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佩琦
學術專題(信仰問題討論)
構建信仰,重建中華文化的主體性
毛佩琦*
強勢輸入的外國思想理論和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沖突,是當今信仰缺失的基本原因。一方面,我們對所謂西方文明做了實用主義的選擇性引進,另一方面則是無情地、不加區(qū)分地拋棄了我們的固有文化,因而造成了信仰的混亂,甚或蕩然無存。應把政治態(tài)度、政治主張與信仰剝離開來,在允許多種信仰的大前提下,重建中華文化的主體性。當代信仰的構建一定是多元的,需要有適應新時期、引領新時期的理論研究和理論建設。
信仰 中華文化 西方文明
我偶然看到一些辭書關于信仰的定義,比較復雜。我關于信仰的定義很簡單,什么是信仰呢?信仰是敬畏和不可動搖的信念。對信仰有敬畏,一定要有敬畏,他所信仰的東西一定是崇高的,敬畏一定要有。要尊奉,是不可動搖的信念。
信仰可以是系統(tǒng)的,比如某種宗教,某種理論,某種學說。但是不信宗教,也不懂系統(tǒng)的理論的人也有信仰。沒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老太太、老頭,一些鄉(xiāng)間老婦都可能有信仰,他們對某種事物充滿敬畏,信奉某種信念而堅守不動搖,也是信仰。信仰不只是宗教,信仰也不只是某種政治理論。這是第一。
當今信仰危機的原因是什么?在我看來,強勢輸入的外國思想理論與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沖突,是當今信仰缺失的基本原因。
所謂強勢輸入是與掃蕩固有文化同時進行的。輸入者受到固有者公然的或隱性的抵制,它們之間的激烈沖突,使中國人從根本上找不到認同,因而無根,因而浮躁。特別是一些理論高懸了遙遠的不可企及的目標,而現(xiàn)實的齷齪足以造成對高遠目標的否定,理論與現(xiàn)實完全脫節(jié),引起了懷疑和不信任。
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是和,是和平、是和睦、是和諧,是給予、是利人。西方文化的核心是分,從科學到社會都是分,是斗爭,是奪取,是利己。中華傳統(tǒng)文化講究義利之辨,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舍生取義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恒久的價值觀。但在現(xiàn)實中,我們把義拋掉了。我們的理論出了問題。一方面,我們可能對所謂西方文明做了實用主義的選擇性的引進,對其做出片面性的理解,甚至誤讀、歪曲;另一方面,則是無情地、不加區(qū)分地拋棄了我們的固有文化,完全沒有堅守地突破了底線,因而造成了信仰的混亂,甚或蕩然無存。
“文化大革命”的思維在很大程度上還在我們中間延續(xù)著。其基本理念是以解放全人類的名義,通過無情斗爭的手段,為本階級奪取利益。而實際上,是以謀取階級利益的名義,圖謀個人的私利。我們現(xiàn)在的亂象,是“文化大革命”思維的發(fā)展。這種思維所塑造的是極端自私的人,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是唯利是圖的人,所謂信仰是虛無的根本不存在的。
在傳統(tǒng)上,中國人的信仰是多種多樣的,而主流信仰可以說是“敬天法祖”,凡事可昭對上天,凡事要對得起祖宗。敬奉上天和崇拜祖宗是中國人的基本信仰。敬天法祖,都是一種敬畏。法祖,也不是僵化固步,歷史上的維新多是以托古、法祖的名義進行的。所謂“天地良心”,是中國人不能突破的底線,是植入中國人靈魂中的東西。不論有沒有文化,不論能不能做出系統(tǒng)的理論解釋,都把它當做做人的基本準則,除非那些甘心為匪為盜、殺人越貨所謂“良心泯滅”的人,一旦觸碰“天地良心”,都會束手而止。它不是宗教,但具有宗教性;它也無需系統(tǒng)的闡述,但它確實是一種信仰。在中國人內(nèi)心敬天法祖是神圣的,通過世代相傳、耳聞目染、口口相授、風俗浸淫而根深蒂固,是不可改變的。相反,外來宗教進入中國都要因之而做出改變。
明朝末年耶穌會教士意大利人利瑪竇來到中國傳教,不僅標榜天主與上天的契合,還被迫容忍中國人的祖宗崇拜,教徒即使受了洗禮,也不忘要給祖宗磕頭。為此教廷、耶穌會對利瑪竇也不無非議。
佛教也是如此。佛教出家人的斷發(fā),即標志了卻塵緣,割斷世俗掛牽,無家無國。但是在歷代寺廟的墻壁上、在他們鑄造的鐘磬上都會看到“皇圖永固”的字樣。許多和尚,甚至一些所謂高僧大德,都仍然要敬奉父母祖先。既不忘國,也不忘家。歷代純正的儒者是辟佛的。唐朝韓愈曾上書皇帝反對禮佛。他的《諫迎佛骨表》,說:“佛本夷狄之人”,“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天主教、佛教進入中國,不能不被中國文化改造。為什么?中國文化很強大,傳統(tǒng)深厚,外來文化要服水土,才能在中國扎根,中國的信眾才能信你。你讓我割棄祖宗父母之情,只給釋迦牟尼磕頭,是難以接受的。給釋迦牟尼磕頭,也必須不能忘了我的祖宗爹媽。這是中國人的根本信仰。
