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約翰·范本特姆 劉新文 馬明輝等
邏輯和認識論
——范本特姆教授訪談錄①
[荷蘭]約翰·范本特姆 劉新文 馬明輝等
范本特姆:朋友們大家好,非常高興收到你們的來信!幾年前我們大多都參加了劉奮榮和劉新文發起的四卷本《邏輯之門》的合作之旅,這一合作無論是在理解邏輯學領域的信息交流還是英語與漢語之間交流的微妙之處,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隨著你們的事業進步、我的人生發展,我們再次相聚在一起。我們年齡漸長,也希望我們睿智漸長,希望你們的事業都有新的進步。
我也非常高興看到你們愿意向我提出這一連串有意義的問題,盡管我覺得為安全著想應該躲避其中的一些炮火,因為你們引出了那么多的話題!
在回答問題之前,我首先要感謝新文組織了這次訪談——當然我的謝意遠遠不止于此。去年初冬的雪天,當你和我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融滑溜的小徑上翻過鳳凰嶺山頂的時候,我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盡管身邊寒風呼嘯且坡陡壁峭,北京周邊已經有那么多地方讓我感到非常親切、非常安全可靠。作為一個歐洲人,這種對歐亞大陸另一側的陌生國度建立起來的親切感是多年積累的結果,在許許多多的場合中都有你的陪伴,謝謝你新文!
現在回到你們的問題上來。我把我的回答大致分為三個主題:從對邏輯的一般性看法開始,然后轉到新文想要在這次訪談中突出的主題上來,即當前邏輯與認識論的相互關系——這正是我目前感興趣的問題之一。最后,在結束這次訪談之前,談一談與主題相關但稍微寬泛的一些話題,比如信息和主體性,這一話題在寬泛意義上可以看作認識論的一部分。
劉新文(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尊敬的范本特姆教授,非常榮幸在四卷本《邏輯之門》翻譯出版之后再一次有機會組織這次訪談。我們看到,《邏輯之門》叢書在中國學界已經產生了廣泛深刻的影響。我現在正翻譯您最近出版的教材《模態邏輯:寫給思想開放者》*Johan van Benthem, Modal Logic for Open Minds, CSLI, 2010.,因此,能不能請您就這本教材談談您的想法,比方說,在這個已經有了許許多多教材的領域您為什么還要寫一本,什么樣的學生已經用過和將要用到它,模態邏輯領域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哪些方面在這本教材中有所反映?
范本特姆:新文,我很高興知道你正在翻譯這本書。《模態邏輯:寫給思想開放者》是近20年來在斯坦福大學每年為哲學家開設的入門課基礎上編寫的教材,也給符號系統、計算機科學、語言學、經濟學和數學等專業的學生講過。這門課的學生已經學過了標準的一階邏輯課程——沿用之前的比喻,這是開啟我的課程大門的鑰匙。我的這門課程產生了很多篇論文,也促成了幾篇博士學位論文的寫作,由于它為具有跨學科廣泛興趣的學生提供了場地,因此這本書取了個副標題“寫給思想開放者”。
這本書反映了我自己在模態邏輯中的閱歷。做學生的時候,我首先學到的是完全處于哲學內部的主題,在后來的幾十年中,我看到模態邏輯如何與數學、計算機科學、語言學、經濟學以及其他領域建立了重要的聯系。在我的學生時代,休斯和克雷斯維爾帶有哲學傾向的教材的主題范圍很小,而到了2006年,我和白磊本(Patrick Blackburn)、沃爾特(Frank Wolter)主編出版的《模態邏輯手冊》*Patrick Blackburn, Johan van Benthem and Frank Wolter(eds.), Handbook of Modal Logic, North-Holland: Elsevier, 2006.提供了廣闊的世界,對比二者就能明白這條道路所走過的知識歷程。
當然,所有這些都是一個自然的過程。邏輯內部領域同樣受到改變科學的兩股力量的影響而發生變化:內部的理論進步和遇到新的應用。因此,如今從數學上來理解推動模態邏輯發展的因素,非常不同于人們在幾十年前所想的那樣,與模態邏輯的擴張或者替代品相比,模態邏輯更多地與經典邏輯的微細結構有關。
我這本教材的一個主要特征是,它保持數學理論與廣闊的、日漸增長的應用同步——這與當前哲學邏輯中的某些趨勢恰恰相反,他們認為哲學家在自己的領域只需要知道最低限度的技術。在我看來,這樣做無疑會切斷創新的一個主要源泉。模態邏輯最能幫助提供跨學科的好想法。
與下文相照應,我應該說,模態邏輯只是更為龐大的邏輯領域中的一支,而且我不是說它在邏輯與哲學的交界地擁有壟斷權。最近,在阿姆斯特丹大學邏輯、語言和計算研究所的一次講座中,有個學生問道:“我喜歡你關于邏輯與認識論的交界地,但它一定總是模態邏輯嗎?”我回答說:“并不必然是。……”模態邏輯常常是便利的分析的起點,因為它在簡單性和表達能力二者之間有一種很好的平衡,但是許許多多更豐富的邏輯系統以及更復雜的邏輯方法也可以運用,而我自己的看法是,只有在弓上面裝滿了箭,邏輯才會蓬勃發展。所以,當我們在這個訪談中把認識論當作邏輯學家們也可以有所作為的領域時,正如你所想,請做如下考慮。我可以走著去上班,或者騎自行車去上班,或者搭火車去。邏輯提供了許許多多的交通方式,有的方式可能在技術上比其他方式更為復雜。對我來講,模態邏輯有點像騎自行車:它不如火車那樣復雜,但是它速度既快效率又高,而且它在表達能力方面的節約可能會像新鮮空氣那樣對你有好處。
馬明輝(西南大學邏輯與智能研究中心):2008年11月,您在清華大學哲學系講授“動態認知邏輯”時問到“什么是邏輯?”這個問題,當時我立刻回答說:“邏輯是關于有效推理形式的研究。”您說這是關于邏輯的標準經典定義,但是邏輯動力學為邏輯提供了新的視角,甚至邏輯出現了“動態轉向”。您能簡要談一下“動態轉向”的具體含義嗎?
