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洋
1
地震來臨的前夜,我真就夢到了一場地震。
不過我說不出地震的準確地點,只覺得自己在一陣強烈的晃蕩中驚醒。身上的冷汗像是滾豆一樣密密麻麻往下落,膽兒都差點嚇破了。
村里的人都說,我是個有點先知先覺的瞎子。這一點,好多人都信,可就是我自己不相信。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還沒有發生,就有人提前給你報信。據說就是地震這種可惡的惡魔,至今,也沒有一個科學家能夠預測。我一個只上過五年級眼睛就瞎了的人,咋就成了先知先覺了,這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我從小喜歡拉二胡,這是真的,因為從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爺爺就是綠巖村拉二胡的高手,見的多了,我自然就喜歡上了。因此,爺爺就特別喜歡我,在我看來,這種喜歡,甚至遠遠超過了喜歡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李龍貴,那個連自己的婆娘都管不住,放了跟著一個花椒販子跑江湖的打工仔。至于后來我喜歡上了收音機,卻沒有更多傳奇的原因,完全就是因為我的眼疾,由弱視變成一個瞎子。
現在想起來,似乎這是天意,印象中,大凡瞎子,似乎都會拉二胡,坐在街頭、墻角、或者車站進出口,戴副墨鏡,搖頭晃腦地拉著二胡,那樣子,或悠然,或悲憤,而這樣的場景,我也是隨爺爺進城賣花椒時看到的,至今想起來,還真是慶幸,要不是瞎眼之前,隨爺爺見識下這些光明世界里的玩藝兒,我至今連瞎子拉二胡是啥樣子,也無從知曉。因此,我常常慶幸,覺得自己比我的那些同類人,那些天生就是瞎子的人,要幸福很多,至少,我曾經用自己的眼,打量過這個美好的光明世界。
還是回到正題吧,說說地震的事。
地震發生在正午,當天,我爺爺奶奶都上山摘花椒去了。出門前,爺爺照例把我牽到屋檐下的草墩上坐好,把我的拐杖和水杯也放在旁邊,最重要的是,把我的二胡拿來遞到了我的手里。
爺爺說,貴子,你悶罩了(煩悶的意思)就拉二胡,我和你奶去沙地里摘花椒,天擦黑了就回來。
奶奶走出了院子,又折回來,拿了一個煮熟的包谷遞到我的手里,還溫熱著呢!奶奶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奶奶一向話少,不過對我照顧得可好了,吃的穿的,哪一樣少得了她的照管。說實話,此時,我內心很煩躁,老是覺得自己成了爺爺奶奶的負擔,成了他們晚年生活中的拖累。本來,爺爺奶奶為我做的一切,都應該由我的父親來承擔,可是,那個連自己肚子都填不飽的父親,自從我娘跟那個花椒販子私奔后,就像被太陽曬焉的茄子一樣,沒有一點精氣神,跟著村里的幾個小半截青年到廣東打工后就杳無音信,更別說帶點錢回來了。準確點說,我也算個留守兒童了吧!不過也不對,今年四月初七,都已過了十八歲生日了,怎么還能賴著當兒童呢,都成人了。有時想起來都覺得羞愧,不僅一事無成,還天天要爺爺奶奶侍候。
2
很多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甚至想跳牛欄江,想一了百了。爺爺常給我說,百善孝為先,可是我堂堂一男兒,不僅不能為爺爺奶奶盡孝,反而讓爺爺奶奶成天為我操勞。這種時候,我的眼睛就像是突然明亮了一樣,爺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一下子擠滿了我的眼眶,紋理是那樣清晰,這張臉,就像是故鄉的那些山坡,到處布滿了溝壑。奶奶那張臉,要瘦小得多,有很多的黑斑,頭發也全白了。其實,奶奶年紀也不算大的,也就六十多歲,比爺爺還小五歲。我知道,這頭發,都是為我操白的。至于我的父親,就沒啥多說的了,個小,猥瑣,頭發零亂,猴子臉,一副苦瓜相,也難怪他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不過我還是慶幸,在我眼瞎之前,能夠見到我的爺爺奶奶和父親的形象。
