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娟 李 陽
甘肅政法學院法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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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治背景下安樂死入法的理論剖析*
劉娟李陽
甘肅政法學院法學院,甘肅蘭州730070
摘要: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例“安樂死”案件,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與爭論,但總的趨勢是人們對死亡已經由恐懼的心態達到一種科學理性的認識。本文沿用理性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思維模式,對安樂死的理論基礎和實質進行探討,論證其存在的合理性。并將“安樂死”置于法治背景下,分析其納入法律調整范圍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關鍵詞:安樂死;功利主義;法治;人格尊嚴
1986年6月23日,陜西省第三印染廠職工王明成的母親夏素文因長期患肝病,到漢中市傳染病院住院治療。但在6月27日,夏的病情突然加重,反應痛苦難耐。王明成得知母親病危難癒,再三請求并向主治醫生蒲連升用藥為其母親減輕痛苦,表示愿意簽字承擔責任后,蒲隨即給其母開了100毫克復方冬眠靈,并在處方上注明家屬要求,王明成在處方上簽了名。6月29日凌晨5時夏素文死亡。經過公安機關偵查,由漢中市人民檢察院向市人民法院起訴。漢中市人民法院第一審判決被告人無罪,并立即釋放。后市檢察院提出抗訴,并啟動了該案的第二審程序。漢中地區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原審法院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維持了一審判決的結果。
上述以減輕病人痛苦為目的,以藥物注射等方式結束他人生命的行為,被命名為“安樂死”。其在產生之初便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并在民間和司法機關內部產生較大爭議。一方面,反對者認為安樂死有悖于中國傳統孝道,將威脅以家庭為核心的社會傳統倫理模式。中國傳統道德以孝悌為基礎,要求子女對父母悉心照顧直至生命結束。即,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而安樂死的主要對象是老年人,這種剝奪長輩生命的行為,無疑是大不孝。在“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生命觀和克己復禮的價值觀評價語系下,安樂死無疑是逃避責任離經叛道的行為。同時,從我國現行刑法“構成要件說”的角度分析,安樂死形式上已經具備故意殺人罪的構成要件,具有行為的違法性。另一方面,支持者則認為安樂死在現代社會恰是人的現代親情理念的表現,即家庭中每個成員的權利都是平等的,父母和子女都擁有對自身生存利益的決定權利,當遭受疾病折磨、難以忍受病痛的情況下,病患者本人擁有選擇安樂死的權利,而子女尊重父母本人的意愿也是孝道的體現。同時,從犯罪的法理基礎進行分析,犯罪行為首先必須是危害社會的行為,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這是犯罪最本質特征。而“安樂死”通常不具有這種危害社會的性質。正如自殺這種剝奪自己生命的行為,法律不調整,也不支持。而安樂死一定程度上有其主觀上的意志的支配,這要與“幫助他人自殺的行為”區分開來,不能混為一談。
正因為社會民眾與司法機關均對“安樂死”存在認識張力,故有必要對“安樂死”存在的理論基礎和實質進行分析,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論證“安樂死”納入法律調整范圍的必要性和可行性。這也是本文的主旨所在。
“安樂死”是西方理性主義發展到極致的產物。理性主義的倡導者堅持理性和科學,把識別、判斷、評估實際理由以及使人的行為符合特定目的等方面的智能作為知識的來源,相信人在科學的基礎上通過推理、判斷等一系列活動可以做到“意志——行為”一致。安樂死正是在這種理論境遇和科技不斷發展,尤其是醫學高速發展的背景下提出來的,假設人對死亡能夠理性的認識,而不是一味地產生恐懼、抗拒等一系列感性的認知,面對一些醫學無法解決和救治且超出人類身體和精神承受的痛苦時,在生命和自由之間做一種妥協,給人選擇有尊嚴死亡的權利。
