的棄嬰回到住處時,看到了蹲在我母親住所面前一個勁地抽煙卷的男人,她肩上的麻袋在她身子電擊似的一抖中掉在了地上。
——那個抽煙卷的男人,是我母親的丈夫,我的父親。
被命運的棒槌擊打后勞燕分飛的一對苦命夫妻,見面后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激動和喜悅。我父親站起身,將母親掉在地上的麻袋提將起來,把麻袋里的東西往住所旁的空地上倒將出來說,經常來找你收破爛的那個老張,他的表弟跟我一個工地。有一天他來我們工地找他表弟,我們一起坐在工棚里喝酒,講閑話中,他說他認識一個女人,很像人閑話里說的你,特別是他說你講那一口烏蒙土話,我就認定那是你了。
我母親說,你這是大海撈針。
這話里讓我父親聽出了表揚的味道,他面有得色說,我天生有福,讓我撈著了。
這時父親才看見母親面前的吊袋,他走上前去,一眼就瞥見了吊袋里睡熟的棄嬰。
這一瞥,我父親就渾身顫抖不止了。好一陣后,他盯著母親問——
我的兒子?
母親愣住了,事實上,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們的兒子?
我父親在問話里加了個們,同時問話聲也提高了八度。
我以為,我的母親會告訴父親真相,她會順勢撲進父親懷里,痛說自己在長途奔波中痛失腹中骨肉,流產后浪跡都市的不幸遭遇。但我這個幽靈太天真,太不理解人世的復雜,更不了解一個苦命的草根我的母親的內心了。
母親對父親點了點頭,用顫音回答說,我們的兒子!
得到這個肯定的答復后,我父親頓時激動得差點飛升起來,他伸出那雙粗礪的大手,像搶劫一樣將母親吊帶里的棄嬰抱將出來,順勢舉過了頭頂,整個人跪了下去——
我的兒子!老天爺,我有兒子啦!爹,你兒郝貴有兒子啦!
父親因激動舉止近乎于瘋狂,他嚇著了被他舉過頭頂的棄嬰。棄嬰哇——地一聲,大哭開來。
母親趕忙上前,將棄嬰從父親手上搶過來——
你瘋了嗎?孩子都被你嚇哭了。
她邊責備邊哄著大哭不止的棄嬰。
我不明白這棄嬰為什么要哭,他應該咯咯地笑才對,真正該哭的,應該是我。我一方面想不明白,看上去老實巴交的母親,竟然是一個說謊者,另一方面,我那同樣老實巴交的父親,老實得竟然不能從母親心虛而顫抖的聲音中分辨出真假,讓我對他又同情又悲哀。當然,這還不是我該痛哭的主因。我真正想為自己哭,因為,從現在開始,我被這棄嬰徹底取代了。這讓我無法容忍,在嫉妒感驅使下,我決定附著在棄嬰身上。順便說一句,這個決定是出于嫉妒,但更主要的內在原因卻是羨慕,因為從我成為幽靈那一刻起,我最想做的事是成為人。現在,這個棄嬰替代了我,我也要讓他替代我成為人。在我這無形無狀的幽靈這里,成為人形,是我最終極的目標和意義。
那天夜里,我父親像一只饑餓的獅子一樣,把母親當成了他的獵物。我父親瘋狂地與母親做愛,而母親卻只是被動地應付,就像一只死去的羚羊,被饑餓的雄獅撕扯。我父親在我母親身上起起伏伏,且喃喃自語——
上天,我有兒子了!上天,你相不相信,我要在這女人身上,再搞出一個兒子來!
這像表決心的自說白話,在母親聽來簡直就是恐怖的聲音。她現在特別慶幸自己沒有對這個男人說出真相。如果他真知道自己的兒子,已夭折在城郊那家診所,她不敢想象他會如何。但有一點她確信不疑,他一定會殺了她。
這樣一想,她的身體無論經他如何賣力地折騰,也讓她興奮不起來。
你咋像個死人?
他從她身上滑下來,對她的無動于衷表示不滿。
她沒吭聲。
你有別的男人了?
沒有。
她回答得肯定而堅決。
你為什么不去廣場?
沒有毛主席像的廣場。
你可以隨便去一個廣場,我找遍了所有的廣場。
你后面不是也沒找了嗎?
——她的這句搶白讓對話中一直處于被動的她終于贏得了主動。他終于沒有再追問,而是偏過頭來說,讓我再看看我們的兒子。
她把他偏過來的頭推回去,說你會弄醒他的。
他又伸手來她胸前摸,他還想做,還想繼續。但她不想,她打了一下他的手說,你會把娃兒弄醒的。
他說,這有啥?就讓他看我干你。他長大后還不干其他女人?他干得越兇,兒子就越多,我郝家就人丁興旺,子子孫孫無窮盡。
但話歸話,倆人終沒再做,一會兒就各自睡過去了。
我的父親第二天把我的母親和棄嬰一起接到他務工的工地上了。那是個正在大興土木的工地,場面龐大且混亂不堪。飛揚的塵土,轟鳴的機器,嘈雜的人聲加上被折騰成千瘡百孔的大地,讓跟在父親身后的母親驚恐不安。已經一歲多的棄嬰,似乎很享受這一切,他現在被我的父親舉到了肩頭,騎在了我的父親被太陽灼得黑亮的脖子上,他幼稚得還不會說人話的嘴里發出了咯咯的笑聲。這快活而興奮的笑聲讓我充滿了嫉妒。我看見棄嬰用雙手將父親的安全帽當成了鼓。他們仨來到了工地為民工搭建的簡易鐵皮棚子時,正值民工們哈欠連天去上班,當他們看見自己的工友老郝領著一個姿色尚可的少婦出現在工地時,馬上都來了精神,他們餓狼一樣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我原本就有些驚恐不安的母親,這讓我的母親既害臊又膽戰心驚。被工友們叫做老郝的父親似乎忘了自己身邊女人的存在。他把棄嬰從脖子上放下來,動作粗魯地扒掉了棄嬰的褲子。他的舉動不僅粗魯,而且突然,原本高興著的棄嬰,竟然被嚇得大哭起來。我父親將光了下半身的棄嬰舉起來,像舉著一輪早上的太陽一樣,既豪邁又驕傲。
看到了嗎?他說,這是我老郝的兒子!
