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勁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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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語境下的現代性批判溯源:馬克思和波德萊爾
鄭勁超
【摘要】馬克思在寫下《克羅茨納赫筆記》的過程中,通過對法國革命史的閱讀尋找到了一種不同于德國法哲學的新的邏輯方法,我們可以把它概括為一種“把握特殊對象的特殊邏輯”的政治現代性批判,馬克思通過對市民社會的批判開始逐漸走向對社會歷史本質的探尋。與此同時,作為資本主義社會“觀察者”的詩人波德萊爾,則是在巴黎革命的余燼中構建起一個關于現代生活的精神世界,并提出了一個文化批判意義上的“現代性”概念。兩者如何在理論與實踐、革命與詩情之間作出抉擇,這對于我們當今社會批判理論研究而言依然是繞不開的經典話題。
【關鍵詞】馬克思;波德萊爾;現代性批判;歷史辯證法
伊曼紐爾·沃勒斯坦曾在一篇名為“法國是關鍵”的評論中寫道:“法國是當今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對美國的地緣政治地位產生重要影響的國家……這不是因為法國有多么的強大,而是因為它堅持不懈地推動著一個多極的世界,并因而代表著一股強大的世界力量”,而更為重要的影響在于,“法國在某種程度上為大部分國家的大部分人創造出某種他們所需要的東西。我們很快就能知道法國如何出牌。整個世界都會感覺到它的影響。”*Immanuel Wallerstein, “France is the Key”, Commentary, Fernand Braudel Center, Binghamton University,No.106, Feb.1, 2003.我們能夠明顯體會到這種影響,不只是在沃勒斯坦所談論的21世紀初伊拉克問題上,不只是在1968年五月革命時期的西方,也不只是在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東方。馬克思的資本邏輯批判理論也經歷了19世紀法國革命及其精神的洗禮,問題在于,法國革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馬克思對“現代”社會的看法,他由此而形成的還處于初始階段的歷史辯證法,能夠為我們今天帶來何種啟示。
對于“現代”一詞,人們往往把它與“科學”、“技術”、“藝術”等聯系在一起,而很少考慮到前者的具體用意是什么,而當新的事物出現時,“現代”又“自然而然”地與之結合成新的東西。列斐伏爾在《現代性導論》一書中描述了這種現象:“‘現代’是一個威名赫赫的詞,是一個護符,是一把能打開所有門的鑰匙,它經久不衰……然而事實上我們根本沒說出什么。我們僅僅指出了一種在時尚、當前、‘有效性’、持續性和當代之間錯綜復雜的含混。在類似的含混中間,這個詞已經多次改變了意義。”*Henri Lefebvre, Introduction à la modernité, 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 1962, pp.184-185.“現代”所具有的這些意義毫無疑問已經成為了我們意識的一部分,而至于它們是如何穿透到我們的意識之中以及如何發生作用,我們對此并非深有了解。列斐伏爾的這一觀點雖然距今已有半個多世紀,但它無疑道出了關于“現代”和“現代性”的起源和意義問題,尤其是在獨特的法國語境下的現代性批判問題,這對于當今的理論和實踐依然非常關鍵。他把這一理論貢獻歸功于風格截然不同的兩位思想家——馬克思和波德萊爾,并且重要的是,他們的理論構成了某種影響深遠的對應和互補。
“現代”不管是通過我們的日常語言、建筑風格,還是通過其所推銷的“新事物”、“新產品”,它都成為了我們生活中的一種具體的現實,甚至成為一種可供交換的“商品”,似乎打上“現代”的標簽就能帶來更多的價值。這里所討論的現代和現代性的問題,是盡可能與這些社會現實結合在一起的。這樣一方面是為了避免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僅僅停留在文學表達、理論設計和思想史的抽象層面,另一方面也避免了經驗主義的方法,以免從一開始就得出結論,把現代性確定和簡化為諸多方面,然后再反過來去迎合它的前提預設。現代性問題是一個有待于被理解的問題,我們需要回到它的土壤之中,也就是回到它的經濟基礎和社會關系之中去尋找其內在的本質。馬克思和波德萊爾在這一問題上,也是把“現代”看作是具體社會關系的定語來描述19世紀西歐資本主義社會的,這與他們自身的現實體驗和視角交織在一起,我們暫且把這種對當下特殊的歷史情境的批判稱為“現代性批判”,再通過細致的歷史研究對它進行補充和論證,這不是為了完成某種理論或體系,而是為了進一步揭示它所抓住的那個現實問題。