文藝復興以來“天賦人權”的理論假設,認為生命是上帝賦予人的一項最基本的權利,除了上帝之外,其他任何人,包括自己,都無權利剝奪人的生命。另一方面,自由是人所追求的價值之一,是近現代法律建構的不可缺少的要素。這就產生了人的自由意志與人本身的生命之間的沖突,即,人的自由意志有沒有權利支配自己的生命。最初的理論巧妙回答了這一問題:人不能行使屬于上帝的權利。隨著社會和醫學的不斷發展,人的生命的長短脫離了上帝設定的“自然律”而出現人為干擾,并且這種干擾帶來的痛苦超出人的承受范圍。因此,人的自由意志支配和決定生命的存續,是更深一層次上解決生命處分權與自由意志權之間的沖突,以此來擺脫人為干擾,而更有顏面和尊嚴的面對上帝。
在此種理論的支撐下,安樂死是真誠面對上帝、無限接近上帝的一種理性解脫,在其中所體現出來的自由意志支配自己生命的情形,是對扭曲了的事實的一種修正,與上帝掌控人的生命說并不矛盾。因而,無論是病患者自己的請求,還是植物人病患者親屬的承諾,在理論上都是認可的。正因為如此,1976年日本東京舉行的“安樂死國際會議”中強調指出:應當尊重人“生的意義”和“尊嚴死亡”。更有一些國家像荷蘭、日本、美國、澳大利亞等都已經將“安樂死”納入到法律調整的范圍,用法律規范規制安樂死的行為。
既然安樂死要納入法律的調整范圍,就必須要能夠轉化成權利和義務模式。近現代法律中,權利與義務是基本范疇,貫穿于法律規范到法律關系再到法律責任的每一個環節。法理的精神實質是保障人們的權利,而權利背后的價值就是獲取幸福。但當人們面對的不是純粹的有利或有害的選擇,而是兩個都是有害的時候,就需要有一個標準。正如邊沁所言:“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正是對能夠感知快樂與痛苦的人類所設置的。安樂死的實質是人的生命出現人為干擾,其帶來的痛苦遠遠超出人身體上或精神上的承受范圍,以趨樂避苦為標準,運用自由意志在人為干擾帶來的痛苦與生命之間做選擇——用終止生命的方式擺脫人為干擾。
安樂死的提出和實施是基于現代生物醫學技術的迅速發展的背景下產生的,通過人工和藥物的干預,使得瀕危病人的生命有所延長。但藥物的使用所引發的副作用,已嚴重的超出了病人本人身體上和精神上的承受范圍,故而選擇放棄藥物治療的自然死亡,或是提早結束病痛的“安樂死”。由于我國目前沒有關于安樂死的相關法律規定,所以在實踐中行為方式各異,導致了各種社會問題,具體表現為:
(一)評價視角混亂,損害醫生與患者的利益
現代醫學的發展,為人類的健康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與此同時,由于人們習慣用道德的標準來評價醫生的行為,導致醫患關系趨于緊張。醫生作為眾多種職業的一種,沒有特殊義務去同情患者的處境,并強迫自己換位思考來理解患者的感受。但是從道德角度上來看,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也是其職業定位,同時醫生具有崇高的社會地位。而患者是忍受疾病痛苦的被救助者,是需要被幫助感強烈的弱勢群體。這種地位的反差和道德定位,造成人們對醫生期望很高。當醫生無法到達人們的道德要求時,則會產生苛求和責難,甚至升級為社會大批判。因此,醫生和患者之間的關系逐漸超出道德范疇,需要提升到社會學的層面上來研究。
面對上述復雜情況,法律成為保障醫生和患者各自權利的最有力工具。現代醫療體系,實質上是一個包括醫生、病人、家屬、護士、輔助科室、藥品、器械、醫保等在內的醫療“大工廠”,在這個工廠里,每個角色都有具體的權利和義務。這就需要將每種角色的行為納入到法律調整的范圍,防止出現無法可依的情況。反過來,可以理解為每種角色都可以通過法律的規定來保障自己的利益需求,如果沒有法律規定,那么利益就無從實現。
(二)法律規定空白,責任追究隨意性增大
法律是以國家名義構建多重秩序規則下的單一秩序的重要手段。“安樂死”涉及到的主體有患者、家屬、醫生等,是關系到患者生命的重要抉擇。一般情況下,“安樂死”并不是一個主體完整的意思表示或行為所導致,而是由不同的主體之間相互的意思表示或行為共同導致一個法律事實。生命權作為法律保障的最主要的權利,在任何國家的刑法中都有所體現。故意殺人罪以及人類早期的大多數復仇,都是以生命為緣由。
正是由于生命的不可挽回性,使得其成為除了上帝之外誰都無法剝奪的一項最基本的權利。“安樂死”是主體通過自由意志決定結束人為干擾的一種途徑,并非是對生命權的直接剝奪。所以,不涉及到主體的責任性問題。既然如此,法律更應該將各種主體的行為納入法律規制的范圍。否則,在實踐中會出現多種問題,要么責任追究不當或錯誤定罪,要么不追究法律責任。
(三)價值導向不明,法律作用難以實現
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時期,傳統價值隨著自給自足的農業社會的破產而悄然變化,市場經濟基礎上所形成的價值取向尚未完全確立,人們對價值的認同感程度不一致,再加上我國醫療保障體系的運行尚未成熟,醫療資源分配極度不平衡等國情,往往像“安樂死”這種情形,人們更傾向于從道德、倫理、情感、家庭或經濟等各方面去評價,而不做法律評價的根本原因在于法律對其沒有規定,所以更談不上合法還是違法。
安樂死納入法律調整的范圍內,并不會必然導致實踐中出現大量的安樂死行為,而是可以對安樂死進行法律評價,進而把安樂死本身與借以“安樂死”的名義實施的故意殺人行為區分開來。任何擔心安樂死入法會導致風險增加的想法都是多余的。法律有必要將保護的客體價值規范化,以此來指引人們的行為。