清晨的陽光下,棄嬰的幼稚的小雞雞,在父親和他的工友們眼里,有了雄赳赳的模樣。父親生,怕別人沒看見,邊說邊用手撥弄了一下棄嬰的小雞雞。
他的舉動讓人群爆出一陣笑聲。隨著笑聲人群散去,走向各自的工地。父親將母親領進充滿了男人濃烈汗臭味的工棚。母親說,我可不住這里。
父親當然不會讓母親住在這里,他把棄嬰塞母親懷里后示意他坐下,變戲法地拿出一條煙說,我找領導求情去,讓他準許我為你娘倆搭個小棚子。
父親說到做到,他的一條香煙換來了同情,工頭同意他搭建一個小窩棚,他獨自一人從早晨忙活到黃昏,在工友們從工地回來之前搭建好了屬于自己的一個窩棚,一個簡易得不能再簡易的“家”。但這也足讓我父親那些幾十人擠一個工棚的工友們羨慕不已。
母親依舊從事她拾荒的老本行。習慣了低頭走路的她,不會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棄嬰在漸漸長大,逐漸成為徒步拾荒的母親的身體負擔。終于有一天,外出拾荒的母親一狠心,將棄嬰鎖在了窩棚里。被限制了自由的棄嬰,用宏亮的哭聲表達他的抗議。他真的能哭,長一聲短一聲地哭了一個上午。吃中午飯時,有人告訴了父親。父親打開門時,他已經哭得精疲力竭。父親將他心疼地抱在懷里,用盡罵人的臟話詛咒母親。后來,他把棄嬰抱到伙房,把他交給了伙房的胖嬸幫忙照看。那天傍晚,數十個工友吃飽喝足后看了一場好戲——怒發沖冠的父親,將拾荒歸來的母親按在地上一頓狠揍,如果不是守工地的廖老伯趕來勸阻,憤怒的父親會把母親揍死的。
從那以后,棄嬰在母親拾荒的時候,就歸胖嬸照看了。胖嬸喜歡光屁股的棄嬰,她從老家跑出來,就是因為連續生了五個女兒。棄嬰也喜歡胖嬸,因為胖嬸總在伙房勞作時,給棄嬰一根帶肉的豬骨或一坨瘦肉。棄嬰會走路后,迅速學會了跑。他在行走方面似乎很有天賦,他追趕伙房邊啄食的雞,攆被人遺棄的狗。在強烈陽光下嬉戲的棄嬰,長得又黑又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熟悉他的人都稱他為小黑。
人們都叫慣了小黑,父親才想著該給兒子正兒八經取個名字。但跟母親商量著有富、發財的取了幾個,終不滿意,也就隨了眾人,叫小黑了。這讓我有些得意,我想,如果我活著,我的父親和母親一定不會給我取這么個難聽的名字,也不會容許別人這么叫我。
每天都辛苦著的民工們,把小黑當作了取樂的工具,人們都喜歡逗他,教他沖女工挺肚子豎小雞雞撒沖天尿,更壞的,還教他說下流話和臟話。漸漸地,小黑變成了一個喜歡惡作劇滿嘴下流話的孩子了。先前工友逗他,父親把它當成是人家都喜歡孩子,等小黑變得流里流氣的時候,父親感到了問題的嚴重。
在父母看來,工地上雖然辛苦,但收入可觀。父親在工地的日子,沒少給家里缺了一只手的爺爺寄錢,但就這樣,還是攢下了一筆他認為可觀的錢。父親愛小黑,愛的程度,只有母親知道。他愛小黑,愛得母親膽顫心驚。他利用節假日,去聽如何教育孩子的講座,為了加人蒙學會,他不惜將血汗錢換了好煙好酒,托人送給了學會的秘書長。
孟母三遷——父親得意地在母親面前炫耀他在蒙學中學來的典故拉長了聲調說,你不會不知道吧?
母親搖頭,沒有上過學一點兒文化都沒有的母親是典故的絕緣體。
當然,你怎么會知道呢?父親面帶譏笑但很認真地說,古人為了教育孩子,搬三次家,難道我郝貴就不能搬一次?
搬家?母親一臉驚訝,你瘋了嗎?老郝,我們能搬哪里去?
搬城里去。
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父親自己心虛了。母親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認為父親真的瘋了。
你中彩票了還是發橫財了?母親一臉詫異地說,城里的房,是我們能租住得起的嗎?