范本特姆:明輝,多么美好的過去時光啊!我感到有點兒驚訝,我的課程竟然是以這個問題開始的,但我相信你的話。順便說一句,我也認識到你的問題提得很好。當我的兒子們在高中時代請我給他們解釋一些事情時,他們總是不忘加上“簡單點”這個詞,因為他們討厭那些詳盡的答案和冗長的知識背景,而教授父母們卻總想給出這些東西。但是,為大問題給出小答案是很不容易的。
讓我從解釋我的驚訝開始。邏輯學家艾維特·威廉·貝特(Evert Willem Beth)是阿姆斯特丹邏輯界的著名前輩,他的名著《數學的基礎》*Evert Willem Beth, Foundations of Mathematics, North-Holland: Elsevier, 1959.中有一章非常出名,批評他所謂的“亞里士多德式的科學理論”。他把這個理論看做追問“……是什么”的問題,而在他看來,現代科學中所有進展都是由于看到這樣的問題沒有意思并且不會導致進步才產生的。現代物理學興起于伽利略和牛頓這樣的人物開始研究物體互動、力以及有關現象的規律,而放棄了亞里士多德式的問題,比如“物質是什么?”或者“光是什么?”。我認為貝特是正確的。當然,說“邏輯是什么”的嘗試總是以某種有限的確定邊界的方式周期性地出現,但是對我來說,學科是活的進化的理性事業,沒有先天的邊界。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物理學”,你就去看看最好的物理學家在做什么。我參加過科學哲學領域的一個主要會議,人們達成的一致意見似乎是,對任何科學的最好定義,最終就是“它的實踐者所做的事情”。
說到這里,那么什么是邏輯動力學呢?簡而言之,它就是這樣一種想法,邏輯有二元性:它既關乎動態的理性活動,比如推理;又關乎應用這些活動所產生的靜態產品,比如命題和證明。我甚至在邏輯學家們運用的自然語言中也發現了這種二元性:英文詞“argument”既意味著某事情的特殊原因,又意味著一般性的討論活動,“證明”這個詞也一樣。(我希望中文也有同樣豐富的多義性。)二者同屬一體,應該結合起來研究。此外我還認為,現代邏輯恰好有完成這樣一項偉大計劃的工具,沒有必要為可以進入邏輯系統指南針的東西設定先天的界線。特別是,邏輯動力學主張研究所有促使“主體性”(agency)的基本信息行為,也就是推理(當然這是一種基本但非唯一的行為)、觀察(觀看或科學實驗)和交流(帶問題的交流,這些問題與推理這種信息行為同樣是基礎的)。你知道,我把這種想法追溯到中國古代的墨家,在阿姆斯特丹我的辦公室里掛有一幅我的一些中國學生贈送的中堂,題著著名的墨家語錄“知:聞,說,親”。
說到這里,必須提到我目前還不能解決的一個困惑。在元層面上,邏輯動力學產生的邏輯系統只是描述了對于較大范圍內信息行為成立的規律。但是,這意味著它們的焦點是關于這些規律的推理,而不是觀察它們或者與它們交流。所以,在最終的分析中、因而在邏輯理論的更高層次上,推理是否最終占有特殊地位?在這一點上我不確定。但是最近我有了一種激進的想法。人們常常強調科學理論是一些允許進行科學推理的命題,有時候我想,這種強調是錯位的,對科學更為現實的描繪應該是動態的。“算術”不只是皮亞諾公理加上謂詞邏輯,而是對數提出問題并提出技術來回答這些問題的實踐。同樣,如果邏輯理論是一種動態實踐,那么甚至動力學的元理論也不必對推理和推導抱有偏見,它可以是一種寬泛的專業實踐,帶有許多信息維度。
我的回答并不簡要。如果對于你所問的問題說得過多了,我表示歉意。
張立英(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在2015年的《燒旺理性的火焰:對邏輯的個人體會》一文中,您提道:“現代邏輯的真實故事是:方法仍舊是數學化的,但主題更廣泛了。”文章中還提到一位讀者對您的觀點及工作的總結:“經典邏輯畫的是直線,現在您希望邏輯也能畫曲線。”能否請您解釋一下這一重要的觀點并列舉一些您認為重要或者有意思的更廣范圍下的題目嗎?