一、馬克思與現代國家的問題
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首先面對的是處于普魯士宗教政策和半封建專制主義統治下的德國,特別是與他的編輯工作密切相關的1841年底頒布的新書報檢查令,這一法令表面上放寬了新聞出版自由,實際上只是反映了普魯士家長式政府一廂情愿的“意志”而已。雖然黑格爾的法哲學以法國大革命思想為原型得出“國家是具體自由的現實”這一結論,而實際上德國的政治狀況卻遠遠滯后于此。黑格爾從“現代國家”中看到的是,“國家的理念具有一種特質,即國家是自由依據意志的概念,即依據它的普遍性和神圣性而不是依據主觀偏好的現實化”*[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260-261頁。,而在德國的現實是,書報檢查制度可以按照政府的意愿隨心所欲地控制思想的聲音,出版自由成為了特殊人物的特權。德國只有在法哲學上超前地走到了法國和英國的前面。馬克思的法哲學批判就是要揭示這種現代國家的矛盾性。在討論葡萄酒釀造者的貧困狀況時,馬克思開始意識到國家的現象不能從主觀形式上去理解,也不能從黑格爾的人類精神的發展邏輯中去理解,他寫道:“在研究國家生活現象時,很容易走入歧途,即忽視各種關系的客觀本性,而用當事人的意志來解釋一切。但是存在著這樣一些關系,這些關系決定私人和個別政權代表者的行動,而且就像呼吸一樣地不以他們為轉移。”*《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16頁。現實的經濟利益問題和對德國法哲學進行批判的需要,促使馬克思開始正視現代國家的問題。
《萊茵報》的被查封促使馬克思無論在職業選擇上,還是理論探索上都開始把眼光投向國外,尤其是投向社會主義運動中心的法國。盧格把法國看作是新世界的入口,把巴黎看作是新歐洲的搖籃,費爾巴哈更是認為未來哲學家必須具有思想上的“法德的混合血統”。為了給新創立的《德法年鑒》撰稿,也為了從新的視角來清算黑格爾的法哲學,1843年夏天馬克思利用在克羅茨納赫的三個月時間“回到書房”,寫下了以法國革命史為中心的、長達250多頁的歷史學政治學的讀書筆記,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克羅茨納赫筆記》(以下簡稱《筆記》)。
《筆記》到底給馬克思帶來了什么樣的新視角?首先,就筆記本身而言,雖然馬克思對英國、美國、德國和歐洲各國的歷史均有涉獵,但他對法國史、特別是1789年和1830年以來的法國革命史所作的閱讀和記錄,明顯占據了大量的比重。這些閱讀使馬克思克服了之前對法國和社會主義思潮上認識的不足。馬克思對這部分歷史的閱讀也不是漫無邊際的,而是有主題索引的,他分五個筆記本同時進行,其中就包括以“法國史筆記”為標題的第二筆記本,它的基本內容與馬克思在1844年底寫下的名為《關于現代國家的著作的計劃手稿》是一致的,后者的第一部分正是“現代國家起源的歷史或法國革命”*《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38頁。。盡管這本著作沒有最終寫出,但可以看出,現代國家的問題成為了馬克思接觸社會現實以來的長期關注的焦點。
第二,《筆記》對現代國家問題的考察,是與馬克思自身的黑格爾哲學批判密切相關的。馬克思在閱讀到列·蘭克的《歷史-政治雜志》時,在對法國的復辟時期、1830年七月革命以及德法政治制度的比較有了更深入了解的基礎上,寫下了整個筆記中最長的注釋:“在路易十八統治之下,立憲制度是國王的恩賜(國王強令頒發的憲章),在路德維希·腓力浦統治下,國主是立憲制度的恩賜(強令實行的王政)。我們完全可以指出:下一次革命總是主體變成謂語,謂語變成主體,決定者與被決定者互易其位。這不僅僅是涉及到革命方面。國王制定法律(舊的君主政體),法律造就國王(新的君主政體)。立憲政體也是這樣,反動政體還是這樣。長子繼承權是國家的法律。國家要求長子繼承法。因而黑格爾把國家觀念的因素弄成主體,并把舊的國家的存在弄成謂語,而在歷史的現實中事況則與此相反,國家觀念永遠是國家存在的謂語。”*《馬恩列斯研究資料匯編(1981年)》,北京圖書館馬列著作研究室編,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年,第15-16頁。我們在其中還能看到費爾巴哈的“主謂顛倒”批判方法的影子,但此時馬克思的立場與費爾巴哈的卻大不相同。馬克思意識到對當前國家問題的研究不能像過去對自然的研究那樣,沉醉于其中的概念而不考慮其中的社會關系。黑格爾僅僅從法國革命精神中總結出“具體自由的現實”這一國家觀念,而馬克思則是從革命與復辟的現實矛盾中總結出黑格爾的國家觀念實際上是把對舊世界的形而上學的表達當作是新世界的客觀實在,在本質上這只是一種“時代的政治的神學”。