但離開這工地已經成了父親堅定的決心,思來想去后,他們搬到了城鄉結合部的豆腐營。父親沒有再回工地,他帶著母親,干起了給人家刷墻的零工。
父親和母親帶著小黑,一家三口租下了農民家自建的一間僅十余個平方的出租屋。父親是那種干活不惜體力且認真的人,他刮雙飛粉的水平逐漸在這個叫豆腐營的地方有了名氣。
豆腐營這地方,社會環境并不比工地好多少,甚至更差。工友們雖然粗俗,但心地善良。豆腐營這城郊結合部可不一樣,這里云集了江湖騙子、人口販子、癮君子、地痞、妓女、未名藝術家、假貨制造者、江湖郎中、算命先生、風水大師、畢業尋找工作的大學生等等,三教九流,不一而足。
但豆腐營還是有讓父親心儀的地方,那就是坐落在豆腐營營口東側的幼兒園。為了接近這家幼兒園的園長,父親可謂煞費苦心。他多方打聽,終于經人介紹認識了幼兒園女園長的小叔子。他免費為其將一套一百多平方的老房子,刷了個煥然一新,最終獲得在園長小叔子引領下見園長一面的機會。那真是機會,為迎接上面的檢查,幼兒園要刷墻。為給小叔子面子,園長同意將幼兒園的刷墻工程,給父親做。
這簡直是個天大的喜訊。當園長把工程合同書擺在父親面前時,父親卻說,園長,我免費刷。
園長說,你以為幼兒園是你家,幾棟房幾十間哩。
父親點頭哈腰說,我曉得,曉得,幾十間也免費刷,只要你讓我兒子入園。
園長說,這可不行。
園長的小叔子就出來說情,嫂子,咋不行,你一句話的事。
園長說,這哪是我一句話的事?孩子有戶口嗎?
小叔子說,嫂子,有戶口還找您?
園長瞪一眼小叔子,說就知道貪小便宜,為難嫂子不是?沒有戶口,只能辦借讀。
小黑能上幼兒園,父親激動得一夜未眠。父親的心情,像極了城里人家兒子考上名牌大學的家長。
但父親的好心情在小黑上幼兒園那天戛然而止。那天下午,父親早早地結束了刷墻的活計,趕到幼兒園門口接,為表彰小黑,父親還特意在幼兒園門口旁的冷飲店買了一支冰激凌。因為早晨父親送小黑去幼兒園,以為小黑會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又哭又叫的。但小黑沒有,他一到幼兒園門口,還沒等父親跟班主任小楊老師寒暄完,就泥鰍一樣溜進幼兒園去了。小黑的舉動,讓那些送孩子新人園的家長羨慕不已,也讓父親感到了榮耀。
下午來接小黑的父親,手拿冰激凌站在幼兒園門口,看著別人家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從門口冒出來,被家長接走。等到冰激凌都快化成水了,還沒見小黑出來,這讓他有些焦躁不安了。他把脖子試圖伸得像長頸鹿那樣往幼兒園里看,最后看見了花容失色的楊老師。楊老師走到門口,一臉冰霜的她連目光也是冷的。他白了父親一眼讓父親進幼兒園去。在琳瑯滿目的教室里,父親看到了表情嚴肅的幼兒園的園領導們,當然也看到了站在墻角一個勁咬手指的小黑。父親想這孩子一定是闖了禍了。
園長走近父親,他對父親說,小黑這孩子你領回家去吧,明天就別來幼兒園了。
父親一聽,差點癱了。他說,園長,孩子是不是闖了什么禍了?園長讓父親看窗子,看到了被打裂的玻璃,父親又趕忙說,園長,我賠我賠。
園長拉過小楊老師對父親說,玻璃你能陪,可我們楊老師受的污辱呢?你這孩子,簡直就是一個野孩子,他上課干什么?人家小孩上課玩玩具,你孩子玩自己的小雞雞。楊老師見了,批評他幾句,他不接受批評罷了,他公然趁楊老師不注意,跑楊老師身后,沖楊老師撒尿。我辦幼兒園十數年,見過無數不聽話的孩子,但沒見過像你家這樣搗蛋的。
父親一邊替小黑承認錯誤,一邊替小黑求情,他對楊老師說,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他下次要是再敢撒尿淋你,我就割了他那小東西。
小楊老師不置可否,園長揮揮手說,沒有下次了,我們三位園領導下午開過會了,決定把你孩子開除了。
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入園機會,在入園一天后就這樣丟失了。情緒沮喪到最低點的父親,領著無所謂的小黑,回家去。
入不了幼兒園的小黑,就讓父親和母親帶著去工地。工地都是新建的住宅小區。那些新建的房子大且好看,不像自己的“家”,又舊又擠。有一天,小黑趁父母親注意力在工作上,就偷偷溜進了一棟獨棟大別墅里。這家別墅的保姆是個粗心的人,她出門買菜忘了鎖門。等她回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早上精心收拾過的屋子是何等零亂不堪。客廳桌上的花瓶打碎在地上了,水流了一地,果盤里的蘋果被咬了一回,香蕉被剝開吃了半個,廚房的冰箱被拉開了,可樂被打開了一瓶,還剩三分之二液體的瓶子被隨意放在了灶臺上。更要命的是,這個不速之客讓女傭恨得咬呀切齒,他公然在衛生間里不使用馬桶,把大便隨意拉在了地板上。看著這一切,女傭差一點崩潰了。當她上牙咬了下唇,叉腰站在客廳里想象主人回家后憤怒情緒時,她聽到樓上主人臥室里有動靜。
女傭學著電影電視劇里警察抓犯人的樣子,輕手輕腳地上了樓。當她看見一個骯臟的野孩子在主人鋪滿錦鍛的大床上翻跟頭時,忍不住像一頭憤怒的母獅那樣咆哮起來。
玩得正歡的小黑,被咆哮聲嚇得滾下了床,當他抬頭看見女傭憤怒的臉,才知道自己闖了禍,他心中涌起了陣恐懼。但小黑就是小黑,他盯著女傭看了一陣后,就決定奪門而逃。
但他才撒開腳丫子,女傭就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將他逮了個正著。被抓住后的小黑又哭又叫,還拼命反抗掙扎。這更加激怒了女傭,女傭決定要給這野孩子一點厲害嘗嘗。她找了繩子把小黑的手腳都捆了起來。被束縛了手腳的小黑,哭聲高亢而嘹亮。盯著越哭越來勁的小黑,女傭氣得直吹嘴皮子。她手指小黑說,你還有理了?你還有理了?豈有此理!