如何走出當前的信仰危機?第一,是把政治主張和個人信仰相剝離,或者說區(qū)分政治主張和個人信仰。一個人可以信仰伊斯蘭教,但是不妨礙擁護共產(chǎn)黨,擁護現(xiàn)政府,支持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國家體制。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不等于要改變個人的宗教信仰。許多宗教人士、民主黨派、無黨派人士,都是這樣。他們擁護共產(chǎn)黨,支持現(xiàn)行體制,但他們可以有不同的信仰。長時間沒有把這個搞清楚,因此把很多老百姓都弄得五迷三道的,把政治主張和信仰混為一談了。
信仰分政治信仰和非政治信仰。有的人信仰和政治主張是一致的。他們的信仰就是政治信仰。有的人信仰不是政治信仰,信仰宗教或其他什么,但不妨礙他擁護共產(chǎn)黨、擁護現(xiàn)行制度。把政治態(tài)度、政治主張與信仰剝離開來,允許信仰的不同選擇,這樣更實事求是,也避免了信仰者的內(nèi)心糾結,使信仰更為坦然。讓人們更為寬松地選擇不一樣的信仰,這大概是當今建立信仰的一個關鍵所在。一個人擁護共產(chǎn)黨,擁護以習近平為總書記的中國共產(chǎn)黨,那是政治主張、政治態(tài)度而不是信仰。如果把這稱為政教分離,也似無不可。因為如果不分離的話,真正的信仰建立不起來,而聲稱的信仰可能是虛的。當然,也會有許多人政治主張和政治信仰是一致的。可以不一致只是一個選項。
第二,在允許多種信仰的大前提下,重建中華文化的主體性。中華文化具有包容的特質和包容的傳統(tǒng),不排斥任何正當?shù)淖诮绦叛龊驼娴膬r值觀,所以當代信仰的構建一定也是多元的。但是,近百年以來,中國自強圖存,引進西學,評判中學,摒棄中學,棄之如敝屣。以西學改造中學,割裂中學,中學淪落為西學的奴婢。我曾經(jīng)撰文稱贊胡適。胡適提倡整理國故,聲稱再造文明、重建中華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但是近年來仔細一想,不對了。他所走的路子,是從根本上瓦解中華文化。五四以后的新學大多如出一轍。什么中國史、哲學史,甚至中醫(yī),都要強行納入西學的框架。割裂肢解,削足適履。打個比喻,就仿佛拆毀中國的廟,用這些磚石木料建起一座教堂來。所有中國學,統(tǒng)統(tǒng)納入西學話語體系。中學失去了主體性。
因此,我們的道德重建和信仰重建,應在承認多種信仰并存的前提下,重建中華文化主體性。讓中國人的傳統(tǒng)信仰與外來信仰平起平坐。讓中華文化與外來文化,與世界各種文化平起平坐。這樣,在我們的課堂上,理學、易學等和辯證唯物論在學理上平起平坐。所有的學問一律平等,不分主從。現(xiàn)在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是,一個學中醫(yī)的人,中醫(yī)學院培養(yǎng)的醫(yī)生,不懂中醫(yī)學理,他們是以西醫(yī)學來解釋中醫(yī),不是在用中醫(yī)的理念去看病,而是用西醫(yī)的理念看病,這很危險。中醫(yī)需要進步,需要更嚴密更嚴謹,乃至需要學習西醫(yī)的科學精神,但不是要把它變成“科學”,不是要消滅中醫(yī)。中華文化恢復了主體性,中國人就從根本上恢復了信心。中國人的信仰就有了主心骨。
近些年我們親歷了中國的大變革,都是劃時代的。很多人把中國經(jīng)濟的起飛,GDP世界第二看得很重要;但是我看到另外一個重大變革,甚至比經(jīng)濟起飛更重要,就是文化的變革。近百年來的一系列運動、斗爭、革命,都是在反對傳統(tǒng)文化的名義下進行的。但是,目前正在發(fā)生變化。黨的領導人在重要的場合發(fā)言,強調(diào)繼承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這是一個重大的轉變。領導中國的黨應當是中國優(yōu)秀文化的繼承者。中國共產(chǎn)黨作為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繼承人,將會更加有能力管理國家,作為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繼承人,就會更加受到中國老百姓的擁護。這是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的大事,它的意義是很重要的,是劃時代的。
第三,還要進行研究、討論,進行理論建設,要開展人生觀的討論。這個討論在20世紀20年代曾經(jīng)進行過,當時出過很多關于人生觀的書。當前更應該進行大討論、大辯論。當代的信仰危機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出現(xiàn)過一次,但近年的危機更嚴重,而且層次大大降低,已經(jīng)降低到了常識的層面以下,突破了常識道德的底線,甚至老太太倒了扶還是不扶都成了問題。扶者一方、被扶者一方都出了問題。“文革”式思維仍在繼續(xù)發(fā)酵。這是很令人震驚,也很令人痛心的。
需要進行理論研究和理論建設,需要有適應新時期、引領新時期的理論。無論是要想走出新路,還是要構建信仰,都需要理論建設,沒有切實可行的理論是不行的。
責任編輯:沈潔
*毛佩琦,男,1943年生,河北雞澤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史研究。