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英[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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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傳統倫理的“空殼化”現象
——讀魯迅的《肥皂》
⊙陳英[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400715]
摘要:《肥皂》圍繞家庭來展開敘述,于場景呈現和語詞使用上寄寓反諷意味。不同于傳統道德寓言式的倫理敘事模式,魯迅取法精神分析的小說筆法,揭示了儒家倫理維護者的情色想象和潛藏在家庭倫理之下的個人情色欲望。不僅批判了道學家的虛偽性,更指涉了廣闊的社會層面上儒家傳統倫理的空殼化現象。個人欲望和家庭倫理并行不悖,欲望被掩藏在傳統布棉袍之下,與傳統道德共同行進著,家庭結構成了保護個人欲望的溫床。敘事者隱于人物和場景之后,其道德取向的模糊性體現了作者對于儒家傳統倫理的深刻反思。
關鍵詞:《肥皂》 家庭倫理傳統道德倫理干預
《肥皂》通過場景呈現和戲劇性反諷,揭示了儒家倫理維護者的情色想象和潛藏在家庭倫理之下的個人情色欲望,從而解構了傳統儒家倫理。這種反叛傳統倫理訴求的實現,得益于作者將道德意圖和敘事方式結合起來的寫作技巧。“‘倫理-敘事研究’不是倫理之維和敘事之維的簡單疊加,而是聚焦于倫理與敘事的互動關系”①,魯迅圍繞傳統家庭來寫,揭示了衛道士們道德和欲望的二重性,不僅批判了傳統道學家四銘的虛偽性,更在廣闊的社會層面上展現了儒家傳統倫理的空殼化。所謂“空殼化”,是指儒家倫理的內涵發生了變質,只是作為一個象征秩序起到威懾作用。
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中指出中國文化的一大特征:“融國家于社會人倫之中,納政治于禮俗教化之中,而以道德總括文化。”②儒家倫理秩序中的家庭倫理主要包含夫妻倫理和父子倫理,要求父慈子孝,妻子服從于丈夫的權威。在中國傳統家庭,“男主外女主內”的俗語規定了男女不同的家庭分工。《肥皂》的開篇,四太太和八歲的女兒秀兒在斜日光中糊紙錠。《肥皂》圍繞家庭來寫,儒家倫理作為象征秩序在傳統家庭中發揮作用。
在中國傳統家庭結構中,不僅丈夫對妻子具有支配權,家長對子女更具有神圣化的權力,其中教化性的權力在親子關系中表現得最明顯。學程每天要奉行四銘的“庭訓”——練習八卦拳,此外還要接受四銘沒來由的訓斥。在對兒女的管理和支配上,四太太自覺地和四銘站在了同一行列。當四太太幫著叫“學程”卻還是沒聽到任何響應時,于是用尖利的聲音叫道:“兒呀”③,學程馬上跑了過來。這里頗具吊詭意味的現象是,在家庭內部呼喚小名比學名更為有效。學程對于自己“兒”的小名更為敏感,由此可以推測的是,在家庭里他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被叫小名。大聲的呼喊子女的小名這一事件就體現了父母的權力和對子女個人權利的漠視。極端形勢下的極權社會,意圖打破私人和公共領域的界限,要求公民對國家忠誠并且毫無秘密,這一模式也體現在理想的中國傳統家庭之中。儒家正統孝悌觀將“孝順”作為長輩對子輩的規約,因為血緣關系和養育之恩而要求子女對自己言聽計從。衛道士四銘在自己家庭內部建構了等級森嚴的家庭倫理秩序,他處于秩序的頂端,支配著妻子和子女的行動和話語。
家庭結構成了傳統道德和個人欲望的溫床,家庭提供了傳統儒家倫理安全無憂的生存空間,家庭倫理和情色欲望并行不悖。小說通過場景的呈現,對傳統儒家倫理中的父子倫理、夫妻兩性倫理等方面一一進行解構,戳穿衛道士的虛偽面貌,揭示了傳統倫理道德的內在腐朽和傳統家庭倫理道德觀的崩塌和顛覆。在《肥皂》中,兩性倫理可以被概括為“看與被看”的模式,這從兩個層面上體現出來。
首先是以大街上的乞討女孩為中心所形成的包圍圈,她被眾多男性觀看。兩個光棍公然對乞討的女性加以調笑和侮辱,而觀看者當中不管是底層流氓還是衛道士,實際上內心都是認同這種調笑并獲得了欲望上的滿足,四銘作為包圍圈中的一員,在聽了兩個光棍對“孝女”的調笑之語后,買了一塊肥皂回家。在四銘、何薇園和張道統三人商討征文題目時,“孝女”再一次成為他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們幾個道貌岸然、頗有名望的知識分子談孝女,并非是宣揚儒家傳統中“孝”的觀念,而是以此為借口來宣泄他們內心的色欲。其次是四銘對四太太的觀看。四銘遞給太太肥皂,“眼光卻射在她的脖子上”④,在四銘眼神的注視下,她不禁面紅耳赤。肥皂是性欲的象征,四銘將無形的欲望寄托到有形的肥皂之中。對肥皂這個物品極盡鋪陳的物欲化描寫類似于身體描寫,有意把肥皂寫成女性身體的替代物。這種“看與被看”的模式,使女性處于被支配的處境,正如凱特·米利特所發現的:“在我們的社會秩序中,尚無人認真檢驗過,甚至尚不被人承認(但又十足制度化了的),是男人按天生的權力對女人實施的支配。”⑤儒家傳統中的兩性倫理以支配與被支配的對立姿態展示在文本中,質疑了儒家傳統倫理的合法性,動搖了其神圣地位。
有如堅固堡壘似的家庭結構在四銘帶回來一塊包裝頗為講究的葵綠色的肥皂后似乎面臨著崩塌的危機,這種危機表現在四銘和妻子以及子女的層級關系中。四銘回家把肥皂遞給四太太,忽然想起了買肥皂的時候女學生笑他“oldfool”,他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于是讓自己的兒子去查字典。學程最終查字典知道了這個英文單詞的確切意思,卻不敢對四銘說實話,因為這會觸犯四銘的家長地位和尊嚴。但不可否認的是,學程的心里會有解不開的謎,即身為道德家的嚴厲父親怎么會被年輕女學生罵作“老傻瓜”?飯桌上,學程沒有請示父親吃了盤子里的最后一塊菜心,這種行為在四銘看來是不符合禮法的,但他有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他在兒子心中的神圣地位發生了改變?四銘因為沒有吃到菜心耿耿于懷,再次借問英文單詞為難學程,并且又一次提起了大街上見到的乞討的“孝女”。但這次四太太和兒子站在了統一戰線,揭穿了四銘道德外衣下的情色欲望,罵他“不要臉”。四銘內心潛隱的欲望被太太揭穿,他感到不安,甚至還隱約聽到秀兒在他背后說他不要臉。這些變化都在預示著傳統家庭的崩塌和家庭層級觀念的顛覆,四銘被妻子和兒女嘲笑,他的家長制權威還能繼續維持嗎?
