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筆名楚些, 1973生,河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第一屆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從事當代小說、散文評論工作,有評論作品刊于文學報、文藝報、中華讀書報、中國藝術報、都市文化報、小說評論、揚子江評論、創作與評論、名作欣賞、讀書、隨筆等報刊。出版有專著《多元敘事與中原寫作》。
2015年年度,天涯社區閑閑書話板塊推出閑談專題,其中一期以朱自清的《背影》為藍本,展開關于朱自清散文、現代散文,以致百年白話散文史的話題爭鳴。民間話語爭鋒,好處在姿態上自由,弊端在于話題容易跑偏,使得基于學理的認知共同體很難建立起來。因緣際會,以朱自清的散文為由頭,我對百年散文做了即興的也是粗疏的發言,內容如下:其一、白話文學以來,散文作者的數量是小說、詩歌、戲劇、影視之作者所難以比擬的,但其中絕大部分為自發式寫作,自覺式寫作非常稀少。其二、散文的文體建設和理論批評與其他文體相比最為滯后。學術功底深的人基本不搞散文研究,這導致了散文的審美判斷,難以普及。也制約了散文發展,形成研究偏弱的局面。其中來自南方的兩位學者孫紹振、陳劍暉較為突出,而受制于學院,他們的學術觀點,難以普及到大眾中間。其三、對白話散文文體演變、創作情況、理論發展等比較熟悉,且及時跟蹤當下散文創作實際的評論作者,嚴重短缺。其四、散文評論多為非專業人士所寫,導致了公信力的喪失。比較有力的證據就是很多散文評論皆以序跋的形式存在。
如果上述所言大體成立,那么因果鏈條繼續延伸,將帶出另外的問題,比如如何從海量的作者那里尋見、發掘真正有潛力的作者,比如如何在廣場式的話語體系中生長出清晰的關于什么是好散文的判斷標準,比如新時期散文如何實現經典化的問題,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問題目前來看,短期內難以厘清??偠灾⑽囊蚱湮捏w邊界上的模糊性以及包容性,落實到寫作實踐中,形成了觀念反差極大的不同寫作圈子,彼此交集甚少,這也導致了近二十年來雖然可以定位為散文的繁榮時期,但是,也是散文價值判斷異常混亂的時期。
散文為《牡丹》雜志的常設欄目,每期兩到三篇,2015年度《牡丹》雜志共計刊發散文近三十篇左右,就作者的地域身份而言,一方面刊物整合了洛陽地方散文寫作的有力資源,如譚麗娜、郭瑞民、趙克紅、賈志紅、王夢穎、黃婕六位散文作者;另一方面將重點放在輻射面上,遍及國內諸多省份不言,個別作者甚至延伸到海外,如旅居新西蘭的大康??v觀所有作者的地域分布情況,《牡丹》去除了地方文學刊物以服務地方為主體的辦刊思路,而是將視野擴大,投射到更為廣闊的寫作者區間中去。洛陽為王者之都,文化底蘊與向西之長安遙遙相對,兩漢時期,乃當之無愧的文學中心。不過,現實中的洛陽文學創作卻處于比較尷尬的地位,拿散文來說,整體創作水平并非居于高位,也缺乏在全國范圍內能夠產生影響的散文作家。此種格局,與中原散文整體偏弱不無關系。不過,洛陽地方的文學氣氛異常熱烈,2015年下半年,小說家閻連科曾有一次故里之行,無論演講還是座談,大量的普通作者蜂擁而至,掀起一場文學交流的高潮。若是缺乏豐厚的群眾基礎,此種景觀則難以想象。洛陽地方散文作者除了上述幾位外,還有幾位勤勉的作者尚未納入年度散文的版圖,如“80后”的余子愚,“70后”的淺藍和馬軍等。
