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都
初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廣州中山圖書館一樓會議廳的大門口。那天早上,我們30名來自全國各省的選手提前趕到那里,準備參加全國首屆聽障人演講比賽決賽??纯幢恚€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有人掏出鏡子補妝,有人則抓緊時間排練。
我也開始抑揚頓挫地做最后一遍演練,“各位領導,各位評委,親愛的朋友們,大家好……”周圍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并沒有誰把目光移到我身上。突然,有個少年走近我,靜靜地傾聽我的演講,還在我講完后,沖我豎起了大拇指。
少年很瘦弱,一米五幾的個頭,身材讓我想起豆芽菜,他穿著一件像校服似的襯衣,靜靜地看著我。目光相觸間,我注意到少年胸前掛著個和我胸前一模一樣的參賽胸卡,想必他也是來此參加演講比賽決賽的聽障人。果然,當他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看到架在他耳朵上的那兩只耳背式助聽器……
來前就聽說,這次決賽,最大的選手五十多歲,最小的才十幾歲,正上中學,我估計他就是那傳聞中的中學生選手了。但我想錯了,通過他上臺演講時速錄師打在會場兩側電子屏幕上同步字幕的文字,以及賽后他在微信群里與諸位參賽選手們的交流,我才知道,他居然已是33歲的成年男人……
他原本并非殘疾人,而是一個曾身患絕癥的病人,是放化療對聽神經造成的損傷,才讓他剛走進大學校園,就成了雙耳失聰的聽障人士。
11歲那年,他突感鼻咽不適、頭痛難忍,起初家人以為他感冒了,沒放在心上,后來,隨著他“感冒”癥狀的不斷加重,父母開始懷疑……帶他去大醫院做了檢查,才發現小小年齡的他,居然患上了令成年人也聞之色變的鼻咽癌!
小小少年,已有煩惱,并且煩惱還真不少!鼻塞咽澀,頭痛欲裂,呼吸費勁,種種痛苦壓得他最初連想死的心都有了。是父母和老師、同學們的關懷喚醒了他求生的強烈欲望,“死馬當作活馬醫吧,萬一治好了呢?那不就一切都好了嗎?”
從此,生性倔強的他,開始了與惡性腫瘤作斗爭的“萬里長征”。每次走進被病友視作“刑場”的放療室,他都會微笑著沖身后的父母招招手,好像他只不過是去做一次普通的檢查似的;癌細胞轉移到腹腔,他被推上手術臺動手術,他亦是微笑著向父母點點頭,示意父母寬心,仿佛他只是準備接受一次抽血化驗;捧起別人看來苦澀難當的中藥湯,他眉頭不皺,一口氣喝光,然后沖擔擾的母親調皮地笑笑說,“媽,我感覺好多了……”
他也昏迷過,并且不只一次。二十年間,他的父母多次收到醫生給他下的病危通知,但他似有神助,每一次病危中的昏迷不醒,他都能在父母近乎絕望的淚水中重新睜開眼睛,讓父母悲喜交加地抱著他嚎啕大哭。他成了醫生和病友眼中帶有傳奇特色的正能量,時常被主治醫生拿來當作勵志典型,鼓舞其他正在經受放化療煎熬的鼻咽癌患者。
是什么時候變聾的呢?他已記不清楚。只記得考上大學后,因為放化療帶來的種種后遺癥,他不僅記憶力開始衰減,左下肢肌肉出現萎縮,甚至耳朵也漸漸變“笨”了,他明顯感到,聽老師講課越來越吃勁兒。
聽不清老師的講課內容,學習成績自然會受影響,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對策——買來教輔材料,廢寢忘食地自學起來,并通過大量做題,提高對知識的理解和吸收能力。大學四年,他成績突出,獲獎無數,很難讓人將他與一位失去聽力的癌癥患者聯系起來。
畢業后,他應聘到家鄉某司法單位當了名宣傳干事,這可是個令很多人羨慕的工作崗位。甚至,在歷經了漫長歲月與癌癥作斗爭的艱難險阻之后,這個瘦小卻又分外強悍的男人終于戰勝了邪惡的癌癥病魔,爭回了久違的健康!
天之驕子、國企干部,妻子賢惠、稚子可愛。在不知情者的眼中,他是幸運、幸福的男人,但他們不知道,為了爭取到這些幸福,他足足與命運抗爭了20年!就在這場20年的漫長戰爭中,他的身體永遠定格在15歲那年的高度,雙耳永遠架上了大功率的助聽器。但誰又能說,他就不是這場戰爭中的贏家?
他所在省市的殘聯領導被他的經歷感動了,讓他就自己的抗爭歷程寫了篇演講稿參加全國聽障人演講比賽,他的演講,從諸多參賽選手當中脫穎而出,最終,他作為他們省唯一取得決賽資格的選手,來廣州參加這次全國性的聽障人演講決賽。
因為聽力和聲帶在放化療過程中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那天,站在演講臺上,他的聲音既不洪亮,吐字也不夠清晰,或許是因為這,他才與一等獎的桂冠失之交臂的吧?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對他來說,無論他是否能在決賽中取得名次,在評委和觀眾們心中,他都已經贏得了比賽,贏得了命運,贏得了人生!
在選手們賽后自由交流的活動中,他坦誠地告訴大家:“其實,我們都是很平凡的人,是命運逼著我們選擇了不凡。因為不甘心屈從陰霾的命運,我們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同命運抗爭。也恰是那些拼盡全力的抗爭,才讓我們有了改寫命運,成為傳奇的可能。”
他的話,引起了我的共鳴,不錯,我們這三十名選手,無一例外地經歷過足以摧毀脆弱心靈的人生困境,體味過輾轉流淚到天明的悲愁苦痛。要么被困境逼瘋,要么戰勝困境成就一段傳奇,我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后者。而也恰是這種選擇,才成就了彼此帶有不同傳奇特色的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