范本特姆:立英,我認為你在對我施以援手,因為在我的這個告別演講中恰好提到了這個問題,這個演講現在已經以英語、荷蘭語、中文和俄語四種語言發表了。當然,你們仍舊可以對我的觀點持保留意見。我并不是說,如果用四種不同的語言重復說過,假的東西就會變成真的。
我的故事如下:很多教科書把邏輯定義為關于有效后承或者推理的研究——這一觀點在我看來是對該領域實際內容和歷史的歪曲。從歷史角度看,在邏輯科學的形成過程中,至少有三個主要的主題夾雜其中,即我們今天所說的推理、定義和計算——正如我們前面提到過的貝特在他那篇影響廣泛的優美論文“邏輯思想的常量”中所說的那樣。證明論、模型論和遞歸論這三個主題作為數理邏輯的三大支柱并非出于偶然。但是,這就是邏輯的邊界嗎?我在演講中認為,這一邊界仍在擴張,因為更深層的也同樣基礎的主題在20世紀已經進入了邏輯學:信息(information)和行為(action)。一旦你意識到這一點,你也會很容易發現,這兩個主題自身在邏輯學的發展進程中已經有相當長的歷史了,我們可以想想,作為動態的、指向行為的論辯概念自古代起就遍布于邏輯之中,而在中世紀的邏輯教學中則一直處于主導地位。
當然,我們也可以把這些分開的主題結合在一起,例如,我最近關于邏輯和博弈的工作就把信息和行為這兩個主題結合起來,同時運用前面提到的數理邏輯三大支柱的技術。2015年8月,應在赫爾辛基舉辦的“國際符號邏輯協會邏輯研討會暨邏輯、方法論與科學哲學大會聯席會”的邀請,我在開場演講中更全面地解釋了“邏輯與主體性”(logic and agency)這個想到的視角。這一演講面向的正是和你有類似問題的聽眾,如果你想看看這個演講的現場影像,可以找一下視頻所在的網址:http://video.helsinki.fi/Arkisto/flash.php?id=20447。
你還需要了解一些具有挑戰性的寬泛主題。我提兩個我感興趣的。一個是主體性視角下的計算概念。圖靈分析了計算過程的外延性輸出,但現如今我們希望理解一個更微妙的概念:由信息主體產生的“行為”及其本質和范圍,我在這里看到一項新的基礎性事業出現了,其中“如何”計算與計算“什么”一樣重要[在剛剛為《信息和計算雜志》(JournalofInformationandComputation)雜志完成的一篇論文中可以看到這一點]。
第二個主題是邏輯和概率的交界地,二者都是我們理解主體性的主要數學方法。很多人認為概率處于比邏輯要低的社會等級,因為概率空間只不過是集合論層譜中的低等級成員。但這是對集合論考慮欠周的順從。不管是從歷史的角度還是從系統的角度來看,對于思考哲學家感興趣的許多問題并且闡明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以不帶偏見的概念方式理解兩種觀點之間的關系——概率都提供了另外一種范式。
最后我們回到那個關于直線和圓的隱喻。好的隱喻真的可以引人深思。在傳統的亞里士多德物理學中,有兩種理想的自然運動:線性的和圓形的。在現代科學中,牛頓發現這不是真的:慣性運動是直線的,而圓形或橢圓形運動(正如行星運行那樣)則需要用到外力,即物理學家所謂的“動力”。我喜歡后一個觀點,因為它剛好與我在邏輯動力學中所看到的曲線相吻合:我們需要研究那些創造了我們所知道的東西背后的動力以及我們對它所擁有的那些證明,等等。
琚鳳魁(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類比推理不具有保真性,但在實踐當中,我們依然進行很多類比推理。比如,我看到某個人跨過了一條溝,我觀察到我跟他相似,然后我得出結論:我也能跨過那條溝。在獲取新知識方面,類比思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比方說,在解釋某些數學證明的時候,老師可能會用到一些生活中的例子,這些例子對于學生來說有時很有幫助。邏輯學能否在分析類比概念方面做些工作?
范本特姆:鳳魁,我只能同意你的說法。類比在人的實際思維中起著重要的作用,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情況都是如此——甚至在精確科學中,類比還經常處于創造性的核心。
順便說一下,一種長期以來的說法是,中國的知識傳統比西方更加依賴于類比思維。但是,根據劉奮榮在《中國邏輯思想史手冊》項目中的觀點,我現在認為,在對歷史材料進行更加仔細地分析之前,應該暫且擱置這些籠統的概括。
你的問題是一個比較廣泛的問題,與立英和明輝所提出的動態問題不屬同一個范圍,因此,我先來回答你的問題。類比推理很常見,這件事情說明好的推理方式不只一種。什么是正確的推理這件事情非常依賴于推理所針對的任務類型是什么:是數學的,哲學的,還是實踐的?這個觀點其實在19世紀中期就已經出現在著名邏輯學家鮑爾察諾(Bernard Bolzano)的思想中。他認為,邏輯學作為一門學科應該關注人類進行的所有的自然推理類型。我相信關于鮑爾察諾的這個綱領有很多事情可以說。這個綱領后來又以不同的形式出現過,皮爾士的工作可以說明這一點,哲學和人工智能領域中的各種非傳統邏輯的大量出現也可以說明這一點。
現在來看你說的具體問題:邏輯學能否在研究類比推理方面做一些有意義的工作?實際上,這方面的研究工作已經在一些領域中出現了,比如說人工智能領域。但是,我覺得這方面的研究工作現在似乎還沒有取得很大的進展。我所看到的一些研究只是把類比推理看成是帶有特殊類比前提的演繹推理,而這不能令我感到滿意。我自己的看法是,類比理論應該預設一個關于模式和模式之間的不變性關系的理論。現在邏輯中已經有很多重要的不變性例子(比方說同構和互模擬),但是我懷疑它們是否適用于實際類比推理中出現的模式。因此,你提出了一個嚴肅的挑戰。
如同你最后一個例子顯示的,它們甚至在數理邏輯本身的核心地帶也是挑戰。我們實踐邏輯學家們經常說“通過相似的方式,可以證明……”。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我們腦子里面出現的是什么樣的證明模式?有沒有適合這些證明模式的系統的邏輯理論?我懷疑,當前的證明論是否有一個符合數學實踐的、豐富和靈活的證明模式。因此,如果我們邏輯學家連自己的類比推理類型都不能說明,又如何能夠為其他人進行說明?