第三,《筆記》直接影響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以下簡稱《批判》)的思路和走向,為后者提供了更廣泛和更具體的材料和論據。蘇聯學者拉賓甚至認為,馬克思在世界各國歷史的比較研究中已經發現了“歷史過程的一般趨勢”,而且“歷史發展規律的發現同馬克思自覺地轉向唯物主義立場是同時發生的”*[蘇]尼·拉賓:《馬克思的青年時代》,南京大學外文系俄羅斯語言文學教研室翻譯組譯,北京:三聯書店,1982年,第171頁。。馬克思當時是否就已經發現了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馬克思只是通過筆記對各國的歷史、政治和制度的變遷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才剛剛開始意識到現代私有制是長期發展的產物,還沒有對私有財產本身及其經濟的關系有充分的認識,更談不上發現了歷史發展的規律。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拉賓指出了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第23印張前后馬克思敘述邏輯和方式上的轉變,使我們能夠從另一種角度看待這部筆記所帶來的理論影響。
馬克思的《批判》寫于1843年夏的克羅茨納赫,與《筆記》幾乎是同時進行的,《批判》是圍繞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一書第261-313節展開的,而這部分黑格爾主要探討的正是國家問題。《批判》一開頭,馬克思按照黑格爾的命題的順序一個個的進行評論,批判了黑格爾把具體現實轉化為抽象規定的、同語反復的神秘主義邏輯,指出黑格爾神秘地把國家變成主體,此時他運用的“主謂顛倒”的批判方法相比之前并沒有太多的新穎之處。而到了第279節,馬克思才終于通過具體現實的例子,從各國政治制度發展的特殊性中,指出黑格爾的神秘之處到底在哪里:“問題就在于,所謂集中于君主身上的主權難道不是一種幻想嗎?不是君主的主權,就是人民的主權——問題就在這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第279頁。
通過《筆記》對法國革命史和民主制度史的認識,馬克思意識到他理解的民主制與黑格爾的君主制的根本區別:“黑格爾從國家出發,把人變成主體化的國家。民主制從人出發,把國家變成客體化的人。正如同不是宗教創造人而是人創造宗教一樣,不是國家制度創造人民,而是人民創造國家制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第282頁。馬克思舉例說,在君主制中,政治國家是普遍物,而財產、契約、婚姻、市民社會則是受政治制度管轄的特殊物,而在民主制中,它們實際上與政治國家一樣,都只是特殊的存在方式而已,也就是說在“真正的民主制”中,政治國家已經失去了它的整體性而回到具體社會存在方式的特殊性。馬克思把這一理論貢獻歸功于“現代的法國人”,他也在后文中多次指出法國政治改革的先進之處。馬克思也由此越來越多地使用“現代歷史”、“現代國家”和“現代的市民社會”來討論當下的具體問題。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現代”是相對于中世紀而使用的。與馬克思所期望的普遍與特殊相統一的“真正的民主制”相對的,是中世紀的“不自由的民主制”,因為在中世紀,一切私人領域都受到國家領域的控制,馬克思指出了中世紀和現代政治制度的區別:“抽象的反思的對立性只是在現代世界才產生的。中世紀的特點是現實的二元論,現代的特點是抽象的二元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第284頁。這里抽象的二元論,直指黑格爾法哲學中的異化邏輯,這后來成為了馬克思1844年進行經濟學哲學研究的理論焦點。
《批判》直到第307節,在討論到市民社會的問題時,馬克思才開始不再按照黑格爾命題的順序,而是從自身的批判邏輯出發來展開他的批判,甚至退回到前幾節來重新思考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的矛盾。他承認黑格爾命題中的某種深刻性:“黑格爾把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的分離看做一種矛盾,這是他較深刻的地方。但錯誤的是:他滿足于只從表面上解決這種矛盾,并把這種表面當做事情的本質……”*《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第338頁。。