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敘事中的武舉考試：渲染與省略

周興濤/ Zhou Xingtao

文學(xué)敘事中的武舉考試：渲染與省略

周興濤/ Zhou Xingtao

武舉是選拔和是培養(yǎng)軍事人才的一種重要制度。但武舉研究處于偏僻一隅，論及武舉與文學(xué)之關(guān)系也非常微薄。古典小說、戲曲、寶卷、彈詞、鼓書等敘事文學(xué)作品，少有武舉描寫，即使有也多渲染考試場面，而少寫備考、赴考階段，這與文舉描寫不同。反映出文學(xué)作品中對武舉遠沒有對文舉看重，折射出重文輕武的文化特點和重結(jié)果輕過程的民族心理。

文學(xué)敘事 武舉 渲染 省略

武舉制度始創(chuàng)于唐長安二年（702），完善于宋代，明清基本沿襲，清末早于文舉結(jié)束歷史使命。武舉分制舉和常舉，是選拔軍事人才的一種補充手段，作為配套的武學(xué)則是北宋年間開創(chuàng)，也為后世所承襲，是培養(yǎng)軍事人才的一種重要制度。常舉武舉的考試因時代不同，有解試、會試、殿試或童試、鄉(xiāng)試、會試、殿試等層級的不同。考試內(nèi)容則在宋代開始分內(nèi)外場：外場比試騎射、步射、舉重、舞刀劍或舉石鎖、翹關(guān)；內(nèi)場則考《武經(jīng)七書》的默寫或大義，或策論。

相對于文舉研究蔚為大觀方興未艾的勢頭，武舉研究處于偏僻一隅，其數(shù)量、質(zhì)量尚顯稚嫩和青澀。文學(xué)與科舉的關(guān)系研究亦是文學(xué)與科舉學(xué)多年來的熱點之一，論著多僅就文學(xué)與文學(xué)角度出發(fā)。論武舉與文學(xué)之關(guān)系則非常微薄，如2009年暨南大學(xué)胡海義博士論文《科舉文化與明清小說研究》、2010年浙江大學(xué)王玉超博士論文《明清科舉與小說》都無一語提及武舉。縱觀武舉在我國敘事文學(xué)中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低，胡海義《科舉文化與明清小說人物研究》①將明清科舉題材小說作品1684篇（部），制成《明清涉及科舉題材的小說作品一覽表》，涉及到武舉的僅僅12篇，比例僅為千分之七。筆者將范圍擴大，納入戲曲、寶卷、彈詞、大鼓等；將時限延長，上至晚唐五代，下至當今，查閱千余部敘事文學(xué)作品，有武舉出現(xiàn)的有109篇（含胡統(tǒng)計的12篇）。數(shù)字的統(tǒng)計不一定精確，具體數(shù)字也還會變化，但也可以說明基本的總體事實。

一、渲染考試場面

歐陽玉林《南戲中科舉活動表演模式初探》據(jù)《古本戲曲劇目提要》將科舉考試分備考、赴考、考試、及第四個階段，其中描寫赴考的篇幅最多，備考、考試階段較少。②該文只涉及文舉情況，沒有統(tǒng)計武舉。本文借鑒其四個階段的分類方法，對文學(xué)敘事中的武舉考試做一介紹。首先，就作品描寫武舉考試的文學(xué)作品遠遠少于文舉，這與前文指出武舉人物遠少于文舉人物一致。其次，涉及武舉的作品中，對武舉一筆帶過的數(shù)量遠甚詳細敘述的。其三，在寫了武舉考試的文字中，寫考試場面多于備考、復(fù)考、及第階段，這些描繪有現(xiàn)實基礎(chǔ)，也有自由發(fā)揮的想象，是科舉考試的另一種“真實”，折射出部分民族文化心理。

在上節(jié)提及109篇寫到武舉的文學(xué)作品里，涉及武舉考試的有26篇，其余多是將武舉身份作為人物背景交代。這26篇中的元雜劇《趙禮讓肥》、小說《殘?zhí)莆宕费萘x》第二回、清悟崗主人《空空幻》第八回、清蘭皋居士《綺樓重夢》第十六回、清佚名《群英杰》第三回、河洛大鼓《破鏡記》等6部，僅僅用“中武魁”“武狀元及第”“中了武舉”等一句或數(shù)字就簡單交代而過，是靜態(tài)的結(jié)果呈現(xiàn)。用較大篇幅渲染武舉考試的僅梁羽生《女奇英傳》十二回“張冠李戴入長安”，以整本濃墨重彩描繪的則是單田芳述錄、王樵整理的《武科場》（又名《明英烈》）。