馬明輝:知識是被證明為真的信念,這個定義自柏拉圖以來被很多人作為知識唯一的定義。但是我認為這個定義本身是不清楚的。知識本身分許多不同的種類,如個體知識和一般知識(比如十分著名的共同知識)。在柏拉圖式定義中,我們可能不清楚“知識”指什么,也不清楚“信念”指什么。您能談一談關于如何定義知識的問題嗎?您倡導的動態方法對于研究知識和信念的邏輯理論有什么幫助嗎?
范本特姆:明輝,謝謝你轉換話題,讓我們進入認識論領域。柏拉圖的定義仔細提出了一種系統的方式讓蘇格拉底也因此而贊同,而且這一方式對于開始學哲學的學生來說也是很好的經驗,就此而言,柏拉圖的定義很出名。此外,柏拉圖還在追問一個大問題,這個問題至今仍然很重要,你可以在互聯網上看到輿論市場:人們擁有的信念和真的知識之間究竟有何區別?特別是,知識比信念多了什么?自從20世紀60年代“葛梯爾悖論”提出反擊以來,柏拉圖的這個獨特定義現如今一般不再被哲學家們接受。這里我就不再討論“葛梯爾悖論”了。從那時候起,在表述知識比信念多出來的東西的新直覺時,哲學創造性取得了非凡的爆發。從那些對真進行追溯的信念,到排除所有其他相關選項為基礎的信念,從直接建立在可辯護理由基礎上的信念,到經得住長期持久爭論檢驗的信念,林林總總。此外,市場上甚至還有各種“知識優先”的理論,完全放棄把信念作為一個核心概念。
近年來,我和我的幾個成功的博士生的一個主要興趣,就是要從邏輯的觀點來理解這些新的哲學理論,并且使它們系統化。動態方法在這里似乎特別有用,因為它是關于認知行為的,認知行為這種現象隱含在多數哲學理論之中,但是可以讓它凸顯出來。試想一下前面提到的以及整個認識論文獻中涉及了多少種不同的行為:排除選項、學習新信息、形成演繹;另外還有(想想笛卡爾):系統地懷疑一個人的信念。我們只是剛剛開始對這一風景形成好的看法。
順便說一下,前面的回答還說明,尋找知識的定義最終可能不是認識論的根本問題。重要的問題反而是,我們人類擁有的豐富認知態度(我們可以知道、相信、信服,或者懷疑、質疑,等等)是如何運作的,甚至更雄心勃勃地說,它如何能發揮得如此成功?
琚鳳魁:目前在認知邏輯領域,信念和知識這兩個認知概念已經得到了深入的研究。您認為有哪些重要的認知概念現在還沒有得到應有的注意?
范本特姆:鳳魁,你這個問題是對明輝前述問題的自然跟進。認識論把知識和信念作為核心概念,受認識論影響,認知邏輯也是如此。現在,認知邏輯學家們對這兩個概念有了很多的理解,其中也發現了一些微妙的、哲學家們尚未系統考慮過的新概念,比如,由探究的動態(dynamics of inquiry)引發出來的安全信念或者強烈信念。就此而論,考慮進一步的工作非常有意義。
好了,肯定還有許許多多的主題。比如,認知論學家們也討論證據和原因,這方面的討論讓我們更加貼近邏輯的證明論和推理方面。的確,在回答你第一個嚴肅考慮類比推理的問題時,我就想到了這些。可以有各種合理的“推理引擎”以不同的方式來處理證據,它們都塑造著我們的知識和信念。
讀任何一本認識論的嚴肅教材(或者看互聯網上關于認識論的條目),你會很容易找到另外很多挑戰邏輯學家的主題。
張立英:最近您和您的同事建立了一種“證據邏輯”(Evidence Logic)來刻畫認知主體。可否請您簡要介紹一下這一哲學邏輯新分支以及它與模態邏輯的聯系、它的哲學背景、動機、意義等?