馬克思作出判斷的依據并不是費爾巴哈的“主謂顛倒”方法,而是根據現實斗爭的歷史對“時代的政治的神學”提出質疑:“歷史的發展使政治等級變成社會等級,所以,正如基督徒在天國一律平等,而在人也不平等一樣,人民的單個成員,在他們的政治世界的天國是平等的,而在人世的存在中,在他們的社會生活中卻不平等。”而且,馬克思所依據的歷史正是在《筆記》中所強調的法國革命的歷史:“只有法國革命才完成了從政治等級到社會等級的轉變過程,或者說,使市民社會的等級差別完全變成了社會差別,即沒有政治意義的私人生活的差別。這樣就完成了政治生活同市民社會分離的過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第344頁。只要對市民社會進行深入的歷史考察就會發現,黑格爾法哲學的“神秘之處”就在于把現象的矛盾,即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之間的矛盾理解為理念中的統一,并滿足于對現象的抽象理解。這樣,矛盾當然無法被認識,也無法得到解決。對此時的馬克思而言,“對現代國家制度的真正哲學的批判,不僅要揭露這種制度中實際存在的矛盾,而且要解釋這些矛盾;真正哲學的批判要理解這些矛盾的根源和必然性,從它們的特殊意義上來把握它們。但是,這種理解不在于像黑格爾所想像的那樣到處去尋找邏輯概念的規定,而在于把握特殊對象的特殊邏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第359頁。
可以看出,馬克思通過《筆記》建立了對法國革命和現代國家的廣泛而具體的認識,在《批判》中逐漸拋棄“主謂顛倒”費爾巴哈式的批判方法,開始不再以哲學家而是以歷史學家的口吻,力圖抓住黑格爾所揭示的但卻用神秘主義遮蔽起來的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之間的現實矛盾,并形成自己獨特的“把握特殊對象的特殊邏輯”的批判方法。之所以把它稱之為一種“現代性批判”,不是與一些西方理論家一樣,為了把馬克思打扮成一位“現代性理論家”,也不是與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相對立,而是為后者提供另一種解釋和補充。可以確定的是,馬克思對現代國家問題的研究發生在重大的社會政治動蕩之后,但這些現象和矛盾在當時卻仍未得到充分的解釋。除了在經濟和制度上的反映,人們對新事物的體驗在文學上、審美上的反映也是各不相同的。這里的“現代性”指的就是那些具有抽象的與具體的、連續的與非連續的、確定的與不確定、神秘的與真實的特征的、有待于通過歷史而作出解釋的暫時性的東西。
馬克思對“現代”一詞的使用也不是一直固定不變的,而是隨具體的歷史語境而發生變化的。它首次在《筆記》中的大量的、集中的出現,反映了馬克思對法國革命這一新事物有所認識,但依然難以理解:一方面,馬克思盡管指出了現代國家現象的矛盾本身,但還是無法用新的術語解釋和指認其中的社會經濟關系;另一方面,他開始站在了法國民主制改革的立場上,卻沒有預料之后伴隨著法國1848年革命而來的君主制的復辟。這些不確定性都構成了這里所說的馬克思的“政治現代性”批判本身,因此我們在一開頭預設了現代性批判的這種不確定性,使我們能夠在這種“理論的歷險”中隨時準備好應對新的情境和問題。這里僅僅介紹馬克思現代性批判在《筆記》和《批判》中的一個開端,它同時也是在法國語境下討論現代國家問題的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理論生發點,馬克思在《批判》中的那個質樸的現代國家的觀念,昭示了延續至今的、無法被精神哲學的邏輯所統一的社會政治實踐的問題。馬克思的現代國家的觀念還沒來得及形成,1848年的革命就已經開始了。
二、波德萊爾與現代生活的問題
法國的“現代性”(Modernité)這一詞匯最早出現在1823年巴爾扎克的早期作品中,并且從始至今緊密地與文學結合在一起。 在《最后一位仙女》(La Dernière Fée)這部小說中,巴爾扎克描述了一位沉醉于科學研究的化學家的形象。男主人公阿貝爾從小就喜歡關于仙女的故事并篤信她們的存在:“因為他對歷史學家的真實性永遠毫不懷疑,其次,這一令人愉悅的現代性神話與他柔弱的心靈有著如此大的關系,并使他處于那種美妙的神秘宗教之中,以至于別人對他的指正都會讓他感到傷心。”*Honoré de Balzac, La dernière fée ou La nouvelle lampe merveilleuse, Tome I,Genève:Slatkine, 1976, pp.65-66.波德萊爾的現代性概念也與巴爾扎克一樣,指向的是現代生活中那些隱隱約約的神秘特征。波德萊爾認為巴爾扎克是一位能夠勾畫出現代法國社會所有日常生活特征的偉大的“洞觀者”,他以巴爾扎克為榜樣,把現代性推向了一個更深的文化批判層面。