然而,從結尾段落可以看出,肥皂引發的只是一場無事的風波。個人欲望和家庭倫理并行不悖,欲望被掩藏在傳統布棉袍之下,與傳統道德共同行進著。肥皂最終“被錄用”,四太太最終的屈服使她處于被看被消費的位置。有論者分析道:“耐人尋味的是,四太太盡管洞察四銘的偽善與壓抑的淫欲,最后還是接受了肥皂的洗禮,消費了肥皂,也成為四銘的消費品。”⑥四銘將投射于大街上乞討女孩的欲望轉移到了所買的肥皂之上,而在四銘太太對這塊肥皂的使用過程中,她被置換為孝女,四銘達到了意淫的效果。四太太對肥皂的持續使用,可以把肥皂視為一個譜系:那就是從皂莢到似橄欖非橄欖味的肥皂,再到檀香味的肥皂。這樣一個譜系的綿延,表明了四太太一直在主動或被動地消費著肥皂,她在消費肥皂的同時,也在被四銘消費。四銘的家庭雖然因為肥皂事件經歷了風波,四銘的欲望受到了壓制,但最終一切都恢復了原樣,家庭依然秩序井然,四太太接受了四銘欲望的想象和性暗示。風平浪靜的結局,表明了魯迅對傳統家庭生命力和傳統儒家倫理虛偽性的深邃洞察。這樣的構思,足可見出作者的深刻。
現代小說的敘述倫理最直接的方式是敘事者的干預。敘事者不管如何隱蔽,或者宣稱保持中立,都會自覺不自覺地以種種方式或隱或顯地進行干預,而且這種干預往往體現了作者的倫理立場和主觀意圖。“故事倫理干預有時候以變調形式出現,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以反諷形式道出;其二,從人物嘴里道出。”⑦
盡管敘事者在《肥皂》中隱藏于場景描寫之后,但是在微妙的措辭中仍然體現出指點意向。《肥皂》的敘事者在場景描寫和詞語的使用上都傳達了敘事者對小說主人公的嘲弄和戲謔。四銘夜間踱步的場景描寫透露出反諷意味,在情色欲望被揭穿的前提下,四銘越表現得一本正經,就越顯得虛偽可笑,在對自然景觀和四銘動作、心理的陳述中呈現了面帶嘲諷的敘事者的形象。敘事者對四銘的嘲弄,體現了他對傳統倫理秩序的合法性有所懷疑。且看四銘在家中對學生的批判:“學生也沒有道德,社會上也沒有道德,再不想點法子來挽救,中國這才真個要亡了。”⑧單就這幾句話而言,確實切中要害,體現了說話人“感時憂國”的心態。但因為這吶喊從虛偽的四銘口中發出,不再具有權威性,反而成了一種諷刺。他慷慨陳詞、大發議論,所做的卻只是在自家院子里反復踱步而已。在更深刻的層次上來說,將情色欲望潛藏在傳統道德之下的虛偽的衛道士也來提倡道德,這豈不是最大的反諷?
《肥皂》采用的是場景直觀呈現的敘事手法,小說以場景之間的內在聯系構成完整的敘事結構。敘事者超然于人物的世界之外,很少進行敘述干預,因而作者的寫作姿態和倫理訴求也似乎很不明確。毫無疑問,這種情形正是作者通過敘事者的“隱身”努力達到的結果。作者并不希望讀者進行簡單的是非二元判斷,而是在場景之中,體會到道德觀念模糊背后的寫作訴求。敘事者的反諷姿態和作者當時所處的時代環境和個人心境有關。五四運動開啟了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的思想革命,傳統道德處于被批判和反思的境地。
①龔剛:《現代性倫理敘事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
②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頁。
③④⑧魯迅:《彷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⑤[美]凱特·米利特:《性的政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頁。
⑥朱崇科:《“肥皂”隱喻的潛行與破解——魯迅〈肥皂〉精讀》,《名作欣賞》2008年第6期。
⑦伍茂國:《現代小說敘事倫理》,新華出版社2008年版,第144頁。
作者:陳英,西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與中外文化。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