范本特姆:我為你的措辭感到很榮幸,同時我也代表我的合作者們謝謝你,立英!不過,就目前而言,證據邏輯還稱不上是哲學邏輯的一個“分枝”,它還只是一個“枝芽”:讓我們期待它要熬過多少個冬天后才可以存活下來。目前,我們所擁有的東西主要是提出一個特殊的系統,通過命題或可能世界集合,以語義的方式為證據概念建模。想法是這樣的,我們現在不僅僅可以為主體的知識和信念建模,還可以為作為知識和信念的基礎的證據建模。所得到的結果是對認知主體所掌握的信息的更細致的處理,而且還允許這些主體記憶更多他們過去探索的歷史。
如果你想把證據邏輯與模態邏輯進行對比,它與20世紀60年代出現的“鄰域語義學”處于相同的普遍性層次,鄰域語義學是對通常的關系圖語義學的擴展。如果要與當前哲學中的動態進行對比,你可以把它看作在模擬某種形式的“超內涵性”,這與當下形式認識論學家以“超圖”方式提出的建議有關。它甚至還與廣義拓撲空間具有數學上的相似性,但也許我開始在拿一些非常技術性的聯系來嚇唬你了。
我們給出的關于一些證據的模型是認知選擇空間中的可能性的集合,這一想法受啟發于一位中國的計算機科學家蘇開樂,他用可能存在缺陷的傳感器來模擬機器人。這樣做的結果是,我們可以把信念和知識與證據放在一起分析,并且在一個恰當的、更加豐富的邏輯證據語言中來研究這三者的推理規律。此外,對主體認知狀況的更為豐富的表征也為認知行為給出了一種更豐富的新觀點,這一點真的很棒!現在我們可以做出一些在傳統認知邏輯中看不見的區分,例如,“增加證據”與增加“硬信息”(hard information)之間的對比,或者當我們想修正信念時消除或弱化當下證據的概念。所有這一切都只是一個開始,但我相信會做得更多。
事實上,我的主要合作者帕奎特(Eric Pacuit)最近完成了斯普林格在亞洲新發起的“簡明邏輯教材”系列中的一本,其中證據邏輯是貫穿始終的重要例子。我希望這本書能很快與大家見面。
馬明輝:在《信息哲學手冊》*Pieter Adriaans and Johan van Benthem(eds.),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Sciences-Philosophy of Information, North Holland: Elsevier, 2008.中,您曾講到邏輯與信息之間的一些故事。我概括一下,演繹推理過程本身就可以描繪為一個語義信息的動態變化過程,反過來信息變化也有其自身的邏輯規律。看來邏輯與信息之間有強烈的互動關系。您能就這種互動做一點簡要說明嗎?如今文獻中已有各種動態認知邏輯理論,一個更一般的問題是,如果存在一種關于信息動態變化的統一模式,那么如何描述它?
范本特姆:很好!現在讓我們從證據轉移到認識論所依賴的另一個寬泛概念,也就是信息。幾位主要的認識論學家說過,知識與信息有關:最著名的也許是德雷茨克(Fred Dretske),他在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著作《知識與信息流》*Fred Dretske, Knowledge and the Flow of Information, Mass: MIT Press, 1983.中,主張使用信息論的概念,比如通道、發出者和接收者。與這里相關的還有去年在清華大學金岳霖會議上第一個發言的約翰·佩里,他早年(與約翰·巴威斯、約翰·艾奇門迪、大衛·伊斯雷爾、杰里米·塞利格曼等人從技術上共同)建立了“情景理論”。簡而言之,我認為信息與世界真正如何存在這個問題中的認識論行為的基礎有關,但這里我還是少說一點。
實際上,信息這個概念在哲學史以及幾乎所有科學中是起過作用的,我與阿迪安斯在2008年合編的《信息哲學手冊》中,你會發現各種方法的全貌。在我們的編輯過程中,一個主題是信息結構與信息動態變化的并行。如果不具體說明我們關心的計算、交流或者其他事情中的信息轉換過程,我們就不能說信息是什么。這樣你就會看到,你所問的信息行為的動力學是如何成為核心問題的。
現在來看邏輯中的信息。你引用的論文中,我們指出,邏輯學家在幾種不同的意義上談論信息。存在著語義信息作為任選范圍,這是認知邏輯中通常的圖景,這種圖景以純集合形式的證據結構出現,或者輔以世界上的結構如合理性次序出現(我在回答立英的問題時提到了證據結構)。注意,如果結論沒有增加在前提中已經出現的語義信息,那么邏輯推論就是在標準意義上有效的。但是,以這種方式來看,我們就面臨欣迪卡所謂的“演繹丑聞”。我們都感到,邏輯推理事實上是有信息內容的,但是在什么意義上呢?這里,另一個比語義信息更具細粒度的(fine-grained)信息概念在起作用,它與如何在語言或某種其他編碼系統中表達事物有關。我們稱之為信息代碼(information as code),這就是邏輯推理產生新信息的那種意義。順便說一句,這也是我們可以說計算機參與真正的數據處理和產生新信息的那種意義。但是,在邏輯中還有第三種完全不同的信息,它對于比如情景理論來說是核心的。在這第三種意義上,信息是關于一個語言所說的東西或主體(agent)所相信的東西與施動者所處世界中經信息通道產生的真實限制條件之間的相互關系(correlation)。
當然,信息的三種邏輯意義之間也有聯系,這里我不再重復整篇論文的內容。順便說一句,我相信,對于認識論來說,理解邏輯與信息之間的豐富圖景是關鍵。如果人們忽略不同信息涵義的多樣性,就會使得哲學討論非常混亂。
為了表達邏輯或認識論中的信息,人們能夠把這幅圖景統一為最佳格式嗎?我很懷疑,而且我也看不到這種統一理論的必要性。我目前只是在各種不同層次上研究信息表征理論,這些層次或是粗糙的或是微細的,以及至關重要地,是這些層次之間運行的系統聯系。另外,這些層次也包括概率信息作為一種獨立的、完全自然的數量研究。這幅圖景中涌現出許多新的主題,比如目前正浮現的問題:在一個表征層次上何時可能通過匹配另一個更粗糙層次上的信息事件來“追蹤”信息的動態變化。對于我們根據具體認知任務的需要而在不同層次之間以這種方式進行切換的能力的微妙性,我確實感到吃驚。
賈青(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STIT邏輯以對主體性的刻畫為基礎,最終給出行為或者選擇的形式刻畫方法。與STIT邏輯一樣,行為也是命題動態邏輯的主題。兩者同樣是刻畫行為,但是彼此間的交流卻不多,因此如何借鑒彼此的成果或者說對這兩種邏輯進行整合就成為一個有趣的研究問題。在這方面您已經做出了一些工作,能否請您簡單介紹一下這些工作?在整合這兩者的過程中,不同STIT算子(如astit, dstit, cstit等)背后的直觀或者哲學背景又能得到多大程度的保留呢?