自唐至清的武常舉考試有解試、省試、殿試三個程序的，有比試、解試、省試、殿試或童試、院試、會試、殿試四個程序的，亦有省略殿試的。以殿試為主或簡要提到的有清呂熊《女仙外史》第八十二回、《綺樓重夢》第十六回、清佚名《繡球緣》第十八回、《鬼神傳》第三十一回、《總管寶卷》、河洛大鼓《破鏡記》、評書《明英烈》。詳寫省（會）試一級的有元佚名雜劇《張公藝九世同居》、清朱佐朝南戲《奪秋魁》、清黃石《玉蟾記》第四十四回、清嫏嬛山樵《增補紅樓夢》第六回、清錢采《說岳全傳》第十一回、《繡球緣》第十七回、《明英烈》、梁羽生《女奇英傳》第十二回。寫童試的有李伯元《文明小史》卷一。其余的指證不確，難以判斷，只知道是武舉考試。不難看出，有單寫某一階段的，有幾個階段都寫的；寫低級別考試的少，高級別考試的多，作者尤其喜歡在殿試上花費筆墨，這里深藏的是民族文化意識中的官本位思想和功名心態(tài)。

自宋之后，既武舉考弓馬刀箭，也測試兵書墨義、策論等，即有文武場或內(nèi)外場之分。一般以為武藝更重要，于是有人挑出武考單寫。如元張國賓《合汗衫》雜劇第三折：陳豹“年長一十八歲，膂力過人，十八般武藝，無有不拈，無有不會”，常“打大蟲耍子”。“到于都下演武場中比射，只我三箭皆中紅心。中了武狀元，授了下官本處提察使”。甚為簡略。清佚名《閨門秘術(shù)》四十九回：“先射步箭，……湯俊在演武廳唱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將身上的帶子緊一緊，靴子拔一拔，在湯杰手中取過一把弓、五支箭，下了斤口，對住靶子，一連射了五支，就中了五支，而且全在紅心之中。”到了第二日，又看馬劍，第三日又看雜技。射箭細節(jié)描寫較為傳神。清黃石《玉蟾記》四十四回：“初八日，武闈監(jiān)臨，劉大人升堂，天下武士挨次應(yīng)名。就在教場中豎一大旗竿，竿上掛一金錢，令武士各帶弓箭，射中金錢者高中頭名。那班武士也有射中旗竿者，也有射中金錢孔外者。只見張昆扯弓搭箭，颼的一聲，那箭正中金錢孔中。校衛(wèi)將箭取下。洪昆又射，連中四箭。演武廳上齊聲喝彩。曹昆射中三箭，汪大鏞射中二箭。三日后，放榜。第一甲第一名張昆，第二名曹昆，第三名汪大鏞。”不僅直接寫應(yīng)試者，還有旁觀者的側(cè)面描寫。

清末李伯元《文明小史》卷一《校士家奴談歷史，高升店太守謁洋人》：“（文試后）跟手考試武童。第一場馬箭，是在演武廳考的。第二場步箭，就在本府校閱。因為人多，便立了三個靶子，一排三人同射，免得耽誤日期。”只是交代流程，沒有具體描繪考試過程。

《明英烈》整本寫武舉考試，交代更為細致全面。應(yīng)考者“不論身份高低，出身貧富，也不分漢蒙回藏，即使是殺人的兇犯、滾馬的強盜，哪怕是反對過朝廷的人，只要歸順朝廷，進京應(yīng)試，一律恩準無罪，按才錄用”。考試環(huán)境：“這座武科場在朝陽門里順城街。這里原來是一座校場，是脫脫（筆者注：脫脫帖木兒，元朝末期政治家、軍事家）檢閱官兵的地方，地勢非常寬闊，四外筑有圍墻。” “進門先要掛號登記，說明家鄉(xiāng)住處，姓啥名誰。然后領(lǐng)取腰牌下場。” 應(yīng)考者：“咚一聲炮響，從科場外開進千名軍隊，從科場大門直排到閱武樓下，面朝外，站了兩大溜。……光安徽一省的舉子就有上千人，黑白丑俊，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轉(zhuǎn)眼間人山人海，足有兩三萬人。”作者更多筆墨關(guān)注朱元璋領(lǐng)導(dǎo)大家起義，考試內(nèi)容著墨甚少。梁羽生武俠小說《女奇英傳》則在十二回詳細寫武舉考試，但已是純粹武俠筆法，與歷史真實差之甚遠。該文依次寫了河南禹縣、江西泰和、湖南新化武生李逸、崔元仲，既有單練，也有對打比試武藝高下。“每一個先試普通的弓馬功夫，這一項二百多人全都合格；然后再試十八般武藝中應(yīng)試者最擅長的一兩種，最后是問應(yīng)試者有什么特長的技能，以便將來在分配職位時量才錄用。”