小黑的哭聲讓女傭心煩意亂,她搜腸刮肚地想辦法如何封住小黑的嘴。女傭想到了電影里綁架者經常用的膠帶紙。但遺憾的是主人家里沒有膠帶紙。最后,女傭想到了總是睡眠不好的男主人,想到他每天睡覺前,總要吃一片白顏色的安眠藥。
這樣一想,女傭就噔噔噔地上樓去,從主人的藥瓶里取出一顆安眠藥,把它捏手心里時,她的耳膜里又鉆進來了夸張的哭聲,于是,她又取了一粒。女傭捏著兩粒安眠藥下樓,他邊下樓梯邊揮舞著捏了安眠藥的手說,有本事,你吞下它繼續哭,那老娘就服你了!
她用杯子在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涼水,粗暴地將小黑的嘴巴掰開,將兩粒藥片投入小黑嘴里,然后將滿滿一杯涼水灌進他嘴里。小黑的脖子蠕動一下,順從地吞下了藥片。
跟女傭想象的一樣,小黑在吞下那兩片藥片不多一會,就安靜下來,并沉沉地睡去了。
得意的女傭用手指戳了一下小黑的額頭,就忙著去收拾被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了。
先回家的是女主人,她聽完女傭的一番對小黑的控訴后,第一反應是把包往沙發上一扔,就急匆匆奔樓上去。樓上臥室的衣櫥里,有她裝好細軟的精致的皮箱子。
晚一步進家門的是男主人,她進屋,手提包還沒放下,女傭就跑過來,把跟女主人講的話又重復敘述了一遍。男主人原本舒展的額頭越皺越緊,當他看見仍安睡在客廳地板上的小黑時,他的臉色更加凝重起來。他嘆了一口氣,手指女傭說,你闖大禍了!
女傭趕忙說,都怪我粗心,都怪我。
男主人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你不該把這孩子捆起來,你知道不,這是非法拘禁!還不快撥110,興許還有補救。
女傭一聽要叫警察,嚇得連話也說不利索了。還是男主人撥了電話。
警察來的時候,小黑還在呼呼大睡。他似乎很享受這一切,睡樣安詳而幸福。警察費了好大的勁,還是不能把他弄醒。當女傭說給他吃了安眠藥的時候,先前鎮定自若的警察突然沖動地怒吼道,你為什么不早說?
110呼喚了120,不多一會,救護車就急駛而來,把小黑拉醫院去了。隨及,女傭也被警車帶走,接受調查。
這一切并沒有驚動這個由單家獨院組合成的小區。這個小區已經跟那些飛短流長的平民小區分開來了。無論是110或是120的鳴笛聲,這里居住的人都失去了好奇心。
不平靜的是城郊結合部的這個叫豆腐營的地方。當人們聽說粉刷匠老郝的兒子丟失的消息后,這擁擠了外來務工者、游醫、算命先生、剃頭匠、開鎖匠、燒烤工、游手好閑者、小偷、暗娼、求職未果大學生的城郊結合部,頓時興奮起來,猶如節日一般。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老郝的兒子被人販子拐賣了。有人鼓動老郝去火車站堵人販,有人撥了110,有人說喪氣話,說干什么都是無用功,人販子說不定現在都在幾百里外了。
父親老郝去了火車站,把一個火車站旮旮角角都看了,也沒見人販子和小黑。他的一雙眼睛腫得像個爛桃子。他回到豆腐營后,在自家屋里蹲著抽了一支悶煙,突然就操起了劈柴用的斧子,要砍母親大翠。母親嚇得驚叫起來,要不是旁邊看熱鬧的人手腳快,母親定成斧下鬼無疑。
大翠,你給老子聽好了,找不回小黑,我就砍了你祭祖!
父親說這話,并不是大喊大叫,而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肚子委屈的母親,看著像一頭瘋牛一樣的父親,聽到這從牙縫里擠出的話,整個人都戰栗了起來。
她,我的母親,真正認識到了恐懼。
她,害怕至極!