范本特姆:賈青,我們已經看到了認知基本概念如證據和信息的一些擴張。現在你又遞過來另一個概念:主體性。很多認識論學家都認為——我也贊成——宏偉的目標不是要理解知識或者信念本身,而是這些概念驅動人類主體性的方式。我自己的很多工作也采取了這個思路,你可以從我2011年出版的專著《信息和互動的邏輯動力學》*Johan van Benthem, Logical Dynamics of Information and Interac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看出來。當然,由于行為涉及選擇、熟思以及主體的目標和偏好等問題,所以這就引出了各種各樣的新主題。
讓我們忽略這些寬泛的問題,回到你所提出的具體問題上來。你的問題是通過分析行為的兩個特殊邏輯系統來表述的:時序邏輯STIT和命題動態邏輯。我的第一個意見你可以從我之前的回答中預先料到。我不認為邏輯和認識論應該是關于特殊形式系統的比較。這些形式系統只是討論概念性想法的工具,但是這似乎是你自己也想到的東西,所以我們這一點上大概會一致。
我與帕奎特確實寫過關于STIT與命題動態邏輯之間相互聯系的文章,試圖弄清這兩個系統的優點。我們發現,命題動態邏輯善于描述有結構的序列行為,而且它還有一個與模態不動點邏輯相聯系的廣闊的數學理論。另外,在命題動態邏輯的動態認知版本中,它還與主體在行動中具有的知識和信念自然地聯系起來。相比而言,STIT善于描述不同主體之間同時選擇過程中的選擇,它以一種引人注目的時序歷史設定來運作,而且它增添了這些主體擁有的對整個群體結果的“控制”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在命題動態邏輯中是沒有的。因此,這兩個系統很好地互補,而且各種融合工作也已經做出來了,命題動態邏輯被借鑒于STIT,反之亦然。
當然,這種合作的觀點反映出我自己的個性,我已經寫了很多論文,試圖弄清楚主體性邏輯的不同架構之間的相似性和聯系。事實上,我必須承認,現在一些框架看上去更像是宗教或者商業,以至于在這兩種邏輯的擁護者之間很難建立聯系。特別是經常感覺STIT像是一個教堂,而命題動態邏輯更像是一個公司(為什么會這樣,這也許是一個心理學或者科學社會學的有趣問題)。但是,我仍然傾向于認為,如果我們聯合了各種力量,那么我們都會更好。
賈青:自認知邏輯(auto-epistemic logic)以具有自省能力的某一主體的信念集為研究對象,與標準的認知邏輯相比,被認為是信念的一種內在邏輯,即適于某一主體去表達關于其自身信念的那些事實,但是標準的認知邏輯卻是信念的一種外在邏輯,即適于某一主體(觀察者)表達關于另一主體(行為者)信念的那些事實。您認為這兩種認知邏輯或者說內在的和外在的信念是否可以相互影響或者溝通?如果可以的話,那么如何給出一種能夠將兩者的語義整合到一起的方法是否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范本特姆:賈青,你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我關注自認知邏輯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在20世紀80年代,我曾訪問舊金山灣區,當時這種處于哲學與計算機科學的交叉地帶的理論在那里興起。我不敢肯定你對自認知邏輯與標準認知邏輯的刻畫是否非常正確,因為我想它們之間具有比你所想到的更多技術相似性。然而,這只是一個小問題,你確實提出了一個在認知邏輯領域中尚未解決的主題。這個主題是比較群體認知情況的外部視角與主體自身的內部視角,以及主體如何看待他們所處的情景。或者用認識論學家的術語來說,我們在這里談論的是“第三人稱”視角與“第一人稱”視角之間的對比。
關于這兩種視角的主題已經被大量討論過了,有一些嘗試要為認知邏輯設計另外一種采取內部視角的語義學,包括一些博士論文。但是,迄今為止,當所有這些都說過做過之后,一個問題是,構造出來的“內部模型”并不比外部模型更簡單。有時甚至變得更復雜!你提議回到自認知邏輯尋找靈感,也許是有前途的思路。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這是一個很微妙的事情。首先,內部視角被認為是有吸引力的,因為這些視角使得處于(認知)過程中的主體的認知任務更容易。但是,確實比標準模型更簡單的第一個真實例子直到幾年前才出現,當時確切地證明了,在外部環境中指數時間的泥孩型任務如何能夠通過更小的內部特殊目標指向的表征,被主體在更快的多項式時間內加以解決。其次,我前面提到過的理論是模擬理想主體的語義,然而內部視角可能更多地與更具細粒度的受限主體的表征和演繹的力量有關。但是,在認知邏輯中模擬受限主體的任務已經形成一個大任務,盡管一些很有希望的方案使用了自動機理論來真正理解主體的能力。
最后我想說的是,“內部”和“外部”的對比有時也被夸大了。例如,自然語言描述事物時,很容易在以“我”措辭的內部方式和以“他/她”措辭的外部方式之間進行切換。因此,自然語言優雅地結合了我所說的“參與”和“評論”的姿態,而且外部化和內部化的轉換也很頻繁。(古希臘哲學家已經想到,你的良知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它審視你自己的另一部分,就像是另一個人在評判他的行動的道德水準。)因此,最終距離也許并不是那么大。
馬明輝:一般認為動態認知邏輯是模態邏輯的動態擴張,這種擴張以增加動態認知算子來實現。例如,公開宣告邏輯是在模態邏輯S5基礎上增加公開宣告算子得到的。從邏輯哲學的觀點看,一個問題就是能否把動態認知算子看做邏輯運算。動態認知算子是否具有邏輯性?何種標準可以來衡量動態算子的邏輯性?您能談談您的看法嗎?