同樣是以19世紀私人生活的體驗為出發點,波德萊爾所走的道路與馬克思卻大相徑庭。1821年波德萊爾出生于巴黎,他的父親曾在巴黎大學學習哲學和神學,作為神甫的他依然保持著18世紀的古典的氣質。年過六旬的老父親在波德萊爾6歲的時候去世了,母親改嫁給奧比克上校。對于小波德萊爾從事文學事業的愿望,家里一開始就表示反對,為了扭轉他固執的想法,家人迫使他出國旅行,波德萊爾因此坐上了開往印度的輪船,但這并沒有改變他原初的理想,反而讓他看清了歐洲之外的另一片天地。1842年回到巴黎以后,波德萊爾繼承了父親遺產并開始了他創作的生涯。
法國革命一方面使人民大眾開始登上歷史的舞臺,另一方面人民的私人生活也越來越不可分割地與社會生活交織在一起。僅就文學生活而言,以期刊為中心的整個文學市場的面貌在1830年革命前后發生了根本的改變,報刊訂閱數從四萬上升到20萬,而價格則下降到一半,這得益于商業化的廣告的植入。廣告的增加使專欄作家的地位顯得更為重要,其報酬和政治意義也進一步提高,形成作家與黨派之間相互吹捧的利益關系,并隨著政局的變動時而親密,時而疏遠。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就已經注意到了報刊和專欄作家在資產階級共和派中所發揮的作用。相反,波德萊爾在當時文學市場上的地位幾乎是微不足道,顯然波德萊爾的作品顯然不是寫給任何政治黨派的,那么,他的對象又是誰呢?
首先,盡管波德萊爾感嘆他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偉大的傳統業已消失而新的傳統尚未形成的時代,但他依然視維克多·雨果為大革命后法國文壇的領袖,“一位不可多得的、背負著天命的英才,就像其他英才在政治上那樣,他在文學上拯救著世人。維克多·雨果所開創的運動還在我們眼前繼續著。”*Charles Baudelaire, Oeuvres complètes de Charles Baudelaire, Tome III, Paris: Michel Lévy Frères, 1868, p.314.雨果為波德萊爾提供了面向“大眾”的視野,雨果是第一位以下層的、復數的群眾為題材的偉大作家,他的《悲慘世界》可以直譯為《悲慘的人們》(Les Misérables)。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獻給雨果的兩首詩《七個老頭子》(Les Sept Vieillards)和《小老太婆》(Les Petites vieilles)也是模仿雨果而作的。波德萊爾這樣形容雨果的作品:“維克多·雨果寫出了他那個時代的人可能為他那個時代的讀者寫出的唯一一部史詩……當他想要寫出這部現代的史詩,也就是想從歷史中提取來源或者毋寧說是提取緣由的時候,他注意只借用歷史能夠合法地、有益地借給詩的其他東西,我指的是傳說、神話、寓言,它們仿佛是民族生命的凝聚,仿佛是一個幽深的水庫,其中沉睡著人民的血和淚。”*Charles Baudelaire, Oeuvres complètes de Charles Baudelaire, Tome III, p.328.波德萊爾像雨果那樣用仁慈的目光看待那些被社會拋棄的窮人,正如他在《小老太婆》開頭所說:“我受制于我那改變不了的脾氣,窺伺那些衰老、奇妙、可愛的人物。”*[法]波德萊爾:《惡之花 巴黎的憂郁》,錢春綺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207頁。不同的是,波德萊爾把“恐怖”也看作是“魅力”,看作是一種“現代美”。由于波德萊爾對當時文人的處境深有體會,對那些與政治題材和金錢掛鉤的文學藝術作品深惡痛絕,因此他試圖通過對“惡”的揭露,讓我們看到現代生活中的偽善。
其次,這種從怪誕或丑陋的東西中發掘出神秘的、象征的美的寫作手法,來自于波德萊爾的同時代人、老師和摯友泰奧菲爾·戈蒂耶,波德萊爾把雨果稱為“崇高的詩人”,而把戈蒂耶稱為“精巧的詩人”*《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17頁。,整本《惡之花》就是獻給后者的。在波德萊爾眼中,戈蒂耶是一位完美的文人、一位既新又獨特的作家,他是最早在1830年革命后用最貼切的語言描述出新事物的詩人。戈蒂耶給波德萊爾最重要的啟示是:“一個人如果被一個微妙、不可預料的思想弄得不知所向,他就不是一個作家。不可表達之物是不存在的。”*Charles Baudelaire, Oeuvres complètes de Charles Baudelaire, Tome III, p.174.每個客體,特別是新出現的事物,在進入文學藝術領域之前都必須經過變形,從而才能適應于它的媒介(語言、色彩、聲音等等),因此作者才能把它們從瑣碎的現實中抽象出來。波德萊爾對巴黎景象的描述,正是要把那些現代生活中的新事物,那些尚未成為人類語言、成為詩的對象的東西表達出來,與其說他是為了表現“惡”而寫“惡”,不如說19世紀工業繁華掩蓋下的“美”中的“惡”才是巴黎社會的真實寫照。
