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轉 向右看 （短篇）

阿傳

1

亞奇從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商城的天空正下著雨，這讓亞奇原本沉悶的心就越發的頹廢了。是呀，好端端的一個天氣，憑什么隨著他李弘毅的一番“談話”之后，就跟著也陰云密布了呢？“這是不是就是傳說的天隨人愿了……”亞奇憤憤地踢開了前面的一個石子，心里這么想。

經過花壇的時候，電話“不識時務”的就響了起來。亞奇不禁皺了皺眉頭，誰呀，打個電話也楞個會挑時候？亞奇且躲且閃，繞過花壇的一側，來到了131班門口。時值周末，校園正人去樓空，呈現一種暫時的冷清。亞奇掏出手機，電話是“藍天工作室”的人打來的。亞奇有些慵懶，一副不很情愿的樣子，“你好，亞奇，請講……”

電話那端旋即傳來了一個中年男人甕聲甕氣的聲音，“嗯，很好，是很好，我兒都成‘微博達人了我能有什么不好？”亞奇立時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腔調叫了聲，“爸，拜托別這么陰陽怪氣的好不，人家心情正難過著吶……”

“你這是自作自受，不過鑒于你目前的狀況，你可向商城一中遞交辭職報告，來我藍天工作室里正式就職……”

“辭職？憑什么要辭職？我為什么要辭職？一年前你就對我竭盡勸說，更何況此時辭職……跟‘畏罪潛逃有什么區別？”

“至于嗎兒子，每月就那么點微不足道的工資，值得你這么拼死拼活的？”

“可惡，”亞奇生氣的對著手機做了個夸張的動作，“這和錢多錢少沒有必然的聯系。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我喜歡教育這工作，我覺得這沒什么不好；還有，我要告訴你的是，你‘處心積慮對我構建的那套‘剩余價值論在我這兒，基本無效，再見。”亞奇掛了機，為避免他再次打擾，還將他暫時地拉進了黑名單。

2

亞奇將手機對空揮了三下的時候，美芬趕巧就過來了。

看著亞奇無處發泄時的習慣性動作，美芬抖了抖傘沿邊上的水，“亞奇，是不是剛被李老佛爺干成黑五類了？”

“豈止黑五類，亞奇我現在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消息都傳‘總部那里去了……”

“哇塞，亞奇，該不會這么受關注吧你？”

亞奇假裝很鄙夷地看了這個叫美芬的一眼，“哎、哎、哎，小美芬同學，我說你能不能再土一點兒，都什么時代了你還哇什么塞？”

叫美芬的也不覺十分生氣，繼續說道，“亞奇，你也別嫌我大驚小怪，要我說，事實勝于雄辯，當務之急，只需查出那亂發微博之人，只需他往咱商城一中李老佛爺跟前這么一站，一切問題，不都迎刃而解了？”

亞奇捋了把頭上的水，其實也沒什么水，不過是些零零星星的細雨花兒，然后頭也不抬，對正一臉得意洋洋的美芬說，“小樣，就你能……問題是，現在不是他李老佛爺不信我，是微博上的那一千多轉載不信我。”

“那就千方百計，找到這造謠生事的……”

“找，怎么找？”亞奇有些上火地打斷了美芬的話，“我總不能憑著個人的主觀臆斷，去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吧？”

“那怎么辦哦亞奇……”美芬似乎有些可憐兮兮的。

“你不是常在我面前以高參的身份自居嗎，你都沒轍了我還能咋辦？”看著美芬那副黔驢技窮的樣子，亞奇繼續說道，“小美芬同學，我甚至還懷疑，這是一起有計劃、有預謀的惡意炒作事件……”

“不會吧，亞奇……”美芬小心翼翼的，“你們教語文的，不要總那么善于虛構好不好？雖然你我還是才來不久的特崗老師，可這教育主管部門的相關文件精神，我倆還是吃得透的。沒事，這事兒真要追查起來，我可為你作證。”

“那有什么用！”亞奇道，“用人家李老佛爺的話來說，你廖美芬老師的話，根本就不具任何佐證的效應……”

“那他還想怎么的？這俗話說得好，拿人要拿贓，捉奸要捉雙，就憑那微博上的一句謠傳，他李老佛爺就想治你的罪？”

“你好糊涂哦美芬，這是師德師風整改學習的關鍵時期，他李老佛爺之所以這么說，其實也是迫于對網上惡意炒作的無奈。這不，剛才局里打電話來，他還當著我的面為我打掩護……我們可不能這樣不識好歹。”亞奇一臉的感恩戴德。