單寫文考的有：清悟崗主人《空空幻》，花春被岳父山廷棟逼迫入武闈，“不多時，武會放榜，果然花春是元。……因花春策論精通，不愧翰苑之材，欽賜文武狀元”。清蘭皋居士《綺樓重夢》中賈小鈺為賈寶玉轉(zhuǎn)世，因“文會元亦可殿試武策……賈小鈺文武皆一甲第一”，但實際他只參加了文試。

多數(shù)作品基本尊重歷史，文武考都寫，但各自側(cè)重不同。側(cè)重文考的：元雜劇《張公藝九世同居》，張家“大兒治家，二兒攻書習(xí)文，三兒張英學(xué)兵演武，曾讀武經(jīng)七書”。考官王伯清看卷，“這一個文如錦繡，筆走龍蛇；那一個計謀廣大，策論熟滑。正可選作文武兩名狀元”。王問：“習(xí)哪一家兵書？”張英：“某習(xí)黃公三法、呂望六韜書。”王以為堪作武舉狀元。而作者對武考則戲謔嘲弄：

李奈云：“我十九般武藝都會。”貢官云：“只有十八般武藝，偏你十九般。那一般呢？”李云：“我會打筋斗。”

充滿戲劇效果的對話，將國家考試的嚴肅性消解無存，也從側(cè)面說明時人對武藝不太當回事。這可以算是目前最早對武舉中的武藝考試進行否定負面性評價的文學(xué)作品。清《繡球緣》中，朱能上京應(yīng)考文試描寫詳細，武試僅一句。

側(cè)重寫武考的則有：《總管寶卷》宋朝人金元聰明好學(xué)，文武雙全，前去應(yīng)考“主考大人接章，金元把文章呈上，主考觀看十分稱贊，世上有這樣天才，而且武藝精通”。對文章只有“十分稱贊”四字，“后來又叫他演武場上比武……再拿一把大刀，出場練武……無有一個不稱贊。”寫武藝則極盡能事，最后“殿上主考同衙役商議，使他一品狀元”。“衙役”怎能與考官一起決定狀元人選？顯然是憑空臆造，作者很隨意，或者說根本不了解真實的武舉考試。

下面，我們以岳飛故事來考察文學(xué)作品對武舉考試描述的變化。歷史上，岳飛是行伍出身，因抗金戰(zhàn)功卓著，成為“中興四大將”之一，是民族英雄，但是他從未參加過武舉。較早的文學(xué)作品如明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清古吳浪子《西湖佳話》卷七《岳墳忠跡》講岳飛事跡都沒有提到武舉一事。清朱佐朝《奪秋魁》 首次提到岳飛應(yīng)武舉。第九出：“適才教場中監(jiān)考武士，那些有勇力者不足為奇。有一名相州湯陰人武士，喚作岳飛，年方弱冠，力大無窮，能開三百斤鐵弓，百步穿楊猶如兒戲，見之者無不駭異……但不知之子腹內(nèi)才學(xué)如何。明日是第三場，且看他策論，就可知了。”交代出身、武藝高強、先武考再文考。第十八出，小梁王柴貴：“我自幼弓馬熟閑（筆者注：嫻之“誤”字），那（筆者注：古同“哪”）知文墨錦繡。我已稟過今科主考，札起圍場，示帖曉諭，如有天下英雄好漢，能與我比武斗力，有能勝我者，即為今科武狀元。”這段話有兩處明顯虛構(gòu)，一是考試程序固定，即便貴為梁王也不可能隨便建議主考如何操作；二是武考都是考察單兵能力，箭擊、弓馬都不需二人對打即可完成。然后岳飛與王貴等一眾人“一同進去，會做文的做文；不會做文的，稟過主考，愿比試武藝家伙。當今離亂之際，只要武藝高強，取用亦未可知”。戲曲花大量筆墨寫王貴、牛皋與柴貴比武，寫岳飛則簡單。這可視作烘云托月的筆法，但岳飛畢竟是主角，如此少的正面描寫似乎不堪匹配。