可是,說實話,我也怕死,當我每一次拄著拐杖,摸著那條我小時候奔跑了千萬遍的路,走到牛欄江邊,聽到那滾滾浪涌的牛欄江奔騰咆哮之時,我就雙腿打顫,生怕一不小心一頭扎進江中,在亂石穿空的江心喂進大魚的嘴里。那一瞬間,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實,自己想死的念頭,全是假象。
說句實話,地震還真是恐怖,而且之前根本沒啥兆頭。當時,我正坐在草墩上拉二胡,拉的是《十五的月亮》。烈日透過牛欄江心升騰而起的水霧,炙烤著大地,像是要把大地曬化,化成牛欄江里的水流一樣。我是個怕熱的人,平日里,爺爺從不讓我下地,反正他也知道,我去了也是白去,甚至會毫無疑問地成為他的拖累。因此,爺爺總是在屋檐下或者門前那棵大榕樹下給我支好凳子,讓我坐在蔭涼的地方,不至于被毒辣的太陽曬得像炭老二一樣。
那天中午,我沒事干,就拿著二胡出氣,拉完了《十五的月亮》,就反復拉《梁山伯與祝英臺》,沒曾想,琴音剛起,只聽見一聲天崩地裂的轟隆隆巨響,大地就發瘋一樣,傾刻間劇烈晃蕩,我暈頭轉向,像被一只巨手緊緊揪住,狠狠地掀翻在地。隨后,傳來房屋倒塌的嚓嚓聲,瓦片、土墻和房梁亂七八糟地向我砸來,我感覺我的腦門有熱乎乎的液體往外涌,應該是出血了,但是我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痛。我有些懷疑,也許我并沒有受傷,只是嚇出了一身的熱汗而已。后來的事,我就再也記不住了,我暈厥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叫我的乳名,貴子,貴子,在哪?我是爺爺。開始,這個叫我的聲音很是微弱,大概是被眼前的廢墟給嚇著了。不過,后來這聲音就越來越大了,有種聲嘶力竭的感覺,我甚至聽到了爺爺的哭腔了。從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爺爺這種哭聲哭氣的聲音,我想,爺爺一定是急得不行了,甚至那聲音里,分明已經絕望。
我開始有了知覺,下意識地睜了下眼睛,試圖看看這個地震后的廢墟,看看還有沒有我認識的親人,有沒有我熟悉的場景。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我竟然糊涂到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瞎子。現在想來,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
爺爺喊我的聲音,仿佛就是上天賜予我的黑暗中的光亮。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只感覺自己全身都被埋在了土里,我下意識地伸手摸索了下周圍,身邊全是泥土和瓦片,再就是那些橫七豎八的屋檐桿,且大都被折斷了,露出了鋒利的韌口。我暗自慶幸,要是那些木樁刺到我的身上,哪還有這條小命。
爺爺開始喊我的幾聲,我聽到了,我想回答他,可是我說不出話來,大概是被先前的地震嚇懵了,抑或是被那些泥石和木桿把我給壓壞了。我試圖掙了幾下嗓子,還是無濟于事,約摸過了好幾分鐘,直到我掙得頭發痛,才終于答應了一聲。那一瞬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了,我能夠叫出聲來,說明我還有知覺,還有生命,還能發出求救信號。果真,當我啊啊啊地發出第二聲求救信號后,爺爺聽到了我的聲音。
貴子,你在哪,狗兒啊!急死爺爺了。
這里,門口的檐坎上。
事實上,說完這句話,我都覺得這話根本不著數,因為這話要是在地震前,爺爺還能夠依照我說的方位來找到我,可是現在,房屋都塌成了一片廢墟,哪還能找到啥檐坎上,這不等于告訴了一個不確定的方位嗎?