事實上,找不到小黑,母親跟父親一樣心急如焚,但母親不像父親一樣喪失理智。孩子并不是她弄丟的,要說責任,父母都得均攤,但母親隱忍了。她知道這不是講理的時候。現在她心中后悔至極,后悔當年不該撿回那個棄嬰。自從自己的丈夫把棄嬰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將錯就錯的母親大翠總覺得對不起丈夫,她不由自主地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騙子。父親郝貴是個粗人,他根本感覺不到母親大翠的變化。很多個夜晚,母親大翠躺在父親郝貴身邊,夜不能眠。她不知道這張冠李戴的事情會怎么樣發展,能不能成為一個只有她唯一知道謎底的謎。
作為幽靈,我能看透父母的內心,但卻對他們的任何行為無能為力。現在,我善良的母親大翠,在驚懼之后,心中突然生長出了一個近乎歹毒的想法:小黑要是就這樣消失該有多好!
但就在這歹意如野草一樣在母親心中蓬勃生長的時候,警察帶著嘻皮笑臉的小黑出現在了豆腐營的街道上。
小黑就這樣成了豆腐營街道上的名人。他的歸來在豆腐營這個雜亂無章的街道上又添了新的混亂。要知道,在這條街道上居住的人家遺失的孩子,還從未被找回來過。
整個街道似乎都有了小小的激動,茶余飯后的人們,在談論小黑的時候,有了小小的歡樂。但對我的父親郝貴來說,激動和喜悅都似乎到了瘋狂的地步。當他雙腿咚地一聲跪在警察面前,竟把其中的一個女警嚇了個花容失色。
他雙手抱成個拳,搖晃著對警察說,找不回我兒子,我毀了豆腐營!
原以為是對他們感恩之舉的警察,從父親嘴里聽到的竟然是這么一句咬牙切齒的話。
你自己管不好孩子,關豆腐營什么事?男警察邊說邊遞過來一個硬硬的文件夾一樣的東西,讓父親在上面簽了字。然后鄙夷地說,與其放狠話,不如管好自己的孩子!你以為你是誰呀?
我不得不說,我父親郝貴,如果找不回小黑,他是否會毀了豆腐營,這很難說,但他一定會毀了自己,毀了這個家。明白這一點,除我這個幽靈,就是母親了。
從今以后,你別跟我刮雙飛粉了,父親郝貴對母親大翠說,你給我看好這小子。
母親沒吭聲,這讓父親很憤怒。他突然暴喝道,大翠,你啞了嗎?應一聲都不會?你給我認真點,要是再搞丟了,我就把你煮了。小黑是郝家的命根子!大翠,知道嗎,小黑是命根子。
少了一個人掙工錢,家里的日子比以前拮據了很多。父親郝貴不得不延長自己的工作時間,每天都很晚才回來。但無論回家多晚,無論多么疲憊,他都要把小黑架在脖子上,在屋外繞一個大大的圈子。父親把這命名為騎馬馬,小黑似乎很享受這騎馬馬的游戲,總是發出咯咯的笑聲。
這笑聲讓我嫉妒,這笑聲應該是屬于我的,這幸福也應該是屬于我的。
小黑實在是太不聽話了,也許,他天生就是野孩子。在豆腐營的街道上,他像一條自由自在的魚一樣,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母親大翠根本跑不過他。只好央求他必須在父親郝貴回家前趕回來。但小黑太貪玩,在豆腐營街上已經有了三五個擁躉了。這些沒幼兒園進的孩子,把豆腐營的旮旮角角都當成了自己的游戲場。有幾次父親回家,小黑沒回來,父親就將母親一頓狠揍。父親下手很狠,但母親從不哼一聲。她的隱忍,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受難者。
好在這樣的時間并沒有持續太長。小黑滿七歲了,父親郝貴又開始犯難,好在郝貴這一生面對的都是難題。他開始準備禮物,那些名煙名酒,價格高得他眼睛一瞥就會像鉆進了辣椒面。那種辣疼感,會在內心持續很長的時間。但再辣疼,他還是咬牙買。準備了禮物,還得找路子把禮物送出去。這次他聽說街道辦的王主任有個親戚在區教育局,就鼓了勇氣找了王主任。
王主任似乎并不稀罕父親郝貴的煙酒,但對郝貴的阿諛奉承很受用。父親郝貴的努力讓他動了惻隱之心,同意幫忙。
父親郝貴如坐針氈地等了幾天,終于等來了王主任的口信。他告訴郝貴,說小黑可以去豆腐營小學借讀。父親郝貴不解,問為啥是借讀。王主任白一眼郝貴說,郝貴,明知故問,你孩子是黑人黑戶,入不了學籍。我給你提個醒,想辦法把你孩子戶口上了,身份明了,否則,今后他就優秀成馬克思,也沒他走的活路。
小黑就這樣進了豆腐營小學。
小學第一天,小黑就蔫了。回家后他把新書包一扔,就低頭坐在墻角悶聲不出氣了。母親大翠一邊忙活著做飯一邊安慰他,說多讀幾天就習慣了,學校不是街道,不能由了性子想咋就咋的。
小黑才不聽母親的安慰,不明真相的母親的話讓他更加心煩意亂,他把安慰當了嘮叨,竟用手指將耳朵眼堵了。
父親從工地上回來,一身粉塵的他進屋后邊脫衣服邊用眼尋找兒子小黑。當他看見小黑萎靡得像只落湯小雞,就關切地問道,挨老師批了?