清錢采《說岳全傳》第十一回這樣描述：岳飛做“槍論”，梁王做“刀論”，張邦昌說：“此人之文，比我還好，怪不得宗老頭愛他！”步射，岳飛射了九箭。又是側(cè)重突出文才。寫武考基本符合事實，寫文考則較為隨意，所謂“槍論”“刀論”并非武考文試內(nèi)容，且題目并不會有選擇性，只能都寫相同的。

以上是考試階段，雖有部分詳細描寫對武舉人的文才或武藝進行渲染，但在整個涉及科舉考試的文學(xué)作品中是極少的，在同一部作品內(nèi)部，也是非重點描寫的內(nèi)容，相對于文學(xué)作品對文舉的描寫真是遠在千里之下。

既然武舉有考文試與武藝兩類要求，強調(diào)任何一種似乎都有所偏重，文人找到了一種看似兩全其美的模式—— “文武雙全”“兩科增美”。此類例子甚多。花春“既入武闈，自分此番非元即亞”“武會放榜，果然花春是元”“因花春策論精通，不愧翰苑之材，欽賜文武狀元”。③張昆武試第一甲第一名，“次日引見，龍顏大喜，見張昆雖系武臣裝束，卻有儒雅風流氣，可惜考武了”，又令其再入文闈考試，于是又中文狀元。④賈小鈺文武皆一甲第一，成為文武狀元。⑤辛茹中解救郭子儀的九公子，被郭收為義子，改名郭暉， 先以本名中文狀元，后因郭氏“特奏一疏，圣上道郭家公子有這等大功，就把他填做了武狀元”。大臣程策將兩個女兒分嫁文、武狀元，長婿辛茹，登文榜鼎甲，“欽賜郭暉為武狀元”“不免先與文狀元完婚，然后送次女去武狀元處成親便了”。豈料是同一個人，于是結(jié)尾處老旦嘲笑：“大小姐自有文狀元的封誥，二小姐自有武狀元的封誥。”⑥

也許覺得一人同時中文武狀元概率太低，于是發(fā)展出一種亞型——兄弟文武狀元——這就將身份和榮譽一分為二，但榮耀卻歸屬一個家族或作品所要稱贊的一類人物。第一種就是一個家族內(nèi)的兄弟分中文武狀元。元雜劇《降桑葚》中張頨、張英兄弟為文武狀元。明沈壽卿《龍泉記》（又名《全忠記》），宋嘉定人楊夔子楊鵬、楊鳳中文武狀元。清佚名《轘龍鏡韓廷美》，宋徽宗以吏部崔如玉為康王師，其子崔璉、崔琳中文武狀元。清佚名《陰陽雙寶扇》（一名《大紅袍》）， 明嘉靖時，三邊總制曾惠為嚴嵩所害，二子曾榮、曾貴流亡，后曾榮中文狀元、曾貴中武狀元。另一類是結(jié)拜兄弟文武狀元。元施惠《幽閨記》雜劇第一出云：“兄中文科，弟登武舉……文武舉雙登黃金榜”。到結(jié)尾第三十五出時，文狀元為蔣世隆，武狀元為結(jié)拜兄弟薩滿光福。元劉唐卿《降桑葚》雜劇，延岑，剛強性勇，膂力過人，在五婁山落草為寇，接濟恩人蔡順后，散了嘍啰，受朝廷招安，進京趕考，因文武全才，刀馬過人，深得圣上喜愛，中了武舉，而其恩人兼結(jié)拜兄弟蔡順則中文舉狀元。

“文武雙全”“兩科增美”多出現(xiàn)在才子佳人類敘事文學(xué)作品中，是較為典型的“大團圓”結(jié)局模型。強調(diào)狀元身份與此類文舉作品的文化心理是一致的。