我聽到爺爺的腳步聲,好像是在我家房子的后墻角。我趕緊使足力氣大喊,爺爺,爺爺。
爺爺終于聽得真切了,他大概是估計到我被埋在廢墟中的位置了,我聽到爺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腳步聲急促,還夾雜著爺爺慣常的喘息聲。
當爺爺看到我的一剎那,我聽到爺爺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狗兒啊,你還活著,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爺爺救你來了。那一瞬間,我也止不住哭出聲來,但也許是在廢墟中困得太久,消耗了元氣的緣故,我的哭也許僅停止于一種表情和動作,我知道,那一刻,我哭的聲音十分地微弱,幾乎就聽不到,我也沒有眼淚,我的悲傷和感動來自內心。我居然還能活著,居然還能夠聽到爺爺的聲音。
爺爺沒有再說話,他一只手伸過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像是給了我千萬斤力量一樣,我頓時覺得,這個世界還在,我的親人還在,我的命還在。隨后,就聽到爺爺不停地搬動埋壓在我身邊的石塊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木棒,搬得差不多了,才用手拼命地刨我身邊的泥土。隨著爺爺不停地刨開我身邊的廢墟,我感覺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了,甚至有種要飛起來的感覺。終于,爺爺把我周圍的泥石和木棒刨開后,他用雙手緊緊地抱著我,像拔蘿卜一樣,不廢吹灰之力,就把我從廢墟中給刨了出來。
這時,爺爺再次哭了,他用他那雙在泥土中刨了近半個小時的手在我的臉上狠狠地抹了一把,說,狗兒啊,你命大,要好好活著。我感覺到爺爺的手冰涼,濕潤,像在滴水的感覺,隨即,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爺爺,你的手出血了,是不是刨爛了。
爺爺沒有作聲。沉默幾分鐘后,才慢悠悠地說,沒有。是水,是水。
我知道爺爺是在騙我,我不想再問了,那血腥味足以說明一切問題。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傷心地哭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的哭是因為感動于爺爺的冒死相救,還是慶幸自己還活著。不過仔細想想,應該都有,反正,在那個特殊的時刻,我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不過,我立馬想到了奶奶,她老人家是否還安好?
我問爺爺,奶奶呢?
爺爺說,狗兒,不用擔心,奶奶在后山沙地里摘花椒,沒事。只要你好好的,奶奶和我就不擔心你。我們這把老骨頭,土都堆到脖頸子了,死就死了,無所謂了。
爺爺,你不能死,你和奶奶永遠都不能死,你們死了我咋個整?我一個瞎子。
爺爺緊緊地抱住我,說,狗兒啊,天無絕人之路,到那時,政府會管你的。
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和悲涼,盡管爺爺還緊緊地抱著我,但我突然就有種空落落的感覺。我害怕這一松開,就再也見不到爺爺。要真是那樣,我哪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3
就在我和爺爺緊緊相擁之時,我們哪里知道,危險已經逼近。此時,除了山上不斷滾落的石頭在威脅著逃生的村民,村民小組長正扯著嗓子在廢墟中喊話。說牛欄江被垮下的山體給堵塞了,形成了堰塞湖,而且目前,水位正以每小時一米的速度上漲,再過兩個小時,水就會淹沒了我們所在的村莊。