“那，既然這樣，你這事兒，應該就這么了了吧？”

“不能夠……”李老佛爺說，一碼歸一碼，雖然我在局領導面前為你打掩護，可并不表示這事兒就可以這么了了——李老佛爺還說，正值師德師風整改學習的關鍵時期，我們每一個一線教師，在輔導學生方面，尤其是在這男教師單獨輔導女學生方面，一定要嚴格自律，萬不能違反局里之規定。

什么話，還越說越真了？莫不是他李老佛爺想把你當成現行教材吧？

也許吧，畢竟這事兒在網上炒得那么有鼻子有眼，難說還會被當成一個案例，在全縣“推廣學習”呢。

咋可能？謠言也要“推廣學習”？

但作為“反面教材”，總能夠吧？

不會。要不，我倆打個賭？

賭什么？

就賭這事兒會不會在全縣擴散為“反面教材”。

咦，腦殘了不是？我是說，以啥為賭注？

美芬：你是受害者，你先說……

亞奇：要我輸，就海底撈。“鑫源”的還是“劉一手”的，隨你挑。

美芬：才不呢，一請客就什么“海底撈”，又麻又燙的，你看，本美女這牙齦，都快上火了。美芬齜著一口好看的牙，給亞奇看。

亞奇：那怎么辦，一時還找不到能應付你這“大麻花”的。

美芬：很簡單，還不用放你的血……

亞奇：說。

美芬：暑假帶我回麗江。

不可能。亞奇斬釘截鐵，不留一絲回旋的余地。

美芬：為什么啊？

亞奇：因為帶你回麗江，就意味著我將和那個“藍天工作室”的老總妥協，而我亞奇，從不干這種“忍辱負重”的事……

未待亞奇話完，美芬卻見好就收，這事兒沒商量，亞奇，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哈哈哈。她打著傘，徑直朝校門那邊走去。

亞奇反應過來，哎、哎，小美芬同學，你可別耍賴，要是你輸了呢……

3

亞奇咋可能答應美芬這請求。

在亞奇印象中，他父親和志炫一直就是個沒有擔當的人。高一下半學期，扔下他和母親就去了深圳的一家IT公司，任憑母親終日以淚洗面，也喚不回這個在“扶貧辦”呆了多年的花心浪子。一心做著發財夢的父親，經過數年的辛苦努力，終于圓了自己的公司夢，回麗江創辦了自己的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并通過旗下網站，發布其產業方面的相關信息。現在，不要說公司，就連公司旗下的網站，有人就曾出資好幾百萬呢。靠著強大零售和廣告營業而“日進斗金”的父親，豈肯輕易將這棵“搖錢樹”脫手呢？這不，剛過去的這春節，父親就竭力的“游說”亞奇，說自己這家公司，將來是如何的有前途，要亞奇辭去他在商城的飯碗，回麗江跟他一起打點公司。可亞奇卻總以專業不對口為由，拒絕了父親的一番美意。而亞奇之所以要這么做，是因為在亞奇心里，一直藏著一個很大、很大的結，那是一種難以啟齒的、永不能言說的心結，換句話說，這心結，跟他高中時代的班主任是分不開的……

父親走后，原本無什么積蓄的家更是捉襟見肘。母親東拼西湊，靠著父親之前僅有的那點人脈，勉強把亞奇讀高中支撐了下來。可高一時期的亞奇，哪還像個讀書的樣子？自父親離家出走后，每天除了和幾個老城區混混東游西逛，就是在旅游區附近拉客晃悠。那些年，麗江古城的旅游業，也還保存著一些不成文的規定。比如本地居民，只要憑借自家戶口簿，即可買到減半的門票。毫無疑問，這就為不安心讀書的亞奇，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生財”的機會。“先生，買票嗎？我用自家戶口薄給你買，只需100；若你自己去，需200，貴著呢。怎樣？”當然，能省一點是一點，有這么好的事，哪里去找呢？于是，亞奇那幫人，憑著自家門口的這點區域優勢，自是樂呵了好一陣子。

可好景不長，后來亞奇買手機了，據說是一哥們兒親戚賣的。原說好兩月之后，全部結清手機余額，可2008年上半年，亞奇“生意”也委實難做，似乎旅游者們都紛紛奔汶川去了，要不錢都去災區支持災后重建去了。總之，亞奇是好長時間都湊不齊那八百塊錢。