二、省略武舉中的其它階段

以上著重就武舉考試階段進行了分析，及第因緊接考試，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描寫一般也是緊隨其后，只是大多簡單交代中舉后的榮耀和所授官職而少渲染。唐僖宗對“武場十二名武進士，還鄉(xiāng)完娶，賜金銀文武執(zhí)事，又賜金絲燈籠一對”。⑦明正德皇帝，吩咐“武狀元游街三日，太仆寺照例備辦執(zhí)事，轎馬伺候游街三日。當?shù)钯n了白馬簪花，掛了紅緞，庭前上馬出了午門，人設(shè)旗幟隨后回至寓所”。⑧常浩然，“中武魁狀元，打馬游街”。⑨賈杜若中式武舉探花，又是元妃之侄，便點了頭等侍衛(wèi)，每日到侍衛(wèi)府該班跟隨。榮國府門前加了“武舉及第”之匾，一連擺了幾日酒筵，甚是熱鬧。⑩張頨、張英兄弟為文武狀元，“更賜予色絹百匹，承恩命滿袖天香，立牌坊孝義之門”。?此類文字甚多，大多有一定史實依據(jù)，因襲相承，了無新意，故不再詳引。

相對于考試、及第階段，武舉備考、赴考則不太為文學(xué)敘事所關(guān)注，這與歐陽玉林揭示的南戲中描寫科舉“赴考的篇幅最多，備考、考試階段較少”，有一致，亦有差異。文學(xué)作品寫武舉備考多于赴考，但基本都是靜態(tài)描寫，是一種簡單交代。如金劉祁《歸潛志》卷二：“李夷子遷，后名倵，字李武，陳郡人。出于兵家，能刻苦為學(xué)，讀史書，究古今成敗治亂。尤善武事，習(xí)兵法，擊劍，馳射，有志于功名。”元秦簡夫《趙禮讓肥》雜劇之馬武，字子章，“學(xué)成十八般武藝”。元張國賓《合汗衫》雜劇：陳豹“膂力過人，十八般武藝，無有不拈，無有不會”，經(jīng)常“打大蟲耍子”。清嫏嬛山樵《增補紅樓夢》中賈杜若“無事常以弓馬自娛，且而膂力甚好，能掇石八百斤，馬上硬弓百發(fā)百中”。常懷德，“習(xí)文兼能習(xí)武，半日講書作文，半日跑馬射箭，舉蹬提刀”。?清云間子《草木春秋》第一回：“那金樓子十八般武藝精明，有百步穿楊之箭，善能使一枝方天大戟。”

也有稍加曲折的，動態(tài)較為明顯的，過程略加復(fù)雜。雷一鳴“祖籍山東成武人氏，薄有田園，自幼愛習(xí)槍刀拳棒，十七歲曾入武庠，十八歲中了一名”。父親“遂與他聘個教習(xí)，教他一身武藝。最妙的是百步穿楊，能于空中斜射飛鳥，百發(fā)百中。又使得一對八角紫金鎚，每個約重五十余斤，舞動時如萬道金光，渾身盤繞”。?湯俊因父親反對只能偷偷學(xué)藝，但后來“湯德元只是曉得他這兩個兒子管教不住了，且聽得他在武員廟內(nèi)學(xué)了許多的武藝”。自己偷偷備考的還有石瓊，他“有天賦，一身膂力，有異尋常”“瞞了父母私下投見同村老武官，求他指撥弓馬”“乃盡心教道他，與他講解兵書戰(zhàn)策”“鉆心用力。把槍刀武藝演習(xí)皆精，能一弓發(fā)兩矢，箭無不中”。?權(quán)時當軍”。?可見赴考對其人是多么不愉快的經(jīng)歷。武舉因要試弓馬刀箭，成本較文舉高出不少。元雜劇《合汗衫》中陳豹就對其母抱怨：“您孩兒欲待應(yīng)武舉去，爭奈無盤纏上路。”清臨鶴山人《紅樓圓夢》第二十四回就明確道：“我們這里考一場武童，要花幾十金。我如何花得起？” 清隨緣下士《林蘭香》二十二回：季貍“家非閥閱，族本寒微”，多次應(yīng)舉不第，“以武學(xué)弟子員擒誅逆黨”，被封為總兵官。而讓人心酸的還有：

沈嵩山好馳馬射箭，欲習(xí)武，求夢。夢神令其牽馬六次。醒來自喜：必由武科發(fā)達。及三試武科不中。家甚貧，后入風月場，為妓女牽頭度日。一邵姓朋友告之：牽頭別名“馬潑（筆者注：泊之筆誤）六”，神令其作幫閑。?