堰塞湖我知道,汶川地震時形成的唐家山堰塞湖,就威脅到了下游幾十萬群眾的生命,那些天,我幾乎天天都聽收音機,一直在關注著地震的救援情況。你還別說,這收音機,還真是讓我學到了不少的社會知識。這真是應了那句話:上帝給你關閉了一扇門,必然給你打開一扇窗。
地震發生時,村里的人要么在山上摘花椒,要么外出打工或者趕集去了,留在家中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殘。在大地震無情地晃蕩那三十多秒的時間內,死的死,埋的埋,傷的傷,那些幸運的沒有受傷或者受點輕傷的村民,都兔子一般飛快地逃出了村莊,等地震平息后,才又返回廢墟中搶救那些幸存者。想想這也不能怪他們,遇到災難死里逃生,這應該是人的本能。
爺爺十分著急,他拉著我的一只手,不停地朝前跑。跑出好幾丈遠后,爺爺才想起還有我的二胡沒有帶上。爺爺說,狗兒,你好好地站在這里不動,爺爺回去找你的二胡,也許還在。
我說,算了,爺爺,逃命要緊。
不,狗兒,沒有二胡可不行。只要有二胡在,你就沒有瞎。
爺爺二話沒說,松開我的手就拼命往回跑。
這時,又傳來一陣恐怖的巨響,只聽到人聲嘈雜,尖叫四起,腳步忙亂,有人大喊,李老者,快閃開,山上有大石頭滾下來了。
我的心被提得老高,生怕大石頭砸中爺爺。
隨即就聽到一聲悶響,我明顯地感覺到一陣黃灰撲面而來。
李老者,你狗日的死老者不要命了?愣個危險還跑回村子,給是有幾百萬錢埋在屋里了,你狗日的要錢不要命了哈?這聲音我知道,是小組長在罵人。
我爺爺沒有作聲,我又聽到了爺爺急促的腳步聲。
我老是擔心爺爺的安全,我知道,這種時候,只要隨便從山上滾下一塊石頭,哪怕只碗口般大小,也會要人命的,要是爺爺再沒了命,那我還咋活。一想這結果,我就感覺全身發抖。
我放開嗓子大聲地喊爺爺,別回去了,危險,我不拉二胡了。
可是沒有回聲。我知道,爺爺那倔脾氣,即便他聽到了,也不可能回頭的。
我站在原地,渾身打顫。不時有飛石從山上滾落的聲音,或者是山體垮塌的聲音傳入耳里,不時又是余震掀起的余波卷起水浪的聲音。天上開始下起了雨,還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憑直覺,我還能感受到閃電從我的頭頂扯過,真是恐怖極了。
在我正覺得孤獨無助之時,爺爺趕回來了,還真的把我那把心愛的二胡給取回來了。
我問爺爺,沒被壓碎?
爺爺說,幸好,被兩根木桿支空,沒有損著。
爺爺說著還拉了幾聲二胡,是《哭喪調》。這樣的二胡聲,在這樣的夜晚響起,讓人頓感凄涼。
別拉了,爺爺,我怕。
不拉了,不拉了。爺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聽到了爺爺劇烈奔跑后發出的粗重的喘息聲,我的心里止不住涌起一陣暖流。爺爺的這一舉動,著實讓我很是感動。話都說不出來了,我不知道該和爺爺說些什么好。
4
爺爺說,狗兒,快走,我們得趁水位還沒漲上來,趕緊逃到江對岸去。
我說,爺爺,我們還是往房背后的山上跑吧,奶奶不是還在沙地里嗎?
爺爺急促地說,狗兒,你沒有聽到山上落石嗎?還在垮方呢?山體說不定很快就會垮掉的了。
那奶奶呢?
奶奶早已被鎮上的人組織救援隊帶上山去了,朝著鎮政府那邊逃命了,那里高些,也平,安全,我們就不用管她了,她沒事的。
見不到奶奶,我一下子控制不住,再一次哭了。
爺爺拉緊我的手,拉得很重,像是一把老虎鉗死死地夾住一樣,我分明能感受到爺爺手上那堅硬的老繭,正死死地往我的肌肉里戳。我下意識地想掙脫爺爺的手,可是哪里動彈得了,好像爺爺放了我的手,我就會被大水沖走,或者被那些即將垮塌的山體淹埋一樣。
爺爺拉著我,在一堆亂石中奔逃。
這是哪里,咋這么多的大石頭?
狗兒,這就是剛垮塌下來堵斷江水的山體啊,一匹梁子垮掉一半了。
給是紅巖梁子?
對,就是那匹山。
那我們村莊怕是要被江水淹掉了。
狗兒啊,早淹掉了,剛才我回去取二胡時,水都已經淹到我們家的墻角了,我要不跑快點,可能都被水淹死了,你沒有聽到剛才村里那些土墻被淹后倒塌的聲音嗎?