那天，運氣不錯，來了五六個人，看情形，也是來旅游的。其中一人，還是個上海人。他操著一口你儂我儂的好聽的吳音。亞奇輕車熟路，輕易就獲得了這幾人的信任。當然，壞，也就壞在這信任，就在買票的時候，售票員不在了。亞奇左顧右盼，終于瞥見了景區的售票員，因為生意冷淡，他在小徑邊修剪萬年青。亞奇沒跟這幾人事先勾兌過，火急火燎就跑進了園子里。壞了，這幾人以為亞奇是拿了錢想跑，于是，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嗓音，在亞奇的身后就紛紛的嚷開了，“搶劫了，搶劫了，抓住里邊那小伙……”

不用說，亞奇是被抓住了。眾口一詞，紛紛指認亞奇是搶劫。亞奇沒法子解釋，因為“真相”跟刨自家墻角沒什么區別；游客也不打算解釋，因為“黑票”畢竟是他們這些“體面人”難以啟齒的事。眼看亞奇就要被扭送公安局，碰巧，亞奇高一的班主任就到了。見亞奇眼淚一個勁兒地轉，心想此事必定有些蹊蹺。于是就與景區保安交涉了幾句，然后轉身對這些人說，這人是我的學生，懇請大伙容我把他帶回，批評教育。上海人不干，“儂”這“儂”那最是“儂”騰得厲害。班主任生氣了，推開他指著亞奇的手，“得，我看你也別‘儂了，任你咋‘儂，也‘儂不信一小青年能搶你五六個大男人的鬼話。”上海人臉上終于紅一陣白一陣，沒法再阻止班主任將亞奇帶回……

自那以后，亞奇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不再伙同之前那些混混在景區做“生意”。更為奇怪的是，自那以后，亞奇還覺得班主任上課的聲音很好聽，每一字每一句，悅耳動聽。也就從那時起，亞奇就開始堅定了做一個平凡教師的志向了。

4

商城是個典型的山城，春分早過，可春天依舊像個暮年的老人，總那么蹣蹣跚跚的。這樣的氣候，跟滇西比起來，老實說亞奇還真有些不太適應。亞奇把夾克的領豎了起來，輕搖了幾下腦袋，風就灌了進來；縮一下，夾克標簽就貼在了頸部，涼。

這天是亞奇的晚自習。因為受“微博控”一事影響，亞奇讓學生們先預習，順便輔導輔導他們。然后，亞奇發現有兩名學生還沒到。亞奇很納悶，這賈不煥，朝九晚五的，沒什么奇怪；可戴千樺，就不得不引起他的高度重視了。這是個在各方面都比較優秀的女生，是所有老師重點關注的焦點。亞奇問，賈不煥和戴千樺為什么沒來？沒有人應。過了一會兒，同學中有人小聲嘀咕，“怕是約起私奔了？”雖然聲音很小，大家還是聽得格外真切，一時便哄笑起來。亞奇道，別胡鬧，本人心情近期陰轉多云，小心我趁機“雷”你。亞奇說話，總那么幽默風趣，常常集網絡與流行詞匯于一身。學生們便很快地止住了笑聲。就在這時，門“砰”的一下被撞開了，戴千樺急沖沖地跑了進來，見亞奇正兩手交抱在肩，慌忙又退了出去。

亞奇道：“來都來了就趕緊進來嘛，還講那么多虛禮干嘛？”戴千樺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她輕拉了一下亞奇的衣角，“……老師，麻煩你……出來下……”亞奇見她伸手拉自己，敏感地向后一退，“微博控”——亞奇想，你不怕我倒還有點怕，我可不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同學們見亞奇比他們還靦腆，“哄”的一下又笑了，是呀，亞奇今年才22歲，跟他們懸殊也就四五歲的區別。“……不好了老師，賈不煥……賈不煥被幾個社會上的小混混……圍在了巷子里，他們那些人……一個個還提著家伙，去晚了，估計……估計賈不煥要吃虧……”

跟賈不煥平時要好的幾個同學一聽，立時“蹭”地一下起來，大聲嚷道，“巷子？哪個巷子……”亞奇乜斜了他們一眼，“干嘛，你們想干嘛，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呆著。”說著，他跟戴千樺就一起走了出去。