文學(xué)作品對文舉的赴考多有筆墨，在此途中與佳人相會，密約花園、寺廟，或黃粱一夢對世道人生有感悟，或與青樓戀情遭人阻礙，種種人生悲歡離合奇遇盡在趕考途中。可以說，文舉赴考是文學(xué)敘事的重頭戲，一切神奇都在此發(fā)生，在這一時間與空間“一切皆有可能”。反觀提及武舉的，則甚少涉及赴考，即便有也多為不如意事。如岳勝，“齊州人氏，武舉出身……到京考試，一病半載，盤費用盡，

因多次武舉導(dǎo)致家貧而入風月場，被友人解釋為命運。筆者曾有《宋代武舉武學(xué)與社會生活》?談及武舉考試與經(jīng)濟關(guān)系，這幾則材料可做文學(xué)案例的補充。

備考、赴考、考試、及第是一般的階段，時間跨度大，中舉不易，有人就設(shè)計出一種捷徑，不參加考試，直接中舉甚至武狀元。山東風陽府人李夢熊前在同州救駕，陛下曾封他為“救駕武狀元。”?辛茹由郭子儀“特奏一疏”，圣上“就把他填做了武狀元”。?河洛大鼓《破鏡記》，王三元，“嘉靖欽點武狀元”。?清佚名小說《群英杰》第十九回：副統(tǒng)制郝彪、魏強因從范仲淹立軍功，“仍欽賜武進士”。這樣的情節(jié)不是憑空而來的，在唐代有武制舉，宋代武舉有特奏名，明清有恩科，專門針對多舉不第或年齡較大者，是一種恩賜或?qū)捨浚瑢?yīng)舉者來說不算非常榮耀之事。但在文學(xué)敘事中成了值得炫耀的捷徑，自然也加快了敘事節(jié)奏。

文學(xué)作品寫到文舉考試作弊的不少，由此對科舉進行批評。武舉也有，但數(shù)量不多。最早的是元雜劇《張公藝九世同居》：“小官姓贓名皮，表德字要鈔。奉圣人的命，今春開放選場，天下文武舉子都來應(yīng)舉，著小官做個知貢舉官。想來我這一頭兒買賣可也。”從姓名“贓皮”就知是個貪官。下文還有嘲笑“十九般”武藝的，第一節(jié)已引，此略。前文提及的武狀元花春臨場就試，是岳父“山廷棟做主，竟與主試講一人情”。?

武舉考試需要力氣，所以一般應(yīng)舉者年齡不會太小，雖然宋代曾有過武童子舉，但未能成為常態(tài)。不管是現(xiàn)實還是文學(xué)想象中，年幼的神童都是夸贊的對象。文學(xué)作品中，也對武舉年齡有交代，但都在情理范圍之內(nèi)。

岳飛，年方弱冠參加武舉。（《奪秋魁》）那金樓子……十七歲中了武狀元。（《草木春秋》）郝玉春十七歲中的武舉。（《永慶升平》）雷一鳴十七歲入武庠，十八歲中武舉。（仙俠五花劍》）