最后,波德萊爾借助對美國作家愛倫·坡的作品的翻譯來闡明他自己的詩歌的原理。愛倫·坡也寫了自己的《詩歌原理》,他認為詩除了自身之外不應再考慮別的東西,簡而言之,就是“為詩而詩”,這與戈蒂耶“為藝術而藝術”的觀點不謀而合,這實際上與美國和法國的社會風氣也有著密切的關系。以“民主”、“進步”為口號的資產階級革命,卻不約而同地創造出貪婪的、追求物質的現代社會,現實的壓力往往使這些不得志的文人站在進步觀念的反面,走向一個純粹的、思辨的藝術領域,這反而讓詩人在普通人看不到不公正的地方發現了不公正之處。幻覺、荒誕和痛苦是他們借以揭露現代生活中那些光怪陸離的現象的手段,波德萊爾形容愛倫·坡的詩歌方法:“他分析最短暫的東西,他掂量不可稱量之物,他用細致而科學的、具有駭人效果的方式描寫飄浮在神經質的人周圍的、并將他引向惡的想象之物。”*《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第188頁。波德萊爾的詩歌正是通過這種方法,如同顯微鏡一般把現代生活最細微的“惡”放大,使之成為人們的可見之物。
波德萊爾在此基礎上,最早從這種現代生活中提煉出了一個“現代性”的概念。他在1863年發表的《現代生活的畫家》認為美本身具有兩種成分:一種是永恒的、不變的,另一種是相對的、短暫的,前者是古典美,后者是現代美,兩者是一種建立在人類歷史基礎上的雙重性。古典美之所以能成為古典,不是在于模仿過去的風尚,而是在于藝術家抓住了當下的具有歷史價值的東西而使之成為經典,不通過現代美人們就無法理解古典美,而曾經是一種現代美的古典美把它的歷史的魅力銘刻在服裝、繪畫乃至人們的觀念之中,因而保存了它的生命力。波德萊爾之所以這樣區分,是因為當時的文學界和藝術界往往只關注于古典和權威的作品,而忽略了反映當下風俗時尚的應時之作,沒有把握住現代生活中的特殊性,也根本無法理解社會公眾的需求,因此產生的作品要么是陳詞濫調,要么是政治的附庸。
文學與藝術在表現市民生活的特殊性的意義上是相通的,波德萊爾所推崇的法國畫家貢斯當丹·居伊的速寫和水彩畫,正好與波德萊爾的詩歌有著相似之處。他們兩人都不是那種純粹地依附于自己手中的筆的創作家,而是積極與社會生活打交道的觀察者和記錄者。居伊善于用畫筆記錄出各國的民族節日、戰爭和軍旅、1848年革命以及大城市中的少女和車馬,這些都是市民所熟悉的場景,然而在當時卻為其他藝術家所不齒,就像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并不被世人所待見一樣。波德萊爾認為居伊所要尋找的正是他自己孜孜以求的東西,就是那個稱為“現代性”的東西:“對他而言,問題在于把在時尚中可能包含著的、富有詩意的東西從歷史中解放出來,從短暫中提取出永恒……一句話,為了使整現代性都值得變成古典性,必須把人類生活無意間置于其中的神秘美提煉出來。”*Charles Baudelaire, Oeuvres complètes de Charles Baudelaire, Tome III, pp.68-70.可以說,致力于觀察現代生活的短暫和瞬間的波德萊爾的“現代性”觀念,已經不再從屬于任何純粹的美學,波德萊爾也沒有一種使之理論化的基礎和傾向,它更接近于一種抽象的歷史學,它記錄的是現代生活細微處的具體現實,它時而虛構時而乖張,但卻無不忠實地反映著宏觀歷史在人們日常生活和思想觀念中所帶來的變化,它比那些與資產階級政黨勾結的官樣文字要來得真實得多。波德萊爾在1848年革命中高喊著打倒他的繼父奧比克將軍的口號,在革命結束后又逐漸遠離政治,他的興趣始終是對現代生活中不可見的統治現象的揭露,而不是對導致這些現象的社會本質的理論思考,但毫無疑問的是,波德萊爾的影響不僅限于提出“現代性”這一論題,而是改變了法國整個日常生活批判和意識形態批判的面貌。
三、兩種現代性批判的聯系與意義
我們可以從馬克思和波德萊爾的對現代社會的解釋中找到一些共同之處,從而能夠更好地限定和闡釋這里所講的“現代性批判”。1843年夏天當馬克思發現黑格爾法哲學中的現代國家問題所在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地閱讀政治經濟學,其中包括古典經濟學和他的同時代人的著作。當他讀得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時,馬克思開始大量加入他個人的意見和論述,正如他在《克羅茨納赫筆記》中通過法國革命史而發現黑格爾的政治神學時寫下大量的評論那樣,也正如他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找到新的批判方法的時候那樣,馬克思這時候開始從現代法權國家的哲學批判邏輯,過渡到一種新的邏輯,即現代社會中的人的異化邏輯。