六位洛陽本土散文作者中,賈志紅的文筆、才力、文體的和諧度無疑最為突出。《牡丹》第七期刊發了其《桉樹林》《一張報紙》兩個短章,其中《桉樹林》為其在非洲支援建設的經歷的一個片斷。一只名叫胖胖的小狗,一名叫烏力的異國孩子,還有桉樹林的前世今生,皆在作者若隱若現的思緒里凝聚成形。我曾讀過這位作者的多篇文章,也了解她的一些經歷,作為國土資源作協系統的成員,她的生命歷程涂滿了漂泊二字。北島的《午夜之門》集中書寫了二十世紀世界范圍內漂泊的藝術大師,異鄉人在路上之感受讀來令人頓生蒼涼之感;而賈志紅與北島及北島筆下的漂泊四方的作家們在精神氣質上有著根本的不同。她一路行走,一路深情地凝望,向微小之物灌注自我細膩而深沉的感情。《桉樹林》就有兩個突出的質素——平等精神和對生命的憐憫?!兑粡垐蠹垺芬杂讜r經歷為切入點,寫到了成長過程中三名角色不同的女性,班主任、祖母、與祖母形成緊張對峙關系的譚奶奶。幼年的她并非乖巧地游走于三位女性之間,而是以早慧的眼睛注視那些細微的傷口,注視鋒利的時間雕刻出的傷感,并以自我多思多情的筆觸撫慰它們的存在。這是一篇溫婉動人的美文,與閱讀市場上魚目混珠之“美文”相比高下立判?;厥讈頃r路,幾乎所有人的人生皆橫亙著或粗糲或皸裂的傷口,對于它們,人們往往自動選擇昆德拉所言的故意的遺忘,而非輕輕地撫平,愛是這個世界上最易說出的詞匯,卻非人人去主動深入的情感。其他五位洛陽作者中,黃婕、譚麗娜、趙克紅三位作者的作品皆為游記,趙克紅的《我和草原有個約定》流淌著詩性的氣息,譚麗娜的《風情濟州島》著眼于異國之見聞,黃婕的《在日本邂逅洛陽》有諸多歷史知識的融入。總的來說,在游記這種體式業已步入死胡同的基本態勢之下,想從板結的土地中生長出風姿綽約的植物,將無比艱難?!?0后”作者王夢穎的《南方》所寫內容并非為地理上的南方,而是心理上向海上張愛玲致敬,行動上如影隨形的過程細節。文章采取了感覺派的基本路徑,似乎在渲染一種強烈的自我色彩,但細思其心理機制,真正的主體卻又處于虛空的狀態,這個文本暴露了諸多“90后”作者一個根本的缺陷,即自我行動、心理自我與自我真正的“完形”之間的分裂和疏離關系,愈想趨于自我的完形,愈是距離這個目標南轅北轍。也許多年之后的他們,會領悟到散文真正的風采不在個性,而在于智慧二字。郭瑞民歷史題材的散文,為歷史教科書內容的復制和轉引,這種觀點在前材料在后的處理方式,無疑極大地削弱了文本中的文學性要素。
隨筆路數的文章,有三篇文章可歸入其中。《成語閑言》的作者大康作為海外專欄作者,在審美訴求上將趣味性擺放在第一位,同時注意平易通俗的表達方式。他對受眾的充分考慮與自我孤絕式的隨筆寫作范式恰恰構成對立關系。文章所屬的三個小節——《君子之風》《河東獅吼》《一衣帶水》,有趣、好玩,同時訴求常識的普及。其作品思維指向和處理方式與王小波近似,皆去除了家國訴求和載道式的沉重要素,回到家??筛械能壍郎蟻怼2贿^,大康更側重歷史常識的普及,而王小波則追求理性和邏輯的建立。凌鷹的《秦漢湘江》融匯了諸多考古的成果,以湖湘地域為端點,思維視角延伸到歷史文化的精神圖譜中去。秦漢之際的文明成果,如秦簡、漆器、白瓷、典籍等,它們的輝煌于近些年方重見天日,作者以扎實的發掘成果為基石,透視這些輝煌之后所掩藏的古文明的秘密,行文上情感藏于思辨、邏輯之背后,可謂歷史隨筆居于正則的寫作范式。因此,這篇散文凸顯出充實、厚重的力量,應該是《牡丹》散文欄目不可多得的佳作。李夢蕓的《隨想錄》除了感性因素稍顯不足之外,在思維深度上有可圈可點之處。白話散文在性情、智慧、學識、道義擔負等方面皆有黃鐘大呂之聲,而在認知人、認知自我的主題開掘上,少有人涉足。這篇《隨想錄》在思維縱深上實際上是對西方經典命題“認識你自己”的回應。無論是外婆的容顏還是卡拉揚、埃及艷后,抑或巴黎案件中個體的兩重性,精神觀照的端點皆在于人這個個體。蘇格拉底曾言,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茍活??疾熳詫徯缘淖髌?,關鍵在于是否能夠深入那些荒涼的區域,那些幽深的走廊。
新世紀以來,鄉土散文寫作的重心由人物刻畫、意境(鄉愁的寄予之地)營造轉移到鄉土草本植物、鄉土器物的描摹之上。2015年度《牡丹》上刊發的散文亦可見出此間的轉向。管弦的《吐氣如蘭》集中筆墨書寫了幾種中草藥。葉靈的《小城,小城》以草籽的飄零隱喻人事的滄桑,情思凝重,節奏舒緩,相對比較突出。楊勝應的《鮮活在記憶中的樹》(題目起的生硬,語法似有不通之處)寫到了川渝之地果木和經濟類植物,與童年記憶交織在一起,透過植物去打撈少年往事,有一種美麗的哀愁含蘊其間。柴薪的《草木箋》部分小節涉及植物,帶入了行走中的思緒??