范本特姆:明輝,我想我知道你在技術方面的想法。有一些關于“邏輯性”的數學標準的文獻,我自己也有所貢獻,這些標準是借助排列不變、推理簡潔性等等概念給出的。(事實上,關于這一點,在“邏輯之門”中有我一篇2000年左右發表的綜述性論文。)在這種意義上,擴張靜態邏輯的動態算子能被稱為邏輯算子嗎?我的簡單回答是,“是的”。正如通常的邏輯常項一樣,動態的模態詞傾向于是同構不變的,只要你為它們的行為設定正確的模型。原則上,也可以分析它們的推理特征,盡管這一點還做得很少——除了關于動態認知邏輯的代數邏輯文獻中的一些早期做法——你自己也對此做出了貢獻。
對此,我更為復雜的技術性回答是,關于作為不變性的邏輯性,不管是古典算子抑或動態算子的邏輯性,整個文獻中都缺少一種最理想的數學表述——大體上說,這可能就是為什么很難真正聚焦于最具一般性的邏輯常項。目前我與一些同事在范疇論環境中正研究動態模態詞的這些問題,其中不變性是在一些恰當范疇中的“函子性”、態射則是各種形式的互模擬等不變性關系。
但是,我還應該提醒你的是,訪談開始時我回答了邏輯是(或者做)什么的一般性問題。我相信,目前關于“邏輯性”的技術標準,不管(有時候)多有趣,很大程度上是代表了哲學家和某些邏輯學家的一種形式游戲(一個我曾在20世紀80年代熱衷過、我的一些好朋友現在仍在玩的游戲)。他們也代表了一種確定邏輯邊界的探索,只是我不能明白這種探索的吸引力究竟何在。對我而言,各種動態邏輯的邏輯性的真正檢驗,乃是它們符合建立邏輯系統和證明元定理這種一貫的標準做法。它們確實做到了這一點。
馬明輝:讓我們把邏輯看做一座島嶼L,把認識論看做另一種不同風格的島嶼E。在L和E上的居民談論不同的問題,使用不同的方法,產生不同的答案。那么L和E之間有哪些可能的橋?邏輯在認識論研究中可能起到哪些作用?邏輯和認識論之間的關系到底是什么?
范本特姆:明輝,你可能太像一位數學家在思考問題,我主張某種更大程度的變動性。重新想想我前面關于邏輯所說的東西——或者如果你可能會喜歡我在告別演說中所說的話:“邏輯不是它所是的東西,而是它所成為的東西”。
把邏輯和認識論看做“島嶼”的觀點與我們在學術領域所能觀察到的東西并不符合。難道認識論是一個用專名“E”指稱的固定對象嗎?對我來說,學術領域是經常隨著時間而不斷改變議程的研究領域,我們應該考慮的是它那些最好的實踐。因此,不必有任何固定主題的核心,因為被接受的觀點可能會在重要的事情上發生改變,而且事實的情況是,大多數嚴肅領域(包括邏輯和哲學)的主題在過去幾個世紀中已經發生了戲劇性的改變。認識論教材中的標準主題包括知識的定義、內在論—外在論之爭、懷疑論等等。但是現代認識論在文獻中一直在增加熱點問題,例如,哲學家目前對知道什么(knowing-that)和知道如何(knowing-how)就很有興趣。簡而言之,我只接受這樣一種學術領域的“島嶼”比喻:設想地球上的真實島嶼始終隨著大陸板塊在漂移,在改變它們的形狀,在相互融合,等等。
你問到橋的問題,的確,即使漂移的島嶼也需要有橋。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橋。可以從多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一個事實是,許多主要人物既是哲學家,又是認識論學家:卡爾納普和欣迪卡馬上出現在腦海中。另一個事實是,已經有了橫跨分水線的交叉領域,比如形式認識論,而且也有了自己的期刊和會議。亨德里克斯(Vincent Hendricks)甚至還在2006年的《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Studies)上主編了一期名字很形象的專輯“主流認識論與形式認識論之間的八座橋梁”,在這期刊物中可以找到更多的東西。
順便說一句,橋是時髦的東西。我自己發表在上述那一期《哲學研究》上的論文《認知邏輯與認識論:當前研究進展》通過歐拉著名的“柯尼斯堡橋”列出了一些主題——這篇論文也收錄在《邏輯之門》系列之中。
劉新文:謝謝您,范本特姆教授,謝謝您接受我們的訪談并和我們談了這么多的想法。最后,我們仿照學術論文的結束部分,能不能請您為讀者們提出一些關于邏輯與認識論的“未解決的問題”留給大家思考和進一步研究?謝謝!