戴千樺說的那位置，其實并不遠，就在商城一中對面的巷子。昏黃的路燈下，五六個人正棍棒刀管，圍著一人。亞奇將手機遞給戴千樺，“你別跟近，記住，要發生什么，就迅速離開，然后報警。”然后，亞奇就走了過去。約摸一米左右，亞奇就故意亮出身份，“賈不煥，都上自習半天了，你還在這干嘛？”賈不煥見亞奇走了過來，膽氣一下比之前壯了不少，且眼里還多了些異樣，“老師，你別管，這些人說我跟他們有些小過節，我跟他們了結了之后，馬上就進教室。”圍著賈不煥的其中一人，輕碰了其中一人的手，“老大，咋辦，這狗日老師來了。”老大模樣的人看了不斷走近的亞奇一眼，目光盡顯不屑，“老師？”扭頭又敲了那家伙后腦一下，“媽的，眼勁兒不好使是吧，這人是老師？你見過這么年輕的老師？”也是，誰讓亞奇看上去，還沒賈不煥那么孔武有力呢？與其說亞奇是老師，還不如說賈不煥是老師那可信度還要高些。

“不錯，我就是賈不煥的老師，你們有什么事，跟我說吧——賈不煥，你還愣那里干嘛，還不趕緊走？然后，“環形”便一松，適時就閃開了一線，賈不煥匆匆就走出了包圍圈……

“喲呵，老子縱橫商城數十年，見過有譜的還真沒見過像你這么有譜的。老師又怎么樣，媽的，他泡我馬子咋辦？弟兄們，給我打……”

5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進醫院的……

他醒來的時候，首先聞到的是一股濃烈的來蘇水的味。他想睜開眼，無奈眼皮就跟壓了座山似的；他想掙扎著起來，可全身是那樣的酸軟無力。他輕翻一下身子，疼；再翻一下，錐刺一樣疼。然后就聽一個帶哭腔的聲音在耳邊正哽咽道，“別動，亞奇，別動。醫生說，這幾天你都不能輕易亂動，小心把傷口又弄裂縫了。”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是亞奇，才知道自己已住進了醫院的病房里……

三天后，暮春的陽光，從醫院對面的高樓間射了進來。這真是個難得的午后。亞奇感覺身上舒坦了很多。亞奇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哎，小美芬同學，賈不煥呢，賈不煥咋了？”美芬假裝生氣地說道，“你呀，還真是個操心的命。他呀，好著吶。那天，聽說你剛一喊‘走，這家伙立馬夾起‘溝子就跑，據說比他娘的坦克還快……”亞奇一聽哈哈大笑，疼得捂住腮幫子，“哎喲……小美芬同學，你這什么破比喻，還坦克……還‘溝子……哎喲……小美芬同學，這溝子究竟是啥玩意？”

美芬嬌嗔地碰了他一下，臉倏的紅了起來，“又取笑我，你中文系的會不知道這‘溝子的含義？溝子，溝子就是……”然后猛捏亞奇屁股一把，“這下，知道了吧？哈哈哈……”

亞奇：要說，佳木斯那兒還真有些涉黃涉暴，就一個‘夾起屁股就跑，也非得跟‘溝子扯上半毛錢的關系，要這么說，那蒲松齡說的“身以半入，只露尻尾”，意思就是一只露出溝子和尾巴了？

亞奇的“呵呵”聲還沒結束，美芬卻將話鋒輕輕一轉，跟著聲音就沉了下來，“我說也真是的亞奇，那天警察要再晚去幾分鐘，還真不知這幫孫子會把你怎么的？”話完，眼圈兒紅紅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亞奇：哭什么嘛，這不是早有‘預案的嘛？

美芬：還好好的，你這樣子還叫好好的？哎，亞奇，我很奇怪，怎么無中生有的時候大有人在，可你勇敢無畏義救學生之時，咋就沒人關注了呢？

亞奇：怎么的，難不成你還要媒體再給你上演兩節“奔跑吧，兄弟”？再說，這哪又是我所希望的，你知道，美芬，我若想這么做，老實說，我有這方面的資本……可這又有什么必要，我不想因為這點事，把我現在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當然，我也沒你所想的那么崇高和偉大，可就在那一分鐘，我只知道自己是老師，只知道自己該這么做。

美芬是啊是啊，又沒說你做錯，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哎，對了，剛才你睡著的時候，賈不煥來過，見你睡著，給你留了張紙條，你看看。

亞奇：這家伙，別看牛高馬大的，可辦事還這么扭扭捏捏，什么話不能當面說，還非得弄一紙條。

亞奇打開一看，見上面正工工整整地寫著一行字：老師，對不起，微博是我發的，我承擔所有責任……

美芬見亞奇一言不發，湊了過去。

亞奇卻將紙隨手一揉，“不重要了……當務之急，還是想想怎樣去應對那個“藍天工作室”即將帶來的困擾……”

[責任編輯 趙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