我還以為是垮山呢,聽到了。
狗兒,快點走,我們要趕緊朝高處走,不然水漲得很快。
這時,一個炸雷震天響,像是在我們身邊砸了一個地雷一樣,地都抖動起來,那聲音更是震耳欲聾,嚇得我一跤跌在地上,膝蓋骨正好脆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估計是撐破了一塊皮,疼得要命。
爺爺趕緊把我拉起來,二話沒說,背著我就朝著垮塌山體的上方逃命。爺爺喘著粗氣說,這江水日怪了,像瘋了樣的漲。要命了。
我聽爺爺說這話時,不僅喘著粗氣,更有一種焦慮。
我說爺爺,還是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爺爺不肯,他說,時間來不及了。得搶時間。我們要趕緊奔到上面那臺巖子上去,不然,水漲上來,就沒命了。
正在爺爺說話的時候,只聽一聲巨響,又一處山體跨塌,只聽到亂石橫飛,灰尖撲面,恐怖極了。
糟糕,完了,路斷了。聽爺爺的口氣,我們已無路可逃了。
是不是沒路了,爺爺。
剛才又發生余震了,我們要走的那條小路,全垮掉了。
那我們咋辦。我還是下來吧,爺爺。你太累了。
好嘛,你先下來,我看下地形。
走,狗兒,繞過去,那里可以走,雖然路斷了,但我可以把你推上去。
爺爺說著,拉緊我的手朝著山體的上方奔,地上的亂石幾次將我和爺爺拌倒,我們又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大概到了一處相對安全的平臺,爺爺停下了腳步,說狗兒,正好,這里是硬巖,正好有個小平臺,來,你站在我的肩膀上,我先推你上去。
那你呢,爺爺,你怎么辦?
別管我,你先上去就好,我有辦法。
爺爺說著,就不由分說地把我架在他的肩上,讓我踩著他的肩膀往上爬。開始,我費了好大的勁,都沒能爬上去,后來,爺爺又伸出一只手托住我的左腳,我正好也摸著一根樹枝,就勢用力,才一下子翻到了硬巖上的那個小平臺。
我頓時覺得安全了許多,先前那種害怕上漲的江水淹沒的恐慌感也消退了不少。
我說,爺爺,來,伸手來我拉你。爺爺堅持不要我拉,他說他有辦法,他拉著樹枝就上來了。我就聽到爺爺拉著樹枝往上攀爬的喘息聲。我高興極了,待爺爺爬上來,我們就不害怕了,江水再怎么說,也不可能漲上來了。
快了。爺爺有些興奮地說。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又一次余震瞬間來襲。我只感覺大地劇烈晃蕩,我的身子都站不穩,差一點被甩下巖去。
只聽到爺爺一聲慘叫,隨后就聽到爺爺的身子重重地砸下巖去的聲音。爺爺的身體在我下方的巖石上一次次撞擊發出的悶響和撕心裂肺的慘叫,讓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痛。
二胡,二……胡……
這是我聽到爺爺發出的最后的聲音,是在尖叫,又像是在嘶鳴,那聲音至今仍常常回響在我的耳畔,仿佛是我身體里發出的,永遠不會消散的佛音。
那一瞬間,我的心都提到脖嗓眼了。
待最后一聲悶響徹底消失后,我才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哭得像一頭悲痛的獅子。我喊爺爺的聲音在堰塞湖的上空久久回蕩,可是,我再也聽不到爺爺的回聲了。
5
悲痛中,我一遍遍在心中回放爺爺的點滴往事。每一天,都是爺爺把我從床上抱起來,給我穿衣、穿鞋,給我洗臉,親自把奶奶做好的飯菜遞到我的手上,甚至連我上廁所,都是爺爺在旁邊招呼著,想想這些,我感覺到無比溫暖。可是,現在,因為一場可怕的地震,爺爺丟了性命,奶奶也在江對岸不知死活。而我,在這半巖上孤身一人,又冷又餓,尤其是那無邊的恐懼,讓我感到生不如死,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勇氣活下去,怎樣活下去。
細細想想,我們村里的那些人,凡是能逃生的,都拼命朝著我們村后的大山上逃命去了,像我這種沒有逃生能力的人,也不會多,或許就我一人呢!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是否能夠存活下去。
我一直在痛哭,哭得死去活來,哭得精疲力盡,不知什么時候,我哭得暈過去了,人事不知,直到深夜里一場雷電交加的大雨,才把我從沉睡中驚醒過來。我感到一陣冰涼,全身都被淋透了,我坐在地上,身邊全是泥水。我聽到巖下人聲嘈雜,洪水沖刷山體的聲音異常恐怖。好像有很多人在對岸救援。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很洪亮地在對岸喊話,問巖上有人沒有。
我一陣欣喜,看來是有救了。
不過,我又十分絕望,爺爺沒了,奶奶也不知下落,我一個瞎子,即使人家政府的人救了我,又有什么意思,沒了親人,誰會像對待自己的兒孫一樣對你?