小黑不吭聲。
父親說,小黑,你這書讀得不容易,光托人就花了老子三個月工錢。你要調皮搗蛋,你對不起老子喲。
小黑吭聲了,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說,誰調皮搗蛋了?
父親郝貴用塑料盆接了半盆水,一邊洗臉一邊和顏悅色說,沒調皮搗蛋,沒挨老師批評,你無精打采干什么?小黑,你今天是學生了,學生就該精精神神的。
小黑突然從地上蹦起來,一跳老高大聲道,蘇曉菲,我要日你全家!
孩子暴這樣的粗口,母親大翠來了氣,她扔下手中正在剝的大蒜,過去擰了小黑的耳朵說,送你去做學生,沒想你成了畜生!
父親郝貴的臉也黑了,他問小黑,蘇曉菲是誰。
小黑說,同桌。
父親說,她欺負你了?
小黑說,他告老師了。
父親部,他告老師什么了?
小黑說,他告老師說我臟,不愿意跟我坐一張桌子。
父親看看小黑,又低頭看看自己,竟也喪氣了。
小黑怯怯問父親,我不上學,我跟你學刮墻,行么?
父親郝貴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說,不行。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郝貴端碗往嘴里扒了兩口飯,眼角竟然涌出淚花了。他放下筷子說,小黑,吃完飯我帶你去大浴場洗澡去,大翠,你也去。
母親大翠搖頭說,郝貴,你玩什么格呀?大浴場,一百零八元錢洗一個人,你當你身子是金子做的?不去,不去!
吃完飯后,父親郝貴真的帶了小黑去了大浴場。在這家洗浴中心里,父子倆似乎要把屈辱洗去。所以,他們洗得既認真又享受。父子倆人都表情嚴肅,接受洗禮一般。
洗浴之前,父親郝貴途經商場,還為小黑買了套新衣服。洗了個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的小黑,穿上一身嶄新的衣服,看上去整個人既清爽又神氣了。他們洗去了屈辱,洗回了尊嚴。
街道辦的王主任是個熱心人,他自個找上來,對父親郝貴說小黑的學籍問題。他說,郝貴,你家小黑的學籍得在你老家辦,否則,小黑沒學籍,成績再好,今后是入不了中學的。
郝貴心里想,小黑連戶籍都沒有,這學籍的事,難辦。
看父親郝貴為難的樣子,王主任嘆了一口氣說,郝貴,你家小黑要是有出息,是讀書的料,你可把他毀了。
這話像鐵匠鋪的鐵錘,重重地擊在了父親郝貴的心上。這個苦命的男人,愁眉不展的臉龐像極了鉛云密布的天空。
郝貴夜里躺在床上,想到了父親。自從那次從山里逃出來,已經足足八年沒給父親聯系了。他清晰地記得,被炸藥摧毀了五個手指頭的父親,呻吟著從床上撐起身子說,你守著老子干什么?還不快追你媳婦去,郝家這根香火,看你的了。跑呀!跑呀——
在后來的日子里,郝貴在夢里,耳畔總是響著父親跑呀跑呀的催促聲,他的夢,都是逃跑的夢。他跑著,沒有目的地,不知道終點。
他非常吃力,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說,爹,你有孫子了。他叫小黑,都上小學了。寫到這里,郝貴猶豫了好一陣。然后他拜托父親,能不能想辦法給小黑弄個學籍來。
郝貴寫這封信,并沒有期待結果。他心里清楚,自己那性情剛烈的父親,是沒本領從鎮上小學的校長那兒,弄一個學籍的。
但半個月后的一天傍晚,回家剛端上飯碗的郝貴,正欲把一口飯扒嘴里,屋外就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是郝貴家嗎?
這是個遙遠而又熟悉的聲音。這是父親的聲音。他肩上扛著一個麻袋,站在門口氣喘吁吁地問。
爹,你咋來啦?
郝貴的臉上寫滿了驚訝。
爹,你咋找到的?大翠問。
他用左手從口袋里摸出信說,郝貴的信,我尋著那上面的地址找來的,把我找慘了。
郝貴趕忙上前,給父親的麻袋從肩上卸下。他說,大翠,快給爹燒盆洗臉水。
老人家抬右手用衣袖擦了擦汗說,山里人,哪來的窮講究,洗啥熱水臉。
父親郝貴和母親大翠都清晰地看到,老人家那只沒有手指的右手,赫然而猙獰。
郝貴說,大翠,那就給爹盛飯。
老人家環顧原本就狹窄的屋子問,我孫子呢?郝貴?
母親大翠邊盛飯邊說,爹,小黑在里屋做作業哩。
老人家看還端著碗坐著的郝貴,抬腿就踢了郝貴一下說,吃飯吃飯,你餓死鬼變的?還不把我孫子給我請出來,咹?
小黑這時探腦出來,嚷道,你們吵什么吵,不曉得人家在做作業?
郝貴指了指老人對小黑說,快叫爺爺。
小黑從里屋走出來,沒聽郝貴的話,漠然注視著老人。老人一臉堆笑,上前伸手去摟小黑。
小黑嚇得驚叫起來。
大翠說,小黑,爺爺是喜歡你,叫什么叫?
小黑說,媽,你看他的手,怪嚇人的。
小黑手指老人沒有五個手指的右手說。
郝貴說,你就是爺爺用五個指頭換來的。
這話讓母親大翠的臉上劃過一絲慌亂。小黑說,我不信。他邊說邊沖爺爺搖頭,繼而又道——
你不會是偷了別人家東西了吧?