在談到信貸、貨幣和人的關系時,馬克思認為在現代的信用業中,無論是個人還是國家,為了騙取信用都不得不把自己變為貨幣,變成一種信貸關系中的物,個人道德和國家道德的秘密也隨之從這種虛情假意中暴露出來,這樣,人的本質就不再以自身的社會關系,而是以異化的貨幣關系表現出來,財富表現為貧窮,主人表現為奴隸,他認為這是“一幅描繪他的現實的社會聯系,描繪他的真正的類生活的諷刺畫”*《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42卷,第25頁。。馬克思的描述與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社會之間的高度相似性,難道不值得我們關注嗎?原本為自己而寫作的文人,因為報刊專欄的利益而成為資產階級政黨的寫手墨客,波德萊爾借助居伊的現代畫指出了這種“丑惡中的美”:“使這些形象具有特殊美的,是它們的道德的豐富性。它們富于啟發,然而卻是殘酷的啟發……”*Charles Baudelaire, Oeuvres complètes de Charles Baudelaire, Tome III, p.110.
馬克思主義該如何看待波德萊爾這種“惡的啟發性”或者說“文化現代性批判”?我們從馬克思對巴爾扎克的評價中可以略知一二。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道“巴爾扎克曾對各色各樣的貪婪作了透徹的研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46頁注(28a)。,并強調了這種批判性描述對于揭示資本邏輯的意義:“在資本主義生產占統治地位的社會內,非資本主義的生產者也受資本主義觀念的支配。以對現實關系具有深刻理解而著名的巴爾扎克,在他最后的一部小說《農民》里,切當地描寫了一個小農為了保持住一個高利貸者對自己的厚待,如何情愿白白地替高利貸者干各種活,并且認為,他這樣做,并沒有向高利貸者獻出什么東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7頁。。資本的可怕性就在于能夠讓人不知不覺地陷入它的“蜘蛛網”之中。根據拉法格的回憶,馬克思“非常推崇巴爾扎克,曾經計劃在完成自己的政治經濟學著作之后,就動手寫一篇關于巴爾扎克的最大著作《人間喜劇》的文章。馬克思認為巴爾扎克不僅是當代的社會生活的歷史家,而且是一個創造者,他預先創造了許多在路易·菲力普王朝時還不過處于萌芽狀態、而直到拿破侖第三時代即巴爾扎克死了以后才發展成熟的典型人物。”*[法]保爾·拉法格:《憶馬克思》,載于德文雜志《新時代》1890—1891年合訂本第1卷。用波德萊爾的話來說,巴爾扎克構思的這些人物形象是“現代生活的英雄”,他們之所以比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更偉大,原因在于他們反映了現時代巴黎社會中最為奇特的和富有詩意的、而人們卻往往視而不見的題材。
馬克思和波德萊爾對巴爾扎克人物形象的兩種評述,有助于我們對兩者的現代性批判作出區分。無論是馬克思的“把握特殊對象的特殊邏輯”的方法,還是波德萊爾從巴黎生活中尋找到的“惡的特殊美”,都包含了他們對當下社會的想象,都包含了某種歷史的辯證法,以及對過去與未來的不確定性的理解。但兩者不同的是:第一,馬克思是以現代世界的政治性思考作為切入點,在閱讀了法國革命史之后,馬克思對其革命精神在德國的結晶——黑格爾法哲學形成了新的理解,并通過揭露市民社會的在現實層面與精神層面中的雙重性來展開他的政治現代性批判,并逐步深入到市民社會的社會歷史本質;波德萊爾則通過現代生活、文化和時尚方面提取出“現代性”的概念,這一概念之所以強調古典與現代、永恒與瞬間之間的統一,是與當時巴黎資產階級文藝界趨炎附勢的現狀直接相關的。第二,從內容上來講,盡管馬克思開始學習和研究前人的政治學、歷史學和經濟學著作,并以此開始逐漸整理自己的世界觀基礎,但就當時而言,這更多是表達了一種唯心主義的哲學話語和失落的理想主義情懷;波德萊爾的詩則是在詩歌領域開創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不僅在詩歌內容上展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現代人的精神世界,而且在體裁上也影響了后來的象征派詩人如馬拉美、魏爾蘭等人,而只有從事藝術批評時波德萊爾才承認,藝術中存在的道德觸及到某種政治或哲學,他的文化現代性批判更多是詩人對現代社會的一種真摯的、詩意的情感流露。第三,在經歷了1848年這一革命性的歷史時期之后,馬克思看到了哲學的局限,開始以不同的方式思考經濟和歷史材料,從而建立他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框架,它不再是一種簡單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批判,而是建立在物質生產層面之上的總體的革命性實踐。