偟膩砜?,因為處理上是以人事為中心,而非以植物為中心,使得人間的功利壓過了這些草本植物應有的光亮,其中根本原因,乃理解不透徹所導致。作為一種對比,馮杰筆下的北中原的植物,則晶瑩透亮,為這一題材的高水準所在。另外更多的篇章,集中到鄉間器物的描述之上,請允許我花費點筆墨集中討論散文中的鄉村器物題材。鄉村器物指向物件本身的實用性,與鄉村靜物有著很大的不同。鄉村靜物,比如一方池塘,一棵老樹,一群馱著夕陽余暉返家的鴨子,等等,就散文處理而言,很容易風景化、美學化,靜觀之美,固然容易煙雨迷離,但也容易走向自我擬想的陷阱。煙雨中的一番事物所呈現出的總是“我看”,而非事物本身的色澤,事物的本相一旦被遮蔽,那么附著于本相之后的深刻發現也就成了泡影。今天的散文書寫,不再是楊朔式的驛路梨花,也不再是絲路花雨這樣的風格。用心的寫作者,試圖深入絕對真實的細節之中,雕刻出時光飄落后自我和生存物理空間之間最真實的倒影。如此情境下,實用類器物成為人們別一番鐘情的對象。何謂實用?它意味著這些器物本身會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撫摩,而且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段,我指的是農耕社會圖景中,永恒地撫摩。因為有足夠寬和足夠長的時間刻度,它可以輕松地折射出使用者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和情感取向。當然,這后面還有一個厚重的因素,即數百年來,生活在黃土地上的人們的樸素的生活哲學。諸多鄉村器物迅速流逝的情況下,有一些依然得以使用,從而親近正在成長的少年們。而更多的器物,已經悄悄褪去光澤,立在廢棄的處所。大轉折的時代里,通過文字去重溫它們,也許會提醒每一個人的來處,提醒人們,所有手邊的事物與我們之間的親緣關系。
彝族作者阿庫烏霧的《短章》,柴薪的《草木箋》,丙方的《在記憶深處停頓》,馬浩的《瓦棱間的花草》,安安的《那些古意盎然的鄉間詞匯》,李長順的《一脈書香》,皆可歸入鄉村器物的書寫題材?;蛟S是因為筆力的因素,或者因為情感投射的力度問題,上述文章在審美接受效果上出現了平面化的傾向。
親情題材方面,暗香的《櫻桃紅了》,以物喻人,寫到了母女之間的和解。撕掉的照片及其被重新粘連的細節植入,閃亮動人,盛開出親情書寫的隱秘芬芳,然而被母親精心存留的乳牙這個細節,則過猶不及。親情寫作最易上手,卻也處處存有陷阱。向訊《父親的花園》一章,筆力深沉,致力于挖掘富于犧牲精神的傳統父親的形象。處理這種共性的東西其實非常有難度,從個別到一般的過程,其實就是典型化的過程,當然需要良好的敘事能力。其中父子靜坐相對,終于無言的細節,尤其動人。張元《父親的桑科草原》以草原上的葬禮為敘述重點,帶入祖母秉持善念的一生。或許出于表達上的急切,使得向內的縱深不夠豐富。
安寧的《正在消失的鄉村生活》需要單獨拎出述說一番。這篇散文為《牡丹》散文欄目少有的個性寫作的范式。其敘述能力卓然不群,冷靜而有力,從而搭建起銳度敘事的話語風格,這里的銳度直接對應了話語敘述的鋒利性。另一方面,這篇散文的切口也比較獨特,尤其是《串門子》《走親戚》兩個小節,寫到了熱情背后的冷寂,溫情背后的機心,算計背后的云煙蒼茫。若非對世道人心有透徹的觀察和思考,就很難抵達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了悟之境??偟膩碚f,這是一篇通透的散文作品,信息量也足夠大,如果再注入一絲作者的悲憫底色,則堪稱大品之作。
散文是個人與世界相遇的方式,準確地傳達周遭世界的投影,僅僅是第一步,如何理解斑駁的萬象,并納入內心的河流,使泥沙下沉,草葉被漂洗,而水滴依然剔透。再通俗點說,就是心胸足夠擴展,包容并凈化世間諸物,方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高的臺階所在。
責任編輯 ?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