這話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起來。他揮舞著那只沒有手指的手對郝貴、大翠說,五個指頭換來一孫子,這買賣千值萬值!
小黑覺得,面前這老人,就像個瘋老頭。小黑對爺爺一點親近感都沒有。我甚至看出了父親郝貴對小黑漠視爺爺的不滿。我理解小黑,理解他的漠然,就像現在我痛恨自己不是人是幽靈一樣,如果我是人,我就會跳出來,大聲喊爺爺,并稱呼他為大英雄。但陰陽兩隔的我們,所有的激動和感動只屬于我這個幽靈。
我還看出了母親內心的愧疚和緊張。在老人面前,母親大翠感受到了一個騙子的可恥。在母親的良心上,覆蓋了恥辱和羞愧感。
大翠,我老郝家要謝謝您!往嘴里扒了幾口飯的老人,將飯咽下后,用真誠而吵啞的口氣,說出了于他最動感情的話。
不……大翠聽了父親的話,竟然緊張起來,爹,你可不能這么說,大翠消受不起。
母親大翠的緊張是真實的,她說消受不起也是真實的。父親郝貴說,大翠,爹是夸獎你哩!
大翠不說話,她放下碗,一個人獨自進里屋去了。
小黑也擱了碗,他想去豆腐營街上,找他的玩伴,但他才一起身,就被爺爺那只完整的左手抓住了。爺爺蒼老的臉上綻出了笑意,他對小黑說,好孫子,爺爺明日一早就要回老家烏蒙山了,讓爺爺抱抱。
但不明事理的小黑對爺爺的親熱置之不顧,他心里只有在街口等他的那些玩伴,他像一只鵝要平伸長了脖子尖叫起來,叫聲中帶著憤怒一
你這死老頭,我不要你抱,你想回烏蒙山,你回就是了,你趕快走,你這討厭的死老頭!
小黑的無禮充分地激怒了父親郝貴,他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后,揚起巴掌就給小黑一耳光了。
由于憤怒,父親郝貴下手有些重,小黑的鼻血被扇出來了。小黑沒想到父親郝貴會打他,平日里總是父親護著他。他眼睛里滾出一團金星后,感覺到鼻孔里有熱乎乎的東西流出來,他伸手一抹,手背上全是鮮血,就哇哇哇哭著跑出了屋。
很快,哭聲就沒入暮色中了。爺爺原本很欣賞父親郝貴教訓小黑,但聽不到哭聲的他,心中泛起了一絲兒擔心。爺爺說,郝貴,你咋像快石頭呢,還不快把他追回來?
父親郝貴說,爹,你別操心,他去找豆腐營街上那些野孩子去了,他玩一陣瘋一陣自個兒會回來的。
爺爺看一眼郝貴,就嘆了口氣說,郝貴,這親人離遠了,就不親近了。我總覺得,這小黑,不像咱老郝家的種似的。
這話讓郝貴嚇了一跳,他說,爹,這話你亂說不得,讓里屋的大翠聽到了,她會恨你的。你這話不僅是給大翠扣了屎盆子,而且還臭了你兒子。
爺爺跺了一下腳說,郝貴,你他媽想偏了,我沒你說那意思。
這時母親大翠從里屋出來,她黑了臉說,爹,你說得對,不是郝家的種。
這時父親郝貴被激怒了,他站起身來,揚了手要打母親大翠,但被爺爺拾搡開了。父親郝貴說,爹是被小黑氣糊涂了,你還當了真了?在內心里,爹比誰都喜歡小黑,那是他用五個手指頭換的,大翠,你知道不?
母親大翠面無表情看一眼父親郝貴,又轉身進了里屋。
里屋里傳來了母親大翠壓抑的抽泣聲。
爺爺木然地站在門口,突然揚了左手,重重地給了自個兒一嘴巴。
父親郝貴的判斷錯了,小黑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跟他的玩伴們瘋玩一陣后回家。夜深人靜,小黑不歸,讓爺爺、父親和母親的心越懸越高,最后,一直強作鎮定的父親郝貴還是報了警。
警察找小黑,爺爺、父親和母親也找小黑,他們尋遍了豆腐營這地方的旮旮角角,也沒找到小黑。唯一的線索是路邊擺攤的修鎖匠提供的,他說傍晚的時候他鎖攤前一個黑影風一樣掠過,像是小黑。但當父親郝貴問他小黑往何處去了時,他搖搖頭說自己當時正專心修鎖,他還以為小黑是在跟他玩伴躲貓貓哩。
忙活了一夜,也沒找到小黑。天亮了,爺爺卻在極度內疚和自責中昏倒了。手忙腳亂的父親,又趕忙呼叫來了120。救護車呼著笛音來到豆腐營,父親抱著爺爺上了車,母親跟著也上車去,但父親將母親吼下了車——
你不要你兒子了?你安心在家等著,有消息就告訴我。聽清楚沒有?你真他媽像截木頭!