范本特姆:新文,我倒是很想這樣談談,只是我又不能在這個跨界領域冒充權威。我已經努力嘗試過促進某種程度上的普遍性和共同目標,這些嘗試體現在我和阿羅-科斯塔(H. Arló-Costa)、亨德里克斯主編的《形式認識論讀本》*Horacio Arló-Costa, Vincent F. Hendricks, Johan van Benthem, Readings in Formal Epistemology, New York: Springer, 2016.之中,讀者可以在這本書中看到,很多基礎性論文是應該分類到邏輯中還是應該分類到認識論中,這一點還真是不太容易;另外我在2011年出版的專著《信息和交互的邏輯動力學》中已有過類似的努力。
我想,我自己尤其感興趣于理解知識和信念與主體性的邏輯這二者之間的邊界線:研究與認識有關的態度需要并行于(in tandem with,你知道我的這個口頭禪,這次訪談的前面已經提到過它)這些態度出現在其中的行為和過程。事實上,我和巴塔赫(Alexandru Baltag)、斯梅茨(Sonja Smets)即將出版的合著《知識的樂章》(MusicofKnowledge)將從主體性的邏輯這一角度對現代認識論領域做一個統一的概覽。
至于更為具體的研究主題,本次訪談中已經提到很多了。在前面我已經說到,要以一種新穎的眼光來對認知行為的多樣性進行跟蹤記錄,引入認知態度背后各種不同的信息,對證據、認識論中不同推理類型的作用進行建模,理解內部和外部表征的相互作用,或者把形式認識論中邏輯和概率這兩種主流進路進行比較并且聯系起來,等等。我還想補充這個層面上你沒有問到的一些方面:比方說,一般認識論和形式學習理論之間的聯系是一個很重要的跨界領域,我在阿姆斯特丹和匹茲堡的很多同事已經取得了一些新的研究結果。
但是,這些只是我認為值得做的或者是重要的主題,也許你也應該看看其他人的想法。我在這個跨界領域也指導過學生寫博士論文,像霍利迪(Wesley Holliday)現在已經是伯克利的教授了。順便說一句,我很高興看到一些在兩個領域都受過嚴格訓練的中國學生也正興致勃勃地研究這些主題。新問題和新事物將來自于這個新生代。
更為一般地說,我主張采取開放態度來對待邏輯和認識論,這里有許多方向可以探索。只做傳統的那種概念分析可能會陷入僵局和兜圈子,因此首先需要做的就是重劃界線。我們會認識到認識論和科學哲學、語言哲學甚至行為哲學是多么的接近。認知結構在所有這些哲學部門都會出現,而且正是那些共同的結構需要得到研究并發掘出來。邏輯天然地與提到的所有這些領域(而不僅僅是認識論)混雜在一起,因此,它有助于理解這些互相關聯的模式。
當然我也看到其他一些通道可以打通而且需要打通。比方說,文獻中認識論分析所做出的陳述常常有點不清楚:難道目的是訴諸存在于少數特殊的專業哲學聽眾的溫室之中的“哲學直覺”來解決哲學困惑嗎?還是說,只是哲學家常常提到但疏于廓清的“常識”領域的跑馬場?——或者用更雄心勃勃的話來說,認識論學家確實想認真地理解知識如何在認知和社會中起作用嗎?在我看來,蘇格拉底應該會贊成這個領域的后一個目的。于我心有戚戚焉!
這也出人意料地使社會認識論成為該領域中一個非常核心的焦點:我自己確實相信,我們很多(如果不是大多數)知識和信念都在社會環境中起作用,而且這一觀點并沒有得到充分研究。把認識論引入到現實和事實中來是一個令人振奮的事業,和我前面關于邏輯和實際認知現象與社會現象之間所談的那些一樣有意義。
對于認識論或者更一般地說對于哲學,邏輯可以起到哪些作用?看看今天正在實際進行的那些研究,它可以是有助于創造邏輯或認識論中此前不存在的新主題的任何東西,不管這些東西是來自伴侶、律師、醫生,還是來自朋友。
(責任編輯:肖志珂)
約翰·范本特姆(Johan van Benthem),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教授;劉新文,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馬明輝,西南大學邏輯與智能研究中心副教授。
① 約翰·范本特姆(Johan van Benthem),世界著名邏輯學家,現為阿姆斯特丹大學教授、斯坦福大學哲學系亨利·斯圖亞特(Henry Waldgrave Stuart)教授、中國教育部長江學者講座教授、荷蘭皇家科學院院士、美國科學院院士、歐洲科學院院士、國際哲學學院院士。1996年獲荷蘭國家斯賓諾莎獎,這是荷蘭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中的最高獎項。在20世紀90年代,他創建了阿姆斯特丹大學的“邏輯、語言與計算研究所”(ILLC),并長期指導該研究所的工作。ILLC是當今國際頂尖、規模最大、專門從事邏輯與語言學、計算機科學、認知科學等交叉領域研究的邏輯研究中心。目前他擔任清華大學—阿姆斯特丹大學邏輯學聯合研究中心主任,積極推動邏輯學在中國的發展。到目前為止,他撰寫了10本專著、7本教材和約500余篇學術論文,主編了4部具有權威性的邏輯手冊,他的著作已被翻譯成俄語、西班牙語、漢語出版,在世界范圍內影響廣泛。此外,他還在很多邏輯學國際組織和重要英文雜志兼職。
2015年11月18日,范本特姆教授應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邏輯室劉新文研究員邀請,在哲學所做了題為“談談知識”(Talking about Knowledge)的講座。根據講座內容、當時的提問與回答以及范本特姆教授目前的研究重心,我們邀請了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張立英教授、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琚鳳魁副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賈青副研究員以書面形式整理了這次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