陳豹年長一十八歲……中了武狀元。（《合汗衫》）

常德懷，十八歲聯(lián)科及第，中武魁狀元。（《躋春臺》）

魏三封十八歲上中了武舉第二名。（《醒世姻緣》）

師父教我兒文武高強，十八歲考武童名登金榜。（《中國傳統(tǒng)鼓詞精匯》）

申豹年方二十，已中武解元。（《群英杰》）

既無太小，也無鶴發(fā)老人，選取的年齡段非常理想化。這與文舉描寫或渲染少年神童或哀憐白發(fā)童生決然迥異。

三、結(jié)論

學(xué)者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指出：底本時間有變形，省略，縮寫，場景延長、停頓，前二者速度較快，表明并不重要。文學(xué)敘事中武舉過程大多為省略與縮寫，較少進行延長、停頓進行渲染，說明世人對武舉并不是太重視，反映出重文輕武的文化特點；即便提及武舉也是在乎結(jié)果，對長期準備和赴考的艱苦關(guān)注甚少。這從側(cè)面反映出民族文化心理中重結(jié)果輕過程的特征。至于對考試的描述有依據(jù)歷史真實，也有隨意想象發(fā)揮的，錢采《說岳序》辯解得很好：“從來創(chuàng)說者，不宜盡出于實，而亦不必盡由于虛。茍事事皆虛，則過于誕妄，而無以服考古之心；事事皆實，則失于平庸，而無以動一時之聽。”歷史是確定性的，文學(xué)則是可能性的，文學(xué)需要有史實但并不局限于它，所以一定的虛構(gòu)是合理的。當然某些文學(xué)敘事對史實的虛構(gòu)不合理則是因為了解太少，而非出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需要。葉楚炎認為，從明代白話小說中所勾勒的科考中的混亂景象， 與明代典籍展現(xiàn)出的秩序井然的科舉社會的盛況有明顯的差異，具有史料意義上的“真實”，在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識中，要同時追尋“真實”與“傳奇”。明代小說中描寫科舉情狀的真實感很大程度上來源于科舉制度與情形的詳備，而科舉制度各種錄遺為小說之傳奇提供了有效的方式。?這同樣適用于文學(xué)作品中的武舉，不真實的部分也是另一種“真實”。

總的來說，文學(xué)敘事中的武舉考試基本遵循歷史真實，對考試階段、考試內(nèi)容的描述以及作弊情形的揭露有大量史事為依據(jù)，也提供了很多史料所未及的具體材料，對我們認識了解武舉制度起了積極作用 。同時，因為是文學(xué)作品，作者按照自己的喜好和理解，在寫作時或為塑造人物或為制造情節(jié)，也有一定限度的遮蔽和改寫，與歷史真實有一定出入，甚至因為作品太成功而導(dǎo)致人民對歷史的認識出現(xiàn)偏差（如岳飛）。這些非歷史的真實，并不妨礙它們成為觀念的真實。

注釋

①胡海義《科舉文化與明清小說人物研究》，暨南大學(xué)2009年博士論文。

②陳平原《科舉與傳播》119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

③（清）悟崗主人《空空幻》第七回。

④（清）黃石《玉蟾記》四十四回。

⑤（清）蘭皋居士《綺樓重夢》（時代文藝出版社）十六回。

⑥（清）佚名《十美圖》（復(fù)旦本《后六十種曲》）。

⑦（清）佚名《鬼神傳》卷三十一回。

⑧（清）石琮《前明正德白牡丹傳》第十五回。

⑨（清）劉省三《躋春臺》卷一《元集》之一《雙劍記》1-13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

⑩（清）嫏嬛山樵《增補紅樓夢》第六回。

?元 無名氏《張公藝九世同居》。

?（清）劉省三《躋春臺》卷一《元集》之一《雙劍記》1-13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

?（清）海上劍癡《仙俠五花劍》卷二第六回。

?（清）佚名《閨門秘術(shù)》（內(nèi)蒙人民出版社）四十九回“下文闈弟兄同入選 考武試手足共登科”。

?（清）天花才子《快心編》卷二。

?（清）王廷章《昭代蕭韻》第十四本第一出，北京出版社，2012年。

?（清）古吳浪子《西湖佳話》卷八。

?周興濤《宋代武舉武學(xué)與社會生活》，《中國考試》2013年2、3期。

?（清）石琮《前明正德白牡丹傳》第十五回。

?（清）佚名《十美圖》，復(fù)旦本《后六十種曲》。

?馬春蓮、林達《河洛大鼓傳統(tǒng)書選》159頁，商務(wù)印書館，2014年。

?（清）悟崗主人《空空幻》第七回。

?葉楚炎《明代白話小說中的科舉考試資格》，《明清小說研究》2007年第3期。

（責任編輯：曹永孚）

Imperial Military Examinations in the Literary Narration: Romance and Omission

Imperial military examination was an important system to select and cultivate the military talents. However, the studies of imperial military examinations have been launched by few researchers. As a result, few reviews have been made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mperial military examinations and literature. Few descriptions concerning the imperial military examinations have been found in the ancient classical novels, operas, poems and Chinese ballads with drum accompaniment. Even there are some descriptions, most of them are about the romantic examination sties. Little has been written on the periods concerning preparing for the examinations and how to go to the examinations, which are different from the descriptions of the literature examinations. All these show that the literary works did not attached equal importance to the imperial military examinations, which reflects th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that esteem literary and despise martial arts as well as the national mentality that esteems results and despises course.

Literary Narration; Imperial Military Examination; Romance; Omission

E8

A

2095-9176（2016）05-0075-07

2016-6-15

周興濤，昆明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獻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