(一)理論可行性
“安樂死”的理論基礎是理性主義,而將其納入到法律調整的范圍之后,又吸收了邊沁的功利主義法學思想。即在科學和理性的判斷推理下,本著趨樂避苦的標準,在自由意志支配下做出選擇。對于理性主義,上文已經詳述,既不贅述。而邊沁功利主義的思想主旨在于:人生本該尋找快樂,眾人都應該生活在快樂之中,逃避痛苦是快樂的本質,如果我們必然遭受痛苦,那么只愿盡可能減少痛苦或者減輕痛苦。具體表現為兩個方面:
一方面:趨樂避苦。在社會活動領域,邊沁特別強調,趨樂避苦是人的本性。他認為幸福是唯一可欲的,我們現在所尋求的各種物質上精神上的東西,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追求幸福。同樣的,無論何種事物,包括生命在內的金錢、權力、知識、美德、身體都是追求幸福的一種手段,人們對這些事物的渴望其實就是為了得到幸福,久而久之這些事物也就成了幸福的一部分,所以幸福是人類的最高目的。而安樂死是人們“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結果,可以作為追求幸福的一種手段。
另一方面:人格尊嚴。身體是生命的載體。當人們健康充滿活力時,感受到的是生命的美妙和萬物的欣欣向榮,幸福快樂不言而喻,當人們病痛喪失活力時,感受到的是生命的無助和萬物的奄奄一息,幸福快樂便無從談起。而當這種痛苦超出了身體和精神所能承受的極限時,人們的理性告訴自己,必須在生命的持續與痛苦的終結之間做一個選擇,以此來維護生的意義。邊沁認為,從人性出發,凡是能夠減輕痛苦增加快樂者,在道德上就是善良。
(二)現實可行性
法治國家的建立和實踐,為“安樂死”行為納入法律調整的范圍創造了良好的環境。因為法治國家背后所要求的是民主政體、市場經濟和理性文化,其中理性文化特別強調科學精神、人權思想、公民意識和權利義務觀念等因素,要求人正視事實,實事求是的看待人性固有的弱點、社會固有的矛盾和由此派生出來的法律的局限性。
醫學的發展,為“安樂死”行為納入法律調整的范圍奠定了科學基礎。權威醫學機構經過相應的程序判定一個人的疾病就當前的醫學水平無法救治時,這種結論在患者享有完全知情權的情況下,可以作為科學基礎或邏輯基礎來理性思考和判斷。這里不僅涉及到患者本身疾病帶來的痛苦和生命,而且還應當考慮到家庭、社會等與之緊密聯系的共同體的利益趨向。
權利意識的深入人心,為“安樂死”納入法律調整的范圍提供了前提。法律當中的權利、義務等詞匯,是在人們與特權階層不斷斗爭的過程中逐漸形成和積累起來的,正因為人們的參與,才使得權利、義務如同身上的血液一樣缺少不了。沒有這樣一種意識或這種法律意識不夠強烈,都不會直接導致人作為理性的承載者對人為干擾的阻斷。
(三)程序可行性
盡管從理論上來看,安樂死可以納入到法律調整的范圍里面,但由于涉及到生命,所以在法律的規定中應加以嚴格的程序來規制安樂死實施過程中的隨意性。一方面,醫學認定應有嚴格的程序限制。哪怕是最發達的國家,在醫療資源的分配上還是有區別的,并不是任何一家醫療機構都可以進行“安樂死”對象,即患者疾病的認定。在醫療機構及鑒定人員的選擇上,需要注意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醫療機構是全世界范圍內綜合性、權威性、頂尖級的或是在某一個領域最前沿的單位;其次,醫生是行業內或某一領域內的專家,由3到5名專家組成“病癥鑒定組”對患者的疾病進行診斷,提出鑒定意見;再次,選定的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必須得到司法機關的認證和備案。另一方面,對安樂死的執行,必須在患者家屬、醫生和司法機關的人員到場的情況下進行。在患者知情書、“安樂死”申請書、“安樂死”執行書上由患者本人、患者家屬、醫生和司法機關人員的簽字或蓋章后,即可執行。
與其讓安樂死行為遭受道德、倫理、情感等視角的評價而無枝可依,倒不如把它納入到法律調整的范圍進行法律的規制與評價。理順安樂死行為的法理基礎和思想淵源,在法律上對“安樂死”進行調整和規制,可以更好的指引人們的行為,進一步保障人權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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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D92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4379-(2016)24-0044-03
作者簡介:劉娟(1984-),女,漢族,甘肅隴西人,甘肅政法學院法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法學理論;李陽(1991-),男,漢族,甘肅政法學院法學院,本科生。
* 甘肅政法學院教學改革課題“法理學教學思維、教學內容和方法的改革與實踐”(編號:GZJG2015-B11)之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