在家里等候消息的母親如坐針氈。他心里一方面悔不當初,一方面又強烈地為失蹤的小黑提心吊膽。她索性站著一直呆呆地站在門口,確實像極了一截木頭。事實上,她猩紅的眼睛,一直死盯著路口。她多么希望,小黑會突然出現在路口。
母親大翠的等待終于有了收獲,正午的時候,小黑耷拉著腦袋,真的出現在了路口,在小黑身后,有兩個腰桿挺得筆直的警察。但她沒看見在警察的后面,其實還有一位佝僂了身子,肩上扛著個麻袋的頭發花白的老太婆。
警察例行公事般地把小黑交給了母親,又例行公事地囑托母親要做好未成年人的監護人。母親雞啄米似地一個勁對警察說謝謝。警察中的一個擺擺手說,你不用謝我們,你要謝就該謝這位拾荒者,是她在盤龍江的橋洞里發現你兒子的。
警察說話的當口,一張皺紋密布、癟了嘴的老臉就從警察臂彎下浮現出來。母親大翠看著這老臉,差點就驚叫起來。她,竟然是那個過去收留過她的拾荒老太婆。
警察走了,老太婆沒走。她看了看母親大翠,臉上浮出一層陰險似的怪笑說,大翠,你看上去不歡迎我呀。
母親大翠說,你想哪里了,你幫我找回了兒子,是我的大恩人,我咋不歡迎?嬸,你進屋坐吧。
老太婆聽母親大翠叫他嬸,有些詫異。想當年,自己收留她時,也沒這樣親熱叫過。老太婆于是收斂了臉上的怪笑,語氣冰冷地說,大翠,你是個騙子!
騙子?母親大翠有些不解,她說,嬸,我沒騙過你呀?
老太婆看了一眼在自家門前獨自玩耍的小黑說,你公然說他是你兒子,你兒子不是流產死了嗎?
她的話讓母親大翠的臉頓時煞白,她說,嬸,你小聲點,孩子聽見了怎么想?
老太婆又看了一眼小黑,她將放在地上的麻袋重新找回肩上,走了幾步回頭對呆若木雞的母親大翠說,你,真的是個騙子!
老太婆走了,母親大翠看著她緩慢地消失在巷口,心中依然被某種恐懼感占據著。她有一種預感,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小黑,為何恰恰要被這拾荒的老太婆發現呢?這會不會是上天的一種安排,是不是對自己不誠實的捉弄和懲罰?
關于小黑的身世,這些年來,母親大翠曾有過向父親郝貴坦白的想法,但稍縱即逝。她知道,讓自己丈夫接受這個真相實在太殘忍。說出一個真相,就得牽出另一個殘酷的真相,當年沒有保住肚腹中的孩子,母親大翠不僅對父親郝貴,甚至對整個郝家都心懷內疚。當然,除了內疚,母親大翠怯弱的內心里,還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那就是父親郝貴如果知道了真相,他會不會精神隨之崩潰。
在這個家里,沒有人關心母親大翠的心理活動,無論是父親郝貴還是爺爺,都對母親大翠低落的情緒不以為然,小黑找回來了,這天大的收獲激動著父親和爺爺。這對父子在黃昏中相向而坐,就著大翠做的幾個家常菜,把酒言歡。
在我這個幽靈眼里,黃昏,同樣有了詩的意境。
小黑看著傻乎乎地樂呵著的爺爺和父親,不曉得他們哪來的高興勁,他胡亂往嘴里扒了幾口飯,就要到街面上找他的玩伴。父親端著酒碗,喚住一只腳已跨出門的小黑說,玩夠了記著回家,再敢像昨天,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爺爺說,你打斷我孫子的腿,我就要你的命。
小黑對爺爺主動的熱乎沒表示出親切的迎合。他瞅一眼爺爺說,你路都走不穩了,還想要我爸命,做夢唄。
爺爺就笑,父親郝貴也跟著笑。小黑一溜煙便出了巷口。
看著小黑風一樣離去的背影,爺爺說,郝貴,讓小黑回烏蒙山吧,這兒沒學籍,誤了娃前程。
不行!
接話的是正盛菜上座的大翠,語氣堅決而果斷。
爺爺的笑容比小黑背影消失得還要快,面換不悅的他說,怎么不行?
看自己的老父不高興,父親郝貴趕忙接話說,小黑是無戶籍的黑人,回去照樣沒學籍。再說了,那山里的學校的質量水平,咋跟城里比?
這城鄉之間的現實差距,讓爺爺無話可說。他決定一個人回烏蒙山去。臨行前,面對自己有家不能回的兒子和兒媳,他嘆口氣說,郝家有后,你們委屈點,值!郝貴、大翠,雖說你們背井離鄉,活在城里人的白眼里,還是值!因為有小黑,雖然小黑沒戶籍,沒學籍,是個戶口登記本上找不著的黑人,但這樣又咋啦?誰能否認小黑是我老郝家的血脈?我怕什么?怕從細處斷,斷了一切完蛋!只要老郝家子子孫孫無窮盡,你和大翠就對得起祖宗,百年之后,不也是郝家驕傲的祖宗?
這話是爺爺告別的話,他說得慷慨激昂,父親郝貴不以為然,視為老生常談,母親大翠聽得驚心動魂,每個從爺爺嘴里吐出的字都像一塊沉重的巨石,砸在她心海中。母親大翠聽這話,聽得整個人都恐懼起來。爺爺走后的那天,母親大翠公然在刷墻時,弄翻了一罐涂料,父親郝貴因此而發了火。母親大翠扔下刷墻的粉刷一個人獨自回家。回家掏鑰匙開門的時間,她發現,有一只手放到了她肩上。她轉過身來,嚇得驚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