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了饑餓,這才想起來,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不過,我也說不清,也許是一天或者兩天也未可知,對于我這個瞎子來說,好像從來就沒有過白天黑夜之分,在我的眼里,只有黑夜。不過,有爺爺在我身邊,我的生活很有規律的,只要每天吃完晚飯,爺爺打盆熱水給我洗腳,把我放在被窩里,我就知道,陽光明媚的一個白天,終于過去了,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好好睡上一覺了。可是自從地震發生以后,我就真是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
不知啥時候,我又暈過去了,大概是因為饑餓、寒冷和疲憊的原因吧,也許我都已經虛脫了。有時,我竟然會在恍忽間迷迷糊糊地以為,自己還睡在家里,或者就是坐在屋檐下拉著二胡。可是當我伸手往周圍摸上幾把,卻到處空空如也,床沒了,柔軟溫暖的被窩沒了,凳子也沒了。唯一摸到了爺爺冒死沖回去取回的那把二胡。
摸著爺爺用生命換來的二胡,就像摸著爺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一樣。我又仿佛看見了爺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我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悲傷的情緒。
我把二胡拿在手上,拉了一支曲子,是故鄉的趕馬調,我有意想讓這支歡快的曲子驅散眼前的悲傷。曲子剛一響起,先前對岸那嘈雜的人聲頓時消失,唯有洪水還在發出怒吼。
真是太妙了。我頓時明白了爺爺摔下懸崖時說出的“二胡二胡”幾個字。
對面還有人。—個粗聲大氣的漢子大聲吼道。
我也聽到了,好像是二胡的聲音。
對面有人嗎?又是那個高聲大氣的漢子在喊話。
我試圖回答他,可是我的聲音發不出來,也許是淋了一夜的雨,患上重感冒的緣故。
看來只有繼續拉二胡,唯有如此,才會引起救援隊的注意。
這時,我聽到江對岸傳來了爭執聲。
有人發話,誰游得過去?
開始沒人應聲。沉默幾秒鐘后,一個尖聲尖氣的男子發聲,報告排長,我去。
那大嗓門男人大聲說,小子,你不行,你那點游泳本領吃不住。還有誰?
又沉默片刻,一個聲音傳來,異常堅定,報告排長,我去。
龍杰,你可是獨生子女哦,城市兵,萬一?
報告排長,沒有萬一,我橫渡過長江,請排長放心。
話音剛落,還沒等排長下令,就聽撲嗵一聲,大概是那個叫龍杰的士兵躍入水中了。
隨即傳來嘩啦啦的游泳時雙手拍打水面的聲音。
這時我聽到岸上的人發出了不同的議論,有的人說,這小子游得過去不,給有這本事?
另外一個人說,小龍游泳不錯的,水性好。關鍵是這小子熱心,又勇敢,是個衛生兵,有一次為救一個落水兒童,還立過三等功呢!聽說明年轉業就結婚,女朋友是個幼兒教師呢!很漂亮。
快到了,加油。
加油,加油。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幾乎壓過了我的二胡聲。
我的心也砰砰直跳,說實話,我真的很激動。我沒有想到,爺爺沒了,奶奶在逃命,本以為我就困死在這懸崖上了,倒也落得一個清靜,一了百了,沒想到,人家前來搜救的官兵這么上心,把大面的受災群眾救出去后,竟然又冒著生命危險回到堰塞湖邊,來搜尋像我這樣散落在冷背地帶的逃命者。
余震,余震,注意安全,有落石。
有人大喊。我也感覺到了一陣猛裂的晃動。隨即一聲慘叫,傳來一巨石落水的聲音,接著就是石頭七零八落落入水中的拍擊聲。
哎呀,完了,龍杰。
糟糕,可憐龍杰這孩子了,獨生子啊!你看,血都把江水染紅了。
說來也奇,正是石頭砸入水中的一剎那,我二胡的弦咔嚓一聲斷了。我心一驚,完了。是不是那個為了救我的龍杰,已經一命嗚呼!