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這一紀念法國1848年革命的經典文本中,馬克思一開頭依然以批判的口吻諷刺了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和路易·波拿巴在革命中的粉墨登場,值得注意到是,馬克思這時候的前提已經從市民社會的法哲學批判轉向更為深層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因此他的批判也不再是一種隨心所欲的哲學話語,而是建立在從《克羅茨納赫筆記》到《倫敦筆記》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基礎之上。而反觀波德萊爾,當他的革命熱情冷卻之后則開始陷入一段痛苦的精神歷程之中,革命的失敗使他拒絕接受資產階級,但從文學創作和生活上又離不開這個光怪陸離的巴黎社會,唯一的自我解救的辦法就是抽離出一個獨立的文化現代性的語言世界。
再回到馬克思的語境,如果說1830年革命及其歷史的研究激活了馬克思的政治現代性批判視角,使他開始從市民社會的法哲學批判走向市民社會深處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話,那么,1848年的革命則是讓馬克思更堅信這種理論轉型的必要性。路易·波拿巴的上臺讓馬克思反思,為什么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革命都未能成功,而革命的成果卻讓一個平庸的政治人物竊取了?“政治形式的外表”與“社會生活的深層”*劉懷玉:《祛除歷史能指的幽靈,解開歷史代表問題之謎——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之當代解讀》,《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 1 期,第14頁。之間的矛盾與反差讓馬克思意識到政治歷史本身并不可靠,因此現代的社會批判理論不能依賴于上層建筑的外部歷史,而是要轉向“內史”,轉向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為中心的對歷史社會結構深層的批判,如果無法認清楚歷史代表人物與大多數人民的利益之間的關系,革命就容易成為歷史的“笑劇”。因此,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全力投入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研究和自身理論的科學建構之中,通過對具體的經濟權力關系的理解來加強對社會歷史發展規律的把握。革命真正成功與否不能依靠“詩情”和“辭藻”,而是看它是否代表了廣大人民群眾利益這一根本“內容”。
從馬克思和波德萊爾的兩種質樸的現代性批判視角中,我們能夠找到20世紀全球化背景下的社會批判、地理政治學和民族國家研究的諸多起源,現代性的批判實際上也并非完全是德法的產物,而是國際的產物,沒有馬克思對世界史的閱讀、沒有波德萊爾的那趟亞洲之旅,他們的政治批判和文化批判也很難形成,19世紀的巴黎只不過提供了一個思想匯聚的舞臺。沒有人比本雅明更癡迷于把馬克思和波德萊爾的現代性批判結合在一起,他借用法國歷史學之父米什萊的話寫道:“辯證法的思想是歷史覺醒的關鍵。每個時代不僅夢想著下一個時代,而且還在夢想時推動了它的覺醒。它在自身內孕育了它的結果,并且以思辯揭示了它——這是黑格爾早已認識到的。”*[德]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張旭東、魏文生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第195頁。然而,歷史辯證法不能滿足于抽象的哲學批判,也不能永遠是一首面向過去的、隨心所欲的即興詩,而是要回到政治經濟學的層面,超越那些空想的革命,成為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就需要我們以當下的資本主義最新形態為研究對象,構建出我們當代的現代性批判話語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才能對全球化市場上流行的各式各樣的現代性理論提出自己的批評和反思,從當下的具體社會現實的特殊性中尋找未來解放之路。
(責任編輯林中)
中圖分類號:B5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660(2016)01-0032-08
作者簡介:鄭勁超,(南京210046)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