頓時,我的心如被針猛刺了一下,全身像是巨痛后麻木了一般,動彈不得。無邊無際的悲傷彌漫著我,讓我痛不欲生。
我這命咋就這樣硬呢,克死了我的爺爺不說,現在竟然又克死了這個叫龍杰的獨生子,人家的爹媽可怎么活啊,我的天!這個小伙子明年就要轉業了啊,就要和他心愛的姑娘喜結連理啊!
不知是饑餓、寒冷、感動,還是悲傷,我想應該是情緒過度失控,我不知啥時又昏迷過去,人事不省。我想,我可能已經耗盡了最后的生命。
又不知過了一天還是兩天,我又有了知覺,開始蘇醒過來,一伸手,我又摸到了二胡。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胃鉆心地疼,感覺全身乏力,頭暈眼花。我多么希望自己早一點死去,免得受此折磨。可是,當我撐起身子來,卻突然生發出一種強烈的想活下去的念頭。
這時,一陣抓心抓肝的饑餓感從我的腹腔襲來,我伸手在身邊的泥土里狂亂抓刨,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抓起一把泥土就往嘴里塞,竟然來不及嚼細,就一口咽了下去。再抓一把,軟軟的,長長的,好像是一條蚯蚓,對了,正是,它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還纏綿地纏繞著我的手指,我一陣狂喜,迫不及待地把那條可憐的蚯蚓塞進了嘴了,只嚼了幾下,還沒有感覺到肉香,就咽了下去。這真是一條救命的蚯蚓啊!我感覺自己還真有了一點點力氣,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6
事實上,我根本就不想去死,我一直想好好地活著,尤其想到為了我而丟掉生命的爺爺,還有正在逃命,不知死活的奶奶,也許她正在哭泣著到處尋找我的下落。尤其想到那個為了游過堰塞湖來救我的龍杰,那個獨生子,一定是個帥小伙吧,多可惜啊!我想,要是他們早知道我是一個瞎子,一個對社會毫無用處,只會成為包袱的人,他們還會來救我嗎?
這樣想著,我也更加清醒了,我又聽到了對面嘈雜的人聲。
我又聽到對面傳來的說話聲。
有人說,估計怕死掉了。都三天三夜了,不凍死也餓死了。
聽說是李老者家的小貴子。
是的,是個瞎子,十三歲才瞎的,還讀過五年級呢!這娃平時好學,看不見了,都堅持聽收音機,還經常聽評書呢,能講會說的。
趕緊把沖鋒舟劃過來,在黃金救援72小時內,只要有一線希望,都要盡全力搜救。又是那個大嗓門排長在喊話。
聽到這話,我感覺自己熱血沸騰。我似乎睜開了眼,看到了光明。
我一個瞎子,一個無用的人,竟然還有這么多的人在惦記著,我哪還有死的理由。
我想朝著對岸喊話,可是我的嗓子還是喊不出來。情急之下,我又摸過那把二胡,我這才想起來,那弦早已斷了。我不知道,這斷弦,是不是為了祭奠那個叫龍杰的英雄?我不知道。這事一想起來,我就無比悲傷。
我把二胡拿在手里,做好了拉弦的準備,卻一拉一個空,是啊,我那拉了十多年從未斷過的弦,咋就說斷就斷了呢?我只好把弦拉來咬在牙齒上,繼續拉響我的二胡,我想讓廢墟上的那些救援者,知道我所處的方向。
我知道,我終于有救了。
我已經聽到了救援者的腳步聲。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